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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下乔入幽(上)

2025-03-22 08:10:59

秦晞赶到巨鹿馆时,周璟与沈均的斗法已近尾声。

沈均很少这么狼狈,他一向热衷突然挑衅,时间长了,大家都晓得他的作派,装装样子与他活动活动筋骨,绝不会打到血流披面,伤痕累累。

可他现在就是满身鲜血淋漓,甚至站也站不稳。

周璟毫发无伤站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朝他伸手:你输了,东西给我。

沈均倒是极爽快:不错,我输了。

剑道武行我确实不如你,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半圆宝珠似的东西,扬手丢过去。

那是……墨澜伶人的另一半妖丹?秦晞不免诧异:六师兄从何处拿到的?沈均向来对他没有好脸色,冷道:与你何干?你过来与我斗一场,赢了随便问!秦晞为难地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这样与他斗法,未免胜之不武。

林缨扑上前,似是要抱住沈均,可真到面前却重重捶了他一拳,一面说道:这东西是他从大师姐洞府里偷出来的。

沈均补充:不算偷,我见它嵌在铜镜背面,原以为是装饰宝珠,谁想竟是半颗妖丹,所幸长老们太忙没发现,我只借来玩赏一下。

面对林缨,他的话便突然多起来。

见对面两人转身要走,他又道:等一下,大师姐为何执着追杀你二人?肯说的话,这个也可以给你们。

他从大师姐洞府里摸了不少东西,这次是一只小小的饮酒玉杯。

这可真没人想要。

秦晞随口应付:她妒忌我与丛华。

话未说完,人已腾风飞起,远远追在周璟后面。

丛华言行举止与往常大异,必是为叶小宛和三师姐的事心里不痛快。

可他已经捅了叶小宛一刀,如今又把墨澜的半颗妖丹拿走,是打算再捅第二刀?丛华。

秦晞叫了他一声,叶小宛是被大师姐骗,第二刀捅不得。

周璟没有回头,语气极淡漠:我知道了,忙你的去。

秦晞问得直接:你拿走墨澜的妖丹是想做什么?周璟骤然停下,这次回头了,面上却有讥诮之色:你自己一堆事什么都不说,只管问我。

你这个人素来不肯吃亏,多疑且面笑心冷,我竟能忍你这么久。

秦晞扬了扬眉梢:我当你说气话。

你粗疏蛮干,还满嘴脏话,我倒是还能忍。

周璟并没有抬手给他一下子,淡道:元曦,我曾被骗过两次,一次害死弟弟,一次害死好心收留我的大婶。

我最恨被人骗,被人利用。

秦晞看着他如冰的双目,所以他有恨叶小宛到这地步?叶小宛是被骗。

他重复一遍,未必是想杀你。

周璟笑了一下,似是笑他干巴巴的劝慰:骗去唤魔崖,不为杀我,难道为了请我喝酒?多说无益,别烦我。

他化作金光疾驰,最后却落在俞白洞府前。

俞白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八只聚魂灯忽明忽暗,她的脸在光影变幻中显得格外苍白。

周璟忽然想起她对自己说:你更喜欢通透玲珑些的相处。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他并没想过这些,也从来没发现三师姐对自己的情意。

在他心里,俞白是强大的修士,是脾气忽冷忽热的师姐,是试炼时可以依托性命的伙伴。

他唯独没想过与她三月春风细雨,绵绵旖旎情长。

周璟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并不会计较很多事,多数时候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

虽有惨痛过往,但温情平淡的修行生涯能够将它牢牢深埋,他不提,不想,就不被困住。

喜欢这样的日子,三两好友,有美酒有美景有修行,偶尔遇点危机,免得锈了身手。

似乎并未有什么值得他倾尽一切去做的,不像元曦,心里憋着一股强横的劲。

于是,当刀光剑影来临,突如其来,不给他留有马虎的余地,他当场就被刺得血流满地。

有那么恨叶小宛?他说不好,或许是有,或许是血日界出来后的情绪残留。

事到如今,纠缠这些也无意义。

很多年不曾细想往事,血日界里硬生生逼他亲临一遍。

他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在肮脏的角落里,因为他们被骗,以为遇到好心人收养,其实是拿他们当摇钱树,送给豪富蹂躏。

他又一次亲眼看着好心收留自己的大婶被群妖分而食之,漫天火光映着地上的血,整个村子的人哭喊不绝。

因为他被人骗,将过往说出,却被大肆宣扬出去,最终将曾经那人引来,试图将他抓回。

倘若一切悲惨都是天意,是换来盘神丝有缘者身份的巧合,他或许终将默默接受,任由温吞水的时光将回忆冲淡。

可原来这是人为的,是那个仙圣所为。

而看元曦的神情,他早已知道。

他知道,师尊自然也知道,他们谁也没告诉他,一个字也没有。

周璟心中蒸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轻轻握住俞白的手,这双手不再握成拳头朝他砸来,它们如此无力而冰冷。

三师姐是为了救他。

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截崭新红绳,替她仔细系回手腕。

两粒晒干的栾木果实仿佛小小玉珠,芬芳馨香,圆润可爱。

周璟放开她的手,退了两步,叹息着离开了俞白的洞府。

*秦晞回到夷光崖时,天色已然大亮。

丛华的事固然叫他头疼,可屋里还有个更头疼的存在。

不知她醒了没,既然、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被褥枕头分享出来,顺便替她操心诸般饮食起居,修行事宜。

挺好,想想甚至有些美妙。

秦晞拉开卧房门,却见床帐大开,被褥叠得齐整,而床上的令狐蓁蓁却不见了。

居然会这么规矩地回去,不像她。

他心念一动,只觉上清环既不在令狐羽洞府,也不在一脉山,而是在——千重宫?!他骤然沉下脸,当即腾风往千重宫而去。

而此时的令狐蓁蓁,正在千重宫的雅室内,躬身给前面一溜长老脉主们行礼。

她是被铜铃声吵醒的,一睁眼便见黄澄澄的小铜铃绕着头顶打转,飞得莫名欢快。

她认得这铜铃,在大荒秦元曦就是被这铜铃召走的,是那位什么也不肯教还要她叫师尊的人找她?终于打算教术法了?结果她发现自己想多了。

这里除却大脉主与二脉主,还有一男一女找过她麻烦的长老,剩下两个白须老头眼生得很,多半也是什么长老。

令狐蓁蓁礼还没行完,大脉主已缓缓开口:令狐蓁蓁,你大伯是叫徐睿?是。

你过来看看,这人可是你大伯。

大脉主将手中的陈旧书册放在案上,其上有一张人像,身形偏瘦,身量不高,有些面黄肌瘦的病容,正是无比熟悉的大伯。

第一百章 下乔入幽(下)令狐蓁蓁一把抓起书册,喃喃:这是……二脉主温言道:这是向银雀洞府里的一本图册,画的都是南荒帝宫中侍从,有人有妖,荒帝宫记录归档用的。

确定这人是你大伯?是他。

令狐蓁蓁很肯定。

二脉主望向大脉主:记录写他五十二年前突然离宫,再未出现过,时间上也对,应当正是他。

大脉主不由沉吟,既为侍从,自然与宠妃相熟,他是怎么指导令狐蓁蓁飞刃的?他又拿起一张纸,像是撕下的书内页,这张纸被霜月君刻意夹在图册徐睿这里。

其上是一段中土冀州的地方异闻。

异闻提到十来年前有个樵夫砍柴时于荒山中遇见一野人,口中不停嚎叫我是徐睿,吓得樵夫落荒而逃。

其后过了数月,樵夫又在荒山遇见这野人,像是受了重伤,临死时喃喃唤着不知谁的名字,垂泪而亡。

樵夫心生怜悯,将其葬在树下立无名碑。

再过得数月,想起野人,他带了些酒水欲供奉时,发现野墓竟凭空消失了,实乃大罕异可怖之事。

图册应是昌元妖君弄来给霜月的,除去侍从图,还有侍女与少数几张荒帝嫔妃图,她可能先前是想查宠妃的事,阴差阳错之下,倒把徐睿查了出来。

加上这篇异闻,发现徐睿前后是两人,所以她提及那位仙圣,说的是他一手造就三个孩子的悲惨身世,其中一个便是指令狐蓁蓁。

如此看来,仙圣至少与令狐羽相识,搞不好后一个徐睿正是他本人,那找起来明显容易许多。

大脉主望向令狐蓁蓁,搜魂术挖取的记忆里可以看出,她与徐睿感情深厚,且不曾察觉前后换人了,还是不要将真徐睿已死的事告诉她,以免刺激触发盘神丝。

他正欲让她回去,却听那女长老慈华君开口道:这段异闻是说,徐睿已死了?大脉主不由皱眉,果然,下一刻令狐蓁蓁便毫无礼数直接抢过书页,匆匆看了一遍。

二脉主当即含笑道:天底下叫徐睿的人未免太多,如何就是她大伯?我看这不过是一段荒野谣言,无甚可信处。

慈华君颇凝重:向银雀不像是散漫随意的人,既然把异闻夹在徐睿这页,必有关联。

若徐睿已死,那后面的徐睿又是谁?令狐蓁蓁静静看了很久的异闻,又将书页放回去,意外地平静:大伯当然不会死,他很厉害。

二脉主奇道:哦?很厉害?是厉害的修士?我说不好,但我就是知道他厉害。

二脉主被她逗得一笑:你小小年纪,倒很冷静,寻常人看到这些可撑不住。

令狐蓁蓁淡道:总不能随便一段话或者一个人说徐睿出事,我就要相信。

二脉主犹在逗她:又聪明,又自成一套,要不要来二脉?我可比唐大脉主大方多了,想学什么都可以找我。

大脉主摇头叹道:泰初,莫开玩笑,她去不得二脉。

话音一落,雅室内突然冲进一道人影,正是秦晞。

令狐蓁蓁几乎是横着被他拽到身后,他连礼都没行,只沉沉唤了声:师尊。

大脉主面无表情地起身:事情先说到这里,都去吧,小九留下。

众人立即退出雅室,二脉主笑吟吟地望着令狐蓁蓁:唐大脉主舍不得放人也罢,小姑娘若是修行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来二脉山找我,我送你道手令。

他自袖中摸出一枚薄薄的玉片递过来,又道:不用报备也没人罚你。

说罢摸摸她的脑袋,转身离去。

*雅室内一片死寂,大脉主的声音冰冷,头一回叫了大名:秦晞,你太过无礼。

秦晞垂首不语。

你以为我会对令狐蓁蓁做什么?大脉主问得犀利。

秦晞躬身行礼,沉声道:弟子已决意取回盘神丝,只是小师姐先前为救弟子受过重伤,至今尚未恢复,想再等一些时日,请师尊成全弟子的私心。

大脉主摇了摇头,缓缓道:你以为我昨日是在催促逼迫你?你拿或不拿,什么时候拿,自己决定。

你是我选中的脉主继承人,你的每一项决定,每一步举动,将来都对太上脉影响深远,这是你自己的考验。

秦晞道:既然如此,请师尊将小师姐的处置权交给弟子。

大脉主盯着他看了半日,淡道:你想两全其美,为师可以答应你,但令狐蓁蓁愿不愿意做你一辈子的禁脔?她说过想要一辈子的美梦,想要一直与他在一起,既然是她的心愿,他自然满足。

秦晞未置可否。

大脉主低声道:小九,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你莫要陷入疯魔。

弟子谨遵教诲。

秦晞再度行礼,返身出了门,沿着宽敞的回廊走上一段,便见令狐蓁蓁倚在栏杆上支颐打量冰封雪埋的峰顶。

或许是急匆匆起来的,她蓬松柔软的长发没来得及绾发髻,只松松结了条粗长的辫子,衬着饱满而娇艳的容姿,骤然小了两岁。

她身上那条晨曦般颜色的薄软襦裙微微有些发皱,脖子上的丝带若隐若现。

他耳朵微微发烫,慢慢走过去,声音温柔:小师姐。

令狐蓁蓁又像只小狐狸似的奔向他,一直来到面前,琥珀色眼珠静静望着他。

不知为何,今日是被雨淋湿的小狐狸。

秦晞捧住她的脸,爱怜地摩挲眉毛:怎么没精神?没睡好?她摇头:我睡得很好。

……说起来,确实挺好,没睡好的是他。

师弟困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晃了晃,这次该你看着师弟睡。

令狐蓁蓁认真看着他:你该好好修行。

秦晞扭头看了眼太阳,今日不是从西边出来,她居然会说这种话。

休息一天也无妨,小师姐陪我。

她却摇了摇头:我不能陪。

他终于觉着她不对劲,轻轻叹了口气,蹙眉道:昨日是师弟冒犯无礼,以后绝不会了,小师姐别怕。

我没有。

她掏出方才二脉主给的玉片,我想去找二脉主,他说可以指导我修行。

二脉主多半是把对令狐羽的缅怀移情到蓁蓁身上了。

秦晞不甘:师弟也能指导。

令狐蓁蓁还是摇头:你睡觉,不要你。

大荒人今日不知怎么了,非要抛下他,也罢。

秦晞把她抱起来:那你至少送我回夷光崖。

*离开夷光崖后,令狐蓁蓁并没有去二脉山,她只是沿着山道,慢慢走回了令狐羽的洞府。

今日已放晴,这逼仄阴暗的洞府却仍在滴水,屋内家具湿透,床板也积了雨水。

她找了块干爽的地,缓缓坐下去,出神地望着一地狼藉。

见到那段异闻的瞬间,她眼前便浮现出那年冬末大伯离山的背影。

很奇怪,像是突然能想起一些事,想起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岁,不知为何这段背影扎根血肉似的,忘也忘不掉。

恍恍惚惚,又想起些场景,她曾经和大伯住的深山,不再只有院落,整座山的轮廓都清晰了起来。

铁丝又在体内攒动,带走她的体力。

令狐蓁蓁躺了下去,突然间想起离开大荒的前一天,秦元曦说:上古有个叫盘的神,后来他死了。

他还说,盘神丝是非常厉害的神物,可以更改因果规则,有缘者才能得之。

她想得有些累,慢慢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秦元曦紧紧抱着她,正在给她说故事:恶人抢走了好人的宝贝,可恶人失去了记忆,与好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喜欢了,好人日日煎熬,能拖一日是一日。

他低声问她:小师姐是恶人的话,会愿意主动还吗?会。

如此才能不相欠。

令狐蓁蓁用袖子卷住脑袋,翻了个身,愉快的梦没有来找她,她睡得安静又疲倦。

第二卷 花朝月夜完第一百零一章 夤夜奔行眼前有一座望不见尽头的桥。

令狐蓁蓁在桥头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心行过它。

桥两边没有栏杆,桥下似乎封埋许多过往,一团团如云雾,有些可以看清,有些不能。

令狐蓁蓁望见七岁时的自己,粗麻衣裳,头发鸟窝一般,正与大伯满地打滚哭闹。

她想起了,大伯那次离开好几个月,终于回来却一点都不像以前疼爱她,动不动嫌她吵闹,嫌她脏兮兮的。

大伯被哭闹得无可奈何,连连叹气:哎呀,怎会是这样的磨人精,和你父亲一点也不像。

他蹲下来给她擦眼泪,带着点儿嫌弃:小姑娘家不可这么邋遢,也不可这样满地乱滚着哭。

好生起来拾掇干净,大伯教你认字。

她还是不肯起,把鸟窝般的脑袋递过去:要摸。

一只手轻轻摸在脑壳上,浅淡的温暖。

她抬眼望着大伯,他笑得同样浅淡:原来是要疼爱些。

这团过往云雾缓缓散溢开,令狐蓁蓁醒了过来。

四月十三,虹销雨霁,她换上雪白羽衣,一出客房门便见二脉主正唤来风势,将遍地落英吹去角落。

他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樱花,红的白的都有,这几日眼看要败,每日清晨起来都是满地花瓣。

蓁蓁起了?二脉主慈和地回头笑,一面唤风递来一只食盒,是你喜欢吃的。

令狐蓁蓁揭开盒盖,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并两只三丁包。

二脉主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她立马拿起包子咬一口,问得好奇。

二脉主吹尽落花,款款行来: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你自己和我提过。

她有提过?令狐蓁蓁摸了摸脑袋,最近是时常冒出些以前想不起的东西,但还不至于把说过的话忘掉。

二脉主细细端详她的面色,含笑道: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你倒是比外表看上去健壮,也是我这二脉山好吃好喝能养人。

十几日前,这小姑娘突然跑来二脉山求他指导修行,随后便索性住在洞府客房不走了,倒劳烦他每日专门为她准备三餐。

今日想学什么?二脉主问得悠哉。

她想了想:学腾风。

二脉主诧异了:你父亲不会腾风,这个学起来可没先前那些快,你总得把他会的都学好,再说学那些不会的吧?可我想学。

二脉主叹了口气:好学聪敏是个好事,可似你这样随心所欲地学,也让人头疼。

嘴上这样说,他也还是任由她随心所欲地学了,悬在樱花树顶,一上午看着她从怎样也飞不起,到已能离地三尺,说不定明天就能彻底熟练。

你父亲当年可没你学得快。

二脉主感慨,他眼见飞不起,便只学了纸通神。

这位二脉主和她说话,十句里有七句都是令狐羽,令狐蓁蓁问:二脉主很喜欢令狐羽?喜欢两个字有点奇怪,二脉主没计较她贫乏的用语:好学又聪明的弟子,哪个师父不喜欢?只可惜,他不听话。

那么大个魔头,在他嘴里是不听话,从大荒到中土,从人到妖,多少人提到令狐羽脸色就不对,令狐蓁蓁还是头一次见到似二脉主这样毫不掩饰喜爱怀念的。

你是不是喜欢说令狐羽的事?她很体贴,你可以多说点,我一边练一边听。

二脉主笑起来:人老了,难免絮叨。

我最近总想起最后一次在紫林镇见他的情形,天还没亮,他头发衣服都被露水染湿了,看上去像好几天没睡觉。

我发觉他有心事,却没顾得上问,他就走了。

这一走就什么都变了。

几十年前的细微末节他都能记这么清楚,令狐蓁蓁正打算问令狐羽走去哪儿了,却听他又奇道:说起来,好几日不见一脉那修士在二脉山外等你了,生气了吧?你半个多月不回去,不怕被骂?秦元曦生气多半是有的,骂她应当不会。

她缓缓摇头:我……觉得不该见他。

为何?我欠了他很多东西。

二脉主失笑:原来是躲我二脉山逃债来了,你欠了什么?银钱?欠了他盘神丝,害他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承受那么多天的煎熬,而罪魁祸首一无所知,还盼着成天跟他揉一块儿。

还是不要见了,再等几天,等她把该从令狐羽这儿继承的修行都学回来,她就把盘神丝还给他,这才是真正的两不相欠。

二脉主见她不说话,便了然颔首:欠了情债,欠了心债,这可不好还,倒不如不还。

那可不行。

我是要还的。

令狐蓁蓁说得认真。

她始终想不起为何要抢盘神丝,又是怎么抢到的。

这东西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让她痛,还忘掉好多事,虽然多是不愉快的事,还了盘神丝她就会全想起来,但因为和秦元曦在一块儿还有过很多愉快的事,可以抵消,她不怕。

二脉主若有所思:向来人心善变,福祸难测,情怎么还?世上不但很多事都不能用钱结清,还有很多事是什么法子都结不清的。

你还是莫要多想,好好修行,别浪费天赋。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又道:这篇心法你睡前练练,可以宁神静心。

修行是要修行,结清也是要结清,哪来那么复杂。

令狐蓁蓁向来是爱听的话多听,不爱听的当没听见,当下接过心法,胡乱点头。

*她又上了那座望不见尽头的桥。

桥下过往云雾幽幽摇晃,令狐蓁蓁望见一片开满紫花的树林。

夜色深沉,月晕而惨淡,她穿着一身黑衣,慢慢走在林中。

她是要去扬州紫林镇,大伯在那儿等她。

终于见到大伯时,拂晓晨曦,她染了一身的露水,累得只想坐下来喝口水。

大伯面上带着笑,伸手摸了摸她半湿的头发,唤她:蓁蓁,你还是来了,大伯真高兴。

她当然会来,大伯在这里。

可他又说:既然来了,就是答应了。

那你去吧,大伯还在紫林镇等你,你不来,大伯不走。

她刚来就要走?她是要去哪儿?那东西你拿着才最合适,大伯还在轻轻摸她的脑袋,看那两个人,穿蓝衣服那个,就是他。

去吧,别让大伯失望。

令狐蓁蓁骤然睁开眼,只觉体内的盘神丝像是要往心里钻,痛不可当,她死死攥住被子,昏乱中想起并不是大伯离山后他们就没见过,他曾为了什么事把她叫去过紫林镇,她去了。

是要她拿什么?莫非……是盘神丝?!令狐蓁蓁当头从床上滚了下去,缓了半日,因觉能起身,拔腿往外跑,扬手便关了府门阵法。

二脉主的房间传来询问声,她没有回答,直接腾风而起,钻入深邃夜色中。

还是有很多事不懂,为何是在中土相见?大伯提到的那东西真是盘神丝?可想不起她便不想了,万一大伯仍在紫林镇等她呢?!所有疑问见着他不就知道了?不想来到正门处,守门的弟子却不放她过:令狐师姐,离脉需要长老或脉主的同意。

令狐蓁蓁急道:可是之前我和秦元曦他们出来,也没见你们要这个。

守门弟子很恭敬:师弟们也不知情况,只是诸位脉主和长老们都嘱咐过,令狐师姐若单独离脉,须得他们同意。

为什么只针对她一个人?真是烦死了。

令狐蓁蓁直接唤出纸飞龙,长尾一甩,眨眼就窜上天顶,将守门弟子的叫声甩了老远。

第一百零二章 孽缘善缘卯时缺二刻,纸飞龙落在了扬州紫林镇外。

这里的紫荆花朵正盛开,如繁复的紫色锦缎。

月色犹浓,四下里一片安静,令狐蓁蓁踏着绵软的落花,慢慢往前走。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开满紫色花朵的树林,她隐隐觉着自己又想起了什么,那时的她似乎并非抱着期待喜悦的心情去见大伯,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谨慎与巨大的疑惑,她的步伐迟疑而缓慢。

一路走进紫林镇,天仍未亮,街上已有行人两三,食铺的香气雾气缭绕不休。

令狐蓁蓁凭着印象走,绕过两条街,拐过三次弯,停在一家很小的客栈前。

是这里。

打瞌睡的伙计一见她,立即来了精神:姑娘要住店?快请进!令狐蓁蓁走进去环顾一圈,大堂里空荡荡,一个客人都没有。

我要三楼最左边的那间。

她记得大伯当时住那里。

伙计奇道:那是堆杂物的地方,不是客房,姑娘说的是旁边那间?她没回答,只丢下银钱,径自往三楼走。

可伙计说的没错,她记忆里明明是大伯住过的那间客房,里面积灰甚多,杂物满地,根本不能住人。

令狐蓁蓁发了半日呆,忽闻锐利风声在走廊上一掠而过,她兔子似的蹦着转身,却见秦晞披着头发,敞着外衣,一只脚光着,一只手里拿着鞋,正杀气腾腾地看着她。

小师姐。

他喘息有些粗,站着不许动。

令狐蓁蓁迷惘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穿鞋系腰带绑头发,太上脉离扬州千里远,他不是不认路?怎么找来的?以前也是,不管她去哪儿,他马上都能找到,他是在她身上拴了根看不见的绳吗?眼看他拾掇好了朝自己过来,她下意识朝后疾退:我、我是来找大伯……秦晞二话不说提着腰把她扛起来,她肚子重重撞在他肩上,痛得声音都变了:你……长老们已经派人来抓你了。

他冷冷打断她的话,这趟回去,少不得要上一次冰狱峰。

如今你的处置权归我,你再说一个字,就在上面多待一天。

为什么?!令狐蓁蓁愤怒了:我不回去!秦晞毫不留情:好,多四天。

他一脚踹开客房门,冷电如白龙般窜出,绕墙缠了三道,这才把她丢下地,却不看她,径自走去床铺,往上面一坐。

过了半晌,他才扶着额角抬头,视线只急促地在她脸上贴了一瞬,又急急避开,低声道:小师姐,师弟半个多月寝食不安,又连夜千里迢迢来抓你,实在累得够呛。

你不要说话,师弟调息片刻,有任何事,回去说。

说完,他连鞋也不脱,直接倒在了床褥上。

令狐蓁蓁站在客房正中茫然环顾四周,纠缠在一处的冷电无声无息地朝她倾吐电光,床上的秦元曦动也不动,抬了只胳膊挡在眼前。

用手挡着也没用,她看见了,他眼底浓厚的黑影,必是累到了极致。

肚子开始疼,从见着他开始,越疼越厉害,有滚烫的东西流出来,有冰冷的东西灌进去。

如果靠过去,像是再也还不清一样。

可是,如果还清了,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她不再是那个抢宝贝的恶人了,他也不用日日悬心,那些万物皆生辉的日子还是可以继续下去,对不对?令狐蓁蓁慢慢走近床铺,犹豫了很久,轻声叫他:秦元曦,我可以……秦晞骤然扬手,一道清光划过她喉咙,她只觉嘴唇在动,声音却发不出来,正错愕时,腰带被他一拽,俯跌在他身上。

他一手环着她的脑袋紧紧按在胸前,手掌盖在她面颊上,声音很低,胸膛微微震动:我不想听你说话,只要跟我回去,很快你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情,以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抱碎,令狐蓁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痛苦地蠕动着。

什么叫忘掉不愉快?他的话莫名让她打寒战。

头发被他轻轻拨开,额上凉凉的,他犹带夜露般的嘴唇在上面吻了一下,声音轻而缓:小师姐,别动了,睡吧。

最后两个字像有灵气灌注一样,钻入令狐蓁蓁耳内,不受控的困意团团袭来,她默默坠入梦乡。

又是那座没有尽头的桥,过往云雾攒动着,一个个争着向她吐露曾经。

令狐蓁蓁看见了很多个自己,练飞刃的,引来天雷地火的,甚至,杀人的。

想起来了,她匍匐蜷缩在曼曼野草中,凝视远处那道身影,她得杀了这个人,为了什么缘故她想不起,只知道必须杀了他。

天雷地火开始环绕,她似乎很累,只能唤出一根飞刃,不过若要夺命,一根已足够。

飞刃似小鸟般绕过他护身的清光,穿胸而过,他显然料不到这样的发展,僵在那里,鲜血迅速染红衣襟。

火光烈烈,他站不住撑在地上,忽而转头朝这里望来,浓黑隽秀的眉眼——秦元曦?!令狐蓁蓁一下惊醒,盘神丝又开始往心里钻,这一次痛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她张嘴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额上冷汗一颗颗往下滚。

偷袭,飞刃穿心,原来她是用这种法子抢到的盘神丝。

当日秦元曦说的那个故事又浮现脑海:你千辛万苦拿到了宝贝,却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抢走宝贝,你会怎么办?怎么办?当然是捅回去,抢回来。

盘神丝像是要把心揉碎,令狐蓁蓁痛得眼泪也开始不受控往下掉,大口喘息,却吸不到气。

脸被一双手捧住,秦晞与她额头抵额头。

昏睡术竟然也开始没用,她沉睡不到片刻就醒了,而且又触动盘神丝。

他一时顾不得许多,只像从前那样,试图用自己的气将盘神丝镇定下来,免除她的痛苦。

可他的气如泥牛入海,竟无法寻到她经脉中的盘神丝。

秦晞心中微微一沉,试着将气顺着经脉流入心脏,果然盘神丝在那里盘踞着,与她越缠越紧,最终缩成极小的一团,深深嵌在她心里。

这是炼化之法,谁教她的?还是自己想起?她试图把盘神丝炼化?秦晞的心彻底沉下去,只觉彻骨之寒。

从她突如其来前往二脉山,半个多月不肯出来时,他就发觉不对劲了。

加上大半夜突然强行离脉,跑来紫林镇说找大伯。

自得了盘神丝后,她何时来过紫林镇?怎会认识这里?镇外那方圆近百里的荒地,可正是他当日遇刺的地方。

种种迹象只有一个可能,她不知何故恢复记忆了,做出的选择是带着盘神丝潜逃,找那个与仙圣是一伙的大伯。

怎么能放她走?秦晞收紧双臂,恨不能揉碎她。

令狐蓁蓁一直不敢看他,他又何尝敢仔细看她的眼睛,倘若里面是冷冰冰的,真比捅他一刀还痛。

她在微弱地挣扎着,秦晞用手盖住她的眼睛,柔声安抚:蓁蓁,没事,很快你就好了。

令狐蓁蓁挣了最后一下,便听他又低声道:就算是孽缘,我也会扳正成善缘。

我们走吧。

狂风吹开木窗,他整个人也像一团狂风,裹挟她离开客房。

第一百零三章 孤桥尽头有无数落花轻轻刷在头发和脸上,风带来暖洋洋的香气。

秦元曦背着她走得很慢,晃晃悠悠,他声音也慢悠悠地:师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迷路来到这里,风景很好,等下让小师姐看看,你一定喜欢。

眼睛上被罩了一团黑雾,什么也看不见,想说话,声音又被封住。

令狐蓁蓁怔了半晌,抬手去触碰他的脸,手被他抓住了。

再等一下。

他柔声安抚。

等什么?她只觉恍惚,她想说话,想看他。

或许是道个歉,或许他不爱听,那她多看一会儿他也挺好。

等下小师姐想怎样看,怎样说,怎样碰师弟都行。

现在别。

为什么一定要等一下?令狐蓁蓁想起他说孽缘扳成善缘的话,还有他说过两次,替她愿意,替她做美梦。

他不愿看她的眼睛,不想听她的声音,可是等一下就能够。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并不喜欢现在的令狐蓁蓁,那个有可能想起一切的令狐蓁蓁,曾经用飞刃穿心的令狐蓁蓁。

合情合理,理所当然,她也不会喜欢。

但喜不喜欢,那都是真实。

令狐蓁蓁震荡灵气,瞬间腾风而起,冷不防一团团风势直接裹住身体,她一下被拉高,如风中枯叶似的乱飘不知去哪儿。

后颈被人握住,秦晞卡着她的后颈大椎处,圈着腰身将她揽进怀里。

你会腾风了。

他声音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恼怒,说了和我学,你又耍赖。

话音一落,肩上一阵巨痛,是被她狠狠咬住了。

她总爱咬人,也总是轻轻地咬,头一回咬得这样重。

秦晞并没推开她,反而按得更紧:只是咬我?小师姐没有放飞刃,可见心里还是记着师弟的。

飞刃?他说过许多次飞刃穿心的话,恍若有病,但她现在懂了。

他当然会一直记着那根穿心的飞刃。

令狐蓁蓁骤然松口。

秦晞抱着她继续慢悠悠地走,五指卡在她后颈大椎上,如临大敌般防备,声音却变得极温柔:小师姐喜欢出去玩,等一下我们就可以好好玩。

你喜欢哪里?扬州山水旖旎,青州大气,雍州端正,梁州山特别多。

九州各有风情,你会开心的。

倒也不必一定回太上脉,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也是一样,早些拿回盘神丝,她早些能忘掉不愉快的东西,永远做无忧无虑的小师姐,他的小师姐。

