戏楼胡同那灰白色的门被锁死, 高大的古木柏树之间,飞不出一只麻雀。
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变化,浮京阁夜里的光依旧安静绰约,金砖倒映着窗台上的霜月, 那影又随着细微难以察觉的尘埃, 萧条地落在院落里的姑娘身上。
江昱成远远地看着坐在院子里的人, 叹了口气,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兰烛也不转头看他, 只是直直地望着从这儿看出去的漆黑的夜空里掠过的几只飞鸟。
她来了这儿之后,甚少讲话, 大多的时候, 总是放空, 看着飞鸟, 做着无意义的事。
阿烛, 天凉了,回去吧。
江昱成劝到。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对着天空,双手撑在地板上, 仰着脖子,眼底倒映着浮京阁里的灯火。
下雪了, 江昱成。
她突然说到。
江昱成长身玉立,站在她身边, 听到这话,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心,慢悠悠地飘扬进来一片弱小的、瘦骨嶙峋的雪花。
他抬头看向从密密匝匝的古树丛中投出来的唯一的那片天, 看着那些雪花从树木中间纷扬而下, 穿过他, 落在兰烛身上。
他低头,看到她的发梢上,已经逐渐泛白。
江昱成蹲下身子,站在她面前,试图用手扫过她发梢上的雪花,仲冬将至,今年的雪下的早,再过些天,浮京阁里到处就是白雪皑皑了,阿烛,你记得你种的那些红梅吗,三年了,他们今年一定会开的。
下雪了,南妄城的那些人怎么办?她对着江昱成的眸子,真诚发问到。
江昱成的手微微一愣,凝固在半空中大约两秒,还是不厌其烦地抹着落在她额间的雪花,南妄城的那些人都已经回家了,你别担心。
李然无父无母,他在福利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还有齐料、小墨……他们从小就来槐京了,没有家,该怎么办?她眼尾抹上淡淡的哀思,眼底的流光比雪花还要晶莹些。
他们的墓碑会留在南妄城,阿烛,你去过南妄城,你知道那是一个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地方,对吗?兰烛原先飘荡的眼神落在江昱成身上,她抿了抿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人都知,南妄城的剧院富丽堂皇,那儿的民众热情好客,场子出一场卖一场,槐京其余的二十四个剧团,争先恐后地想去南妄唱一场排了,却许久都排不上队伍,可是你做到了,不是吗?短短半年,你就带着他们,去了大家向往的大剧院——可是我没有把他们带回来……兰烛终于是没有忍住,哽咽地说到,都是我的错,本来演出还要提早几日,我为了让座位票售卖的更多一些,延后了时间,如果不是我改了时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是我的错……她低下头,双肩忍不住地颤抖,长发挡住她如今虚弱不堪的眉眼。
江昱成心下一痛,他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试图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阿烛,听我说,那不是你的错。
你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他们,为了你们共同打拼下的剧团的事业,你没有错,那只是意外。
是一场意外,阿烛,人生当中有许多事情,是人没法控制的,比如这场意外,比如这样的离别,比如这样的无力感,意外之所以为意外,是因为它自带毁灭性,且无法挽救,但这样的意外,不是你造成的。
你还记得,你宣布成立兰家剧团的时候,在二十四家剧团长前是怎么说的吗?兰烛麻木地抬眼。
你说,槐京城有你一口饭吃,就一定也有他们的一口饭吃。
你记得你刚来槐京的时候吗,那个时候的你天不怕地不怕,你吃了许多的苦,也忍受过许多的不公,但你从未放弃过和命运、和意外做过抗争,那个时候,你才十九岁。
我从未想到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可以用台上一曲,引起整个槐京戏曲界泣不成声。
他一边说,一边慌乱地用手背揩过她眼尾的泪,你瞧,说起来,你是不是传奇?兰烛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他们虽然都留在了南妄城,但他们绝对不会怪你的。
他把人往自己的怀里带,遏制住胸腔里的起伏,任由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闻着她发梢里的暗香。
他们会庆幸,庆幸你依旧好好的。
庆幸还有人代表他们,在槐京城里,好好地活下去,依旧精神抖擞地继续在台上演下去。
兰烛无声地把头靠在江昱成的肩膀上。
她望着漫天的大雪出神。
或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冬天会过去的,白雪会把南妄城的一切都覆盖,那些死去的人不会被遗忘,他们的墓碑上,会刻着活着的人的无限哀思。
灾难击溃了城市,但不应该击溃人心。
*那日以后,兰烛比之前好了一些。
江昱成为了分散她注意力,特地把她往常在小阁楼芭蕉下研制香料的桌子搬到了屋子外面的院子下。
芭蕉已谢,银杏全落。
他先是坐在那银杏叶下仿古的木质纹理长桌上,帮她隔水煮着玫瑰花瓣,抬头见她托着腮,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桌面上的掉落的一片玫瑰,他出声到,阿烛,你帮我看看,这样的温度,合不合适?兰烛这才挑眉缓缓地看了一眼,她见着玻璃器皿里玫瑰随着水液翻腾,她回到:再过五分钟,这水就可以了。
那你能帮我捣碎这风信子吗?江昱成将一个玉石研钵递给她,带点央求地看着她,我第一次做,手忙脚乱。
兰烛移开托着腮帮子的手,接过江昱成递过来的研钵,一下一下地重复着,捣鼓、碾碎……你留下的熏香,要用完了。
江昱成关了火,来到兰烛身后,见她有气无力,玉石研钵里蓝紫色的花叶纷飞,落了满地的紫碎,他抓过她的手,稳住她的动作,再做一些给我,好不好?屋内的一角,幽幽地点着春日来信。