忘了大伯,忘了令狐羽,有秦元曦就好。

沿着半山的繁花路,他停在一座隐秘小巧的山谷间,眯眼欣赏满谷的花,还有一个清澈的小池塘,花瓣飘在水面上,景致很好,这里很好。

怀里的令狐蓁蓁不再动,唇上染了些许他的血。

秦晞用指尖轻柔地擦拭去,声音更轻:小师姐,别和师弟耍赖,你说要永远在一起,我已经应下了,那就绝无反悔。

太上面时常胡说,太上脉可是一言千金。

可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亲手种下孽缘,还要听他说扳正回善缘的话。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妖马背上被风雪萦绕的秦元曦,那场景她反复梦见过许多次。

他那些延伸在玄白二色里如墨线般的头发,还有那个得意而无奈,夹杂戏谑的笑,说:太上面疑心重,绝不吃亏,太上脉可不一样。

他后来再也没这样笑过。

盘神丝或许又开始攒动,她觉得心口特别疼,眼泪又不受控地溢出来,一颗颗晕染在他肩膀的血痕上。

秦晞低头看她,她半张脸被他用黑雾罩着,只有小巧的鼻尖与艳红的嘴唇微微翕动,有一颗泪珠挂在唇角。

他抹去那颗泪,停了一会儿,问: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问完,他又想起她声音被自己封了,自嘲地笑了笑。

秦晞将她放在柔软草地上,她既没试图朝他说话,也没试图剥离黑雾,只慢慢朝前走了两步。

山谷繁花盛开,和暖的阳光透过花朵缝隙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她的发色比常人稍浅,唇色比常人浓艳,太上脉的羽衣穿在身上都是婀娜窈窕,引人注目。

黑雾蒙眼,秦晞想起思女的故事来,忽然能够体会南荒帝的心情。

他也不会放手,怎样也要留她在身边。

秦晞又觉耳尖发烫,放慢脚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绕着整座僻静山谷走了一圈。

这里花开比外面晚一些。

他声音温柔地给她叙述,有很多杏花,也有梨花和樱花,还有海棠。

是吗?可她看不到。

他拽了她一下:前面是池塘。

令狐蓁蓁坐下去,伸手朝前探,果然触到冰冷池水。

望不见尽头的桥已不单只在梦中出现,它时刻悬浮脑海,无声地呼唤她把它走完。

她看见在暴风雨里竭力奔跑的自己,满头满脸的水,起先表情扭曲,可渐渐又变得迷惘,最后停下脚步,像青烟一样化开。

再睁眼时,天地大不同,她望见大荒春夜冷雨里的半山梨花,宛若新生。

秦元曦的手轻轻摸在头发上,他坐在了身侧,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山谷间低低回荡:我第一眼看到你,你是提着斧头站在栾木下吃饼,那么大一张饼,竟然吃完了。

我就想,大荒人的肠胃多半与中土人不同。

并不,是她比较能吃,不要冤枉大荒人。

你要钱,讹诈,还割我衣服,往里面塞蚯蚓。

他那会儿也还是赖账的绝世败类,她讨厌死他了。

可是如果知道后来会有这么喜欢他,她就不会塞蚯蚓,随便塞点泥巴就好,蚯蚓还挺难抓的。

还会抓老鼠。

秦晞在她脑壳上弹了一下,至今语气仍充满惊叹。

他可真是养尊处优,老鼠蚯蚓都见不得,没人领路就能瞎走到天边去,她才要惊叹。

你身上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大荒手艺人真不简单。

我并不喜欢大荒,但你很有意思,所以一直留着你为我解闷。

后来,我想把你带回中土,每天陪我解闷。

大荒的天火虽然很好看,可中土也有你会喜欢的神迹。

大荒有的中土都有,还更多,我期盼你喜欢这里。

她挺喜欢,因为有秦元曦在。

他那个不打理积雪的庭院,柔软舒适的被褥枕头,还有滋味浓烈的一醉方休。

喜欢他写她的名字,字迹圆柔,像是舍不得下一点重笔,还用指尖在上面轻点,仿佛点在心上。

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所以朗月村借醉放肆,她记得被他紧紧抱住的感觉。

与他在一起实在愉悦而美妙,万物皆生辉,都是真实的令狐蓁蓁的感受。

蓁蓁,我把你喜欢的都留下。

秦晞在她头发上吻了吻,别离开我,永远陪着我。

令狐蓁蓁握紧他的手,舍不得放开。

他曾说她贪心,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他错了,她可一点也不贪心,贪心的是他才对。

封住她的眼与嘴,如此拒绝从沉沦里脱身。

小气又擅长算烂账,总是不开心,世上最贪心,是她最喜欢的秦元曦。

她松开了他的手。

奇异的呼啸声骤然响起,发光蛟龙般的飞刃冲天疾飞,秦晞心中一沉,只觉身畔的令狐蓁蓁像是被风吹起来似的,一下飞上树顶,抬手剥离覆面黑雾。

她没有看他,只是抬头望着在云间飞舞的发光巨龙。

当它们散落,会如榣山天火星落,特别好看。

不过秦元曦说的也没错,它终究是个杀人利器。

散落的飞刃又一次合拢为一,她纤细的指尖一晃,呼啸着朝秦晞刺去,她翻身下树,也如曾经那样,小狐狸般急急朝他奔去。

躲,还是不躲?秦晞并未怎么犹豫,急急侧身避让,呼啸的飞刃一个急窜,悬在他心口前,微微触了一瞬,旋即调转方向,化作一线光,无声无息穿过她的身体。

雪白的羽衣迅速被血染红,被血浸染的小狐狸没有再奔向他,她停下了脚步。

盘神丝入心,只能心口穿一刀,她刺过他,现在刺回来了。

神物随着鲜血离开,令狐蓁蓁觉得眼前那条望不见尽头的桥忽然有了尽头,桥下过往云雾震荡着齐齐散去,一瞬间,天清地朗。

盘神丝骤然钻入经脉,巨痛与极致的震惊令秦晞视线散乱,他竭力望向她,她在说话,虽然听不见声音,可她说:还给你了。

她也望着他,露出一个似愧疚,又好似依恋,恍然大悟的笑。

身体渐渐如灰烬般散开,一行血泪滚落。

第一百零四章 白日生魔令狐蓁蓁睁开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这里种着满山坡的梨花树,正清秋时节,叶片掉了不少,秋雨点点滴滴,落在残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像是忽然梦醒,她迈开脚步,缓缓往山坡上走。

碎末一般的记忆一点点凝聚成形,她认得这里,这是西之荒的师门大宅,在她无比漫长的梦中出现过许多次。

是回来了?雨不大,风声泠泠,坡顶漆黑无光,似乎并无人家。

她很累,身体很重,还很痛,鲜血一颗颗从唇角溢出,染红胸襟。

令狐蓁蓁吃力地沿着山坡往上走,脑海里忽然有无数纷杂声音。

你想见真徐睿?等你拿回盘神丝,我就带你去看。

其实真徐睿一直在你面前,虽然死了,可大伯替你把他留存得好好的,能说话能动能笑,你不去想,真假大伯又有什么区别?大伯是真心待你,你是大伯最亲的亲人,所以你不能不听话。

蓁蓁,你太让我失望了。

真想不到,大伯陪了你十来年,你有一天会朝大伯动手。

大伯本不愿伤你,可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没办法,留你不得。

令狐蓁蓁沉重迟缓的脚步停下,静静望着对面的师门大宅,墙很高,门很窄,扭曲的黑铁灯架里,不再有灯火。

想起来了,真正名叫徐睿的大伯早在她七岁时就死了,神魂散尽,只留一副被操控的躯壳,与她持续着虚假而苍白的亲情。

可那个拂晓晨曦,她还是去紫林镇见了大伯。

纵然是虚假的幻影,十来年的相伴却是真实的,大伯是最亲的人,她从来只有他。

他还是逼着她杀不认识的人,抢盘神丝。

或许该答应,她对杀戮两个字向来只当做自保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为了让大伯开心,她可以做很多事,上山下海,打鸟捞鱼,一遍遍去练其实并不太有趣的龙群飞刃。

杀人夺宝,如果真能让他开心,她可以做。

但她觉得大伯不是为了开心,若是答应了,她似乎会变得面目全非,珍惜的那些温暖将全部变味。

他们起了争执,最后她朝大伯扔飞刃,大伯试图杀她。

重创之下,她逃出镇外,在一块荒烟蔓草的野地,遇见了大伯说的持有盘神丝的年轻修士。

那一瞬间,她想起大伯说,盘神丝可以替人实现心底愿望。

令狐蓁蓁推开沉重的黑铁门,里面原本在捣蛋破坏的野妖们本欲扑上,因见是她,吓得屁滚尿流四下奔逃。

眼前只有一片废墟,曾经的师门大宅,已成野妖们狂欢的断壁残垣。

没有人,师父,二师姐,她们都不在这里了。

盘神丝离体的巨痛让她喘不上气,快要站不住,大团大团的血从唇边滚落。

并没有什么被压制的记忆,是她想要忘记。

想要大伯一直是一个人,没死,也没动手杀她,他只是没有理由地离开她了。

想要盘神丝的事情没发生过,想自己是个普通人,这样大伯就不会逼她。

还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不见任何大伯的痕迹,她宁可放在把他放在心里想,却不想见他。

盘神丝听从了她心底的愿望,狡猾又仁慈地替她藏起记忆,藏起修为,送来大荒。

这就是真实的令狐蓁蓁,离奇而惨淡,来了一场叹为观止的自欺欺人。

秋雨淋湿衣裳,冰冷刺骨。

令狐蓁蓁面对着一地狼藉,放声大哭。

*十月十九,月明星稀。

秦晞又做了同样的梦。

梦里他身处一座偏僻又小巧的美丽山谷,四周开满了花,还有一片清澈的小池塘。

他在竭力寻找着谁,总觉着身边应当还有一个人,魂牵梦绕的,却怎样也想不起是谁。

他听见梦里的自己在说话: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忘,你休想。

神魂里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秦晞觉着自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后背有锐利的刀刺入,指着心,痛彻心扉。

他在一片荒烟蔓草中寻找着什么。

蒿草生得半人高,内里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沼泽,也有无数低低的声音。

他不认路,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听见那个想找的声音。

秦晞睁开眼,不早不迟刚好卯时。

他犹带睡意翻了个身,过了半晌才懒洋洋地起身穿衣,捡起案上翠绿的上清环,慢慢系在发辫上。

上清环是他最常用的异宝,里面放了风雷术的诸般演化,已到了与他一体一心的境界。

奇怪的是,上面不知何时多出几道焦黑的刻痕,一看就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可他全然没印象。

整理好仪容,秦晞看了看左手,那团狐狸形状的风雷魔气犹在肩膀到指尖的距离乱蹦乱跳,根本闲不下来。

半年前他好像遇到了一场奇异的刺杀,在一片被术法毁得看不出原样的山谷里醒来,犹懵懂时,体内突然生出风雷魔气,刺得他差点没命,足足压制了三日,才彻底将其驯服,最终变成一团漆黑狐狸的形状,盘踞在左臂。

为什么是狐狸?本该让人生畏的风雷魔气生成这副形状,一点都不狰狞,搞不懂。

秦晞出门前,为左手戴上漆黑的手套。

手套是玄豹皮做的,薄且软,用以遮挡风雷魔气,避免刺伤旁人。

今日天气甚好,秋高气爽,秦晞一时贪恋山景,只沿着山道款款往巨鹿馆方向走,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老九!今天怎么想起来巨鹿馆做早课啦?眼前人影一闪,季远和端木延已落在身前,见他戴好了手套,便放心凑近。

之前老九还不习惯戴手套,大家都被风雷魔气刺过,那滋味实在难忘,林缨甚至被刺出了阴影,自此见老九都躲在丈外说话。

端木延艳羡地盯着他的手套:我也想生点金水魔气出来。

修士要么生仙气,要么生魔气,前者浩瀚,后者锐利,都是极罕见的,与机缘有关,与心绪有关。

老九竟能得风雷魔气,看师尊的意思,一脉脉主之位将来非他莫属了。

不过,突然生出魔气,多半与小师姐有关。

旁边的季远俨然也想到了,他无心人说无心话:小师姐不在了之后,你就有……端木延不等他说完,一脚踹了上去。

果然秦晞奇道:哪位小师姐?端木延抢道:说的是三脉的一位小师姐,半年前试炼不幸身亡。

他俩可真能折腾,三脉的不知哪位小师姐都认识。

秦晞下意识在肩头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不由愣了一瞬。

半年来老是这样,总觉得肩上应当有个小巧的什么东西在,轻飘飘,纸做的……端木延岔开话题:丛华半年前离脉,居然再没回来过,信也递不出去,老九你那边收到信没?秦晞摇头:他必是为了叶小宛和三师姐不好受,让他一个人待着吧。

提到三师姐,气氛有些低落,季远叹道:三师姐不知何时能醒。

待会儿早课完一起去看看她。

端木延拍拍他的肩膀,一时又忍不住多看秦晞一眼。

他果然是只忘了小师姐的事,其他的分毫不差,实实诡异。

师尊必然知道什么,只嘱咐不许任何人提令狐蓁蓁,这位突如其来出现的小师姐,也就此突如其来地消失了。

秦晞的到来让巨鹿馆喧嚣了一阵子,连素日谦和的楼浩都与他相邀斗法,沈均更是拽着他不放手,非要他脱下手套来一场货真价实的斗法,最后被愤怒的林缨成功阻止。

因他们打得热闹,最后连极少出现在一脉山的师尊都来了,恰逢秦晞赢了一场,满头大汗地端着茶喝,他便含笑温言道:这半年你修为精进不少,以现在的境界,可以试试让风雷魔气通向右臂。

可他还挺第一百零五章 宛如初见时隔一年再来倾仙城,竟好似比去年炎神之宴时还热闹些。

听说最近东荒帝势头很猛,卯足了劲要与西荒帝抢生意,不甘落后的西荒帝便大兴土木扩建修葺倾仙城,令狐蓁蓁一路走来,只觉眼花缭乱。

过了相思桥,修葺过的大片伶馆可谓五颜六色,醒斋先生连连感慨:许多年不来大荒,都不认得路了,忘山伶馆在哪儿?令狐蓁蓁自告奋勇:我认识,跟我走。

她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领路,又听醒斋先生在后面提醒跟来大荒的两位书童姑娘:笑笑,贝贝,忘山伶馆不接待女客,待会儿你们别往前院跑,就在结桂楼附近找伶人们取材,她们必有新奇故事。

缘分真是奇妙,令狐蓁蓁在灵风镇遇过贝贝,在东莱城见过笑笑,她二人是醒斋先生茫茫多书童中的两个,因曾做过散修,有些身手,这次才一同随醒斋先生来大荒取材,顺便探望虞舞伶。

数日前,令狐蓁蓁晕倒在师门大宅前,是他们三个救了她,这两日她身体恢复很快,便随他们一同来倾仙城,找虞舞伶问问师父现在住哪儿。

眼看快到忘山伶馆,还未进门,虞舞伶的声音已欢快响起:大哥!你来得好突然!也不提前几天说,今晚我还得跳舞,没空陪你说话。

说着那道妖娆身影便飞扑而来,全无平日的架势,倒像个小姑娘。

醒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那正好,我找你们伶馆的伶人们聊聊,可比听你撒娇絮叨有意思多了。

虞舞伶握住他的手一顿摇,忽见令狐蓁蓁,不由奇道:你不是去中土做修士了?怎么又回大荒?令狐蓁蓁想了想:修士当腻了。

虞舞伶凑过来看她脸蛋腰身:那你要不要考虑当伶人?我看你这容貌身段,不出一月必成当红伶人。

她忽又想起什么,笑得暧昧:对了,你身边那位少年郎必然不同意,当我没说。

他在哪儿?回头叫他来伶馆饮酒,小伶人们还时常念叨他。

一旁的贝贝立即应声:令狐你看,虞舞伶都认识,我可没乱说,上回在灵风镇,你就是跟那个少年郎在一块儿,他长得可好了,你怎么会忘?笑笑一把捂住她的嘴:先生说过,忘了就忘了,不许再提。

他们说的到底是哪位少年郎?令狐蓁蓁疑惑地挠头,她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是葱花?葱花长得确实不错,但他俩似乎没亲密到让他们言辞如此暧昧的地步。

虞舞伶将众人请入结桂楼,得知她要找神工君,便道:神工君师门搬去了东之荒的东极山附近,不过我听说她们两三个月前便去中土收集材料,怕是一时回不来。

她又多看了令狐蓁蓁一眼,斟酌道:你……想回神工君师门?她们都是普通人,经不得多少风雨。

令狐羽后人这个身份注定她过不了安闲日子,若像上回那样祸及师门,可未必再有那么幸运。

令狐蓁蓁淡道:我不回,我就看看。

虞舞伶立即换话题,只与他们聊些近日倾仙城的趣事,令狐蓁蓁坐不住,起身往外走:我出去逛逛。

见她走远,虞舞伶低声道:她真把那少年郎忘了?大哥怎么遇到她的?醒斋先生叹道:我听说神工君住在定云城外荒山中,那天便进山寻找,想拜访一下。

谁想隔很远听见有人嚎啕大哭,顺着声音寻过去,便见到她了。

那真是伤心欲绝的哭声,她必有极伤心的事。

他本有心安慰一下,谁想醒来后,她却并没显露伤怀之态,只是聊及过往,单单忘了她身边那位少年郎。

或许是他负了她,还是不提为好。

醒斋先生摇头叹息,唉,薄幸者众多,真真可怜。

此时的令狐蓁蓁坐在食铺里挑面条吃,细面柔滑,面汤鲜美,她吃得很开心,一点没觉自己可怜。

痛快淋漓一场大哭后,她舒服多了,也想通了一些事。

昨日种种,明日黄花,她既然离开了深山,离开了大伯,从此他便不再是唯一,她合该有些新过法。

找大伯是不可能找,她既打不过他,也不想见他,索性当他不存在。

她一向不爱为难自己,利索些才好。

眼下她只在意两件事,一是自己时间过得不对,明明盘神丝被拿走应在四月间,可她一睁眼,却是十月清秋。

中间这半年她在哪儿?怎样也想不起。

另一个在意的点,是大伯对她说的那句:令狐羽不知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她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听起来有些吓人,可令狐羽的事要查起来,十年也查不完,倒不如试试宠妃,搞不好有意外收获。

令狐蓁蓁心满意足地喝完面汤,起身结账。

当日醒斋先生救了她,提及回礼,他只说:我不要银钱,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只有每个人的经历与故事。

于是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他听,说到大伯叫徐睿时,醒斋突然一拍脑袋:等下,我见过这名字。

他在袖袋里一顿掏,掏出个陈旧的话本来。

话本写的是南荒帝与一个叫阿思的臣子乱七八糟的感情故事,听说南荒帝当年为了禁止其流传,杀得血流成河,所以其中必有真实部分。

令狐蓁蓁在里面看到了徐睿这个名字,瞬间想起那次在千重宫看到的荒帝宫侍从图册。

真大伯曾是宫内侍从,那么阿思多半就是宠妃,当年必是宠妃托付真大伯照顾自己。

司幽国遗民,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只靠念头繁衍生息。

令狐蓁蓁想起倾仙城有个很大的书屋,决心去里面找找有没有关于司幽国的记载。

时近申中,比先前更宽阔的相思桥上已有许多戴着幂蓠的伶人往来款行招揽客人。

冬月将至,倾仙城早早飘起小雪,雪片映着满城灯火,分外好看。

桥头有个穿白衣的少年郎,步伐轻缓,不紧不慢。

他浓密的长发束成发辫,上面系着一只通体莹白的小玉环,随着走动在耳畔晃来晃去。

因他形貌昳丽,有飘然若仙之态,四周的伶人们都围上去与他说话。

他并未见不耐烦,由着伶人们莺声燕语说完话,才温文尔雅地问道:请问城里有书屋吗?在哪个方向?伶人们娇笑戏谑:少年郎若问酒馆赌馆,我们还知,书屋谁知?你在这相思桥上寻学问,可是来错了地方。

说的有道理。

秦晞无奈。

他迷路了,签文不像上回有南西二荒这样的提示,他只能乱走,好不容易来到倾仙城,记着城里有书屋,应能买到大荒地理志之类的书,结果找了一天鬼影都没找着。

桥上人越来越多,他终于被拉扯得有些不耐烦,方欲挣脱,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书屋我带你去,五文钱。

什么五文钱?秦晞一扭头,便见细雪中立着一位少女,竹青的简单襦裙,斜着绾的发髻,如此简单的装扮在她身上还是像个妖姬,秾艳娇媚,瞬间把其他人衬托得面目模糊。

她茶色宝石般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满城灯火绚烂,秦晞忽然想到了狐狸。

*自觉日行一善且能进账的令狐蓁蓁步伐轻快地在风雪中前行,秦晞不紧不慢跟在她身边,暗暗琢磨五文钱是怎么个意思。

风雪拂动少女柔软的头发,她的话极少,只埋头认真带路,仿佛那五文钱将是一笔巨款。

可能真挺穷,秦晞默默想着。

看她服饰装扮就不像有钱人,身上似乎还有些修为,怕是小仙门的修士,没钱回去,连带路都要收钱。

窘迫修士向来不少,令人唏嘘,秦晞温言道:在下秦晞,字元曦,乃是太上脉修士。

姑娘是?令狐蓁蓁骤然抬头看他,有点儿惊喜:我也做过太上脉修士,真巧。

我叫令狐蓁蓁。

……哦,原来是个骗子。

秦晞将耳畔的玉清环拨去脑后,淡道:那可真是太巧了,姑娘是哪一脉的?一脉。

他低头细细看了她一会儿:一脉九个修士,在下从未见过姑娘。

令狐蓁蓁也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一脉的?我也没见过你。

万万没想到这趟来大荒还能撞见个冒充一脉修士的女骗子,搞不好她用这套骗了不少人,在外败坏太上脉名声。

看着还挺美貌无邪,良心已没了。

书屋还没到,暂时不戳穿她,看她这样穷到不择手段,也是其情可悯,秦晞笑了笑:我不是一脉的,以前没见过师妹,可能孤陋寡闻了。

是师姐。

令狐蓁蓁更正他,他们都叫我小师姐。

她还来劲了,蹬鼻子上脸,她年纪怕是不会超过二十,当哪门子的小师姐。

秦晞不搭腔,眼见拐过街角,书屋正在不远处,他便摸出五枚铜板递过去,语气讥诮:多谢带路,骗子小师姐。

骗子是说她?令狐蓁蓁懵了。

好心帮忙带路,他居然叫她骗子!为什么?!世上竟有这种人!你……她刚说了一个字,秦晞已疾电般窜进书屋,眨眼不见人影。

令狐蓁蓁冲进去一顿乱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只得含着气四处翻找大荒上古异族记载。

没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那姓秦的身影在书屋大门处,似是发觉她仍在,他便朝她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

她一个腾风扑过去:你别跑!不跑难道跟她打架么?反正书也买到了。

秦晞闪身躲进小巷,七拐八绕走了几圈,成功地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第一百零六章 相思桥上令狐蓁蓁抱着一堆书回伶馆时,醒斋先生正兴冲冲地招呼自家两个书童:笑笑,贝贝,快!把纸笔收好,我们今天就出发去南之荒!虞舞伶在一旁噘嘴抱怨:我上台的时辰还没到,大哥倒先要走,每回都这样!醒斋哈哈大笑:抱歉,那只旱魃不等人!什么旱魃?令狐蓁蓁一头雾水,贝贝好心给她解释:小伶人们也是从客人嘴里听说的,大概上个月中开始,南之荒出现了一只到处乱走的旱魃,每次出来都是铺天盖地的黑雾,而且都是突然出现,乱走一段后又突然消失。

奇怪的是,既不害人,也不会让土地变得焦枯。

南荒帝派妖臣查过,但始终抓不到那只旱魃,所以先生可能想自己试试抓旱魃。

醒斋先生急忙摇手:旱魃可不能抓!咱们只是就近看看。

说罢,他转过来问令狐蓁蓁:令狐姑娘和我们一块儿去吗?南之荒她可不想再去,再说司幽国的记载她查了不少,都说以前曾处东之荒,后来族裔稀少,飘游无定,有思士思女传闻的,只有东北二荒。

她摇头:我去东之荒,走北之荒比较近。

醒斋不大放心地看着她,这小姑娘说话举止总带着股淡定劲,看上去仿佛无懈可击,可那天的哭声不是假的,纵然有修为,独自飘荡在大荒,想想有些凄凉。

他斟酌片刻,温言道:令狐姑娘可愿做我的书童?大荒这里少有中土人愿意长久待着,有你在正是帮了我大忙。

何况你四处漂泊,身上没有银钱如何是好?书童每月十两银虽然不多,衣食总归有保障,你觉得怎样?有钱赚当然好!可不知为何,令狐蓁蓁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带着谨慎的戏谑:小师姐,做了修士可再也做不得书童。

她微微一愣,这谁和她说的话?真没道理,她明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

她答应得特别利索。

*秦晞在倾仙城繁杂乱布的小巷里绕了许久,好容易回到大路,天色已然彻底暗沉。

风雪渐盛,他对着满街五颜六色的彩瓦又一次露出茫然神色。

这是哪儿?他沿着河畔大道款款前行,远远地望见相思桥,刚松一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忽觉自己走过这里,那时身边跟着的绝不是丛华与顾显之。

谁曾与他牵着手下桥?他记得那只手凉而软,还有被风雪拂动的黑色薄纱,一截玉白而纤长的后颈在罅隙间若隐若现,极美。

记忆像是有大片空白填不满,秦晞骤然停下脚步,颇有钻研精神地使劲琢磨。

是春梦?是错觉?街对面不远处有一行人在道别,有个姑娘说话声大且清脆,说个没完:……你好好照顾自己,再遇到伤心事,哭可以,可别吐血啦。

这毡帽给你,爱戴就戴着,不爱就放着,给先生当书童就是东奔西跑辛苦些,不过对你来说应当不算什么……秦晞好容易琢磨出的一点点回忆苗头被她吵得稀碎,不满地望过去,却见那一行人里竟有两个认识的,一个是醒斋先生,还有一个是傍晚遇到的女骗子。

她怎会认识醒斋?他不动声色上前拱手行礼:想不到在大荒会遇见醒斋先生,有礼了。

醒斋一见他,先是惊喜,随后却莫名露出个尴尬的神情来,一面还礼,一面试图把令狐蓁蓁挡一下,不想她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你才是骗子!令狐蓁蓁终于把骗子二字还给他,顿觉浑身舒爽。

秦晞又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跟没听见似的颔首示意,旋即侧身让过她,只与醒斋寒暄在一处。

醒斋见他被令狐蓁蓁骂完毫无反应,风轻云淡好似不认识她,心中越发肯定是他负了令狐。

唉,原来小姑娘并不是真的忘了,嘴上说忘心里仍恨,与负心郎君不期而遇,只能恨恨骂一句骗子,可怜可怜。

秦小友当真作孽,看着人模人样,却没有心。

寒暄下去终究尴尬,他们这些外人杵在这边更加尴尬,醒斋含笑道:我急着赶路,就不与秦小友多叙了。

小友空了可以来玄山,我请小友品尝玄山美酒。

他身后忽有妖云如蛇尾,裹住笑笑与贝贝,方腾空而起,却听笑笑大声道:令狐!莫忘了给你的亲亲陈师兄写信!声音洪亮又清脆,正是先前说个不停的那位。

她听醒斋说令狐蓁蓁是被人辜负,所以才又哭又吐血,眼下见这年轻修士容姿隽秀,贝贝和先生一见他就神情微妙,加之令狐怒气冲冲地,他必然就是辜负她的人了。

她有心替令狐蓁蓁出气撑腰,替她杜撰个陈师兄出来,又大声道:你的亲亲陈师兄还在等你回去!你忙完了记得早点与他团聚!他……贝贝一把捂住她的嘴,妖云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

陈师兄是谁?令狐蓁蓁不解地转身往客栈走,没走一会儿,却觉秦晞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干嘛?她问得隐含警惕。

秦晞偏头想了想:我不认识客栈,姑娘能带我去么?五文钱。

十文。

她对没好感的人要价得高一倍。

看来她倒是个爽直人,有债必要,有仇必报,算干净就再不追究。

秦晞点头:可以。

令狐蓁蓁又开始在前面认真领路,忽听桥上有人唤:大伯等等我!她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个瘦削男子慈爱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她也摸了摸脑袋,顺手把头发拨去脑后。

秦晞见她像是突然被雨淋了似的蔫下去,停了片刻,忽然道:令狐姑娘,下午是我失言,抱歉,你别放心上。

令狐蓁蓁抬起头,相思桥上所有的灯火都在他幽黑眼底静静燃烧,清透而璀璨,特别好看的颜色。

她嗯了一声。

你是秦……秦什么来着?秦晞,字元曦。

秦晞又补了一句:东方未晞的晞,元曦二字是……元宵的元,晨曦的曦。

令狐蓁蓁盯着他的眼睛,秦元曦。

他只觉漫天风雪忽然变得滚烫,不由自主微微退了一步,却听她轻柔的声音说道:我是令狐蓁蓁,其叶蓁蓁的那个蓁蓁。

秦晞移开视线,声音莫名轻了几分:好,我知道了。

*那天晚上,秦晞又开始做梦。

半年来他几乎日日有梦,永远是一根利刃刺着心,痛彻心扉,在一望无际的蒿草沼泽里寻找一个人。

最近梦境却变了,他离开了漫漫蒿里,漫无边际地四处徘徊,心里喜悦又焦灼,想要找到一个人,魂牵梦绕的那个人,被他从蒿里拽回来的那个人——细碎风雪铺天盖地,滚烫的,秦晞像是回到相思桥上,灯火辉煌。

对面是一只小狐狸,目光清澈却哀伤,仿佛被雨淋湿了毛茸茸的耳朵。

他想把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她的脑袋。

醒来的时候,那根利刃仿佛还指着心,犹在隐隐作痛,秦晞一个翻身坐起,深深吸了口气。

或许每日做梦便是获取风雷魔气的代价?以前也不见这样。

他百无聊赖地摸出镀金木签,看着上面玄乎的八个字发愁。

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这到底什么玩意?全然摸不着头脑,大荒那么辽阔,他要到哪里去找?秦晞叹着气推开木窗,窗外一片白雪皑皑,昨晚的细碎小雪已变成鹅毛大雪,密密麻麻雪片后,他望见一道窈窕的竹青身影。

令狐蓁蓁一手捧着纸袋,一手捏着包子埋头吃,热腾腾的雾气从唇边溢出,她吃得一脸满足,若头顶有耳朵,必是满意地摇来摇去。

好想用风势弹她一下。

这念头突如其来出现在秦晞脑海里,自己也觉诧异。

是不是太轻薄了?他苦恼地拨了拨头发,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又是错觉又是试图轻薄女子,得把无妄法好好练练。

最后望一眼令狐蓁蓁,她正站在相思桥上。

清晨行人不算多,她忽地一扬手召出了一条气派的纸飞龙,悠哉悠哉地骑上龙背,眨眼窜上天。

秦晞手里的镀金木签掉在了地上。

那是纸通神,二脉主的行之法,她当真是太上脉修士?第一百零七章 若得一见冬月初九,大雪纷飞。

令狐蓁蓁烦恼地走在雪地里。

现在她才能体会,什么叫大荒没有天地灵气无法腾风。

本来有个纸通神能充当坐骑,她还挺高兴,结果刚进北之荒就被告知,因为中土修士越来越多,行之法的驳杂已影响到北之荒坐骑租赁买卖交易,甚至出现部分利用特殊行之法抢生意的修士,所以,在北之荒要么上妖兽坐骑,要么靠两条腿走。

还是只能靠两条腿,毕竟她连衣服都是笑笑的。

听贝贝说,她被带回客栈后,身上所有衣物都化作了轻烟,什么都没剩下,包括二师姐做的那只金雕镯,全副家当再次烟消云散,她也再次一穷二白。

虽然醒斋先生预支了一个月的银钱给她,加上住宿行路补贴,笼统就十几两,她钱最多的时候,光树皮纸就能买几百两,对比一下,真是惨淡不堪。

风雪越来越大,遮蔽视线,天降暗时,令狐蓁蓁终于寻到一处村落。

北之荒相较其他三荒有些荒凉,大城镇非常少,零散村落小镇却很多,这座村落看起来并没有客栈,晚上只能求宿民居了。

好在食铺倒有一个,令狐蓁蓁忘了把真言撑开,披着一身雪推开门,里面正有三四个年轻修士坐着喝酒闲聊,见她满身雪,不由多看了几眼,及至雪花掸落,烛火映照妖艳容姿,说话声顿时停歇。

她方就着汤吃了半块干饼,却见老板放了一盘油亮亮的炸肉在面前。

那边几位修士请姑娘的。

女老板捂着嘴笑。

谁准他们请了?她现在穷得要命,还不起回礼。

令狐蓁蓁无情地拒绝:不要,送回去。

炸肉端走没一会儿,便有一个面容清秀的修士走来,一面拱手道:我们是见姑娘身怀修为,应当也是修士。

既为仙友,出门在外自当互助,并非有意戏弄。

她以前算修士,这会儿不算了。

令狐蓁蓁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当了书童,应当勤劳履行书童的职责,当即摸出本子与炭笔,指了指对面:你坐。

那修士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坐下柔声道:鄙人陈恪,字谨恪,乃是小金山修士。

姑娘呢?我是书童。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你叫陈……哟,还喜欢扮书童问问题,真遇上了宝。

陈恪笑道:姑娘记不住名字的话,叫我陈师兄也可,谨恪师兄也可。

令狐蓁蓁莫名觉得陈师兄三字耳熟,遂点头:好,陈师兄。

我问你几个问题。

于是秦晞推开食铺门看到的情景便是令狐蓁蓁满脸认真地望着一个年轻修士,问得更认真:陈师兄,你有喜欢的人吗?……巧了,寻了那么多天,终于在这里遇到她,更巧的是,她还当真有个陈师兄。

秦晞顿觉这几日自己四处寻她的行为很不妥,这……好像没法继续再跟下去,可他又特别在意她的身份,到底怎么会纸通神的?他头疼地吸了口气,旋即走过去,径自往令狐蓁蓁旁边一坐。

她倒挺和善:秦元曦?好巧。

他颔首,朝那位陈师兄笑得温文尔雅:这里宽敞些,你们聊,不用管我。

陈恪先时有些不高兴,待见着他发辫上的玉清环又变得谨慎,转念再一想,太上脉修士又如何?情场斗法可不看修为。

他扬眉道:姑娘方才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当然有。

令狐蓁蓁摆出认真记录的模样:是谁?长什么模样?为了什么缘故?陈恪柔情似水地:是个我还不知姓名的姑娘,长得美若天仙,秀色可餐。

因着她如此美貌,还扮书童与我玩笑,我就此沉沦。

令狐蓁蓁尽职地记完:好,我问完了。

陈恪微微变色,起身勉强笑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令狐蓁蓁。

她倒了杯茶推过去,很客气,辛苦你。

看来还是有戏。

陈恪愉悦地端着茶杯走回原座。

令狐蓁蓁扭头来看秦晞:秦元曦,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是在给醒斋当书童?既已做了修士,如何又当书童?真是个乱七八糟的人。

秦晞答得很快:有。

说罢不等她问,又道:你让我一路同行,我就告诉你。

令狐蓁蓁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儿?关键就在于他不知道要去哪儿,反正也是乱走,不如跟着这奇怪的女修士走。

她竟然会纸通神,二脉主小气之名传遍太上脉,只有寥寥无几心爱的弟子才会传授此法,可他从没在太上脉见过令狐蓁蓁。

秦晞道:我就是来游历大荒风土人情,哪里都可以去。

我有要紧事,不能带你同行。

令狐蓁蓁摇头,你找别人。

我与姑娘十分投缘,不做他想。

她可没觉得跟他投缘。

令狐蓁蓁喝了口汤,忽见秦晞掏出荷包放在桌上,里面既有金条又有金贝壳,亮闪闪地,她一口汤哽在喉咙里,半天才吞下去。

令狐姑娘开个价。

秦晞摆出极诚恳的模样,我有十足诚意。

令狐蓁蓁激动得骤然起身:没问题!你跟我走!*睡觉前,令狐蓁蓁捏着两粒黄金贝壳还舍不得放手,烛火映在上面的光真好看,不输给师父花五百两买她当关门弟子那天的银钱光辉。

她回头也学师父,在山里建个大宅,这样就有家了,随便她想摆什么就摆什么。

首先,要厚实干爽的床褥,白云一样的被子,还要雪白而柔软的枕头,如果上面有晒干花草的暖洋洋香气就更好了。

令狐蓁蓁自醒来后,头一次愉悦地沉入梦乡。

睡到一半,却听窗外传来响亮的铜锣声,各种尖叫声和奔跑声,有人在惊声大叫:快跑啊——!旱魃来了——!旱魃?令狐蓁蓁一下想到醒斋先生说的那只在南之荒乱跑的旱魃。

她反应奇快,一骨碌滚下床,拎着鞋就打算从窗户蹦出去,不防铺天盖地的浓稠黑雾突然钻入房内,一下将她牢牢裹住,竟丝毫也挣扎不得。

令狐蓁蓁大惊之下方欲运转周天唤出龙群飞刃,谁想那黑雾仿佛是地狱里带出的气息,冰冷彻骨,简直能冻结经脉,她冻得齿关嘚嘚作响,渐渐一点气力也没有。

旱魃不该是热气?她迷迷糊糊想着,黑雾倏地收拢,化作一道奇异的人影,慢慢朝她走来。

什么东西?鬼?!令狐蓁蓁瘫在地上,慌得头都大了一圈。

一双冰冷的手将她抱了起来,她吃力地抬眼朝上看,抱起她的像是人,又像是乌云揉在一块儿。

那人面上罩着黑雾,只有鼻尖与嘴唇露出来,身后背着巨大的枷锁般的东西,一根利刃刺透后背。

他仿佛不能说话,只轻轻捧着她的脸。

冰冷的水滴在令狐蓁蓁眉间,是他的眼泪,从黑雾下一颗颗滚落,似乎没有尽头。

第一百零八章 向之狂奔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涣散的视界里望见他忽又如烟云消散,她再度摔回地上,怎样也不能动弹。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

令狐姑娘?秦元曦的声音犹如从云层之上传来,令狐蓁蓁很想说话,却说不了,眼前一黑,软在他身上。

好似做了个无头无尾的梦,梦里有个人在厉声与她说话: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忘,你休想!那语气,仿佛她欠了他如山高如海深的债,她若不还,搞不好要被生嚼下肚。

令狐蓁蓁打着寒战醒过来,茫然四顾,这里不是她先前借宿的民居,比先前那个要宽敞许多,墙壁上还挂了鲜艳的毛毯,铜盆里炭火正炽。

隔着屏风,可以看见秦元曦雪白的衣角。

令狐蓁蓁缓缓坐起,身上又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经脉像是被冻过,一试图运转周天就扑簌簌往下掉冰碴。

冷得很。

她哆嗦着把被子裹身上,听见动静的秦晞便温文尔雅地问她:令狐姑娘醒了?我可以过来吗?可以。

她打了个喷嚏。

秦晞走近床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她把昨天拿走的两粒黄金贝壳塞过来:是你救了我?给你。

他皱眉看看黄金贝壳,再看看她,莫名其妙,竟觉这情形一点也不陌生。

这是?他还是得问清楚。

救命钱。

令狐蓁蓁又打了个喷嚏。

秦晞把装着炭火的铜盆用风势拉近,奇道:姑娘的命总比两只黄金贝壳要值钱吧?她吸了口气:我没别的钱。

那你就收好,不要提什么救命钱。

秦晞又拉了个铜盆过来,何况我也没有救你,是那旱魃自己突然消失。

原来如此。

她把两粒黄金贝壳放在枕头边,压下一个喷嚏。

秦晞问道:我来时,只见着令狐姑娘晕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旱魃做了什么?令狐蓁蓁想了半日:他……后背有根刀刺着,抱着我一直哭。

抱着哭?这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旱魃?而且那东西多半也不是旱魃,令狐是经脉被寒气刺伤,哪有阴寒的旱魃?秦晞猜不透缘故,他都没见着旱魃,被喧嚣声吵醒后,只听那个陈师兄大喊大叫,说旱魃进了令狐蓁蓁的屋子,赶过去时,就见她晕在地上。

见令狐蓁蓁冻得不停哆嗦,他便安抚:姑娘的经脉为寒气刺伤,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无恙。

此处是我租的民居,姑娘尽可放心住。

她只是慢慢点头,却不说话,神色恹恹地裹着被子抱膝坐在床上,比常人稍浅的柔软发丝盖住半边脸。

不知是冷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琥珀眼睛里仿佛凝了一层郁色。

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狐狸。

秦晞下意识凑近,缓缓坐在床边,将她放在枕头边的两粒黄金贝壳捡起,重新递给她,声音柔和了几分:这是我请姑娘带路的报酬,还请收好。

令狐姑娘既然也是太上脉修士,自然明白出门在外匡扶正义理所应当,救人性命不需要报酬。

那可不行。

令狐蓁蓁连连摇头:我还是会要的,所以我不当太上脉修士了。

所以她是早已离脉者?那没见过也情有可原,莫非她看上去年纪小,实际已有几十岁?令狐姑娘说在太上脉人人都叫你小师姐,我可否冒昧问一下贵庚?五十岁。

她毫不犹豫,哦不对,今年应当五十一岁。

……当真?秦晞狐疑地盯着她看,纵然修士单凭容貌看不出年岁,可眼神与气势骗不了人,五十来岁的人会是她这样?她似乎再无说话的兴趣,抱着膝盖一脸昏昏欲睡,经脉冻伤,她的嘴唇冻得发白。

他下意识唤来炽热风势旋在整个屋内,拂动她柔软的长发。

令狐蓁蓁困得眼皮都撑不开,可这位秦元曦却始终站着不走,她压住呵欠提醒他:我想睡。

那就睡。

秦晞退去屏风后,没一会儿又听她不满地开口:我要睡觉,你该出去。

他出去可没有热风烤着她了。

秦晞方犹豫了一下,却听一阵轻巧脚步声奔着屏风来,披头散发光着脚的令狐蓁蓁蹙眉看着他:中土礼节,别人要睡觉,外人该避让。

不知为何,中土礼节从她嘴里说出,分外让他无言以对。

秦晞巧舌如簧:姑娘是我的带路人,又在病中,自然另当别论。

姑娘若是拖出一场大病,该如何是好?令狐蓁蓁摇头:我从没生过病,不会病。

见他还不动弹,她来火了,上前一把揪住衣襟,不防他忽然起身,她一脚踩在他软靴上,直朝后仰。

秦晞扶着她的腰止住跌落之势,下意识又看了看软靴,鞋没事,她的脚撞在榻边,红了一块,正疼得倒抽冷气。

放开我!令狐蓁蓁疼得睡意烟消云散,跌坐在软塌上抱着脚只是咬牙。

秦晞心底无来由生出一丝无奈来,视线在她莹白的脚上一掠而过,又有些尴尬,踯躅片刻,终于还是蹲下去:我来,马上就好。

他掌心吞吐疗伤术银光,一触即离,这次终于起身开门,道:那令狐姑娘早些休息,我不打扰了。

冷不丁听她暗含紧张:我没叫你疗伤,不会给钱。

莫名耳熟。

秦晞回头看她,她像是恨不得眉毛都刻上没钱二字。

有股冲动,非得气一气或者逗一逗她,他淡道:令狐姑娘事事都要结清,这件怎能例外,我替你记账上。

你……令狐蓁蓁急了,刚要捉住与他理论一番,他已进了自己的屋子,屋门紧闭。

*秦晞又开始做梦。

梦里他似乎变成了一团狐狸,迎着风恣意而欢快地奔跑,柔软的皮毛像缎子一样起伏,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与满足,利刃指心的痛楚似乎也无足轻重。

巨大而昏暗的天地间,他在向一个人狂奔,是那个人,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命运是藏了无数陷阱的沙漠,可他还是要向她狂奔,执拗且不肯回头。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快要看到她了,她浓密柔软的头发,忽然间在他手掌中被理顺拨去一边,露出纤长的脖子,黑暗中如雪一般。

白雪绚烂,他抱住满怀,屈掌而掬,唇上清凉而芬芳。

还有一双莹白小巧的脚,浑然天成,毫无瑕疵,似温玉落在掌心。

她眼里的光如烟如丝,雾气般对着他萦绕。

好想紧紧抱住她,缠在一块儿,一直纠缠去天荒地老。

秦晞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他拍了一下脑门。

货真价实,做春梦了。

第一百零九章 必曾相识外面传来令狐蓁蓁的声音,不知在和谁说话,轻柔的声音似晨间清风。

秦晞懒洋洋地听着她的声音起伏,只是不想起,忽然又听一个粗鲁的声音不耐烦地大吼:旱魃都跑北之荒来了,怎么又来个思士思女!不知道!别烦我!老子的货偏偏要走南北二荒,烦都烦死了!一大早还被你拽着问话!让开!好凶。

秦晞一个翻身下床更衣,飞快把玉清环拴上发辫。

这么会儿工夫,她不知又拽了谁询问,答者显然为老不尊:我既不思士也不思女,小姑娘的美貌我倒是会思上一思。

简直不堪入耳。

秦晞一把拉开门,却见那位陈师兄与他几个同门围住令狐蓁蓁,拱手致歉:昨日旱魃来袭,村里太乱了,没赶得上救助令狐姑娘,我心里十分惭愧。

什么没赶上?就是没敢进去。

秦晞默默在肚里补一句。

令狐蓁蓁一点也不介意:王师兄,我没事。

陈恪倒抽一口凉气:我姓陈……秦晞撑不住嗤一下笑出声,见众人都望过来,他耸了耸肩膀:我饿了,令狐姑娘带我去食铺?他是金主,他说了算。

令狐蓁蓁半点不犹豫:走。

或许因为经脉冻伤还没好,撑不起真言,她换了身冬衣,脖子上一圈白毛,腰带上还有摇晃的小绒球,看着更像小狐狸了。

细雪落在她睫毛上,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姑娘满身雪片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情形。

像一只裹在雪里的小狐狸,弹飞无数雪花,向他奔来。

恍惚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说话:这酒叫一醉方休,饮前须得端个架势,否则一口就醉。

先不急喝,我教你。

秦晞扶住额角,试图抓住那一掠而过的答案,却怎样也无能为力。

秦元曦?轻柔的声音近在咫尺,令狐蓁蓁仰头静静看着他。

秦晞低声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她一愣:我肯定不认识你。

秦晞没来由生出些火气,特别想在她脑袋上重重敲一下,手扬起了,却又立即收回。

他真有些不对劲,多半因着生了风雷魔气,把无妄法丢下了,近日甚有春心萌动之态,从试图轻薄女子到真的上手轻薄,连春梦都做上了,简直匪夷所思。

他稍稍离她远些,忽听她又道:你要是把疗伤术记账上,我就不带路了,钱也不退。

打不了打一架,不信打不过他。

秦晞觉着似乎摸透了她古怪的人情往来之道,总而言之,必须按照她的规则来互不相欠,擅自给予或拿取都不行。

到底怎么长大的?不像正常人。

他偏头想了想,顺应她的规则:好。

令狐蓁蓁大松一口气,顿觉肚饿,进食铺毫不犹豫点了份巨大的干饼与浓汤,一面问女掌柜:请问你有听过思士思女的传闻吗?女掌柜反倒露出惊诧之色:哦?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思士思女的事。

令狐蓁蓁眼睛亮了:是听过?女掌柜往对面一坐,开始说来话长: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祖母当年遇到个会吃人的妖兽,自以为没活路时,有个人救了她。

听说祖母是开食铺的,每日客人往来不少,他便请她帮忙,若遇见面上覆黑雾的,或者戴幂蓠的,就问问是不是司幽国遗民。

若是,他有族裔的讯息。

若不是,便也罢了。

令狐蓁蓁问道:还有吗?女掌柜道:祖母为了报恩,每日都留心村里有没有什么面覆黑雾和戴幂蓠的人,可惜一个司幽国遗民都没遇过。

巧的是,她有次被野妖捉弄,摄进荒山,又将没命时,还是那个人救了她。

十几年过去,他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祖母便知他肯定不是普通人,而且这一次,他怀里多了个小婴儿,神情非但不高兴,反而心事重重地。

祖母猜他可能就是司幽国遗民,一直在寻自己的族裔,遂保证即便自己不在人世,儿孙们也会替她一直问思士思女的事,可那个人却说不用了。

令狐蓁蓁听得入神:为什么?女掌柜叹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最后一个族人已死了。

祖母一心想报恩,便问他自己有什么能做的,他只摇头,说了句‘往事尽归尘土,应当也是她的心愿’。

祖母见他怀里的孩子不哭不闹,一直在沉睡,担心他照顾不好孩子,便想邀他来村中长居,至少把孩子顺利养大。

那人还是拒绝,只说‘我该回鞠陵于天了’,说着就走了,直到祖母病逝,再也没见过他。

咣一声响,是令狐蓁蓁骤然起身,不小心碰翻汤碗,她直直盯着女掌柜: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女掌柜讶异她的反应,却还是说道:名字倒不知,听说他长得面黄肌瘦,一点不像有力气的样子,却一下就能把妖兽打跑。

面黄肌瘦却很有力气,带着一直沉睡的婴儿,一定是大伯,真正的徐睿。

女掌柜见她发愣,便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听从祖母遗愿,见着戴幂蓠的便与他们说这个故事,可惜谁也都不是司幽国遗民,想必思士思女当真不存于世了,小姑娘是头一个主动问我的,不在意与你说了这样多。

令狐蓁蓁重重吸了口气:你知道鞠陵于天是哪儿吗?女掌柜将汤碗收走,摇头道:从没听过这地方,多半是祖母记错了。

哎,说了这样多,要不要再来些饭食?令狐蓁蓁却不说话,扬手丢下五两银问询费,转身就走。

鞠陵于天,醒斋先生可能会知道这地方,她这就去南之荒找他。

胳膊被人轻轻拽住,秦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都过去这么多年,若真有那地方,也不差这几日,何必带着伤餐风露宿。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醒斋先生说不定很快会离开大荒。

秦晞见她眉间郁色沉沉,便问:既然给他做书童,合该给你报酬,给了没?令狐蓁蓁点头:预支了一个月的。

那他至少一个月都不会离开,后面的钱不预支,难道让你喝西北风?真有道理。

令狐蓁蓁抬眼看他,他耳朵尖莫名在发红,故作镇定移开视线,稍稍朝后退了退,才又道:何况大荒的事,问大荒人才更清楚。

不要急,回去休息。

又休息?她转身继续走:我走走。

秦晞跟在她身侧,想起上一回来大荒的签文里有思女无后四字,他一直琢磨不透是何意,今日听见她提及思士思女,心里忽然便有一种极奇怪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令狐姑娘说自己是一脉修士,我是三脉的,一向仰慕一脉修士风采,姑娘可否给我介绍一下?令狐蓁蓁嫌麻烦,答得简洁:他们人都不错,尤其是沈不平。

……沈均?不错?秦晞想了想:姑娘可知排行第三的俞修士为何许久不曾出现?她叹了口气:鱼白好像魂散了,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连这么隐秘的事都知道。

秦晞此时的内心已不能叫疑窦丛生,而是惊涛骇浪,骤然停下脚步,眼怔怔看着她。

他们理应认识,倘若不认识,才是有蹊跷。

第一百一十章 此身彼身秦晞静静端详手里小巧的玉葫芦。

这是他自破败家族中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曾被失手摔碎过,可它现在完好无损,外面裹了一圈若木树皮纸,其上还有血凝成的符。

他一度全然不知是谁画的符,谁替他拼好玉葫芦。

现在隐隐有了答案。

不是错觉,他确实忘了重要的人,且忘得十分简单粗暴,独独在记忆里把那人的存在抹去,而现实中处处都是破绽。

秦晞推开屋门,院内积雪深深,月色苍白映照,令狐蓁蓁正对着满院雪饮酒发呆。

令狐姑娘不冷?他款款走去近前。

所以喝酒。

令狐蓁蓁把手里的酒坛举起。

秦晞懒洋洋往墙上一靠:我以为令狐姑娘心思澄澈,不会借酒浇愁。

她并不理他,自相遇后,自己一路心猿意马,她倒是风淡云轻。

可他有模糊的印象,小狐狸曾向他奔跑,如今却拿背对着他,清澈明媚的视线偶尔给他,也只是雁过无痕。

他这边连春梦都做了。

不能忍。

秦晞从她手里抢过酒坛,一气喝个精光,她马上瞪过来,琥珀眼珠里亮起惊诧而恼火的颜色。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她满脸都是为了钱忍着不打人的意思,一丁点儿依恋都没有。

秦晞从袖中掏出一坛酒递过去,友善一笑:那个不好喝,这个给你,就当赔罪。

令狐蓁蓁接过来拔开盖子一闻,瞬间从恼火变为惊喜:是一醉方休!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坛,与她碰一下:干了。

谁跟他一口气干一坛一醉方休,她又不傻。

令狐蓁蓁只当没听见,小口啜饮,酒液入腹,久违的温暖包裹住她。

不防他又掏出一坛:这是一种叫枯木逢春的酒,喝完反而长精神,令狐姑娘可要尝尝?她将信将疑尝了一口,只觉寡淡如水:这个不好喝。

那再换个。

秦晞慢条斯理继续掏酒坛,这是青州的烧酒百花杀,滋味比一醉方休呛一些。

……太辣了。

不如试试梁州的金风玉露,多半是你喜欢的口味。

……令狐蓁蓁怀疑他袖中乾坤只装了酒,一会儿工夫地上酒坛沿墙堆了一溜,都是她尝一口,他再一气喝干。

他看上去倒是面色如常,可她觉着自己好像不行了。

我去睡觉。

她扶着墙往里走,你的酒不错,下次我还你大荒酒。

秦晞扶着她的胳膊回房,淡道:还酒不必,我问些事情,令狐姑娘如实作答就算还清了。

哦,好。

令狐蓁蓁脚步虚浮地往软塌上一坐,拍了拍身边:坐,问。

他却没坐,只蹲在她身前,两手把她的脸一捧,低声问:以前真的不认识我?一点印象没有?那双被醉意晕染的琥珀眼睛依旧直率而清澈,里面没有一丝犹豫。

不认识,没有。

秦晞从怀中取出裹着符纸的玉葫芦,还没问,她已经奇道:这不是我画的符纸吗?你怎么有?他故作不信:你画的?你会画符?手艺人的能力遭受质疑,令狐蓁蓁立即翻出白麻纸,咬破指尖稳稳当当给他画了道避垢符:你装着,保证最少三个月你怎么糟蹋都是干干净净的。

秦晞却没收,戴着漆黑手套的左手掌心吞吐疗伤术银光,替她将流血的指尖治愈。

细白的手指轻轻触在手套上,令狐蓁蓁摸了摸手感特别好的漆黑软皮,问了个早就想问的疑惑:这是假手?是真手。

他答得简洁,将风雷魔气压制住,缓缓扯下手套。

往日活蹦乱跳又癫狂的风雷魔气此刻静静盘踞在掌心,凝成一只娇小的黑狐狸,长长的尾巴轻轻摇动。

它今日简直乖得闻所未闻。

因觉令狐蓁蓁凑近过来,秦晞按捺住没动,任由她低头看掌心的漆黑小狐狸,几绺软而凉的头发落在手腕上。

居然会动,她声音很轻,原来不是痣。

那团漆黑的风雷魔气又开始摇头摆尾,似乎要向她证明自己确然不是痣。

秦晞默默看着令狐蓁蓁颤动的长睫毛,忽然开口:令狐姑娘,我们既然一路同行,彼此还是坦诚相处比较轻松,你觉得呢?她连连点头:对。

你对我是怎么看的?她半晕半醒想了半日:叫我骗子的时候特别讨厌,后来两清就算了。

现在你是麻烦的金主,我负责忍耐你。

所以你很讨厌我?有什么讨不讨厌,迟早两清。

秦晞眯起眼:两清是?她醉得言语含糊:带完路我们就不认识了。

他定定看着她,半天不说话。

她那双浓密的睫毛忽如蝶翼般扬起,染着醉意的眼睛里如多了一段妖娆雾气,好似对着他,又不像对着他,左右看了一阵,问得恍惚:什么味道?好香。

秦晞没有动,任由她四处乱闻一阵,一头撞在自己肩膀上,凑在脖子附近嗅了嗅。

是这里。

她莫名醉得一笑,当即合眼沉入梦乡。

他兜着腰把她抱回床褥上,仔细脱了鞋盖好被子,再把几只烧炭铜盆拉过来放在附近。

令狐蓁蓁是这样的人,自觉两清,便能挥袖离去,半点不再牵扯。

真狠心。

秦晞合上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她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睡得一无所觉。

当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

他沿着堆放酒坛的墙壁一点点走,进了大门往右拐,来到了令狐蓁蓁房间。

梦境如此真实,墙壁上华丽毛毯的图样与细小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铜盆里炭火忽明忽暗,那妖娆而窈窕的身影与被子缠在一起,满头浓密长发铺开在枕头上。

她睡得很沉,那么,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发应当不会惊醒她。

别走,别离开他,他可不会允许这种事,真是个狠心的人。

他伸出手,黑雾缭绕,极轻地触在她柔软发丝上,却还是把她惊醒了。

她原本红艳的唇色顷刻间被冻得青白,口中雾气喷吐。

秦晞骤然睁开眼,只听见外面一阵阵铜锣喧嚣,满村的人在尖叫:旱魃又来了——!他疾电般冲向令狐蓁蓁的房间,房门已然大开,她又一次晕倒在地。

这次旱魃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有倒霉的令狐蓁蓁两次被寒气刺伤经脉,货真价实地病了,缩在被子里满头冷汗。

他为什么总找我?她在病痛中万分不解,我又没欠他什么。

秦晞默默拧了巾子拭去她额上冷汗,一手将她抱起,另一手掐在后颈大椎处释放灵气镇定经脉,淡道:有可能他欠了你什么。

令狐蓁蓁昏昏沉沉地反问:他欠我什么?没有人回答她。

高烧烧得她视线一片模糊,因觉有人替她用冰冷的巾子拭汗,令狐蓁蓁竭力想看清,只望见一双漆黑的眼睛,有火焰在眼底清透跳跃。

秦元曦。

不知为何,她全然凭着本能唤出这名字。

秦晞替她盖好被子,摸了摸她湿漉漉的额头,声音很轻:睡吧,很快就会好。

她似是听进去了,凌乱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深邃,被拉扯入柔软梦乡。

秦晞慢慢摸出镀金木签,上面有八个字:此身彼身,在彼身中。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失而复得孤月高悬,秦晞踏雪款行,停在寂静山坳间。

他慢慢脱下左手的玄豹皮手套,风雷魔气不再是狐狸形状,狰狞而混沌,仿佛狂狼拍岸,试图挣脱桎梏。

他没有阻止,任由它放肆地呼啸而出,纠缠了蒿里阴寒之意的风雷魔气霎时间铺天盖地。

秦晞静静看着魔气深处那道乌云般的身影,黑雾覆面,背负血枷锁,他丢失的短刀悬在上面,刺入后背,直指心脏。

夜夜梦非梦,原来是他。

他迈开脚步朝另一个自己走去,另一个他也在朝他走来。

秦晞看见了,那座美丽如画的小山谷,令狐蓁蓁面覆黑雾,只有鼻尖与嘴唇露在外面,眼泪悬于唇角。

他不让她看,不让她说,眼睁睁看着龙群飞刃穿过她的心口。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黑雾如高浪,倾泻着砸向他,丢失的另一半神魂,丢失的所有记忆,半年来他所有的漂泊与寻找,顷刻间回归身体。

原来他丢失了这么多东西。

师尊的告诫犹在耳畔:小九,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

倘若他与令狐蓁蓁注定是孽缘,疯魔又如何?令狐蓁蓁夺得盘神丝时,本就是重伤濒死之身,盘神丝离体的瞬间,加上神物索取的代价,几乎当场灰飞烟灭。

她还是许了愿,用最深刻美好的记忆,换取他同样忘记她,以免他痛苦。

像她说的,两不相欠,从此再无瓜葛,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会让她遂愿。

若一切终究是孽缘,他也要扳回善缘,义无反顾,决不妥协。

秦元曦注定要与令狐蓁蓁死生纠缠,偏执也罢,疯魔也罢,他绝不会放过她,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只有她,他从未做过他想。

执念不灭,白日成魔。

想让他忘记,他便借着风雷魔气将神魂一分为二,把记忆给另一半。

想尘归尘土归土两不相欠,他便将盘神丝锁在另一半神魂上维持不散,上天入地,也要寻到她重来一遍。

秦晞看见自己在茫茫蒿里寻找着她那一点点魂魄声音,那里太安静,是死寂之地;也太吵闹,神魂的低语不绝于耳。

他看不见,没有声音,日日承受穿心的痛楚,以此为代价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听见那一线清澈的声音,她在唤他:秦元曦。

一刹那,星河倒倾,日月齐辉。

*旱魃的第二次来袭让整个小村落彻底乱套,令狐蓁蓁高烧昏睡中,也觉外面吵闹声不绝。

脑壳要炸了。

她痛苦地翻身捂耳朵,手腕上有个冰冷的玉器轻轻拍在唇边,她撑开烧得巨痛的眼睛,才发现那是一枚翠绿的小玉环,上面有数道焦黑刻痕,远比看上去要重许多。

又是一件觉得眼熟却怎样也想不起的东西。

令狐蓁蓁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散去,水墨色泽般的晨曦光影映在窗楹,影影绰绰,她又望见床边站着一个人。