那样的味道,让人心安,让人沉醉,让人忘记世界繁杂和熙攘,只听到风过叶留下的沙沙声。
兰烛抬眼,眼神最先扫过他的眉眼,那眉眼有一瞬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她从前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更多的是他眼里幽深的黑色,本该如水一样清澈的瞳孔里布满了沼泽里的淤泥,是不带任何鄙夷的,天然的高高在上。
如今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好看的古典桃花眼就只是一双桃花眼而已,褪去了所有警惕和伪装。
她再往下看去,发现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她的手,看到他掌心完全地包拢着自己,兰烛才感受到从他掌心里蔓延过来的温度。
他从前,分明周身冰凉。
温度由她指腹的神经传递到她的心脏,她全身上下的静脉上像是铺好了燃料,小火苗引起漫天大火,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烧个透。
一瞬间,往事在大火蔓延中重重上演,她看到记忆里的江昱成背过身去,淡淡地说到我身不由己。
兰烛下意识地挣脱他的手,缩了回去。
她退半步的动作像是伤害到了他。
江昱成有片刻的发愣,手指动了动,终于是没有再抬起来,也没有再握她的手了,抱歉。
兰烛摇摇头,抓过玉石捣药棒,依旧研磨起来。
江昱成岔开了话题:去年你酿的荔枝酒,算起日子,也到了开封的时候。
兰烛眼底难以捕捉到的一道微光浮现。
那微光即将消散之际,江昱成起身,问她,阿烛,酿酒我不懂,我怕开封的时候,散了酒香,你可以,与我一起去吗?兰烛抬头,他一直看着她,在等她的准许。
她也起身,站到江昱成身边,江昱成伸手替她摘了头发上落下的红叶,带她去了后院。
土坛启封,酒香四溢。
淡金色荔枝酒落在白玉青瓷碗里,一瞬间整个院子,甜腻的酒香四溢。
兰烛虽不言不语,但是江昱成从她的眼神里,还是看到了微少的悸动,她盯着那酒坛子,很明显,是馋了。
江昱成不由地嘴角一弯,心头一畅,阿烛,你记得这荔枝吗?兰烛没回答,盯着碗。
你说这是岭南的白糖罂,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就是这个。
你说贵妃醉酒,醉的就是这荔枝酒。
你做好了,我便日日让人看着,真怕你偷喝,演贵妃醉酒的时候,真的醉倒在台上。
他开着她的玩笑。
台上哪能真喝酒。
兰烛小声地顶了一句。
一年多了,想来也应该成了,尝尝味道。
他舀好一碗,递了过去。
兰烛接过碗,抿了一口,酒入喉头后,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眯了起来。
江昱成知道,她这是享受的表情。
果然,她的心情似是变好了,眼睛依旧弯着,抬头望着他,江昱成,好喝唉。
嗯、他嗓间低低地带着笑回应她。
他也倒了一盏。
只是这酒还未入喉,就被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侵扰。
外面像是来了几个人,先传入耳的,是林伯手下的人的劝阻声,费老,二爷不见客。
不见客?好啊,兔崽子。
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是吗?外面的声音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在说话,他江昱成以为把浮京阁的大门一锁,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是吧!我告诉你江昱成,你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骄傲自负,任意妄为,赵家这么大的肥油田不要,如今出了事,你不想服软,就连江家同条船上的人都不保,你真让我们这些为了江家卖了一辈子命的人寒心!我费老今天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浮京阁的大门面前,我也要问你们江家祖孙二人讨个说法!那些话,一个字不漏地清楚地传到院子里。
林伯慌慌张张地跑进去,二爷,费老在门外,说要见您,赵家那侄孙郎官,把手伸到费家了,想找您求个情,救一救。
江昱成面不改色地抿着酒,挥了挥手,示意他禁声,而后慢条斯理地把酒放下来,这才带了点苛责的意味说到:林伯,你吓到阿烛了。
林伯这才看向桌子对面的人,只见兰烛皱着眉头,手紧紧地攥着杯子,眼睛瞪着有些大,愣愣地看着他。
林伯想起医生的嘱托。
兰烛的母亲的病情遗传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兰烛这次因为南妄城的事情,惊吓过度,忧思过虑,需要好好休养,他实在不该这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抱歉,阿烛姑娘,林伯欠了欠身子。
江昱成起身,拿了那酒盏,斟满酒,递给兰烛,单膝跪在地上,与坐着的她一般高:别怕,阿烛,就是些商场上的事情,没什么要紧的,你知道的,现在的人,不夸张点做事,不夸张点说话,好像就不会表达一样。
不过就是为了些虚荣的利益,争抢得头破血流,得利的一方趾高气扬,失利的那方,就在门外捶足顿胸。
不打紧。
外头还是大呼小叫,隔着墙壁,能听到许多难听的字眼,那费老以头抢地地数落了江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他有娘生没娘教,骂他这辈子都是江家的一条狗。
江昱成全当没有听见,外头的勾心斗角和利益争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把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简陋的红色玛瑙串拿下来,仔细地套在了兰烛的手腕上。
他绕了一圈,温柔地打了个结。
他会心一笑。
菩萨显灵,他要她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