像是被乌云揉在一块儿,又是那只旱魃。

她竭力挣扎想起身,可这次并没有什么刺骨寒意袭来,他只是缓缓俯在床边,隔着黑雾凝视她。

巨大的枷锁如锈如血,她终于看清上面的刀刃,黑玉柄,明珠点缀其上,一面巽卦,一面震卦。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柄短刀,甚至很熟悉,用过很久,可她想不起。

迷离间,又觉他朝自己伸出手,似是想触碰她。

令狐蓁蓁动也动不了,只能有气无力地呓语:我不认识你,没欠你什么……为什么总……总找我……指尖触到她面颊,是温暖的。

乌云般的黑雾消失,枷锁化为青烟,短刀叮当一声掉在地上,覆面黑雾散去,露出秦元曦的脸。

他像是吃了很多苦,几乎面无人色,可那双眼睛里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璀璨而绚烂。

熟悉的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当然是因为我欠了你。

令狐蓁蓁烧得通红的双眼迷惘地看着他,渐觉眼前金星乱蹦,朦朦胧胧听见他说话:小师姐,睡一会儿吧,起来就都好了。

怎么叫她小师姐?她无能为力地沉入熟睡,再想不起其他。

好像有个人一直在与她缓缓诉说什么,声音很轻,很软,喃喃细语一般:我终于找到你,把你带回来了……谁?她被谁带回?令狐蓁蓁觉着自己像是泡在温暖的水里,折磨她的高烧已退,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像一把沙子,凑不起来,既不听使唤也没有力气。

热气氤氲,晒干花草般暖洋洋的香气仿佛藏在每一滴水汽里,落在她眉间鼻端。

湿透的薄衣紧紧贴在身上,有人在后面抱着她,令狐蓁蓁微微动了动,像是发现她醒了,他的手掌便顺着她的肚皮上下呲溜,秦元曦的声音在耳畔异常清晰:我刚才真听见你肚子里叫了一声,特别响。

散漫的意识终于回归身体,她茫然四顾,这里不知何处汤池,水色乳白,岸边积雪皑皑,生满红色莹润果子的冬青长歪在池边。

以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汤池里,只着一件湿透的薄衣。

秦元曦也在汤池里,还在后面抱着她,手掌还顺着她肚皮继续呲溜。

令狐蓁蓁几乎是蹦着转身,不防肩膀被他握住,他善意提醒:小师姐别转身,衣服湿透不雅观,师弟不能看。

你……震撼太过,她舌头难得打结,你居然……你怎么能、能……就是在大荒也……可是小师姐出了太多汗,眼看高烧退了,再着凉也不好,师弟这才冒昧举止。

你看,穿着中衣,我只帮你洗了头发而已,什么都没看。

令狐蓁蓁皱起眉头:我不是你小师姐。

他浑不在意:虽然我是三脉修士,但一脉小师姐就是大家的小师姐。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缠?令狐蓁蓁竭力回想眼下这荒唐一幕的缘故,却只记得做了个噩梦,旱魃蹲在床边还和她说话,她被吓晕了。

飞鸟扑簌簌钻出树丛,晃落大片积雪,秦晞抬手替她挡去,左臂上漆黑的风雷魔气如狂狼卷雪般激荡飞旋。

怎么不是狐狸了?她下意识问。

他把手掌摊开在她面前:你喜欢狐狸,它就是狐狸。

掌心一只漆黑的小狐狸,摇头摆尾,欢快蹦跶。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终于冷静下来:我要出去,你先避让。

秦晞立即放开她:好,小师姐稍等。

水声荡漾,他上岸后不久便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旋即踏雪声响起,他说道:我在树后等小师姐。

令狐蓁蓁猛然转头,见他鸦青身影渐行渐远,这才忙不迭地四处找衣服,还好都在岸边放着。

秦元曦在发疯,竟然和她一起下汤池!这金主要不得了,只能忍痛割黄金。

她飞快穿好衣服,忽觉脖子上多了个东西,正是那枚翠绿小玉环,她想起秦元曦发辫上也挂玉环,多半是他的。

她正欲扯下,便听秦晞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小师姐,别扔上清环。

令狐蓁蓁骇然:你偷看?师弟并没有。

他好似有些委屈,但你要扔上清环,我会知道的。

她停了片刻,低声问他:你想干什么?他反而诧异:让你带我游历大荒风土人情,一开始不就这么说?那这个玉环是?师弟不认路,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小师姐,上清环是做个记号,万一迷路或者遇事,我能找着你。

令狐蓁蓁斟酌道:如果我不想再带路,钱退给你行吗?就是那个民居的租金我实在没……秦晞缓缓道:钱不够可以再加,我说过,我有十足诚意。

今日之事是师弟冒犯,但事出有因,还望小师姐体谅,师弟定然绝不再犯。

还能再加的?令狐蓁蓁试探道:再加一倍?十倍也可以。

交易是双方的事,师弟已摆出自己的诚意,小师姐自行斟酌。

轻快踏雪声渐行渐近,秦晞回过身,头发湿漉漉的小狐狸已朝自己奔来,两眼泛着黄金的光。

走。

她向来利落干脆,登时全无芥蒂,先回村落,等我能运转周天了,就出发去东之荒。

见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自己,令狐蓁蓁奇道:怎么了?不会是要反悔吧?秦晞返身下山,轻道:师弟今日才知,失而复得是什么。

是什么?他没有回答,令狐蓁蓁抬头望向他,或许是雪光,或许是天光,他眼底有恍如泪光的色泽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云胡不喜(上)周璟又一次沿着汤谷的边缘寻了十几日,却始终寻不到进去的路。

那株横贯天地的扶桑树看着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怎样也靠近不得。

他的体力濒临极限,不得不再次退回最近的温源村,稍作休整。

食铺掌柜见周璟时隔半月又回到这里,便笑着招呼:小友这次还是要烧酒十坛?周璟默默颔首,寻了个角落坐下,没一会儿,掌柜却端来两碟炸馒头片。

总要先吃点东西垫着。

掌柜甚是关怀。

周璟恍若未闻,只将烧酒装入袖中乾坤,直至出了食铺,两碟炸馒头片他一下没碰,犹在冒热气。

世间温情从来比那层热气还浅薄,又一般地不可捉摸,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他见过太多,不要也罢。

周璟拆开一坛烧酒,一气饮了半坛。

来大荒已半年有余,南之荒的巫山灵药,西之荒的朱木果实,北之荒的大泽之精,三件能够聚拢神魂的天财地宝都已取得,只剩下扶桑树果实,看似简单,却毫无头绪。

传说上古诸神尚未厌弃大荒时,扶桑树曾为太阳三足金乌栖息进出之所。

大荒遭遗弃后,这株神树渐渐便成为天财地宝一般的存在,然而向来只有寥寥无几的修士才有机缘取得。

或许他并非有机缘者,尽管如此,还是要竭力尝试。

三师姐为了救他与死无异,他什么也还不起,无论如何,至少要将她救醒,这是他觉着自己唯一尚有些用处的地方。

辜负了师尊的教诲,酒他也烂醉,人情世故上也搅得稀碎,每回都是这样,被骗然后害惨身边人,周丛华如此狼狈。

十坛烧酒喝完,周璟随意寻了家客栈,昏天暗地倒在床铺上就睡。

最好今夜不要有梦,他什么也不想梦见。

夜半三更时,地砖上赫然出现了个洞,万鼠妖君稍稍把脑袋探出去一丝丝,一眼望见俯在床上醉死的周璟,只把声线压得近乎耳语:是他。

妖丹我去拿,你就别去了,躲远点,修士鼻子都很灵。

叶小宛上下打量他:你行不行?他是被南荒帝逐出大荒永不得入的旧妖君,在大荒反比在中土更弱无数,连爪子都玲珑了不少,周璟一个打他十个多半没问题。

万鼠妖君顾不得与她发火,只催促:快走!我自有办法!墨澜的遗言是救救阿乔,他不晓得阿乔是谁,伤心欲绝之下只往她曾提过的青州唤仙崖一带去了,刚巧便遇见重创的叶小宛倒在海边,原来她就是阿乔,是墨澜的甥女。

叶小宛伤愈后,他便将她与墨澜的花身送回大荒,结果在南之荒偶遇周璟,他身上竟有丝丝缕缕墨澜的妖力,可见剩下的半颗妖丹是被他拿走了。

虽不知这年轻修士想干什么,但妖丹总得拿回来。

他们一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跟着周璟来汤谷,眼看他今日醉得彻底,便试图偷回妖丹。

见叶小宛躲远,万鼠妖君化作一团阴风扑向床边。

妖丹在哪儿?他变作一只细小老鼠,从周璟的脑袋一路乱窜到脚,什么都没找到。

眼前忽然金光璀璨,万鼠妖君来不及躲避,被周璟一把抓在掌中。

我只想拿妖丹!他吱吱大叫,墨澜的妖丹你留着无用,却能救她的命!周璟不说话,只阴森森盯着他,深夜里,他眼底仿佛藏着冷火一般,万鼠妖君被他看得毛发皆立,却听他开口道:我闻到味道了,她人呢?怪不得叶小宛见到他跟见到鬼一样,万鼠妖君这会儿也觉见到鬼,急道:哪个她?老子一路跟过来谁都没见到!快把妖丹……话音未落,金光直刺双目,他不由大骇。

红白相间的花瓣雨忽然飞旋而起裹住万鼠妖君,本该跑远的叶小宛倏地出现在客房。

她变了些许,头发更长,眸色里泛出一种迷离的艳红,衣裳半红半白,云一般裹住身体。

她的脸微微侧过去,似是不敢看他。

周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淡漠:我还以为你会跪下痛哭流涕求我原谅。

叶小宛低声道:如果你愿意把小姨的妖丹给我,我可以跪到你厌烦。

若有若无令人想入非非的柔媚之香钻入鼻腔,周璟望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冷,甚至凝成一股杀意。

她当日就是用这手段来迷惑他。

叶小宛慢慢朝后退了两步,她也不想,可天生妖气与香气缠绕,她没法收敛妖气,或许这就是小姨担忧的,怕她日后不得安生。

她又道:错的是我,请你不要拿小姨的妖丹撒气……话未说完,只觉金光扑面而来,衣襟被他重重抓住。

又想杀她?叶小宛没有挣扎,任由他挟持,冷风呼啸而过,眨眼竟出了温源村,她又被一把推远,周璟像碰过脏东西一样擦了擦手,离她远远地。

夜风把香气吹散,他背着手冷道:妖丹在我这里,你可以看看。

他从怀中取出那半枚宝珠似的妖丹,托在掌心。

叶小宛轻道:我看到了,然后?周璟嗤地笑出声,语气变得讥诮:没有然后。

我就让你看看,你永远也碰不到它。

叶小宛刹那间只觉遍体生寒,曾经那个宽厚爽朗的周璟,眼前这个恶毒刻薄的周璟,不像一个人,又确实是一个人。

她终于抬头望向他,年轻修士曾经阔朗甚至粗疏的气质全没了,变得幽深无波,也瘦了不少,眼里的血丝和眼底的阴影让他看上去阴鸷而尖利。

她怔了半日,忽然道:我知道你想找扶桑树果实,为了救俞修士。

有一条路可以进汤谷,我去拿,就用果实换妖丹,如何?周璟讥诮依旧:还骗我?你在中土做了几十年人,怎会对大荒如此了解?汤谷是我为数不多比较熟悉的地方。

她说得很快,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等,等你救活俞修士,再把妖丹给我。

周璟盯着她,语意森然:叶小宛,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事到如今还在我面前理直气壮讨价还价。

她再次垂头避让他锐利的视线:我害你,你捅我,我们已经扯平了。

头顶脚下忽有金光如丝绸悬浮,杀意凛冽,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嚼碎她一般:你对我一点愧疚不曾有,果然骨子里是冷血的花妖。

叶小宛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云雨山那暴躁的年轻修士,直来直去,粗中有细。

周璟必有过非常遭遇,才得如此非常反应,他是在恨他自己,试图扼死曾经天真的周璟,逼着自己变得残酷。

她深深吸了口气:你不放心我拿果实,要不我带你去?周璟冷笑:三师姐的命我当然不会放你手上,快说,在哪里?她指向西面漫漫群山:往那里走,但进去之前我要先准备……黑虎坐骑从天而降,咆哮着落在她眼前,周璟森然道:现在就走,我不会给你任何耍花样的机会。

叶小宛抿了抿唇,默默坐上虎背。

汤谷最西边有一条曲折幽深的山谷狭道,妖兽坐骑停在谷口不停咆哮,无论如何不肯再进。

这条山谷几百年前叫思士谷,听说住过上古异族,不过现在只是条岔道特别多的麻烦地方。

她指向山谷最深处,最里面有一条岔道能通向汤谷中心。

周璟见此地阴寂无声,恍若死境,不由皱眉:你怎么知道这里?叶小宛款款前行,红白交织的华美衣裙拂过地上漆黑的碎石:小姨以前被夫家追杀,带我逃进这里,后来为了报仇,也把自己的仇家用幻香摧魂阵困在这里。

被夫家追杀?不错。

叶小宛声音极淡,那个夫君并不爱她,他的家族也不爱她,不过看上她的血脉。

后来遭遇魔头,她只顾着自己逃命,还把那位死去夫君的妖身抢走,夫家因此恨极了她。

周璟眉头皱得更深:她可以不嫁。

叶小宛看了他一眼:他们也可以不娶。

没有道理让被强迫者去体谅施暴的人。

周璟道:说的对,没有道理让被害者体谅加害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云胡不喜(下)蓁叶小宛没说话,及至行到山谷深处,忽见前面平底旋起一条发光巨龙般的物事,须臾间近在眼前。

龙群飞刃?!周璟一惊,然而龙群飞刃何其迅捷,根本没有任何避让的余地,硬生生穿透两人身体,眨眼便再也看不见。

幻觉?周璟看了看完好无损的身体,琢磨不透。

叶小宛指向山壁漆黑的石头:听说以前在这里聚集过的上古异族不用说话就能互相交流,神魂意念非常强,这些山岩恰好能感应到异常执着的念头,所以时常会有异象。

方才那个,是小姨仇家留下的一股执念吧。

周璟沉声道:你早知令狐蓁蓁是令狐羽后人,还能与她如常说笑?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城府?叶小宛拐进一条漆黑岔道:我自然是别有用心。

周璟唤出金光长刀,随她进了岔道,迎面而来却是墨澜拽着年幼的叶小宛竭力奔跑的景象。

叶小宛视如不见,只越走越快,不知走了多久,四下渐渐炽热起来,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瓷坛,里面似是装了清水,旋即摘下发间二乔牡丹丢进去。

对花草妖来说,汤谷的炽热近乎天敌,她额上汗水涔涔,面色如雪一般,又取出一只小竹筒开始大口喝水。

周璟眉头紧皱: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那你先把小姨的妖丹给我。

不可能。

他断然拒绝,我怎知这条路走下去有没有扶桑树果实?那就继续走。

周璟不再说话,过得良久,便听她的声音在狭道里缓缓回荡:是我骗了你,我是贪生怕死、不择手段的卑劣花妖,错的不是你,你何必学映桥仙子,拿小姨的妖丹胁迫我?早些还我,我早些离你远远的。

你想说什么?他问得冷淡。

她没吭声,及至穿过最后一段遍地碎石的狭道,眼前豁然开朗,横贯天地的扶桑神树近在眼前,接近扶桑树的山岩全然是暗红的岩浆,而树根处遍布金色火焰,巨大的果实就在火焰上翻转盘旋。

叶小宛停在烧得发红的山崖上,只道:运气不错,有一颗已经掉下来的。

每回地火喷涌,扶桑树都会掉果实,届时汤谷震颤,天崩地裂一样,稍有不慎就会丢命,所以赶紧拿,拿了赶紧走。

周璟深深看了她片刻:这地方对花草妖不啻酷刑,你为何这么熟悉?我和小姨在这里躲了三个月,耗了几乎半座湖的水才侥幸存活。

所以她之前说做准备,是要带大量的水?周璟拔腿往前走,方欲纵身而下,忽觉燎烧的地火似无数条巨龙般翻卷而起,扶桑树扑簌簌抖动着,沉重而硕大的新果实如巨石从高处滚落,整座山谷也开始激烈震颤。

刚才还说运气好,眼下就遇着祸事,扶桑树偏偏这会儿掉新果实。

叶小宛转身便要往外逃,因见山崖断裂开,赤金色的地火从中一喷十几丈,周璟站立不稳,眼看便要摔落下去,摔下去就算是他多半也没命。

她化作一团阴风急卷,长袖急急展开,欲将他拽回。

周璟勾在烧红的山岩上,正唤出水行术包裹身体,眼角余光瞥见叶小宛朝自己扑,不知扔了个什么过来,当即一刀劈碎,半红半白的柔纱裂成碎片,蝴蝶般飞了一阵,渐渐化作青灰——是她的袖子。

金光砸在她身上,地火余焰舔上她的裙摆,红白交织的身影倏地成了个火人,无声无息地摔进裂缝。

*冬月十七,天凝地闭。

秦晞又做着梦。

他梦见十四岁时,师尊领着他在开满春花的山道上款行,慈和而慎重地告诫他:盘神丝挟腥风血雨而来,你和小七都为此被人改变命运,再不能让这种惨祸发生。

小九,你聪明又冷静,以后一定要拿到它,牢牢看住,不能落在不着调的人手里,也不要让它再惹来祸祟。

十四岁的秦晞甚是懒散:师尊怎么不让七师兄来?师尊微微叹了口气:盘神丝狡猾而无情,当遍布疮痍的人心遇见它时,更多得到的是自欺欺人的幻梦,可偏偏持有它的条件便是必须先遍布疮痍。

小七还是得再成熟些。

弟子觉得他比弟子成熟。

你?师尊浅浅一笑,为师只担心一件事,怕有哪个姑娘家折腾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十四岁的秦晞不屑地扭头装没听见。

他对姑娘家的态度既不像周璟那样谨慎,也不像端木延那样放诞,他从没觉着姑娘家有什么特殊的,直到有一天,他真就遇见个特殊的。

秦晞睁开眼,天色已然大亮,他第一件事就是试探上清环的位置——隔了挺远,她多半又是当那个莫名其妙的书童去了。

推开房门,屋檐积雪被风吹落大片,入目是格局疏朗的无风城,也是东之荒大城镇之一。

不知谁给起的名,明明风特别大,偏偏要叫无风城。

秦晞推门进饭馆时,令狐蓁蓁正被一群男子围住,七嘴八舌热情地回答她的提问。

她只说了句:请问你们有没有喜欢的……话还未说完,四周人已齐齐点头:有!就你这样美貌的!……东之荒这什么粗鄙民风?秦晞停在门口,只唤了声:小师姐。

令狐蓁蓁一见他,脸就垮了下来:你昨天又半夜把我弄醒!四周的男人们一听这话,立马散了。

秦晞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小师姐,这种话不好在大庭广众说吧?有什么不好?她实在烦死他了,自离开那个小山村后,露宿山林他就是夜里来拍醒她;进村落城镇住客房,他就跑来敲门敲窗,非得把她吵醒,问什么事也不说,不知什么毛病,就算再加一百倍钱也不能忍。

令狐蓁蓁不友善地瞪他:再这样,以后你也别想睡。

秦晞偏头想了想,颔首:可以,那小师姐一直待我客房?回头我找个铜锣。

大家都别睡。

他忍俊不禁,指着食单点了一串,又听她翻著书童小本叫他:你还没和我说完,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长得如何,为了什么缘故。

他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毫无礼节,胆大包天,刚愎自用,还特别狠心。

他怎么会喜欢这么糟糕的人?令狐蓁蓁默默记下来,顺便把他归类到世间怨偶这一分类。

滚烫的肉粒粥送了过来,秦晞推给她一碗,忽然道:上回小师姐和我说,一脉里人最好的是沈不平,此话当真?她点头:真的,他确实很不错。

师弟愿洗耳恭听他的不错之处。

这个说来很麻烦,懒得说,她只道:他特别上道,算账很利索。

秦晞淡道:师弟算账也很利索。

令狐蓁蓁下意识说道:你只会算烂账。

说完自己先愣住,自认识秦元曦到现在,他作为金主实在没话说,特别财大气粗,绝对不是算烂账的类型,这印象怎么来的?他却没反驳,更没说话,只扬睫静静看着她。

她从没见过这种眼神,也从没人拿这样的眼神凝视过她,仿佛焦虑与隐忍,狂喜与痛楚糅杂在一块儿,天上地下只专注盯着她一个人似的。

小师姐,他声音很轻,就算这趟带路结束了,能常常和师弟在一起吗?可他明明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这样看她?为什么和她说这种话?令狐蓁蓁避开他的视线,摇头:不能。

秦晞悠然道:那就师弟常常和你在一起。

也不能。

他笑了笑,只把面前肉粒粥里的肉粒用勺子挑给她。

真是个狠心的人,最深刻美好的回忆是与他?所以全忘了,还想让他忘,让他连恨都恨不起来。

夜半三更,秦晞这次没有敲门敲窗,直接推门而入,收敛一切气息,俯在床边看她熟睡时浓密的睫毛微颤,艳红的唇无辜地微微撅着,眉头却皱得死紧。

他将她一绺发尾绕在指间。

是活着的,会动的。

狠心就狠心些吧。

秦晞伸手轻轻抚向她的柔嫩面颊,低低唤她:小师姐,小师姐。

令狐蓁蓁茫然睁开眼,一见是他,懊恼地捂住脑门哀叹:你又要干什么?师弟本不想打扰小师姐,秦晞说得很诚恳,可小师姐一路过来问思士思女的事,师弟也想为你分忧,方才从客栈掌柜处问到了个有用的消息,你要听吗?她一骨碌起身:说。

据说汤谷西边有一条奇怪的山谷,连妖兽都不敢靠近,在几百年前有个名字,叫思士谷。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陈年异象思士谷,顾名思义,曾有一群思士住在里面。

司幽国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上古异族,思士思女并不在一起,各自分开住,到了该繁衍生息的时候,才会寻找伴侣,繁衍完毕再继续分开,若找不到,便也罢了。

可能这就是司幽国族裔越来越少乃至灭绝的缘故。

令狐蓁蓁站在幽深曲折的山谷狭道前,仰头望着两旁漆黑的万仞绝壁。

思士们多半也挺扭曲,居然住在这种地方,跟令狐羽那座奇葩洞府有的比。

秦晞看了看停在谷口打呵欠的黑虎坐骑,有人先来了,会是谁?他直接上手去翻坐骑背上的鞍座,里面空空如也,什么杂物也没有,倒是黑虎的皮毛上若有若无染着一丝香气,莫名令人想入非非。

与妖气纠缠一处的香气,是叶小宛?她怎会在这里?秦晞猜不透个中联系,在狭道内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师姐方才说汤谷里有扶桑神树,师弟只听过三足金乌曾将神树当做出入之所的上古传说,不知现在的神树有何用途?令狐蓁蓁尽职地给他灌输大荒常识:据说扶桑神树的果实是非常难得的天财地宝,能暖脏腑,提精神,就是特别难拿。

果实不大,却裹在坚硬无比的巨大山岩里,每次地火喷涌,果实才掉落,然后汤谷里山崩地裂,特别危险,寻常修士都不敢进。

向来越难获取的天财地宝越是珍贵,果实应当不至于只有这点功效。

秦晞方沉吟,忽闻汤谷里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颤,那株横贯天地的扶桑树扑簌簌抖动起来,金色地火如无数条龙一般翻卷肆虐。

令狐蓁蓁拔腿就跑:真巧!有果实掉落,一定能卖不少钱!秦晞随她疾驰一段,突然道:我知道了,叶小宛在这里,丛华也在。

丛华离脉半年有余,按他的脾性,不可能丢下生死未卜的三师姐不管不问,既然来大荒,必是为寻能救起三师姐的天财地宝。

扶桑树果实如此难拿,功效必定不凡,多半正是他要寻的。

你怎么知道?令狐蓁蓁惊愕地看着他。

秦晞答得利索:丛华当日把墨澜剩余的一半妖丹拿走了,叶小宛既然没死,定要寻回妖丹。

她是花妖,不需坐骑,坐骑自然是丛华的,他们现在不知是怎样情况。

搞不好会打起来,丛华说不定已捅了许多刀。

令狐蓁蓁骤然停下脚步,狐疑地盯着他:你怎么会认识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秦晞想了想:小师姐认识的人,师弟都认识。

她一下想起他先前两次追问自己,以前他们是不是认识。

难道当真认识过?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令狐蓁蓁终于有些动摇,试探着问:那你还知道什么?我还知道小师姐有个大伯,以前时常提起他。

她面色遽然而变,正要说话,却见狭道深处旋起一条发光巨龙,无声无息朝他们扑来。

龙群飞刃?!令狐蓁蓁下意识也唤出飞刃,两条巨龙当头撞在一处,却奇异地一穿而过。

她的飞刃群砸在山壁上,发出可怕的声响,一时间碎石不停滚落。

是幻觉?她顾不得多想,拔腿狂奔躲避落石,见前面有条岔道,立即拐进去,冷不丁黑暗深处又款款走出一道身影,墨一般的衣摆摇曳翻卷,手里提着一柄长长的直刀,长发略有些凌乱,散了几绺在额前。

他半边脸凝着血渍,似是受了伤,步伐却极稳健,甚至充满杀意。

仿佛一柄寒光湛湛的刀朝自己刺来,令狐蓁蓁倒抽一口凉气,死死盯着他的脸。

一眼钻心,利刃般的绝世容姿——长得和她好像!眼看他要撞上来,令狐蓁蓁又退了一步,肩膀被一双手扶住,秦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是令狐羽?幻象?他连令狐羽的事也知道?令狐蓁蓁还是顾不得多想,令狐羽停在他们身前不到三尺处,昏乱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目光灼灼地四处打量,忽然嗤笑一声:这招叫什么?幻香摧魂阵?还算有些用,竟真能叫我做一场噩梦。

他说话声音极低沉浑厚,竟与外表截然不同。

原来是那个花妖。

令狐羽语气不骄不躁,不紧不慢,当日我虽神志不清,却也记得你只顾自己逃,你那可怜的夫君还试图阻拦我。

我欣赏你的执着,但血债血偿四字未免可笑。

他骤然收回直刀,掌心摊开,天顶登时雷云密集,赤红的地火灼灼燃烧跳跃,天雷地火铺开在幽闭的思士谷里,声势滔天。

你在何处动手不好,非在此处。

令狐羽目中开始凝聚杀意,若耽误我找到那只思女,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雷夹杂赤红地火浪潮般袭来,霎时间一切光影又化作虚无。

秦晞摸了摸异常坚硬的山岩,若有所思:看来此地会留存执念异象,既然曾有思士聚居,说不定还留有更古老的。

司幽国本身并无任何文字传记流传,所有传闻都为旁人归纳撰写,思士思女光凭念头就能繁衍生息,可见神魂意念之强横,把念头留在石中流传下来,倒是符合他们的习性。

令狐羽来大荒自然是为了寻思女,且听他的语气,仿佛猎人撒网捕捉猎物,势在必得,但为何是来思士谷找思女?正想得出神,忽听令狐蓁蓁低声道:你跟着我有什么目的?秦晞低头看了她一眼,头一回在她脸上见到近乎阴郁的戒备,这模样倒符合他曾经对真实令狐蓁蓁的想象。

他方要说话,忽闻岔道深处又传来惊天动地的碰撞声,璀璨金光如丝绸一掠而过,在坚硬无比的山岩上留下一道深刻裂痕——这是周璟的杀招,他果然在里面!丛华!秦晞高叫一声,拽起她便跑。

令狐蓁蓁反手掐住他胳膊,硬生生换个方向:是这里!乱跑什么!她嫌曲折蜿蜒的岔道麻烦,龙群飞刃嗡鸣而起,当头把岩壁砸了个粉碎,直直朝声响处狂奔,没跑一会儿,便觉炽热地火气渐渐攻心,即便有真言撑着也苦不堪言。

狂风吹散肆卷的烟尘,令狐蓁蓁骤然停下脚步,但见前方一座断崖,那株横贯天地的扶桑树近在眼前,赤金色地火绕着巨大的数根烈烈灼烧。

四下里全是烧得通红的岩石,金光仍在崖底不知猛砸什么,秦晞往令狐蓁蓁身上套了层水行术,纵身跃下断崖,就见暌违半年的周璟面无人色,在碎石间急急翻找。

很快,他捧出一只碎裂的瓷坛,瓷坛里,红白交织的二乔牡丹几近干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兄弟阋墙叶小宛见到了久违的罗之云和曾静两位师姐。

她入灵风湖时间不长,资质也稀烂,同门里有些真心往来的,只有她俩。

罗师姐总觉着她是因为偷懒才什么都学不会,为此时常督促她:咱们虽是无名小门,修士三大法至少要会,不然你怎么当修士?出一趟远门动不动喊肚饿,都像你这样一日两餐,趁早回家种田吧。

曾师姐了解她的稀松资质,时常打个圆场:我见过小宛很努力学行之法,天赋如此,强求不得,慢慢来就好。

慢慢来就好,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慢慢来就好,就像当初由妖突然变成人,一点点慢慢学着做人,花了几十年,终于为自己练出一身圆润又坚硬的壳。

她想当修士,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而不是被迫做人。

想要自由而洒脱,随心而活,一点点再把那身坚硬的壳挤破,重生一个新的叶小宛。

路上一定还会有各种美丽风景,比如一个朋友,像令狐蓁蓁那样,直率又无邪,让她憧憬。

或者像姜书那样,可爱,备受宠爱却不骄纵,让她羡慕。

只是有时候,叶小宛也会恍惚,身边的人都很耀眼,她不单看着不像是同一个层面的,实际上也确然不是一个层面的,她待他们好,究竟是出于几十年人世间辛酸冷暖打磨出的习惯,还是出自真心?曾师姐曾与她谈心:我觉得小宛很多时候是刻意附和,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撒谎,你是不是很怕别人讨厌自己?她确然擅长骗人与附和,孤身一人,没有妖力,也做不得修士,不骗人,不讨人欢心,她怎么活呢?当周璟炽热的情意朝她抛来,要怎样才能好好接住?他分明不喜欢她口无遮拦的样子,那么柔婉些他应当能开心。

不想看他不开心,更不想他讨厌自己。

她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因着那身坚韧的壳做出的习惯举止。

时间太短了,崭新的叶小宛刚从壳里探头出来,就遇到太多的事。

终于是被她搞砸一切,那句话很对,没有理由让被害者体谅加害者,周璟捅她那一刀,她心甘情愿地接下了,哪怕之前是想把他救出去。

那一刻她也明白,挽回不了什么,就此陌路已是最好。

为什么要像映桥仙子一样拿着妖丹摆出胁迫模样?周璟不该是这样的,痛骂她,再捅她无数刀,最后把妖丹恶狠狠扔给她,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这才是真正的周璟。

他是在折磨他自己。

叶小宛骤然醒来时,瓷坛里的水已经快被烤干了,她浑身像是被烧烂一般,痛得蜷缩在最角落里,竭力寻找些许凉意。

小姨……她哭得狼狈,小姨你在哪儿?恍惚中好像真看到了墨澜,低声与她说:阿乔,世间很黑暗,小姨看不清怎么走,所以一直在寻找互相扶持的手,不过小姨运气不好,始终找不到,每次都是失去了才明白很多东西,你不要像小姨,真握住了手,就一直握着,别松。

花瓣已经要被烤焦了,叶片早已枯萎,叶小宛紧紧靠在最后几滴沸腾的水里,或许那是她的眼泪。

看见了,美好的风景在岸的那一边,光影轮换,如梦如幻,她尝试飞跃,或许再有一双手搭一把,就能飞过去了。

有水滴落在干枯的花瓣上,叶小宛睁开眼,模糊视界里依稀可见周璟。

她想起在俊坛行宫,周璟来救她,先把她给扔下了孤峰。

她慌得连连尖叫,因觉头顶有人影,便抛出袖子去卷。

这一次,被他好好接住了,把她拽过去兜住,一面哈哈大笑:竟然能吓哭!可不是要吓哭?真是蛮干的少年郎,又漂亮,又狂野,像只美丽的野兽。

她轻轻和他说话: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就当……没认识过我……冰冷的清水注入新瓷坛,干枯的二乔牡丹被小心放在里面浸泡,令狐蓁蓁见周璟伸手来端瓷坛,当即挡在前面。

碗不想和你走。

她定定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她说了就当没认识过。

周璟并没有看她,只缓缓开口:让开。

我不让。

令狐蓁蓁毫不犹豫,碗和你两清了,不该再纠缠。

她又朝周璟伸手,把墨玉牡丹的妖丹给我。

周璟终于慢慢抬眼望向她,死灰似的眼底忽然泛起一星奇异的亮,一面伸手入怀,一面朝她走来。

令狐。

他嘶哑地唤她一声,是我的错,下次让你捅十刀。

令狐蓁蓁忽觉眼前金光璀璨,疾电般窜向心口。

她全然没想过葱花朝自己挥刀这一发展,一时愣在原地,金光长刀在心口停了一瞬,冰冷彻骨,他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刺入。

刀刃被一把抓住,秦晞面色阴沉:你疯了。

周璟并不说话,长刀倏地收回,纵身而起,华美的金光如揉皱的丝绸瞬间展开,秦晞一把揽过令狐蓁蓁,险险避让,金光砸在脚旁,发出山崩地裂般可怖的声音,竟硬生生砸出一个漆黑的深坑来。

底下似乎另有玄机,秦晞放出冷电,白龙般钻入坑内,因觉内里甚宽敞,当即将发懵的令狐蓁蓁提起,急道:小师姐下去!说罢也不等她反应,直接扔进坑中,一面唤出飞剑挡住周璟袭来的金光长刀。

盘神丝在她身上吧?周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既然不拿,让我拿!秦晞一剑逼开他,淡道:盘神丝在我这里,你想要?周璟冷笑:可笑,盘神丝要是拿回来,你们还能在一块儿?信不信由你。

秦晞将冷电召回,铺开在深坑上,原来你早有怀疑,何不直接问我?周璟退了两步,定定看着他。

秦晞立在对面,并未回避,也静静看着他。

周璟暴怒的目光渐渐平静下去,过了半日,缓缓说道:一脉里,我们两个都是盘神丝有缘者。

师尊一直看好你当脉主继承人,我也看好你,所以我陪你去东海,陪你去大荒继续找盘神丝,毫无怨言,都是我乐意的。

我自问对你没有一丝半点亏欠。

秦晞颔首:是,我很珍惜这份情谊,永远不忘,不弃。

周璟冷道:自始至终你都是那个独断专行的秦晞,要对旁人了若指掌,自己却一肚子讳莫如深的东西。

你之所以乖乖从大荒回中土,是早就发现盘神丝在令狐身上,看我一直忙着撮合你们,心里是不是在暗笑我蠢?你也早知盘神丝有缘者的身世可以人为打造,连这也不告诉我。

你和我说不忘不弃,可不可笑?秦晞皱起眉头:我只是隐约有怀疑,并无确凿证据,贸然与你说又有何意义?当然有意义。

周璟声音沉下去,若是人为,我便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不会成日与你嘻嘻哈哈,也不会对盘神丝不上心,我们本该是生死对手。

你要与我做生死对手?有何不可?丝绸般实质的金色浪潮飞旋而起,秦晞急急躲避,袖中两根风雷飞剑疾射而出,骤然长了数尺,与周璟的杀招撞在一处,霎时间惊雷声狂风声不绝于耳。

盘神丝留在令狐身上也无用,她根本不会炼化。

周璟倏地化作金光,疾若闪电让过冷电的纠缠,眼看便要钻入深坑,你不拿,不如让给我!密密麻麻的冷电忽然间铺天盖地,原先纠缠在一处的电光倏地一根根分开。

冷电一旦散开,杀意重,破坏力巨大,师尊向来是交代慎用,他心知不好,急忙避让,衣衫后摆还是有半幅化作青灰撕裂。

周璟阴沉的视线撞上秦晞,他只面无表情看着他,声音很轻:别动她。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思女寄梦(上)被激烈斗法震荡起的烟尘层层沉落,秦晞缓缓说道:你是满腔邪火无处发,要是想货真价实打一场,我陪你打,别朝蓁蓁发疯。

发疯?周璟想笑,他说的没错,他是在发疯。

他目中渐渐凝起前所未有的金光,低声道:既然亮出冷电,就没有留手的必要,我早想和你货真价实打一架。

那就打,多说无益。

冷电一根根旋转起来,如活物般绕着身体,时而聚集,时而四散,抵挡周璟无处不在的璀璨金光。

一脉剑道武行的第一,秦晞从不敢小觑他,一直也想与他酣畅淋漓打上一架。

可冷电若是放得太多,便与厮杀无异。

周璟多半也发现了,他若当真降下杀招,也与厮杀无异。

到头来,还是和在巨鹿馆斗法一样,束手束脚。

真是荒唐,他不狠心,他怎好下杀手。

金光流肆渐渐慢了下来,冷电也渐渐变得稀少,厮杀般的斗法又变成了最普通的斗法,而且结束得异常快。

周璟金光长刀抵住秦晞喉咙的瞬间,风雷飞剑也抵在了他后背要害处。

冷电呢?周璟问。

秦晞淡道:你的杀招呢?先前看他气势汹汹,结果还是弄成这样,算个屁的酣畅淋漓。

周璟多半也是一样遗憾,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满地瞪着他,可渐渐地,里面浮现一层无奈。

他移开视线,面上忽然掠过一丝近乎脆弱的神情:元曦,我要盘神丝。

一直以来他并不渴望盘神丝,它与自己惨烈的身世相关,有时候他甚至会刻意回避这件神物。

何况,更改因缘规则,实现心底愿望,听起来像是什么弱炸了的人才追求的东西,周丛华一身正气,全靠自己,更不会要它。

然而即便是进太上脉,成了修为精湛的修士,依然有太多无力的事。

旧梦如阴影蛰伏在心的罅隙间,等待他血流满地的时候来啃噬。

如果真有实现心愿的神物,他想要,从未这么想要过。

让一切回到最初,最好是他从没被人骗过害过,那么痛苦的根源就不复存在。

秦晞低声道:你拿了盘神丝,最多自己忘掉一切,然而现实里到处是破绽,很快就会发现都是假的。

满心疮痍的人才得持有盘神丝的资格,可盘神丝只会给满心疮痍的极致愿望再加一刀。

周璟苦笑一声:倘若是如此无用的神物,怎会引起那么多腥风血雨?老九啊老九,你忽悠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

他慢慢收回长刀,做出转身离开的架势,秦晞忽觉他手掌抬起,五指一勾,悬浮在经脉内的盘神丝立即为他触动,久违的惨烈巨痛令他面色剧变,张口便喷出一团血。

居然当真在他这里!而且尚未炼化!周璟面沉如水,方欲正式抢夺,冷不丁秦晞一把摘下手套,夹杂刺骨阴寒之意的黑雾瞬间充斥四周,那些寒意顺着七窍钻入经脉内,竟比冰狱峰的寒气凛冽千倍。

他连退数步,终于站不住跌在地上,经脉寸寸冻结的苦楚令他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厉害!这是什么?是挽回的代价。

秦晞没有说出口。

为了寻回令狐蓁蓁,他在漫漫蒿里游荡了半年,另一半神魂早已浸染死地寒意,合拢归一后日夜折磨,若非让风雷魔气与之纠缠凝练,多半要没命。

秦晞跌坐在碎石间,鲜血顺着唇角滚落,声音沙哑:你上回连累三师姐,这次是害了叶小宛,现在又想牵连我和蓁蓁,你可真是一炸一大串,每个人都要为你那点心病流血。

周璟冷道:说我?你自己做的疯事还少?是。

秦晞颔首,所以盘神丝我不炼化,就放着。

等你想好要拿什么换什么,再说用它。

换?周璟倏地沉默了。

秦晞拭去下巴上的血渍:驾驭盘神丝不是向它许愿,而是与它交换,你要付出什么?换取什么?周璟深深吸了口气,他拿什么来换一切已发生的因缘回到最初?人非神明,再厉害的修士,能改变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连自己一生纷杂的因缘都未必能改,更遑论影响其他人。

果然像元曦说的,最多就是强行让他忘记,然后现实处处破绽,醒来后方知一场幻梦。

或许忘了也好——这个念头一出,他唯有苦笑。

周丛华已懦弱逃避到这个地步。

经脉冻结,他终于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目光落在远处装了二乔牡丹的瓷坛上。

为什么拿墨澜的妖丹威胁她?是不觉得她也该有珍惜的东西?他何曾真正了解过叶小宛,多半带了些名门修士的傲气,理所当然觉着她必然全身心仰慕自己,没有听过她真正的心声,靠着自己的喜好理解她。

倘若能够早些发现不对劲,她能够早些与他坦白,应当是他帮她抢回妖丹,脱离桎梏。

可他做了与映桥仙子一样的事。

若是不发疯,三师姐也不会为了救他这无用的人而生死未卜。

明明过了那么久,成了厉害的修士,内心深处还藏着许多年前被骗得血流满地的孩子,因着痛楚朝所有人挥刀。

周璟想起朝令狐蓁蓁挥刀时,她发愣的模样,她一定再想不到,葱花会拿刀尖对着她。

他自己也没想到。

周璟抬手盖住眼睛,袖子上很快染湿大片,明明没拿到盘神丝,却觉痛楚难当。

*令狐蓁蓁一骨碌滚在碎石间,胳膊撞得巨痛无比,半天爬不起。

葱花要杀她。

这件事比疼痛还让她在意。

那么早就认识的葱花,虽然他脾气暴躁,还满嘴脏话,可她从没在他身上感到过杀意。

令狐蓁蓁摸了摸脑门,她也从没发现大伯的杀意,也是突如其来到来,让她不知所措。

她躺了半日,终于慢慢起身四下打量,这里似乎是个处于地下的宽敞大殿,烧红的石柱与墙壁泛出诡异的暗红色。

绕着大殿似乎曾有许多通道,但都已被封死,龙群飞刃呼啸而起撞碎封石,发光的飞刃瞬间一个来回,在里面绕了圈。

通道后是一座巨大洞窟,堆满了一排排石头做的架子,架子上每隔尺余都放置一块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石上各有刻字。

飞刃悬在其中一块石头前,其上字迹古老而圆润:思士仲良。

飞刃在上面轻轻贴了一下,令狐蓁蓁只觉这位古老思士的些许情绪与回忆流水般呈现在眼前,他漫漫一生的孤寂与漂泊,最终回归思士谷,寂寂离世。

她收回飞刃,转身又在大殿里走了一圈,忽见角落里碎石满地,墙上被破开个大洞,里面是一间狭窄的小屋,石床上被褥早已烂朽,只有一块同样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放在上面。

石上没有刻字。

令狐蓁蓁放出飞刃轻轻贴在上面,与方才思士的回忆不同,这块石头里念头断断续续。

阳光灿烂,她看见一座精致的小庭院,玲珑木桥上站着一位少女,身量纤细而婀娜,日光落在她比常人稍浅的发丝上,泛出淡淡的金色。

她双目紧闭,却神态如常,躬身向一位老者行礼,声音轻柔:先生,寄梦有礼了。

寄梦?不是叫阿思?那位老者眉目慈和,温言道:你去意已决?你既无妖力也无修行,来我这边成日就会念书,孤身一人在外怕是难熬,若叫人发觉你是思女,更有无数麻烦,须知大荒从来不缺故意找事的妖。

寄梦柔声道:先生常说,凡见千山者,胸中自有丘壑。

弟子欲见千山,行万水,一定小心谨慎,绝不让先生担忧。

老者叹道:你拿定主意,我也无法。

莫忘了把脸遮好,遇到那些仗势欺人的,也只能靠你自己周旋。

若遇极为难之事,可以去南之荒寻你师兄徐睿,他现如今应在荒帝宫中做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思女寄梦(下)数十年前的大伯徐睿尚无病容,也尚且年轻,一派彬彬有礼的模样。

寄梦出门没多久,就不得不来找他。

她的银钱被偷得一干二净。

在荒帝宫外等徐睿拿钱时,寄梦遇见了偷摸溜出宫又偷摸从偏门溜回来的南荒帝。

他看上去也比现在年轻些,新雪般的脸庞,又谨慎又好奇地盯着她脸上的黑雾,一面说:你在荒帝宫前遮脸,是要行刺孤吗?寄梦因着银钱被偷心情格外差:冒充南荒帝罪名更大。

南荒帝逗她:万一孤是真的南荒帝?那我就是真的行刺者。

匆匆赶来送钱的徐睿很快解开了误会,看着寄梦跪下讨罪,南荒帝反而笑了:你手脚不伶俐,嘴巴倒还利索,留下来给孤念书听。

欲将见千山行万水的寄梦哪里都没能去,被迫留在荒帝宫中,每日捧著书,南荒帝想听时,她就得一句句念。

他不但听,还喜欢插嘴提问,时间长了,多半觉着她颇有学识,便又和她说:留你念书是屈才了,给孤当个臣子。

徐睿得知她真要为臣,便有劝解之意:四位荒帝虽然摆出一视同仁的架势,实际还是更倾向妖类。

上古异族说来可做妖臣,怕是得不到青眼,更要被排挤,我便有过类似遭遇,如今才只做个侍从,师妹谨慎。

寄梦却觉着南荒帝应当跟其他三位荒帝不同,他总归年轻些,也颇贤明,明珠藏于匣,既然他赏识她的才华,她愿意贡献明珠。

可并没有多久,她便发现南荒帝果然不是为了她的才华,他时常要寻机会与她说笑,试图看清她的真容。

她的谏言他觉着好,会用会听,却并不会因此尊重她。

她似乎是件可以取悦他的玩具,留在身边玩个君臣游戏,愉快了便听她说些正经的,不愉快便放在一边,只与她谈风花雪月。

荒帝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余妖臣。

一次赴宴,妖臣们灌醉了她,有个平日里最看不惯她的妖臣上手来剥黑雾,一面醉醺醺地笑:成日妖妖挑挑地,真以为是凭自己本事上来的?听说思女不夫,让我看看你怎么个不夫法!莫非从眼睛里生孩子,才必须遮住脸?念头又变得断断续续,倏忽间,寄梦来到了南荒帝寝宫,南荒帝坐在对面,只柔声说:睁开眼看着孤,孤自不会轻薄你。

他屏息看着那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抬眼,琥珀般明澈的眼睛静静对上他。

陛下,臣失礼了。

寄梦起身后退,方欲行礼,却被一把抱入怀中。

孤喜欢你,不要你做臣子了,留下来做孤的妃子。

这位南荒帝待她从来如此,从念书到做臣子再到做妃子,他自说自话便定下她的一切。

寄梦叩首于地:臣乃思女,思女不夫,臣无法做陛下的妃子。

臣亦自知才华浅陋,不堪为荒帝臣,今日便卸去官职,请陛下放臣自行离去。

南荒帝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神情微妙:你对孤半分心意也无?孤缺的是有才华者?比你有能耐者太多,可知为何你才是孤的宠臣?明珠藏于匣,原来她的明珠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上。

寄梦泪盈于眶,叩首不起:臣浅陋,求陛下放过。

南荒帝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把她扶起来,替她拭去眼泪,双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很温柔:孤不放你走。

自此,南之荒再无叫寄梦的妖臣,南荒帝对外称她告病还乡,而荒帝宫中多了一个宠妃,无名无姓,不再被允许黑雾覆面,成日只被锁在寝宫,唯一能去的,是寝宫外一块小空地,四周高墙上爬满了艳红的凌霄花。

断断续续的念头忽然变得清晰而流畅,那是个春日晴天,寄梦又坐在那块空地上,望着四周的绿瀑红花发呆。

忽然之间,绿瀑红花上便多了个人。

是个穿雪白衣裳的年轻男人,墨一般的长发在日光下恍若丝缎,映着近乎妖娆的眉眼,堪称容姿绝艳。

他的表情却并不怎么绝艳,多半没想到这里有人,一下撑圆了眼睛,先时谨慎,随后见她不叫不惊,便微微一笑。

姑娘是?他的声音与外表不同,异常低沉。

寄梦淡道:宠妃。

他又撑圆了眼睛:南荒帝的?她点了点头。

他似乎知道自己笑起来挺好看,一面笑一面朝她扬眉:宠妃娘娘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寄梦的臣子?听说她是司幽国遗民,传闻是真?寄梦依旧淡漠:是真,但她已死了。

他明显不信,却不再问,四处看了看:你当真是宠妃?这里只有野花,宠妃怎可配野花?若满眼精养的花,她才真是要窒息。

寄梦不再说话,只把视线移开,默默望着袖子上的花纹继续发呆。

那年轻男人仍在说:姑娘,你……一语未了,他面色忽然一变,两手捧住脑袋直挺挺从墙上滚下来,稀里哗啦带下大丛凌霄花。

像是突然发病,他半跪在花下扶着脑袋不停发抖。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脑袋上,寄梦从袖中取出香囊,在他鼻前轻晃。

他渐渐回过神来,抬眼看着她,只是不说话。

好些了没?寄梦问。

他并未回答,反而道:我叫令狐羽,姑娘是?寄梦和思女这些东西被南荒帝下了禁制,她说不出,只能摇头:宠妃。

令狐羽盯着她看了良久,缓缓道:我自幼有头疼的毛病,惊扰了姑娘。

她把香囊递过去:这是扶桑树叶片所制的香囊,或许能缓解你的头痛。

他并未客气,将香囊攥在掌心,旋即利索起身,轻飘飘又飞上墙,扶在绿瀑红花之上继续看她,这次却没笑,过了片刻,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那之后,便常常能见到令狐羽,他每次来也不空手,要么是此处没有的花草,要么是有趣的玩具,有时候还会给带书,都是些中土故事。

他们也会聊些五花八门的东西,发觉她对大荒十分了解,他便来问她:听说司幽国遗民飘零无几,你说若是那寄梦还活着,会去哪儿?她凝神想了想:可能会去东之荒的思士谷寻思士。

令狐羽很高兴:姑娘真是博学。

那天临走时,他不像往日利索,在绿瀑红花上停了良久,又望向她,露出些慎重神色: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姑娘,我……他终究没能说出来,只朝她笑了笑,返身离开。

念头又开始断断续续,徐睿在某日偷偷潜入寝宫,带了个与她身形相仿的女蜂妖。

过两日南荒帝要去融天山,机会难得。

姚姑为蜂妖,也是写话本的,她愿意帮忙在宫中替代师妹几日,待南荒帝归来后她自有法子逃脱……徐睿还未说完,那姚姑已笑道:我只想知道宠妃与南荒帝的事,讲给我听,我什么忙都帮。

不知他们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过了没两日,南荒帝竟当真动身去往融天山,徐睿趁夜带着寄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荒帝宫。

师妹想去哪里?回鞠陵于天找先生?徐睿看了看天,眼下不是正月,不见鞠星,怕是难以回去。

寄梦答得很快:去东之荒的思士谷,看能不能寻到些族裔的消息。

念头至此陡然断开,片刻后,令狐蓁蓁只看见满室赤红火光。

令狐羽踏着火光款款走来,神色奇异地望着寄梦,像离别那日一样,又笑了笑:原来姑娘就是思女寄梦,我绕了好大一个圈……原来是你,是你……他目中似有黑火燎天,声音骤然沉下去:为何是你?寄梦奋力扑向倒在室外血肉模糊的徐睿,却被令狐羽摔回石床,像是被蛛网卷住的小虫子,又像被暗夜乌云压住,挣扎不得。

真是造化弄人,也罢。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令人胆颤,我需要思女为我生个孩子,不想我杀了他,不想我把你手脚都砍下,就乖乖听话。

令狐蓁蓁骤然合上眼,耳畔只余寄梦沙哑的哭泣声,徐睿的声音仿佛深恶痛绝:这是吃你性命的孽种!除了令狐羽,没有人盼着她来世上!飞刃缓缓收回,一切恢复死寂。

令狐蓁蓁散漫地四顾一圈,出了很久的神,终于慢慢拿起那块石头,放进袖中乾坤。

没有人盼着她来世上,她还是来了;所有期盼的短暂温暖都消失,她可以自己喝酒;熟悉的人朝她绽放杀意,她可以假装没看见,直接让过去。

她偏要比任何人都过得潇洒愉快。

令狐蓁蓁倔强地抿起唇角,自己也不知在和什么东西打架,不肯服输,转身便走。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化亿万巨大而坚硬的山岩被金光长刀劈开,露出里面拳头大小的金色真果实。

周璟心中泛起一股异样的平静,将果实收入袖中乾坤,拍了拍袖子——四荒的宝物都齐,这下三师姐能醒了。

他返身又端起瓷坛,刚仔细盖好盖子,便听秦晞说道:你还要捅她。

周璟没有回头,也没搭腔,只把瓷坛也收入袖中乾坤,拔腿便往外走。

秦晞又道:不抢盘神丝了?不是要做生死对手?周璟恍若不闻,不想他还在抱怨:师弟柔脆,还有点儿弱,被七师兄那一下抢盘神丝弄得现在都站不起,你也不说搀扶一把。

周璟停了一瞬,倏地化作金光,秦晞只觉衣襟一紧,被他一手揪住提起。

这次是我大错特错,替我向令狐道歉。

周璟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还有,我亏欠你,和我忍你那狗屎脾气没关系。

再跟老子聒噪,盘神丝你别想要!说罢,他又化作金光,眨眼便消失在碎石间。

什么叫狗屎脾气,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脾气?还不是狗屎不如。

秦晞静静调息片刻,因觉盘神丝平静下去,便试探了下上清环的位置,旋即纵身跃下深坑,一面道:小师姐,底下是不是另有玄机?连问数声,不闻回应,及至拐进一间狭小的屋子,但见内里只有张石床,床上铺开一幅半旧的青绸帕子,帕子上除了摆得整整齐齐的四粒黄金贝壳,还有一小把碎银与许多铜板。

上清环就在铜板间静静躺着。

*腊月初五,雪虐风饕。

令狐蓁蓁懒洋洋地躺在积雪的枝桠间,搓了只不大不小的雪团子,当做馒头吃得专心。

这几天连着吃生鱼终于把她吃恶心到,天寒地冻又没什么野果,身上更一无分文,她不得不开始遵守修士规则,四五天不吃饭。

好像饿瘦了几寸,她摸摸肚皮,日子有些难熬,只盼醒斋先生早些来,多预支些银钱。

天色将明,纸飞龙呼啸而起,令狐蓁蓁轻巧攀上龙背,隔着呼啸的暴风雪,极目眺望东极山某处山坳里那一点熟悉的灯火。

新的师门大宅前两日被她找到了,比先前的大许多,只是师父她们还没回来,大宅只有院门处两点灯火亮着。

令狐蓁蓁唤出飞刃,倏忽飞至近前,绕着黑铁框起的大宅又细细看上数遍,方四处搜寻有没有野妖之类会找麻烦的东西,刚掠过附近山谷,冷不丁底下有人厉声道:龙群飞刃?!说着便有一只拂尘倏地自下而上飞来,快得惊人,她头一次遇到能触碰飞刃者,急忙撤销念头,不防那拂尘竟能顺着飞刃痕迹朝纸飞龙急追,千万道银白长丝忽地卷住飞龙,硬生生往回拉扯,那人声音隔了老远仍如雷鸣般响彻天际:给我过来!狂风吹乱林间雪,令狐蓁蓁唤起风势撕裂拂尘,但听那人又惊道:果然是纸通神!你、你把脸转过来!她探头朝下看,但见雪地里站着七八个修士,其中有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望见她的脸如见鬼一般:令狐羽?!令狐羽的仇家?她连连摇手:我不是。

这俩可是老头修士,多半已成仙门长老人物,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能触碰飞刃的拂尘,打起来必会吃亏。

然而突如其来的架就像突如其来的雨,不给她反应时间,一只漆黑硕大的鼎高高飞起,鼎口朝下,粘稠的黑水似巨浪般从中喷涌而出,霎时间淹没大片雪地,牛毫般的漆黑雨滴倒着朝上飞,黏着衣服便腐蚀一块,她的鞋子眼看着被蚀了大半。

那放出黑鼎的老修士沉声道:早有传闻说令狐羽没死!果然如此!竟一直躲在大荒!另一位老修士却有些犹豫:渡潮长老,她虽长得像,不过是个小姑娘。

你瞎了吗?!没看到纸通神和龙群飞刃?!渡潮长老想起惨烈久远的往事,不由目中通红,我管她是后人还是什么东西!令狐羽千刀万剐杀我大哥,我也要千刀万剐杀他后人!今日就为我大哥报此血仇!当年令狐羽在紫林镇杀了几十个抓捕他的修士,其中一个便是他亲生大哥。

因他们被龙群飞刃绞碎,实认不出谁是谁,只能囫囵安葬在镇外墓地,至今提起仍是毛骨悚然的惨事。

四周不知何时出现密密麻麻黑灰似的东西,与风雪混在一块儿,极难辨认。

黑灰撞在纸飞龙上,立时团成一簇尺余长的利刃四下炸开,没两下就把纸龙炸成了碎片。

令狐蓁蓁急急躲过数道利刃,只听那两个老修士又厉声吩咐:摆阵!拉住她!立即便有四个年轻修士立于四方执剑施法,她的手脚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眼见一簇利刃刺向面门,当即后仰让过要害,然而腹部和腰身却为利风撕裂出数道血口。

她没几件衣服了,又毁一件!你们要杀我?她问得急促。

那操纵黑鼎的渡潮长老语气里满是森然恨意: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祭我大哥冤魂!天雷轰然劈下,赤红的地火掀起滔天巨浪,顷刻间将那四个施法做阵的弟子掀翻在火浪中。

发光巨龙般的飞刃群自火浪中飞旋而起,当头将那碍事的黑鼎撕个粉碎,再一眨眼功夫,已卷向两名老修士。

然而,龙群飞刃头一回撞上了铁壁,他们身周似乎有看不见的墙,无论飞刃群怎么砸、撞、绞,都纹丝不动。

渡潮长老冷道:龙群飞刃不过是用来偷袭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神和宫‘一尺墙’前,岂能让你兴风浪!虽然不晓得一尺墙是什么东西,但好厉害的样子,她打不过。

四周黑灰越来越浓,利刃炸得密密麻麻,令狐蓁蓁在其中上蹿下跳,几乎成了个血人,又急急说了句:我不是令狐羽,我是令狐蓁蓁。

没有人搭理她,后背一凉,又被利刃刺入,她踉跄几步,当即唤回龙群飞刃,团团将自己裹住,一簇簇炸开的利刃撞在上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可怕声响。

头顶有刺目清光闪烁,他们多半要召什么厉害的东西来劈她。

想叫她死,才不会让他们遂愿。

飞刃群倏地分成好几股,从四面八方朝一尺墙上猛撞,渐渐越来越多,铺天盖地一般,几乎将暴风雪挡去,两名老修士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化亿万,亿万化一,龙群飞刃竟还能幻化这么多!沉重的碎裂声震荡风雪间,无数道飞刃群瞬间又合拢归一成一条发光巨龙,卷住他二人盘旋而过,血雨洒落枯草。

密密麻麻的黑灰终于消失,惊天动地的天雷地火也散开,没有了龙群飞刃的遮挡,暴风雪重临,没一会儿就在满地鲜血上结了层薄冰。

令狐蓁蓁捂住肋间深邃的伤口,转身朝剩下两名一直没动手的年轻修士走了两步,他二人显然腿已吓软,动也不能动,只听她问:你们要杀我?他们连连摇头:不、不会……哦,好。

她下意识掏折纸龙,一摸之下只有满手血,复又想起纸飞龙已被炸烂,只能两条腿走。

风雪越来越大,令狐蓁蓁一面往山下慢慢走,一面掌心吞吐银光按在伤得最重的要害处。

有些糟糕,疗伤术好像没法一下治好这么深的伤,她已渐渐感到冷了,如果撑不起真言晕倒在这里,必死无疑。

可不能死在这里。

虽说拿了令狐羽的修为,就要替他解决麻烦,但她实在不觉自己是和他一边的,只是总有人非把她往那边推。

大伯去得太早了,没能让他见见后来的令狐蓁蓁,不知现在的她是让他觉着自己当初说的对,还是有那么点后悔。

风声锐利,好像还隐约掺杂妖马的咆哮声,狂风卷着刀片般的雪往脑袋上砸,雪白的妖马像一片最大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眼前。

马背上又飘下一朵稍小些的雪花,小玉环在他浓密发间被风雪拉扯,久违的秦元曦在看着她。

令狐蓁蓁也盯着他,轻声问他:你也是来杀我?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雪归人被裹在雪里的小狐狸,血淋淋的。

秦晞没说话,朝她疾步而去,可很快,他的脚步又停下了。

一枚莹润通透,带着奇异啸声的飞刃抵在他心口前。

令狐蓁蓁下巴上滴着血,声音却很平静:黄金都还给你了,我身上所有钱也都给了你,你还要追过来,是想做什么?秦晞眯起眼,又开始往前走,因觉飞刃似是要穿心,他并不低头看,只缓缓道:飞刃穿心,师弟高兴得很,这样你就又欠我很多了。

令狐蓁蓁低声道:意思我以前欠过你?你知道我那么多事,我还听见葱花和你提盘神丝,所以我是抢了你的盘神丝?可你不是已经抢回去了?不管是夺取盘神丝还是丢失盘神丝,她的印象都很混乱,只记得是同一个人,如今看来应当就是秦元曦。

他奇怪的态度,豪爽的砸钱,还弄个上清环逼她带着,仿佛时刻要看住她,为了什么?报仇?抓回太上脉强行定罪?小师姐不必再说。

秦晞还在朝她走,要刺就痛快些,来。

他越来越近了,令狐蓁蓁下意识退了两步,当真要驱使飞刃穿心,可身体不听使唤,她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再茫然地望向他,他已经到面前了。

这就是你最坏的样子?秦晞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不过如此。

飞刃呢?没有飞刃了,她已运转不了周天。

令狐蓁蓁眼睁睁看着莹润的飞刃化作轻烟散开。

问他的话,他什么都没回答,还又摆出要把她带走的架势,可她实在撑不住,奇怪的安心感像柔软的花瓣托住身体,她一头撞在里面,呲溜下去。

恍恍惚惚,做着一个依稀做过的美梦,有暖洋洋的晒干花草香,有温婉的风与花,有白云一样的被子,柔软的枕头,万物皆生辉。

身边似乎还有个人,抱着她掉眼泪,泪水贴着她眼角滚下来,她着急地安慰他:你是做噩梦了?我把我的美梦给你。

梦里的她出奇大方,不但送美梦,还会送纸狐狸。

特别想对他好,想把最好的东西收集起来一起给他,让他能开心些,天天与她笑。

令狐蓁蓁缓缓睁开眼,眼前又是水汽氤氲,暖洋洋的花草香融在每一滴细小雾气里,像是要钻进她脑仁儿。

有一条胳膊从后面环着她的腰,另一手舀水往她脖子上轻轻淋。

秦元曦又与她一起下汤池。

令狐蓁蓁觉得自己似乎无力更改这个局面,重伤初愈,她眼皮都软塌塌地撑不起,脖子也直不起来,他淋了会儿水,便用手掌托在她一边脸颊上。

右边耳垂上沉甸甸地不知挂了什么,被他用指尖轻触数下,凉凉地靠在耳根。

秦元曦像是很满意,手掌托着她的脑袋轻缓地晃:你可真不听话,害我又到处找。

令狐蓁蓁视线散漫地环顾四周,这次不再是露天汤池,像是什么奢华客栈的汤池,池水清澈,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脚在水底与她的纠缠一处。

她还是不懂:你明明……有第一百二十章 仙圣其人不知过了多久,令狐蓁蓁似乎终于哭累了,吸着鼻子抬头看他:我舒服多了。

她两眼通红,睫毛仍湿漉漉地,神情却比方才清爽无数,一面又声音含糊地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秦晞舀水洗去她面上残泪:我遇到醒斋先生,告诉我你多半在东极山附近找神工君的住处,还托我把预支一年的银钱带给你。

这奇怪的蛇妖得知他在找蓁蓁,莫名露出一脸欣慰,甚至抹了两滴泪,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令狐蓁蓁通红的眼里登时泛出一层光:银钱在哪儿?秦晞顺了顺她湿漉漉的长发:急什么,它又不会长腿跑走。

我好饿。

她吸了口气,有钱终于不用吃生鱼和雪团子了。

生鱼雪团子是什么野蛮人才吃的东西,听起来简直惨绝人寰,怪不得瘦了不少。

秦晞蹙眉看着她略显清瘦的脸颊,把她拦腰抱米袋似的一抱,从浴池里站了起来:走,去吃些东西。

令狐蓁蓁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停了一会儿,问道:我们以前也经常这样?他偏头想了想:不止。

……当真?她低头在他头发上轻轻闻了闻,是熟悉且极喜欢的香气,她想起自己对有这股香气的床褥枕头特别憧憬,还有秦元曦之前三番五次大半夜跑来吵醒她。

难道我们以前睡觉也在一起?她问得直率。

那倒没有,不过他头点得很认真:是。

以前我也把上清环给了小师姐,小师姐的回礼是形影不离,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分开。

所以你刚才说的回礼……我希望小师姐给以前一样的回礼。

令狐蓁蓁良久不说话,秦晞抬眼看她,便见她似感慨似狐疑,低声道:那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以前是,现在不是?她总要提,真让人头疼。

秦晞轻轻在她脑壳上敲了下。

*许多天不曾吃到正经饭菜,令狐蓁蓁一不小心吃撑了,悄咪咪把腰带松开些,愉悦地数着醒斋先生预支的一年银钱。

忽听秦元曦问她:小师姐现在心情不错,能说正事?她连连点头:说。

我赶去东极山的时候,你们已经打完了,我只察觉到一尺墙的灵气痕迹,是神和宫的修士?一共几个?为什么要伤你?她答得干脆:是令狐羽的仇家,有四个年轻修士,两个老修士,其中一个叫渡什么长老,说他大哥被令狐羽千刀万剐。

渡潮长老?秦晞皱了皱眉头。

神和宫并非名门,然而绝学一尺墙却十分有名,渡潮长老又是门内将此绝学继承最好的一位。

五十年前的令狐羽若撞上今天的渡潮长老,胜负生死很难说,蓁蓁能活着已可谓奇迹,能把两个长老都杀了,简直匪夷所思。

他想起斗法处令人震撼的龙群飞刃残留气息,绝不是当日撕碎重阴山的飞刃群,要比它凶猛无数倍,怕是令狐羽本人也施展不出。

看来令狐羽当年选思女当孤莲托生母体,必有其深意。

秦晞思忖片刻,又道:小师姐上回说要去个叫鞠陵于天的地方,我问了醒斋先生,他说只听过鞠星,每逢正月才出,我们可以在东之荒留到正月看看有何变化。

他竟还记着鞠陵于天的事。

令狐蓁蓁索性取出那块留存念头的漆黑石头。

她已来回看过无数遍寄梦的回忆,越看越觉有蹊跷,秦元曦有颗顶聪明的脑袋,既然他对她什么都知道,不如让他看,说不定能再发现点什么。

这个给你看,把飞剑贴在上面就能看到了。

秦晞摸了摸冰冷的石头,这多半是她从思士谷带出来的,应当与她母亲有关,里面留存的念头恐怕不太好,她才受那么大刺激。

不过贴飞剑肯定看不到,得有附着念头的术法才行。

秦晞想了半日,他擅长的术法里,唯一与念头有点关联的,却是纸通神,仿佛粗糙千万倍的龙群飞刃。

他取出一沓白麻纸:小师姐帮我裁只纸狐狸,要眼睛长长,尾巴也长长的那种。

令狐蓁蓁随手剪了只狐狸,把眼睛和尾巴拉长些,便递给他。

秦元曦好似不太满意,嫌弃地拎起纸狐狸的尾巴,随手一扔,它便摇着耳朵蹦跶上了石头。

你也会纸通神。

令狐蓁蓁诧异。

他淡道:是,小师姐教的。

我以前这么大方?还教过谁?秦晞看了她一眼:只教过我一人。

念头过目不过须臾间的事,他一下看完,却陷入沉思,良久方道:这些回忆不全,少了很多至关重要的东西。

譬如令狐羽为何要找思女?他又如何让仅靠念头繁衍的思女诞下孩子的?徐睿说孩子是吃她性命,可见怀孕一事于她有极大风险,说不定生完便要殒命,那徐睿怎会愿意抚养蓁蓁?或许是思女所托,可她遭受这般惨烈的命运,于情于理说不通。

还有令狐羽那诡异的头疼病,以及他如少年般初陷情网的模样,与他在中土的作为颇不符合,后来那个突然用强的才更符合,简直恍若两人。

秦晞忽然想起头一次来大荒时那道签文:南西二荒,深谷为陵。

至定云,思女无后。

南荒帝足足追杀令狐羽两年多,最后在定云城才将其亲手杀死。

两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深谷为陵,令狐羽和思女间必然有大变化,若只急着要孩子,不至于拖那么久。

还有云雨山和长钜谷那些石屋,故意刻上羽毛痕迹,生怕旁人认不出,不知令狐羽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谜团太多讯息太少,秦晞想得头大,只问令狐蓁蓁:你大伯实则与你母亲更熟稔,怎么能指导你龙群飞刃?她似乎不大愿意说,顿了许久才轻道:我抢了你的盘神丝,自然应当告诉你原委。

她把真假大伯的事说了一遍,秦晞却越听两眼越亮,待她说完,他在案上重重一拍:是仙圣!果然她那奇怪的大伯是前后两个人。

真徐睿在她七岁时已死,可尸体居然还能说笑走动,甚至完全没让蓁蓁看出异常,可见这位假大伯必有超乎寻常的术法能操纵旁人。

当日在千重宫所见有关徐睿的异闻,提及他不停高叫我是徐睿,应当正是他试图抵抗操纵术法。

再联想到令狐羽时常头疼,动辄如变了个人,倒有些相似处。

而霜月君说过,仙圣一手造就三个孩子的惨痛身世,其中便有蓁蓁,由此可见,假大伯十之七八是仙圣。

秦晞觉着仙圣的真实身份已被圈死在很窄的范围内,熟知令狐羽,在操纵徐睿尸身的情况下还能重创蓁蓁,可见其人修为极高深,即便是太上脉的长老也未必能做到,多半只有脉主。

太上九脉里,五到九这五位脉主还差着一截,从四脉主到大脉主才是真正的仙门巅峰。

会是谁?秦晞莫名想起师尊,心底不由自主泛起寒意,若是大脉主,他也想跟丛华一样发一场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寤寐求之他喝了口茶,忽见坐在对面的令狐蓁蓁裙摆下竟是赤足,大脚趾正在软垫的花纹上一下下划动。

鞋呢?他问。

令狐蓁蓁正摸纸狐狸的耳朵,心不在焉:我就一双鞋,被那个长老烧坏了。

也是,从蒿里回归人世间,她以前的衣物必然消失,身上一直都穿着别人的半旧衣裳,并不合身。

待会儿让伙计请个裁缝来。

秦晞方起身,却听她说道:钱不够裁衣服,我能运转周天就不需要鞋了。

那以后就光着脚?他看着她莹白小巧的脚,眉头皱了起来:黄金贝壳不够?令狐蓁蓁越发诧异:那是你的钱,我们以前既然关系匪浅,带你逛大荒当然不要钱。

她多半没察觉自己话里的矛盾。

秦晞深深看了她一眼:师弟的黄金千两就是小师姐的黄金千两,你我不必分彼此。

他走后,令狐蓁蓁发了半天呆。

她以前到底怎么跟秦元曦相处的?好像很大方,只教他纸通神;好像又很糟糕,理直气壮花他钱。

这就是喜欢?搞不懂。

秦元曦自己说过,他们以前十二时辰都形影不离,就寝沐浴都不分开,那是以前的她给予的上清环回礼。

现在的令狐蓁蓁实实不想给这么个回礼,可她又不能撕烂半只耳朵,眼看天色将暗,她一拍大腿:强买强卖没有好下场,她这就去跟秦元曦理论。

他显然没有与她理论的兴致,在窗下铺了床褥,把烛火一吹,一言不发自顾自睡了。

原来是这样的一起睡觉,那还行。

令狐蓁蓁一头钻上床,愉快地放下床帐。

隔日真有裁缝来了,从人到妖,一溜来了七八个,伙计极热心地介绍:这些都是我们无风城最好的裁缝,姑娘只管放心,保准满意。

令狐蓁蓁正在吃包子,眼看这场银钱劫难是过不去,只好问:你们谁有树皮纸?避字诀引字诀融字诀凝字诀我都会画,符纸换衣裳,可以吗?随便一张符纸可比衣裳贵得多,赚到了。

裁缝们两眼放光:当然可以。

当真有人带了几张树皮纸,令狐蓁蓁取笔蘸墨,走笔如神,画了道避垢符,往那裁缝身上一贴,她袖口上一大块油污便如浮灰般漾出衣料,掸去无痕。

这是货真价实的手艺人!裁缝们内心狂喜。

眼看她们量完尺寸欢天喜地离开,那热心的伙计便与令狐蓁蓁悄声细语:姑娘若能画些引字诀融字诀真言,我可以替你拿去卖,保证高于市价,分我两成就好。

可以是可以,她耸肩:但我没材料。

树皮纸在大荒被妖商垄断,比中土贵好多,而且引和融两字诀要的墨水材料也不一般,根本买不起。

空有一身赚钱本领,却难为无米之炊,令狐蓁蓁只能无聊地扶在窗边看远山积雪。

街道上行人往来穿梭,甚是热闹,隔着老远,她忽然望见秦元曦竹月色的氅衣。

他一大早就出门,丢她独个儿面对裁缝们的银钱劫难,真不厚道。

他不知是迷路还是在找路,一会儿钻进一个小巷子,瞎绕半天,最后终于满脸庆幸地回了客栈门口。

竟然有不认路到这种地步的人。

令狐蓁蓁忍不住小声叫他:秦元曦。

不知是风还是雪片把声音带过去,他竟一下就听见了,扭头望过来,旋即借着无风城无处不在的风势,轻飘飘地腾飞而起,一下就扶在窗外,问她:什么事?总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令狐蓁蓁凑过去看满城雪光落在他眼底的漂亮色泽,一面问:你干什么去了?秦晞由着她看花看石头似的看自己:找手艺人商铺,给你找点事做。

看花看石头的眼神一下变成了看人的,他对上她琥珀色的眼睛: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这个人情费很贵。

她愕然:你怎么知道?秦晞支颐撑在窗棂上,问道:小师姐以前说过,我对你来说,外面是太上脉修士,里面是债主。

现在呢?令狐蓁蓁凝神想了许久:外面还是太上脉修士,里面是……以前的我喜欢的人。

他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眯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叹口气:小师姐那根飞刃若穿过去,师弟可轻松多了。

为什么盼着飞刃穿心?他真奇怪。

你要去手艺人商铺,带我去。

她往外爬,我给你指路。

秦晞看了看她光溜溜的双足,动作比她快,一溜烟便欲钻进窗户,不防她一把撑开胳膊挡住窗棂:中土礼节,不可以从窗户进。

他忽觉忍不得,勾住她的脖子便带进去,木窗哗啦一下合拢,他笑得莫名阴森:知道这话谁说的吗?我偏要从窗户进。

她行为言语处处留着曾经的痕迹,却明明白白把他忘了个干净。

明明已经在身边,却又隔着很远似的。

他好似捧着一团随时会散开的云,得用最轻柔细腻的力道维持。

偏偏秦元曦执着,这方面却不能够游刃有余。

这只纸狐狸太丑了。

他嫌弃地将窝在肩膀上的纸狐狸丢下来,我要重做一只。

狐狸不都一个样?他莫名生什么气?令狐蓁蓁还是老实铺开白麻纸,就冲他迷路一早上找手艺人商铺,得给他做个满意的。

她细细裁好狐狸,用笔勾出长长的眼睛,问他:是这样的?秦晞瞥了一眼,又移开视线,声音冷淡:眼睛太丑。

哪里丑!真挑剔!令狐蓁蓁嘶地吸了口气:你等着,再来。

她再再裁好一只,还没画眼睛,他便淡道:耳朵好秃,丑死了。

令狐蓁蓁凑过去盯着他看,怀疑他是故意找茬,可他看上去真的不开心,一面却从袖中乾坤取出厚厚一沓血红的纸,是最贵的若木树皮纸。

取完还有银墨和木雕工具,以及手艺人商铺里常见的各种工具材料,没一会儿案上便放不下,全堆在了地上。

我不太懂手艺人。

秦晞往案上一靠,每样都买了些。

令狐蓁蓁只觉他整个人都变成了黄金,简直耀眼至极。

是在想人情费还不起?他语气凉凉的。

没有,她是忽然想起好像谁和自己说过,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结清。

她重新拿了张白麻纸,低声道:我一定给你做只最好看的。

令狐蓁蓁一直做到无风城华灯初上,秦元曦却依旧不满意,不是嫌嘴太短就是嫌尾巴不够蓬松。

她像是跟他较劲,还像跟自己较劲:我非得给你做出来,你到底是想要什么样的?说清楚些。

秦晞望着满案形态各异的纸狐狸,忽觉自己无比荒唐。

可能他想要的就是最初那只,可因着自己的过错,不但毁了那座美丽的小山谷,也毁了纸狐狸。

世上既不会再有同样美丽的山谷,也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纸狐狸。

师弟错了。

秦晞吁了口气,将纸狐狸们一起收进袖中乾坤,其实哪一只师弟都喜欢。

见她静静望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快睡。

他一口吹灭了烛火。

蒿里的寒气在睡梦间隙时不时来刺他,秦晞睡得很浅,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人在近前,他骤然睁开眼,便见令狐蓁蓁手里拎着一只眼睛长长,尾巴也长长的纸狐狸蹲在床褥旁,充满期待地问他:是这样的吗?纸狐狸灵巧而敏捷地蹦跶起来,晃着尾巴落在枕头上,媚而长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秦晞怔了半晌,忽然急急坐起,勾着肩膀把旁边真正的小狐狸一把抱住。

令狐蓁蓁还在问:到底是不是?是,一模一样。

她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每次一锤定音的都是她。

是秦元曦不如她的地方,也是秦元曦最喜欢她的地方。

秦晞抱着她直接滚回床褥,带着被子翻滚两圈,天旋地转,令狐蓁蓁一下俯在他身上,被他捧着脸轻声询问:小师姐今天不会哭吧?什么意思?她不解摇头:我为什么要哭?他声音更低:那师弟稍微冒犯一下,要不要紧?要紧!令狐蓁蓁奋力挣扎,便觉他手臂松了松,翻身把她塞进被子里,抱枕头似的抱住:那就陪师弟睡一小会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生有憾她挣了挣,觉得秦元曦多半不会放手,索性寻好枕头摆个舒服姿势,打着呵欠问他:你是不是把好用的被子枕头拿来自己用了?秦晞一绺绺把她的长发铺在枕头上,嗯了一声:小师姐喜欢,以后就睡这里。

令狐蓁蓁睁开眼,只望见他光洁如玉的下巴。

纸狐狸忽然蹦跶过来,耳朵贴着她的鼻子,长尾巴勾住她的脖子,上下细细撩拨。

她被痒得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一时睡不着,仰头继续问他:这只纸狐狸是不是对了?秦元曦两眼是闭着的,睫毛微微颤抖,声音跟说梦话一样:是,一直都是对的。

那他干嘛找茬找了一整天?令狐蓁蓁疑惑地看着他,那双颤抖如小扇子般的浓密睫毛忽然又扬起来,漆黑的眼睛对上她,先前隐隐的阴郁狂躁退了些许,变得宁静而温柔。

她好像懂了,轻声道:秦元曦,你是想以前那个很喜欢你的令狐蓁蓁早些回来吧?他们以前一定一起做过有长长眼睛长长尾巴的纸狐狸,去过许多美好的地方,可她什么也记不起,换个方向想,如果师父站在面前,却不认得她了,她也会十分难过。

秦晞摇了摇头,却没说话,只抬手把她覆在面颊上的头发拨去耳后。

是他自己烦恼,要怎样才能让那双清澈的眼睛再次专注而执着?他实实不够游刃有余,又太过在意,怕锁不住心里的魔,端不住太细腻的云。

她又静静看着他,仿佛在思索什么难题。

秦晞摸上她的眼皮,伸出胳膊再把她抱进来些,下巴抵着头顶磨了磨,令他安静下来的淡幽气息就在怀里,这次应当能睡个不错的觉。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光微亮,纸狐狸在令狐蓁蓁枕畔,令狐蓁蓁在怀里,像是要跟他揉一块儿,连头发都要盖在一处。

还在身边,还可以在他身边沉睡,真好。

秦晞把她纠缠不清的头发一起拨去脑后,晨曦勾勒白玉般的耳廓,细小绒毛如亮亮的一道边,他俯首亲了亲她的耳朵。

她多半碰不得耳朵,痒得哼了一声,旋即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露出色泽浓艳的唇。

还是很软。

秦晞轻轻吻上去的时候,默默想着。

这一次终于把令狐蓁蓁弄醒了,睁开眼是他凑近的睫毛,小扇子一样微微颤抖。

秦晞没放开她,在上下唇来回又吻了数遍,方稍稍撑起些,摩挲着她形状漂亮的眉毛,低声道:我以为小师姐会揍我一拳。

令狐蓁蓁摇头:我没觉得讨厌。

他停了一下:是想起什么了?她还是摇头:我喜欢看你迷路的样子。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秦晞不满地在她额上撞了撞:没想到你是个幸灾乐祸的小师姐。

不是幸灾乐祸,可他不认路还想着去手艺人商铺,她就是特别在意这个。

秦晞凝视她茶色宝石般眼睛里细碎的光,问:你还不讨厌什么?不知道。

她很老实。

那就试试。

小扇子似的睫毛又凑近,渐渐凶悍起来,诱人的让人欢喜至极的香甜气息萦绕在唇齿鼻端,令狐蓁蓁恍惚间只觉似曾经历,被他抱着在厚实床褥间又滚了一圈,下巴上有点疼,他咬住好似觉得口感不错,牙齿噙着再轻轻磨两下。

她想也不想便要咬回去,不防他抬头,那一口直接咬在了唇上。

像是很疼,他轻轻吸了口气,手掌一下钻进被褥,按住她纤细的脊背。

冰冷的风卷着数片雪花从木窗缝隙灌入,令狐蓁蓁却觉鼻尖上出了细细的汗,她不信他们以前经常这样,可她一点儿也不讨厌。

结果秦元曦亲她耳朵。

令狐蓁蓁险些直接蹦起来,一个劲往被子里钻:我讨厌了!自己耳朵不让人碰,以前还老玩他的狐狸耳朵。

秦晞强行捏住她的左耳,恶狠狠搓揉一顿,把被子一揭,她痒到笑得脖子都红了,眼睛里水光潋滟,朝着他涟漪。

他终于松开手,手背在她脸上贴了一下,嗤一声笑起来:脸好红。

得意而戏谑,又夹杂些许无奈的笑,属于秦元曦的笑。

令狐蓁蓁眼前忽然浮现风雪环肆,妖马背上的少年郎长发似墨线般延伸在玄白二色里,脸上挂着同样的笑,与她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用钱结算一切?不知为何,觉得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她近乎本能地捧住他的脸,指尖抵在他唇角,试图留住这抹笑。

秦晞闭上眼任由她触碰,没一会儿抱着她又在床褥上滚两圈,拉高被子盖住她:小师姐别走,再陪陪师弟。

令狐蓁蓁答得利索:不摸耳朵就可以。

*腊月十九,滴水成冰。

八只聚魂灯依旧罩在俞白的卧房内,今日的俞白,也依旧做着她漫长的轮回梦。

她记不得自己在梦中轮回了多少世,每一世她都是太上脉修士俞白,暗暗恋慕小三岁的师弟周璟,再眼睁睁看着他爱上别人。

每一世她都留下过巨大的遗憾,抱着下次一定改的信念,执着地轮回着。

这一世她成了绝色美人,再不会动辄拳打脚踢师弟们,性子也变得温婉,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应当都是周璟喜欢的。

俞白想,这次一定能成,一定再不会留下遗憾,他终究能够发现她的好。

可他还是爱上了另一个姑娘。

为何总也看不见她的好?她明明做了那么多。

俞白身前出现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人面容陌生,表情陌生,确实哪儿都好,偏偏不是她俞白。

又是留有遗憾的一世,怎么办?继续为了他改变自己?还能改成什么样?彻底把俞白变成另一个人?那她的执着有何意义,她的存在又有何意义?镜子里的人渐渐又变回曾经的俞白,身材瘦削,肤色发黄,貌不惊人。

笑起来嘴巴张开老大,生气时眉毛倒竖,凶神恶煞。

俞白忽然觉着自己看上去顺眼许多。

遗憾就遗憾吧,人生或许就是缺憾延续的,求而不得,失而复得,得之厌弃……万古长河,谁无遗憾?因着那些憾,才得人生千种滋味。

散乱的神魂渐渐归一,无尽的轮回似乎也到了尽头,俞白听见天顶有人喊自己:三师姐。

她缓缓睁开眼,出现在视界里的,是瘦了一大圈的周璟,面色苍白,眼里满是血丝。

可他笑得像个看到久久未归的亲人终于回家的九岁孩子。

很快,一脉其他的年轻修士们一拥而上,林缨抱着她不停哭,季远也哭嚎着要上,被端木延卡住脖子阻止,沈均欲言又止,楼浩笑得欣慰。

俞白满心感慨,昏睡大半年,却好像数辈子没见过他们。

手脚还不太灵便,她吃力地坐起身,环顾一圈,微微笑道:怎么回事?今天看你们特别顺眼。

端木延嗷地一下扑过去,季远紧随其后,没压着俞白,险些把林缨撞飞。

卧房里闹哄哄持续了好一阵子,俞白晃了晃胳膊,叹道:睡了这么久,修行拉下不少,感觉系心都比我厉害了,明日起你们都来巨鹿馆陪我练练。

几乎从不斗法的林缨立即答应:好,我陪三师姐练。

沈均立即表态:那我也……你不许!林缨瞪他,三师姐刚醒过来,谁跟你拼命!沈均并不生气,利索点头:哦,好。

楼浩见老四老五两个闹得慌,周璟又只站在后面不过来,便笑道:老三刚醒,让她缓缓,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笑,都先走吧。

老七留下给你三师姐倒杯茶。

众修士中有立即恍然大悟的,也有迷惑不解的,都被楼浩一一推着走了,周璟停了半晌,终于还是上前低声道:三师姐,我……俞白抬眼望着他,不知是笑是叹:听说你在大荒奔波大半年,看看你的样子,又把自己折腾得不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涛涛血海周璟摇头:这是我应当做的,是我那时太冲动,连累了三师姐。

俞白望着窗外已成冰天雪地的一脉山,低声道:没有什么连不连累,于我只是理所当然。

她没有等周璟开口,又道:一脉九个修士,只有你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从来不提,其实大家隐约能猜到。

有惨烈遭遇,必有惨烈心病,你冲动是情理之中,但若做了悔事,来日悔恨也是你自己品尝,一脉修士岂能一错再错。

周璟垂下头:师弟修为与心境都远远不够。

谁不是呢?她也一样。

俞白微微喟叹:不过我现在看你,倒比往日平静许多。

我们也算一处长大,你每回有什么变化我都能看见,只是没有一次是我参与的。

周璟轻道:可三师姐就是三师姐。

没错,如亲人,如好友,如长辈,醒来时望见他的表情,她便彻底懂了。

心里有种微微的酸涩,亦有种充实的温馨,俞白晃了晃手腕上的新红绳,两粒晒干的栾木果实也摇晃起来,她问了个早就想问的事:我让你去摘栾木果实,你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周璟终于支吾起来:这……师弟、师弟一向愚钝……他可不愚钝,只不过能让他不愚钝的人不是她而已。

俞白重重吸了口气,再重重吐出来,心里轻松不少,笑道:这大半年躺着,魂散了,人也要散架。

明日记得去巨鹿馆陪我斗法,行了,去吧。

她往床上一躺,听见周璟轻轻关门的声音,想起自己那个漫长的轮回梦,当即拿过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俞白不但貌不惊人,而且很是憔悴。

还是这样的顺眼。

俞白拉高被子,运转周天闭目养神。

*终于把三师姐唤醒,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周璟又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一时并不想腾风,只沿着结冰的灵蕴河款款而行。

没走一会儿,却听二师兄楼浩在岸上叫他:丛华。

他上前拱手行礼,还未说话,楼浩已神色微妙地开口:以前你是明着胡来,现在改成暗地胡来?袖中乾坤是让你拿来软禁花妖的?周璟并不意外,楼浩专修木水,对灵气妖气的感知比寻常修士要敏锐得多,自然能发现叶小宛。

他取出瓷坛,里面是一朵稍稍恢复些许色泽的二乔牡丹,浸泡在蕴含灵气的清水里。

楼浩见牡丹花瓣大半干枯,叶片卷曲开裂,终于责怪地看了周璟一眼:怎么会弄成这样?一眼就能看出牡丹遭受过地火焚烧,对花草妖来说几乎是要命的事。

他唤来水行春雨术,细细将残留花中的地火炽热散去,再以木行春华术包裹滋养,又道:每日换三次水,别成天装袖子里,晴日拿出来晒晒。

见周璟默然颔首,楼浩叹道:那天我虽重伤,其实还有意识,我都看到了。

你自己也知她并不是想杀你。

她伸手的动作分明是想拉他,把他救出去。

你这个人,一上头就发疯。

楼浩摇头,到了这种地步,再纠缠已无意义,我希望你把墨澜的妖丹给她,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周璟捧着瓷坛,声音很轻:妖丹已经还了。

那天他离开思士谷,头一件事便是回温源村找万鼠妖君,将墨澜的妖丹给了他,万鼠妖君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楼浩见他异常平静,倒有些讶异:那你现在这是?周璟长叹一声,看了看被浅绿春华术包裹的二乔牡丹:至少把她治愈,等醒了再说。

楼浩端详他片刻,背着手走去点点碎雪的河畔,开口道:入门时师尊有教诲,酒可以饮,但不可烂醉;情可以谈,却不能疯魔。

不过都是头一回来世上,哪有不犯错的,只是不要错上加错。

有时候,各退一步,反而来日尚有机缘,一味强求,怕是兰因絮果。

周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位二师兄从哪里来的这般感悟?楼浩仿佛也有读心术,一时笑道:世间精彩话本甚多,闲来无事可以多看看。

好了,我……话音未落,但见两只黄澄澄的铜铃倏地出现,悬浮在二人手边,一面摇摆一面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

召唤术?这可少见了,而且看架势是要把一脉修士都召过去,多半出了什么事。

二人握住小铜铃,倏忽间光影变幻,立即被拉进千重宫,却并非师尊常待的雅间,而是气势磅礴的正殿。

殿内聚集者出乎意料地多,一边是太上脉脉主长老们,另一边却是乌泱泱一群外来修士。

领头的是紫虚峰紫极洞的紫极君,他身旁除却几位紫虚峰长老,还站着二位神和宫宫主。

大脉主面沉如水,见一脉修士们多数都召来了,便缓缓开口:老朽的弟子们与她朝夕相处过,不如问问他们,她是不是那个令狐羽。

端木延反应最快,虽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但提及令狐羽必然是指小师姐,他立即应道:师尊是说小师姐?小师姐天真无邪,举止大方,师弟一向很仰慕。

季远赶紧跟上:师弟也很仰慕小师姐。

过去大半年,这两人半点长进没有。

俞白一人悄悄掐一把,上前行礼道:小师姐我们在大荒就认识了,一直都是行事磊落的人,不知师尊所问何意?大脉主淡道:紫极君与二位宫主怎么看?那两个神和宫宫主满面怒火:唐大脉主自家的弟子,自然帮着说话!她若不是孤莲托生的令狐羽,怎会龙群飞刃?!怎会杀我神和宫长老与弟子!大脉主语气依旧淡漠:也可能是渡潮长老复仇心切,一时忘了冤有头债有主,见到后人便不肯放过。

面瘦须清的紫极君开口道:那逃回的两名神和宫修士,说的是令高徒先动的手。

大脉主不为所动:龙群飞刃既然连长老都能杀,怎会有弟子逃脱,怕是不足为信。

两个宫主几近怒不可遏:唐大脉主的意思是,太上脉要将令狐羽这魔头罪人庇护到底了?沈均突然插嘴:小师姐绝不是令狐羽。

林缨悄悄拉了他一把,却也道:不错,弟子也觉小师姐不会是令狐羽。

紫极君冷道:令狐羽诡计多端,狡猾异常,你们尚且年轻,自然被他骗得团团转。

季远忍不住凑过去问楼浩:紫极君干嘛蹚这个浑水?是不是令狐羽与他何干?楼浩缓缓摇头,长辈在前,他自然不好细数他们的过往。

听说这位紫极君曾经天赋极好,乃是紫虚峰掌门看重的继承人,结果被令狐羽偷袭,重伤濒死,自此修为大减,继承人自然是做不得,这一番怨怒岂能轻易消解。

他见气氛剑拔弩张地,便温言道:我等虽年轻,但绝不愚笨,一个人是不是作伪,一脉修士自然不会轻易看错。

小师姐光风霁月,直率无邪,绝不会是令狐羽,弟子想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

紫极君冷笑起来:好一个太上脉,从上到下包庇孤莲托生的令狐羽,龙群飞刃纵然是绝学,倒也不值得你们这般维护,当真以为一年前两个脉主前往南之荒的事没人知道吗?周璟皱了皱眉头:那是为了救助我与师弟,因缘巧合下才发现小师姐。

我与小师姐一路同行,真正相处过,总归要比未曾谋面便妄加揣测可信些。

紫极君心中大怒,然而他自恃身份,怎会与小辈发作,当即长袖一展。

他身后还有许多别家仙门修士,观容貌年纪,都与令狐羽是一辈的。

令狐羽罪大恶极,孤莲托生后竟还为太上脉收留。

唐大脉主,这些都是与令狐羽有血海深仇者,你巧言诡辩也好,寻一叶障目的年轻修士也好,面对涛涛血海,你终归是要给个交代。

大脉主不动声色:诸位气势汹汹来千重宫,强指着老朽的弟子说是令狐羽孤莲托生,强凭着一面之词说她杀了神和宫长老。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老朽实不知如何交代,紫极君明人不说暗话,你希望老朽给怎样的交代?第一百二十四章 夙仇难消紫极君仿佛全然没听见他前面的话,只正色道:邪道修士自然人人得而诛之,太上脉若一味徇私包庇,难免让天下仙门不齿。

大脉主雪白长眉微扬:紫极君架起芝麻大的火堆,想把太上脉放上去烤?有何确凿依据说我那徒儿是邪道修士?她年幼贪玩,滞留大荒那没有天地灵气的地方,竟还能生生杀两位长老,老朽实不知是徒儿天赋异禀,还是二位长老天赋异禀。

两位神和宫宫主面色遽然而变:谁知那令狐羽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能劳驾两位脉主前往南之荒将人带回,想必极不寻常,怪不得今日死硬到底!话音一落,便听二脉主时泰初温雅的声音响起:自然要是非同寻常者才能来太上脉,总不能像神和宫讲究滴水穿石,五十年功力也不见长,倒是咄咄逼人的本领厉害。

他轻袍宽袖,神采非凡,一时含笑款款行来,又道:修士行走于外,斗法在所难免,本就是生死一线过。

两个长老能与小辈打起来已是罕见,斗不过还要来我太上脉编排罪名血口喷人,更有那么多不明是非者跟着起哄,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话说的对面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紫极君森然道:太上脉是当真一意孤行?二脉主笑道:张嘴太上脉,闭嘴太上脉,紫极君是以整个紫虚峰之名来兴师问罪?除了神和宫,后面诸位也都是如此?扯上自家仙门,许多人面色又微妙地变了。

令狐羽已死五十年,天大的事到如今也已寂静无声,于他们是忘不了的血仇,摆在仙门之间又另当别论。

紫极君重重吸了口气:好,确然是我等的私人恩怨,二位脉主的意思我懂了,就此告辞。

他是名门紫虚峰十八洞之一的大长老,在兴师问罪者中地位最尊贵,说话份量最重,他一走,剩余的修士们也陆陆续续走了,只留一群神和宫的人面面相觑。

二脉主见其中有两个年轻修士,便招手道:你们就是逃出来的?说说当日情形。

他们原本被宫主交代要说是令狐蓁蓁先动手,可没说到一半,这位二脉主便摇头:编得不对,有破绽,重来。

如此反复数次,他们不知不觉便将实情尽数说出,二脉主沉吟道:即是说,不是你们逃走,而是令狐蓁蓁没杀你们。

她数次说自己不是令狐羽,可渡潮长老还是下狠手,逼得她为保命不得不用巨大的飞刃群撞碎一尺墙。

他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两位宫主:神和宫颠倒是非的本领果然强。

宫主们半日说不出话。

渡潮长老算神和宫精英,绝学一尺墙独他继承得最好,他意外身死,还是被疑似令狐羽转世的人杀死,实实叫他们痛不欲生,非要寻太上脉讨个说法,又恐势单力薄,这才找了紫极君,联合一群昔年令狐羽仇家,底气十足地过来,结果没两句话就被人轻飘飘堵回去了。

她若当真是孤莲托生的令狐羽……二位宫主还在嘴硬,二脉主直接打断:倘若、或许、可能——太上脉这么多脉主长老,为着这几个字,白白陪你们耗上许久。

仙门间都按这个法子行事,大家也别修行了,成日扯皮就好。

他不等他们再说,长袖一挥:送客!因见大脉主看着自己,二脉主便微微一笑:唐大脉主擅长水磨工夫,可与他们磨下去只得口干,不如直接送走。

大脉主温言道:泰初雷厉风行,清净多了。

他转身望向俞白,目露欣慰:醒过来便好,看着憔悴了些,眼神倒比往日利索。

说罢他又拍了拍周璟的肩膀,笑道:小七也利索不少,是小九叫你回来的?他何时回?那得看令狐。

周璟道:九师弟说要领略大荒风土人情,尚不知归日。

大脉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旁的楼浩说道:师尊,弟子以为小师姐孤身在外恐有不虞。

紫极君临走时说私人恩怨,看架势就不对,若当真去大荒找令狐蓁蓁,她哪里能对付得了。

大脉主缓缓道:确实,离脉这么久,该回了,就怕她不愿回。

二脉主挺热心:不如我再去一趟大荒?大脉主摇头:泰初何必小题大做,脉主动辄往大荒去,又让四位荒帝为难。

他看了一圈自己的弟子,俞白周璟脚程最快,但一个刚醒一个刚回,都还虚着,楼浩端木延林缨三个脚程太慢,等他们找着人,多半坟头草已三四尺。

小四,小六,你们两个往大荒去一趟。

大脉主吩咐,分头找小九和你们小师姐,若遇到有人寻仇,避让为上,把人带回最重要。

二脉主哈哈一笑:唐大脉主这么怕我挖墙角?大脉主淡道:她情况特殊,留在一脉山最稳妥。

*然而令狐蓁蓁既不想去一脉山,也不想去二脉山,她只想躺在无风城客栈舒服到不行的床上,一张张把银票数到天荒地老。

多亏秦元曦斥重金几乎把手艺人商铺买空,她画了十来张最值钱的引香符与凝冰符,托付给客栈热心伙计,没两日就来了钱。

令狐蓁蓁嗅了嗅银票特别难闻但又特别诱人的味道,一张张小心抹平,这才打开床头一只崭新木盒,里面有两层,数好银票后,厚厚一沓放上面,薄薄一沓放下面,旋即捧着走到书案旁,蘸墨往上写字。

这什么?秦晞终于看不下怎么看也无用的大荒地理志,凑过来瞅她写字。

一个秦字,一个蓁字,令狐蓁蓁写完又从荷包里倒出所有的碎银与铜板,清点后全放进厚厚的秦那一层,顺便舒了口气。

秦晞奇道:小师姐的金库竟还有师弟的份?令狐蓁蓁点头:所有材料都是你买的,你放心,我一定还,等凑齐了一笔头。

他就知道。

利息呢?秦晞问得不客气。

她猛然转过来:你还要利息?要多少?他狮子大开口:五成。

秦元曦若做商人,定是坐地起价的奸商。

令狐蓁蓁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防他还在说:除了利息,还要人情费。

材料我可以买,也可以不买,买了就是人情。

令狐蓁蓁只觉这话莫名耳熟,想了半日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道: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结算的。

见他伸手似是要挠耳朵,她警觉地一蹦三丈远,只听他语气戏谑:不用钱也得用其他的结算,欠我的必须还。

那她歇歇再还。

令狐蓁蓁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脖子,这几天一直画符,还都是特别复杂的符,浑身都酸。

她推开木窗,俯在上面散漫地四处张望,秦元曦又在后面哄骗孩子一般的语气:小师姐,这本大荒地理志里有鞠星的记载,你要来看看吗?她才不过去,他必然又要挠耳朵,她又不傻。

你念给我听就行。

秦晞不再逗她,翻著书说道:太长了,总之就是说一进正月,大荒东方的天空会出现一颗紫星,书上说‘其色煌煌’,应当很容易就能看到。

那看到之后呢?鞠陵于天怎么找?它到底是一座山,还是一座城池?具体在哪个方位?令狐蓁蓁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想得脑壳疼,忽闻街上传来一阵喧嚣,却是有个年轻姑娘因结冰路滑,把街边卖甜水酒的车给撞翻了,热腾腾的甜酒洒了一地,老板正破口大骂要赔钱。

那姑娘被骂得大哭起来:我现在身上没钱……声音听着甚是耳熟,令狐蓁蓁凝神细看,却见她身量纤细,长发绾成双鬟,正是姜书。

第一百二十五章 辗转反侧(上)直到被令狐蓁蓁领进客房,姜书还在抹眼泪,带着鼻音道谢:多谢令狐师姐秦师兄帮我解围,能在这里遇到你们真好。

秦晞只觉奇怪:姜师妹怎会一人来大荒?姜书吸了吸鼻子:我和显之师兄一起来的,他说东之荒有扶桑树,带我开眼界,可刚到东之荒,他就不见了,传信也不回。

我、我又不认识这里,身上钱也花光了……我还以为要困在这里回不去……赵振竟能同意顾采把她带来大荒?他那股护犊劲呢?秦晞问:于飞兄没来?师兄在闭关突破境界。

姜书终于把眼泪擦干,显之师兄传信给我,邀我来大荒,我就来了。

我觉得……这次见他好像有哪里不对。

秦晞看了她一眼:何处不对?姜书神情疑惑:以前他不紧不慢,说话做事都很稳重,可这次见他,好像变得特别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

而且说是游玩,他似乎又有什么急事忙着赶路,一到东之荒就没影了。

秦晞沉吟半晌,见她神色萎靡,便起身道:我去再要间客房,姜师妹先好好休息,等有精神了再细说。

姜书急忙道:不敢劳烦秦师兄,我和令狐师姐住一间就好。

他淡道:小师姐和我住。

姜书赶紧捂住嘴。

直到把她送进客房,见令狐蓁蓁跟着要进,秦晞将她拽回屋,待房门合拢,才低声道:不要太信她的话。

突然想起丛华说他多疑,以前他没觉着,他一说他就真觉着了。

令狐蓁蓁凑过去小声道:你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秦晞学她压低声音:师弟说不上来,就当师弟多疑。

细细回想,蓁蓁几次遇事都有她的身影,在榣山就是,所有人都被幻香摧魂阵迷晕了,她却独独没晕;在灵风湖也是,怎么那么巧被温晋捉住;在朗月村更是莫名其妙突然打乱局面;这次又极巧合地在大荒遇见。

巧合太多难免奇怪,可姜书绝非有城府者,总之,就有点儿蹊跷。

其实我有觉得不对劲。

令狐蓁蓁说得慎重,她居然能发现顾鲜之变了,我一直以为她是被骗都不知道的那种人。

秦晞忍俊不禁,在她面颊上轻轻一戳:小师姐真聪明。

可能是假的姜师妹,障眼法。

她继续贡献聪明,我们把她赶出去?那倒还不至于。

秦晞铺开笔墨开始写信,一面道:天寒地冻赶人出门,小师姐好狠心,还是我给显之兄传个信吧。

信递出去,等了许久却不见回信,他不由沉吟:信能递出去,他确实在大荒,怎么不回?算了,既然显之要看扶桑树,明天带姜师妹去汤谷找找,能遇到最好。

哦,好吧。

令狐蓁蓁不再贡献聪明,又开始折腾符纸,为赚钱而努力。

这次她足画了二十张引香符,二十张凝冰符,外加杂七杂八一堆避字诀真言,在手里捏成一团,愉快地下楼找热心伙计。

刚进大堂,冷不丁客栈大门处挂着的厚毛毡被揭开,一道瘦长人影被风雪卷着快步走进来,一见着她,立即叫得震天响:小师姐!令狐蓁蓁微微一惊,却见他当头扑来,如一匹欢快的小马,正是久违的四师弟季远。

师弟一路奔波,就怕错过什么痕迹,可巧在这里找着你了!他抓着她不松手,眉花眼笑眉飞色舞,快!马上和师弟回去!有危险!回哪儿?令狐蓁蓁立即退了一步:回太上脉?什么危险?季远二话不说拽着她就走:说来话长,一边走师弟一边给你说,正巧我坐骑还……还未说完,便觉手里一空,他错愕回头,却见秦晞挡在前面,抱臂蹙眉看着自己,一面极敷衍地招呼:见过四师兄。

老九!季远简直狂喜,这次是扑向他,我运气真好!一下两个都被我找到了!咦?不对啊,你不是已经忘了小师姐?又想起来了?怎么回事?秦晞反手掐住他胳膊,往客房带:整个客栈都是四师兄的声音,进屋再说。

季远等不到进屋已说了一大串:师尊真是的,居然叫我和那个讨厌的沈不平一起出来找你们,在船上被他阴阳怪气地说话,听得我想打人。

下了船我就赶紧溜,结果还是我运气好!我们直接回去,别告诉沈不平,急死他!还好是沈均,若是端木延在这儿,他俩多半能把客栈屋顶吵炸开。

秦晞给他倒了杯茶,言简意赅:四师兄是奉师尊之命来大荒找我们?为了什么事?季远向来四句正事里要夹两句闲话,一会儿问他怎么想起来的,一会儿又问令狐蓁蓁怎么大半年不见,等他说完,天都黑了。

秦晞简明扼要地提炼给一头雾水的令狐蓁蓁听:小师姐先前杀了神和宫两位长老的事已传回中土,紫虚峰的紫极君领着许多令狐羽昔日仇家来太上脉讨说法,师尊怕他们来大荒找小师姐,才让求远师兄和不平师兄寻人。

紫鸡君又是谁?意思令狐羽的中土仇家们要来大荒杀她?从此不得安宁?令狐蓁蓁真是快被令狐羽的仇家们烦死了,他们应当听听当日鱼白说的话,令狐羽是令狐羽,她是她,他们可不一样。

可我在大荒有要紧事,而且不想回太上脉。

她说得直率。

季远一点没听出来,一面好奇地打量案上各种符纸,一面心不在焉道:师弟出来玩也不想回,那我和你们一起在大荒玩,玩够了回去。

说着他忽又想起什么,两眼放光地凑来近前:小师姐,神和宫长老真是你杀的?用龙群飞刃?能不能让师弟见识一下?令狐蓁蓁提醒他:一两银看一次,你要看几次?这么便宜?季远为她不值,龙群飞刃那么厉害,起码五两银一次,师弟要看十次!她头一回发现这位四师弟说不出的上道:那明天去汤谷给你看,看完再给钱。

师弟是求观摩,不是看杂耍,现在就给。

季远给完钱,注意力已被符纸抢走,抓了一张在手上把玩,问:我听三师姐说小师姐以前做过手艺人,这就是手艺人画的符纸?干什么用的?这是避垢符。

令狐蓁蓁打量他一圈,没见着什么垢渍,便拿笔在他肩上轻轻划了一道,墨迹立即在墨绿的布料上晕染开。

她将符纸一折,往上面贴了一下,墨渍如浮灰般漾起,被她一口气吹得毫无踪迹。

季远两只眼亮得其色煌煌:我试试。

他拿起笔,却在令狐蓁蓁额上画了一道,贴完符纸后正欲吹,早有人一口气替他吹了,修长的手掌捂住她额头,秦晞利落干脆地往他俩之间一坐。

四师兄,玩闹要有礼节。

他和颜悦色,她是小师姐。

季远疑惑地看着他恨不能把令狐蓁蓁整张脸都藏手掌里的模样,他这叫有礼节?小师姐明显也不适,使劲挣开他的手,却又被他勾着肩膀再揽回去,他还在温文尔雅地说话:四师兄晚上怎么住?季远看了看宽敞奢华的客房:这边客房还挺大,咱们俩住呗,你带酒了没?秦晞从袖中摸出一坛一醉方休,淡道:酒给你,我和小师姐住。

季远一口茶喷了老远,呛得满面通红,猛然起身怒道:师兄不许你这么做!怪不得他们都说老九疯魔,他以前不大懂,现在懂了。

师尊甚至一度不许一脉提及小师姐,老九把小师姐的事忘掉多半也是师尊的手笔,为着不让他继续疯魔。

半年多不见小师姐,肯定是被他吓得跑来大荒,原来他还在不知羞耻地纠缠!秦晞有些委屈:可师弟离了小师姐睡不着。

你……季远指着他,摆出师兄架势:睡不着正好多修修无妄法。

我和你住,我马上给小师姐另外要间客房。

元曦你可不能这样,师兄会好好看着你,你实在该反省一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辗转反侧(下)令狐蓁蓁一面收拾案上的符纸,一面道:那你快把秦元曦带走,我的工具全在这边,我就住这里,你们自己换间新的。

正好可以清净几天多做点东西,秦元曦倒不聒噪,但特别有存在感,一举一动都勾她视线,害她没法潜心研究木雕手艺。

秦晞吁了口气,缓缓起身道:那走吧四师兄,今晚师弟只能听你絮叨。

他见令狐蓁蓁头也不抬,便凑去耳边低声道:小师姐,没良心。

怎么就成没良心了?令狐蓁蓁揉着发痒的耳朵抬眼看他,他却没回头,只微微垂了下脑袋,很快又跟季远说笑着走远。

当晚季远便被一醉方休灌得舌头都大了一圈,拍着秦晞的肩膀语重心长:老九,小师姐看着像个妖姬,其实不是那样的,你误会大了。

到底谁误会谁?不晓得蓁蓁刚来一脉山时,对她百般警惕回避的人是哪个,斡旋都是自己来做的。

秦晞不动声色与季远添酒碰杯,便听他含含糊糊又道:你个老九,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师姐以前看你眼睛里有光,现在没了……都是被你吓的……你记得明天给她好好道歉……这个不用他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蓁蓁没能够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

一坛半一醉方休灌下去,季远终于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

原本该去令狐蓁蓁那里的秦晞却没有动,只喝干剩下的半坛,许久不曾有过的微微醉意在四肢百骸流窜。

他低头在软塌毛毯上用手指缓缓画了个半圆。

他们俩就像这个半圆,曾经是他那一半续不上,后来是她这一半续不上,总也成不得完整契合的圆。

秦晞想起自己曾说过,生死纠缠,无休无止。

倘若她一点希望也不给,再来一次飞刃穿心,他就可以将手里的云砸碎,放纵那只魔跳出来,再一次替她愿意也好,替她做一个只有秦元曦的美梦也好。

可她偏偏若有若无,似远似近。

秦元曦还是想做她的少年郎,把小狐狸抱在怀里摸摸头,让命运多舛的人依偎一处。

慢慢来就好,慢慢来。

秦晞往软塌上一躺,在蒿里寒气的蛰伏攒动下,浅浅入梦。

*隔日季远得知要去汤谷寻人,立即转向令狐蓁蓁:小师姐!师弟想骑纸飞龙!飞龙被炸烂了,一直忘了裁新的,令狐蓁蓁抛出纸狐狸:只有这个。

这是她给秦元曦做过茫茫多的纸狐狸中他最嫌弃的那只,变大了看果然挺粗糙,耳朵一大一小,尾巴也不灵巧,但季远还是嗷地一下扑了上去:小师姐和我一起坐!他不由分说把令狐蓁蓁拉上狐狸背,一面低声道:小师姐别怕,老九要是再对你无礼,我替你出头。

令狐蓁蓁摇头:他没对我无礼。

季远大惊失色:那是我错怪老九了?我昨天说了什么?他昨天说的话一箩筐都装不下,谁记得。

令狐蓁蓁扭头找秦晞,打算招呼他们一起上纸狐狸背,他却已牵出妖马,正扶着姜书上去。

妖马生风,她被吹得东倒西歪,他便扶住她的后背,一直没松手。

她一下移开视线,驱使纸狐狸高高飞起,嗖一下窜上天顶。

好像针刺了一下似的,怎么回事?她摸了摸心口,便听季远在后面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我上回来大荒是三年前,在北之荒遇到一位兖州碧云山的师妹,长得真是美若天仙,可惜她看上了老五。

有故事!令狐蓁蓁一下被勾出了书童的责任感,立即取出书童小本与炭笔,横着坐过来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季远坦荡至极:当然有,有好多。

她和善地继续问:那你说说看都是谁?长什么样?什么性子?为了什么缘故?季远意外地老实:我都不知道名字,也不晓得性子,就是因为长得好看。

三脉里有个特别好看的师姐,对了,二脉有个师妹也漂亮,还有一次试炼遇到六脉的一位师妹,惊为天人。

还有……令狐蓁蓁下笔如飞,记录他一箩筐不晓得名字只记得好看的喜欢,最后听他笑呵呵地说:我也喜欢小师姐,你最好看。

她客气回应:你也挺好看。

妖马背上的姜书听他们说得热闹,忍不住问:秦师兄,我能过去和令狐师姐他们坐吗?秦晞终于把手从她后背拿下,碰了这么久,她必然不是障眼法变的姜书。

一起去。

他拽着她纵身而起,借着风势轻飘飘落在纸狐狸背上,季远还在那边说:既然咱们都修雷火,这趟回了一脉山,小师姐每天可以和我一起修行,我们去巨鹿馆切磋……小师姐,你饿吗?秦晞往她身边一坐,或者,说了这么多话,要不要喝口水?令狐蓁蓁正听季远说得开心,没搭理他,他便伸手将她略显凌乱的发尾轻轻顺了顺。

这天在汤谷半个人影都没撞见,回客栈时已近三更,令狐蓁蓁正要进客房,却听秦晞在后面唤她:小师姐。

她一转身,额头却被轻轻点了一下。

小师姐今日心情不错,师弟很喜欢看你与同门和睦友爱。

他低头看着她,虽是在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但别冷落师弟。

她有些迷惑:你又不开心?他声音温柔依旧:师弟没有不开心,是小师姐多心,去睡吧。

虽然秦元曦从来不说,可她越来越能敏锐地感觉到他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小心翼翼,像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克制而焦虑。

他应当很想维持温馨平缓的节奏,却仿佛心有余力不足,极偶尔会倾泻一些情绪出来,从动作到话语再到眼神,无声地咆哮孤单。

明明一直在一起。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无心再折腾符纸,索性洗洗睡觉。

这一夜蒿里的寒气分外难熬,秦晞一时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无声无息地往令狐蓁蓁的客房行去——她睡在窗下他的床褥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睡得无比香甜。

明明他在的时候,她再也不肯过来睡。

秦晞俯身坐在地上,细细研究她眉眼,想要看穿去神魂深处。

曾经嵌在里面的秦元曦多半只剩模糊残影,她会有下意识的举动,却不再有心。

他没有办法靠这一点点浅薄的似情非情过下去,一时喜悦便会生出期待,期待后若生失落便是千斤重。

秦晞轻轻唤她:蓁蓁,蓁蓁。

想告诉她蒿里的寒气有多么难熬,他曾以为拽回那个声音便是一切的圆满,到底怎么才能好好捧住那团云。

如果某一天,她清澈的目光投向另一个人,他怎么办?令狐蓁蓁恍惚中只觉有个人影坐在身边,月光也照不亮他周身的深邃浓黑,像一团黑雾,又像是乌云揉在一块儿。

旱魃?!她一骨碌起身,这次却并未感到铺天盖地的黑雾与刺骨寒意。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她的,旋即化作轻烟彻底消散。

隔日一出客栈,令狐蓁蓁便拽住去牵妖马的秦晞:你过来和我一起坐纸狐狸。

他似乎没什么精神,面色苍白,只往纸狐狸背上一靠,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她攀上纸狐狸,慢悠悠腾空而起,飞了一段后,便开口道:秦元曦,我昨夜又遇到那只旱魃了。

他嗯了一声:寒气没刺伤你?没有,比起来他倒更像是被寒气刺伤,连嘴唇都雪白。

令狐蓁蓁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触手并不烫,反而微微带着寒意,不由有些吃惊:你是不是在生病?并不是,不过昨夜无意识神魂离体,又没有盘神丝维持不散,结果激发风雷魔气与蒿里寒气凝练维持,现在尝到了些许苦果。

秦晞翻身枕在她腿上,长袖挡住亮光:师弟睡一会儿,小师姐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令狐蓁蓁又有似曾相识之感,下意识摸了摸脸,好像谁曾用黑雾覆过她的脸,用禁声术封过她的声音。

其实她有很多想跟他说的,关于那只旱魃,关于她一直没问他也一直没说的,在蒿里寻找半年的事。

许多事不曾细想,令狐蓁蓁向来没有太多心事,可她现在想得停不下来。

想起那个水墨颜色的拂晓,她第三次遇见旱魃,虽然发着高烧,还是看清了他背上的刀。

黑玉为柄,明珠点缀,一面巽卦,一面震卦。

那是风雷,秦元曦修风雷。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日离魂令狐蓁蓁低头看他,他鼻息已经渐渐变得深邃,应是睡着了。

还是不要吵醒他,她一点点靠向纸狐狸的尾巴,谁想一阵奇异的嗡鸣突然出现在他手边,竟是有人给他递信。

秦晞一骨碌起身,急急展开信纸,信居然是沈均递过来的,简直破天荒头一回。

他匆匆看了一遍,不由眉头紧皱。

沈均写信也言简意赅,提及在北之荒遇到一位名叫顾采的三才门修士,身受重伤,因发现他手边有秦晞递过去的信,这才写了回信。

顾采重伤,事情实在有些扑朔迷离。

秦晞刚回完信,又听季远奇道:咦?思士谷门口有人!是那位顾显之吗?不可能,顾采还在重伤着。

秦晞探头往下看,谷口果然站了个人,一身紫衣,须发花白——姜书已兴高采烈地高声叫了起来:是师尊!师尊——!你怎么会来大荒?她师尊?那不就是紫极君?!秦晞和季远脸色登时变了,下一刻便觉无数道雪亮镜光纠缠上来,与赵振和温晋那些星星点点直射的镜光不同,紫极君的镜光如蛇一般游走不定,妖马和纸狐狸瞬间四分五裂,奇异的是,那妖马一滴血未流,光秃秃一个马头仍在嘶吼鸣叫。

秦晞急急唤来风势托住众人,但见雪白拂尘一卷,紫极君先把姜书卷了过去,语带责备:你怎会偷偷跑来大荒?姜书仍有些懵:我、我来玩……师尊,他们是我朋友……你怎么……紫极君冷哼一声:你年纪太小,交友不慎!速速退去后面!不许再说话!他上前数步,将刚刚落地的秦晞三人一一看过一遍,最后目光死死钉在令狐蓁蓁脸上,缓缓道:今日我是寻令狐羽了结陈年宿怨,二位太上脉小友若不愿被牵连,还请速速避让。

季远急道:都说了多少遍她不是令狐羽!紫极君一把年纪,怎么不讲道理?紫极君淡道:讲道理?令狐羽动手从不讲道理,为何我要与他讲道理?我倒是可以和二位小友讲道理,此乃私人恩怨,不涉仙门,我今日为报仇雪恨者,谁要阻拦,杀无赦,后果我自会一力承担。

季远气得差点跳起来,秦晞开口道:紫极君,晚辈有些疑惑想请教,你怎会来这汤谷?莫非是有人提示?大荒如此辽阔,结果他和蓁蓁前脚刚遇着季远和姜书,后脚紫极君也到了,绝不可能是巧合。

紫极君倒也大方:不错,确然有人提示我,果然可信。

秦晞想了想:可是那位仙圣?紫极君微微扬眉:哦?你也知道仙圣,很好,待我杀完令狐羽,再与小友好好叙叙这位神秘又大方的仙圣。

他不再看秦晞,目光又落回令狐蓁蓁脸上,森然道:令狐羽,还记得当年事吗?又来了。

令狐蓁蓁道:我不是令狐羽,我叫令狐蓁蓁。

紫极君冷道:是孤莲托生的本人,就不必与我装。

若是后人,那这就是你的命。

你忘了吗?当年我拿你当知己兄弟,他们都说你杀了许多修士,我却不信,为你辩解,甚至助你逃亡。

可你却毁我经脉,令我差点成了废人!此仇此痛,我日日煎熬五十年,今日我便尽数还给你!令狐蓁蓁眼见蛇一般的镜光又密密麻麻袭来,当即唤出龙群飞刃将自己牢牢裹住,不防无数道镜光倏地凝结在一处,成了一道横贯天地般的巨大光束,只瞬间便将龙群飞刃撞了个粉碎。

天雷地火急急铺开,张狂而迅疾地寻找看不见的镜子,冷电白龙一般窜出,一根根分开,将令狐蓁蓁周身罩住。

他不用镜子!秦晞说得很快,云里的水汽足够他用!季远当即释放唤火术,星星点点的火雨缓缓飘落,试图将天顶浓云烧干。

紫极君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地:二位小友不肯收手,休怪术法无眼无情!季远早把师尊交代的遇寻仇赶紧跑的教诲丢在了脑后,哇哇大叫:你要杀我太上一脉的小师姐!太上脉能叫你踩头上?!有工夫聒噪,也不来挡一下镜光,老四真是一脉里最不适合当试炼伙伴的人。

秦晞唤起冷电与天顶巨大的镜光相抗片刻,额上一时满是冷汗。

紫极君可是名门紫虚峰的十八洞长老之一,他们绝不是对手,他显然没打算对付两个年轻修士,甚至也未曾对蓁蓁下杀手,反而像是试图耗光她的气力,飞刃群每每聚集,便立即以镜光砸碎。

这样耗下去肯定耗不过他。

秦晞唤来飞剑,身形一晃,风雷术罩在周身三尺,行动间比往昔快了无数,无声无息刺向紫极君,与他缠斗一处。

天顶巨大的光束黯淡了片刻,便在此时,奇异而浑厚的啸声四下而起,原先被镜光一触即碎的细细蛟龙般的龙群飞刃忽然如巨浪汹涌般越来越多,似无数条挣扎的巨龙,渐渐扑向天际,试图撕碎层云。

令狐蓁蓁只觉脑仁巨痛无比,她从没试过这样一化亿万,所有的念头倏忽间倾巢而出,眉心甚至有种要裂开的感觉。

不好,有些撑不住,脑子里嗡嗡乱响。

她试图收回部分念头,却有心无力,眼前忽然一黑,念头再也维持不住,无数巨龙攒动般的飞刃群顷刻间烟消云散。

紫极君冷哼一声,手掌一抬,并未让镜光继续砸向她,反而从怀中掏出一柄长长的直刀。

刀身红黑交织,也以明珠点缀,一面震卦,一面离卦。

灵气震荡,秦晞只觉无法抗拒的大力将自己和季远一推数丈,压在地上不能动,紫极君提着刀朝同样不能动弹的令狐蓁蓁行去,一面语气平淡地说道:这是你曾经放我那里的刀,我用它废你经脉,斩下你的脑袋后,再让它与你合葬一处。

寒光乍现,直刀已出鞘,秦晞也扯下了手套。

夹杂着刺骨寒意的风雷魔气这次毫不压制呼啸而出,瞬息间笼罩整座思士谷。

老九?季远被魔气刺得面无人色,一头栽倒在地,你放魔气刺谁?!没有人回答他,秦晞仆倒在地,黑雾深处,乌云般的身影显现,衣衫是凝聚的黑雾,翻卷不休,长发似烟云悬浮不定。

令狐蓁蓁只觉一种有别于寒意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如牛毫般密密麻麻刺入经脉,刺得她面无人色,全身气力瞬间没了,半张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竭力撑圆了眼睛望向黑雾深处那道漆黑身影。

名叫秦元曦的旱魃正朝她慢慢走来,步伐轻缓而迟疑,忽又停下脚步,乌云般的人影又一次散溢,连同无数黑雾,尽数回归进秦晞的左臂。

他骤然睁开眼,头一件事便是皱眉看着左臂上躁动的风雷魔气,原本只想放出魔气纠缠紫极君,怎么竟来了场白日离魂?神魂须臾离体再回归,震荡不休,蒿里的寒气仿佛要刺进脑海深处。

秦晞唇角溢出数行血,当下四顾一圈,令狐蓁蓁倒在对面,季远倒在旁边,紫极君倒在稍远处,姜书……姜书面色如雪,步伐蹒跚,正弯腰捡起直刀。

第一百二十八章 温情冷酷谁叫你过来的?!动弹不得的紫极君厉声斥责,停住!中了魔气不要妄动!否则损伤经脉再不能修行!他以为这位徒儿有心相助杀令狐羽,连连喝止。

姜书恍若未闻,她已被魔气刺伤,五官内鲜血滴答而落,却全无知觉,提着刀走近,毫不犹豫一刀刺入他腹部。

紫极君惊痛到了极致:……小姜?她这会儿多半不是小姜。

眼看她拔出又欲再刺,当真要虐杀养育恩人,秦晞试图运转周天,却无能为力,身体又为蒿里寒气所迫,难以行动,当即急道:仙圣!你是要当着两个有缘者的面,再造一个新有缘者?仙圣两个字一出,紫极君不由颤声道:她是仙圣?!姜书当然不是,但操纵她的必然是。

仙圣拥有超乎寻常的能操控他人的术法,与霜月君的操纵妖丹截然不同。

姜书正常时与被操纵时难以区分,说不定她自己都发觉不了。

实在是神乎其技。

秦晞好像有点理解令狐羽的癫狂了。

姜书扭头似讥诮又似欣赏般瞥了他一眼,语气沉沉:白日离魂,离死不远,人命是那么容易换的?秦晞眯了眯眼,又道:你好像用不了什么术法,是远隔重洋的缘故?她只是笑,又一刀刺入紫极君胸膛,在他痛极惨呼声中悠然道:我一番布置,险些被你坏事,现在还逞能,不杀了他,你们还想活着离开大荒?她拔出再欲刺,令狐蓁蓁忽然唤了声:大伯。

姜书没有回头,声音却骤然温和下来:蓁蓁,你不要动,大伯这便替你将盘神丝拿回,你再把不愉快的都忘掉,回大伯身边,大伯一定好好疼你。

令狐蓁蓁闭上眼:你当时在紫林镇,就是想这样操纵我?可你没成功,因为令狐羽对我做了手脚,所以你才想杀我,把我变成尸体再操控。

姜书好似有些意外:你聪敏了许多,也好,大伯喜欢聪明孩子。

令狐蓁蓁低声道:可我还是想念大伯。

姜书终于转身,面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情,缓缓道:大伯也很想你,大伯说过,你是世上最亲的亲人,所以大伯要你回来。

令狐蓁蓁没有说话。

纵然他是假的,是个至今连真身都不知的幻影,他们还是切实度过十来年的相伴日子。

他教她识文断字,教她道理,教出一个如今的令狐蓁蓁。

她还是期盼那些归来的日子,霞光落在他脊背上,轮廓温暖而柔和,大伯的手会来摸摸头。

这一切终究也要被埋葬在内心深处。

令狐蓁蓁竭尽全力凝练飞刃,眉心又有种裂开的巨痛,忽然间似乎有什么被念头凝结出来,她当即驱使着撞向姜书。

仿佛一根细针,又像一线流光,飞得很慢,姜书笑着用袖子拂开,一声顽皮还未说完,脸色却变了。

你刺了什么进来?!她厉声诘问,手里的直刀忽然再也握不住,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令狐蓁蓁移开视线,目中泪光一闪而过:我不想要盘神丝,也不会再回去。

姜书软倒在地,声音沉痛:你又赶大伯走!蓁蓁,你真不听话。

令狐蓁蓁眼前似有金星如雨落下,方才凝练念头像是一下耗空所有的精力,耳畔模模糊糊,只听见大伯最后一句:你们父女俩,一般地不听话。

没错,从头到尾,大伯想要的只是听话的令狐羽和令狐蓁蓁。

当他们听话,他会比冬日阳光还要温柔可亲;可一旦他们试图反抗,他会比数九寒天还冷酷。

他的感情是真的,冷酷也是真的,她实实理解不了他。

快醒来时,令狐蓁蓁听见紫极君在低声说话:那日离开太上脉,有个不认识的修士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是令狐蓁蓁的画像,提及她正在东之荒汤谷一带,署名是仙圣。

我是复仇心切……唉,想不到……秦元曦的声音很轻:晚辈曾在青州见识过仙圣的两名手下,他们身上有许多仙门绝学的符纸。

晚辈猜测,仙圣恐怕在各大仙门内都有安插类似姜师妹这样的受操纵者,一则可以了解仙门隐秘,二来还能收集绝学……惊呼声骤然响起,季远急道:老九?你怎么了?令狐蓁蓁想睁眼,却动不了,脑壳里一直嗡嗡乱响,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只听紫极君惊道:秦小友体内似乎有无数寒气,他是以风雷魔气与之抗衡炼化?此法好生凶险,稍有不慎便是性命堪忧!季远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老九术法天赋是最好的,肯定没事!这与术法天赋无关。

紫极君缓缓摇头,那些黑雾般的风雷魔气与寒气混杂,且其中裹着生魂,他那是白日离魂了,情况很不妙。

他温言道:我替他暖一暖经脉,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季远嘀咕:你不喊打喊杀的时候倒是个不错的老人家……你不会还要再动小师姐吧?我可不会让你得逞!令狐蓁蓁觉着床帐被呼啦放下,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我就在这边守着。

紫极君的声音听来犹如叹息:想不到令狐羽害我,更想不到他后人却救我,这一番恩怨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做什么。

看来令狐羽的仇家里也有讲道理的人。

令狐蓁蓁心中一松,又一次陷入昏睡。

季远犹在暗含警惕地盯着紫极君,忽闻客房门被敲响,外面的人并未等开门,毫不客气走了进来,正是背着顾采的沈均。

怎么一个个面无人色?他张口就近乎嘲讽,那老头怎么也在?被他打的?季远一下蹦起扑过去,他这辈子头一回见着沈均如此高兴。

他花了快小半时辰也没能让沈均和顾采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是紫极君实在听不下去,简明扼要地将经过讲述一遍,二人终于恍然大悟。

顾采精神有些萎靡,声音虚弱:我收到姜师妹传信,说想来大荒找一件天财地宝送给师尊当寿礼,我便陪她去了北之荒。

三日前她突然半夜来我房中……说到这里,这位一向有点憨的年轻修士罕见地露出一丝赧颜,声音更低:我毫无警觉,被她出手重创,好在没伤着要害,见她一路奔逃,我便勉力追在后面,后来体力不支晕死过去,多亏不平兄路过相助。

沈均淡道:谢字说一次就够了。

话音刚落,却见一直昏睡在角落软塌里的姜书一骨碌起身,满面惊恐地四顾,待望见顾采与紫极君,竟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没杀你们吧?!我梦到我朝你们下手!梦?紫极君安抚询问了半日,她终于颤声道: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在做梦,稀里糊涂地做许多没想过的事。

显之师兄说我传信叫他去大荒,可我之前真的没想过。

好多事、好多事我都迷迷糊糊的……本来觉得不该这样,可很快又觉得理所当然……师尊,显之师兄,我这个人是不是太糊涂太笨了?我真的没杀你们?顾采和紫极君几乎异口同声:当然没有。

她似乎信了些,闭上眼喃喃:那就好,不然我拿什么脸见你们……紫极君不由暗暗叹息。

当年徐州闹妖患,百里内几乎无活人,姜书是他在草丛里抱回的孤儿。

其时他也曾疑惑,那荒烟蔓草遍地枯骨的地方,怎会有白白胖胖哭声响亮的婴孩?如今看来,正是仙圣的刻意安排。

盘神丝有缘者须得家道败落,父杀母,养育恩人惨死,加之出生在雷雨夜的子时,确然都可以人为促就,仙圣甚至留了一手,好让仙门不生警惕,若非那令狐后人以别致法子驱赶仙圣,姜书便要亲手铸下大错。

操纵旁人到如此地步,闻所未闻,而亲手虐杀养育恩人又何其残忍,仙圣此人实实冷酷至极。

第一百二十九章 舒而脱脱(上)腊月廿七,雪飘如絮。

秦晞觉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茫茫蒿里,没有目的,不知要去哪儿,只四处胡乱走动着。

曾经觉得冰冷的沼泽泥地,他渐渐不觉得冷了,脚步也不再能像往昔那么轻缓,像是随时要陷进去,和那些低吟的神魂们一样,留在这里。

每每这个时候,他便要用风雷魔气刺自己一下,以免真的陷进去。

想回去,回到人世间,他还有一朵易碎易散的云捧在掌心。

命运如蒿里的沼泽,处处陷阱,他曾向她狂奔,现在却只能执着而缓慢地前行。

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或许应当有个声音呼唤他,他侧耳凝神细听,渐渐地,声音真的来了。

这是引香符,可以引来各种香气,两个时辰变一次。

她正忙碌自己的手艺人活计,挺好,永远也闲不下来的蓁蓁。

很快又有个冷凝而讨厌的声音响起,是沈均:我想买一张,小师姐可否报个价?去了季远又来沈均,那个在她嘴里很不错的沈不平。

她很大方,大方得过了头:不用,这张送你了。

跟自己事事结算,跟沈不平就大方相赠,看来她是真觉得沈不平不错,而且马上开始发问书童的那些暧昧问题:沈不平,你有喜欢的人吗?沈均半个顿没打:有。

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为了什么缘故喜欢的?沈均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秦晞甚至觉得油腻腻地:长得很美,见之忘俗。

性子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她待我向来与众不同,我喜欢她的直话直说。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人还在这里躺着,魂还在蒿里走着,还要听这样令人厌恶的情话,秦晞觉着自己真要陷下去了。

她最后问了句以前不会问的:是谁?我认识吗?认识,她叫林……秦晞骤然睁开了眼。

花架上的琉璃花瓶突然砸碎在地,打断了沈均的话。

因着这位小师姐问得利索,他也下意识答得利索,然而这番心事终究没和人吐露过,他也不习惯吐露,极罕见地感到一丝赧意,只起身道:师弟去做晚课。

令狐蓁蓁利落点头:好,你去吧。

她更加利落地在本子上记下老八两个字,她认识,又姓林,只有她了,原来沈不平喜欢老八。

忙完书童的事,令狐蓁蓁和前几日一样,拧了滚烫的帕子替床上沉睡不醒的秦元曦擦脸。

他一连睡了好几天,有时候眉头紧皱,有时候却睡得香甜,紫极君临走前来看过他,却也搞不清楚怎么个情况,只能叹息离开。

不过现在令狐蓁蓁急中生智,有了个法子。

自从那天彻底把所有念头释放出去后,她觉着眉心像是开了眼,时常可以凝练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念头。

当初撞向姜书的也是这种念头,她原以为是飞刃,结果一触及她,却仿佛扎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识海,茫茫海水中有一点红光闪烁,轻轻一碰,大伯便走了。

有点玄乎,但秦元曦昏睡不醒,她想去他识海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擦完脸,令狐蓁蓁刚起身,忽见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道乌云般的身影,虽看不清五官轮廓,可她知道他正静静看着她。

秦元曦?她唤了一声,下意识朝他走去。

他似乎并不能说话,只朝她伸出手。

秦晞又觉似梦非梦,他看见令狐蓁蓁替床上的自己擦脸,还在他脸上揪了两下。

这多少让他愉悦了些,方欲靠近,她却已发现他。

没有害怕,没有惊讶,她像是见到最平常的他,唤了声秦元曦,便朝他走来。

又有花从心底的石缝间钻出来,顽强而不死,像是忽然间有了无数勇气,秦晞想就这样摸一下她的脑袋,可是手伸出去,只有缭绕的魔气与寒气。

他骤然收回手,退了数步,令狐蓁蓁却步步紧逼,细而白的手向他伸来。

秦晞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她已经近在眼前,握住他双手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

仿佛握住一团极冰冷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雾气,令狐蓁蓁打了个哆嗦,下一刻便觉黑雾萦绕上来,乌云般的身影张开双臂,温柔地抱住她。

不止经脉,仿佛神魂也被刺伤,令狐蓁蓁又打了个寒战,明明是冻得脑仁儿都要结冰的气息,却莫名让她有熟悉感。

她依稀在这片死寂的寒冷中沉睡过,有人把她拽出了梦乡。

秦元曦,你果然是那个旱魃。

令狐蓁蓁收紧双臂,我现在不怕了。

话刚说完,她已软倒在地。

又是连绵不绝的高烧,蒿里的寒气果然可怕,她一刻也不想待。

为什么要在里面寻找半年?如果已两不相欠,彼此忘记岂不是更好?现在他们又纠缠在一处了,她迟早要像以前那样没法离开他,看什么眼里都有秦元曦。

令狐蓁蓁在高烧的间隙偶尔会做梦,梦里的她坐在开满花的小山谷里,对面是清澈的小池塘。

有人在与她说话,声音很温柔:大荒有的中土都有,我期盼你喜欢这里。

她应当挺喜欢,却不是因着山青水蓝千岩竞秀而喜欢。

对令狐蓁蓁而言,山只是山,水也只是水,都是因着身边陪伴的人,它们才会泛出异样绚烂的光彩。

高烧不退,她好像出了许多汗,时常能察觉有人解开衣服替自己擦拭,一面擦,一面还要悄声细语和神志不清的她解释:小师姐,师弟没有看,更没有碰。

这什么多此一举的行为?只有秦元曦会来这套,她早发现了,他多半有那么点儿扭曲的地方,好在她是小师姐,不跟他计较。

令狐蓁蓁终于睁开眼时,眼前又是水汽氤氲,竖格窗开了一道缝,偶尔有雪片从缝隙里钻进来,瞬间化为水滴。

汤池的水是浑浊的乳白色,看不见水底的动静,她依然能感觉到双脚被紧紧纠缠。

一双胳膊在后面环着她,秦元曦第三次与她一起下汤池。

湿透的薄衣紧紧贴在身上,右耳的上清环正被人轻轻吻着,秦元曦一面吻,一面悄声问她:小师姐这次怎么不蹦跶了?那当然是因为……她没力气蹦跶。

令狐蓁蓁眨了眨眼睛,水滴从湿漉漉的睫毛上滚落,他的手抚上来,扶着她的面颊,张口去咬她纤长的脖子,没一会儿便咬出个鲜红的印记。

他似乎挺满意,细细摩挲半日,又把手掌贴在她额头上试探,一面道:好像还有些发烧,你已经烧了两天。

令狐蓁蓁眼神涣散地望着全然陌生的汤池,只问:这什么地方?你没事了?秦晞将她湿漉漉的长发拨去一边,舀水浇在她脖子上那块鲜红痕迹上:师弟除了不认路,能有什么事?我不晓得这是哪里,见汤池不错,便留下了。

她吸了口气:你把沈不平和老四丢着不管?又是沈不平,真讨厌这名字,更讨厌从她嘴里说出来,秦晞淡道: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人一直陪着照料,一脉修士怎可能这么脆弱。

不等她开口,他又抱紧她:别提旁人,问问师弟,师弟心情不好,你问问缘故。

第一百三十章 舒而脱脱(下)可令狐蓁蓁就是不问,不想叫他遂愿似的,只说:你睡了好几天,紫鸡君带着姜师妹走你也没醒,顾鲜之走你也没醒。

终于醒了,又把沈不平和老四抛下,非拖我下汤池。

一点正事不问,不像平时的秦元曦。

秦晞闭上眼:师弟脑仁不大,现在只装得下小师姐,不像小师姐,可以装许多鸡鸭鱼鲜,碗盘碟筷。

她扭头看他:什么鸡鸭鱼鲜?他下巴上滴着水,湿漉漉的睫毛扬起来盯着她:还问?果然鸡鸭鱼鲜比师弟重要。

令狐蓁蓁摸了摸他的脸,那双漆黑眼睛里有阴郁之色,却不是平时的那种,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因为蒿里寒气很难熬,一直被折磨肯定不开心。

蒿里的寒气确实太冷了,冷得他捧不住那朵云,他觉着自己已站在死路的终点,终于没法从陷阱里出去。

秦晞没有接话,只将她从池中抱起:水要凉了,出去吧。

炽热的风裹住身体,蓁蓁一直盯着他看,仿佛在揣摩他的心思与情绪。

她多数时候是不想心事的,一旦开始想,便出奇地聪明敏锐。

你不是为寒气生气。

令狐蓁蓁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细看眉眼,你在生我的气?秦晞把她往矮榻上一放,取来梳子面对面环着替她梳头,语气是平静的:小师姐觉得我是为什么生你气?她为难地望着他:因为我没让你骑纸狐狸?还有呢?听起来他好像为了不止一件事恼火,秦元曦,麻烦鬼。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气:因为我趁你睡着给你结辫子,揪你脸?怪不得醒来后发现发尾被结了两根小辫子,还以为是季远那傻货干的。

秦晞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还有?令狐蓁蓁摇头:没有了,你非要生气肯定是你没道理,我还生气呢!他奇道:小师姐气什么?多着呢。

你干嘛甩开沈不平他们?我拿了钱还有好几次龙群飞刃没给他们看。

她卷了卷已被热风烤干的袖子,而且动不动趁我生病受伤抓我下汤池,我可以醒了自己下。

秦晞捧住她的脸,声音很温柔:我不想听小师姐提这个名字,你的甲乙丙丁师弟都不想听。

甲乙丙丁又是什么?令狐蓁蓁琢磨难题似的望着他,忽然醒悟过来:你指沈不平和老四?不止。

他晃了晃她的脸:别提。

她皱起眉头:你自己不也一样?我上回明明想叫你骑纸狐狸,你非牵妖马,还一直把手放在姜师妹背上。

你和其他姑娘说话都和气得很,跟我就老是不开心,阴阳怪气!秦晞眨了眨眼,忽然在她柔软的面颊上轻轻掐了一下:吃醋了?令狐蓁蓁一愣,偏头想了想,利落颔首:对。

清透而璀璨的火焰在他漆黑眼底燃烧跳跃起来,他身上总有她喜欢的一切,从色泽到气味。

她凑近去看,只听他轻轻问:小师姐,要是师弟有一天离开了,你怎么办?她有些茫然:你去哪儿?他没有回答,只捻起她一绺头发,放在指尖搓成各种形状:可能这就是因缘,该断的时候没有断,强行续上便总有不测。

但再来一百遍,师弟还是会续。

秦元曦就是这么偏执不讲理,因这一线执念才白日生魔,试图与莫测的命运不死不休。

不过仙圣说的也对,换回一条人命哪有这么容易,盘神丝并不会无中生有,半年的寻找只是换取一个机会,把她拽回人世间后,蒿里的寒气便日夜拉扯他的回归。

很公平,也很不甘。

秦晞将她梳顺且已变得温热干燥的长发铺去背后,起身披上氅衣:小师姐应当饿了,我去叫些饭食。

一只手牵住他的袖子,令狐蓁蓁急转到他身前,蹙眉盯着他:你是出了什么事?秦晞摸她圆溜溜的脑袋:师弟能出什么事?小师姐又多心。

不,她说得极肯定,你一定有事。

秦晞叹了口气:好吧,师弟是想炼化盘神丝的事。

小师姐为盘神丝而死,师弟本不想炼化,就放着,也算履行师尊交代的看守它的职责。

不过既然那仙圣如此神乎其神,师弟也不得不炼化了。

按照她的习性,多半会问炼化后有什么不一样,他等了片刻,却等来她摇头:你骗我,你想的不是这个。

秦晞倏地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握住她拽袖子的手,轻轻去掰,掰开一根手指,她又挂上一根。

他忽觉忍不得,将袖子一拉,她还有些低烧,一拉之下脚步不稳晃了晃,另一只手也挂了上来。

清澈的琥珀眼睛直率而专注地看着他,非要等到一个回答。

有什么强撑的东西摇摇欲坠,秦晞伸手握住她发烫的后颈,低声道:师弟心情不好,小师姐安慰我一下。

他俯首重重去吻她,曾经微凉的面颊此刻贴在脸上带着些许低烧的烫意,呼吸也是烫的。

烫些好,这样方能驱散蒿里寒气。

双臂渐渐收紧,将带着热气的身体紧紧锁在胸前,这样连心也可以暖和。

有些喘不上气,令狐蓁蓁不适地刚挣两下,便觉他环着腰一把将她抱起。

像是要呼吸她的呼吸,他的手按住后脑勺,绝不许她避让,可指尖又在撩耳朵,她痒得乱躲,怎样也躲不掉,一时天旋地转,后背撞在柔软的床褥上,被他圈着滚了两回,长发夜一般覆盖下来。

让人极欢喜的香甜气息几乎要钻入眉心,令狐蓁蓁脑门微微发麻。

真要喘不上气,她只觉眼前有细小星屑蹦跶,开始用上气力挣扎推拒,两只手腕一下被压制住,秦元曦终于稍稍离开些,吐息像微风一样刷过唇角,声音异常轻:小师姐,再一会儿。

再一会儿是怎样的一会儿?令狐蓁蓁耳朵被咬得不知痛笑多少回,偏偏两只手被按着挣扎不得,差点把床褥扭穿,终于一点力气也没有,被他往床里面带了带,柔软单薄的袖子从手肘滑下去,修长的手握住了肩膀。

细雪渐被揉碎,顺着指缝弹落,馨香而细腻。

多半因着低烧,她与他缠了半日又软回去,秦晞试图妥帖将玉雪横陈,轻拿轻放,渐渐却放肆起来,亲手制造一场前所未有的雪崩。

浅浅的光像是忽然变成了流动的,秦晞听见她隐隐哽咽:秦元曦,我难受……谁不是呢?他抵着她的额头,一时又觉她痛得挣扎不休,在他肩上一下下砸着,嗓子有些哑:我不要安慰你了!我不……秦晞掐住她乱动的脸,轻轻哄她:小师姐别动,别动。

令狐蓁蓁第一百三十一章 冬阳暖暖说要轻轻的,他还是一直在食言。

令狐蓁蓁醒来时,已记不清是怎样的晨昏,秦元曦又环着她,正替她系脖子上的细丝带。

他显然不大擅长这个,笨拙得很,不是松了就是紧了,却仍饶有趣味地尝试着,试图把两根黑色丝带系出花儿来。

最后居然真被他系出一朵花似的结,他颇有成就感地吐出一口气,又来折腾头发。

她的头发极浓密,却柔软而顺滑,流水般从指缝间滑落,秦晞勉强绾了个成形状的发髻,从床头拿起发簪,轻轻推进去,问:疼吗?令狐蓁蓁缓缓摇头,她仍困倦得很,靠在他肩上似睡非睡。

天光浅淡,帐内仍有些晦暗,她从头到脚这一身秾艳姿色越发显得勾人的妖媚。

秦晞摸向她脑门,轻道:烧退了,还难不难受?她还是摇头,梦呓一般:你为什么不睡觉?不管她醒来几次,秦元曦都醒着,似乎根本没合眼过。

他摩挲她额头附近柔软的碎发,似埋怨似玩笑:师弟心情不好,睡不着,小师姐还不肯安慰我。

她还要怎么安慰?都快被砸碎了。

令狐蓁蓁捉住他的手,触手却是柔软的玄豹皮,他不知何时把手套戴上了,隐隐可见漆黑的风雷魔气在手套边缘攒动。

她刚揭开一点想往里看,秦晞已收回手:当心再刺伤你。

不等她说话,他一下拆了发髻,又一把将结成花的丝带扯开,好像方才忙了半日就为了这一刻似的。

这次真轻轻的。

秦晞亲了亲她的鼻尖。

秦元曦,骗子,麻烦鬼。

令狐蓁蓁觉着他像是变成一条蛇,恨不能脚趾也生在一处,她实在有些吃不消,却又贪恋他的一切,从气息到声音,从眉眼到指尖,每一处都令她如此愉悦。

这会儿她才真成了绝世妖姬,比想象中还要惊艳无数。

小师姐……秦晞抵着额头一直低低唤她,眉梢眼角罕见地蘸着一丝浅红媚色,师弟喜欢这样。

既然烧退了,似乎也不疼了,他想要更贴心的安慰。

令狐蓁蓁又一次累极睡去时,只听见他轻声道:已经正月了,等鞠星出来,我会叫醒小师姐。

他还是不睡?她去握他的手,下一刻便觉他环住肩膀,令人怜爱又痴迷的气息近在咫尺:师弟陪着你。

*正月初三,冬阳暖暖。

秦晞终于放开屏蔽数日的传信术,雪片般的信纸登时呼啦啦铺了一地,全是季远递过来的,从一开始的你们去哪儿了,到最后的老九你竟敢拐跑小师姐,连字迹都透露出愤怒。

还是要处理甲乙丙丁。

秦晞随手写回信,让他们要么马上回中土,要么在无风城客栈安静等待,刚写完,令狐蓁蓁已捏着装了包子的纸袋推门而入,一面抱怨:都初三了,还没见到鞠星。

星辰何时出现,非人力能为,只能慢慢等。

秦晞将信递出去,再取一张白纸,先写仙圣二字,又写下令狐羽三字。

胡作非为那么多天,该看看正事了。

小师姐记不记得一脉山藏书阁里,有关令狐羽的记载?说他在中土囚禁了许多男女,逼他们怀孕生子。

她点头,呲溜一下窜上软塌,靠在他身上吃包子。

秦晞慢悠悠摸她脑袋,好似摩挲一粒手感舒适的球:他本人不是盘神丝有缘者,我曾以为他是想把自己打造成有缘者,不过既然那仙圣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操控术,加上姜师妹之事,我猜这些事应当是仙圣操纵他做的。

仙圣应当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造有缘者,他行事向来隐秘,或许他只是想要一批修行资质不错、又能被打下操控术的孩子。

五十多年过去,那些孩子如今多半已是各仙门长老或精英,仙圣既然持有那么多仙门绝学符纸,想必目的已达成。

不过令狐羽来大荒寻思女应是他自己的决断。

秦晞点了点纸上令狐羽三字,孤莲托生也是他自己决定的,多半为了摆脱仙圣控制。

从姜书的情况来看,仙圣的操控术甚至难以为本人察觉,令狐羽能凭一己之力搞孤莲托生,果然厉害。

姜书只差一步便能成为有缘者,自己和丛华也是仙圣亲手造就的有缘者,他为何要打造那么多有缘者?是否他们体内也有下过操控术?秦晞觉着应当没有,否则仙圣完全可以操控自己把盘神丝给蓁蓁,那天也完全可以让丛华继续抢夺盘神丝。

如此看来,这个操控术虽厉害,却有缺陷,并非人人可下,否则盘神丝早该是仙圣囊中之物,他造如此多有缘者,应是为了尝试谁能成功下术。

秦晞想得出神,喃喃道:仙圣收集绝学,打造有缘者,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事,若为仙门中逐权,实在行不通。

他多半喜欢掌控一切,是个重私欲的人。

正说着,手边忽然来了信,季远啰里啰嗦写了十来张纸,除了不肯回中土,剩下都是废话。

秦晞嫌弃地随手翻阅,便见信中提到南荒帝一行浩浩荡荡经过无风城,沈均试图凑近看,险些与荒帝守卫发生冲突。

南荒帝看上去挺年轻,季远如此写道,听说是来东之荒游玩,怪不得你们之前说南之荒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堂堂荒帝成天出来游玩,南之荒能好才奇怪。

他对南荒帝怕是有什么误解,但确实奇怪,昌元妖君把南之荒搞得乌烟瘴气,才过去一年,南荒帝还有心思游玩?令狐蓁蓁两眼放光:他是不是要去鞠陵于天?诶,还真有可能,南荒帝自然对寄梦的来处十分了解,又是正月里来,巧合总不会凑一块儿。

小师姐真聪明。

秦晞在她面颊上戳一下,夸得真情实感,那我们先找南荒帝的行踪。

冬日暖阳隔着窗楹落在身上,他终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支颐撑在窗台上看着令狐蓁蓁吃完包子继续折腾符纸。

她总有自己的事忙碌,琐碎又可喜,虽在深山长大,却是人世间的蓁蓁。

秦晞眯眼看了一阵,多日不睡,终觉困倦不堪,不知不觉便靠在窗上睡着了。

令狐蓁蓁一道符纸没画完,便听闻他鼻息深邃,扭头一看,他已经顺着木窗滑下来,在软塌上寻了个舒适姿势睡得昏天暗地。

可算抓到他睡觉的时候。

她俯身轻轻将额头贴在他肩上,念头毫不犹豫依附上去,霎时间钻入了无边无际的识海。

与姜书的纯然清澈不同,秦元曦的识海一半明澈,一半幽黑。

仿佛能感觉到他的些许情绪,偏执而又宁静,喜悦却又悲伤,他一向如此矛盾纠结。

细碎的属于秦元曦的念头似泡沫滑过,令狐蓁蓁继续深入,渐渐地,望见了他的神魂,那个在茫茫蒿里执着寻找半年的乌云般的身影。

一靠近,刺骨的寒意便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打了个哆嗦,却不肯放弃,任由寒气纠缠在念头上。

一只手突然推开她,念头瞬间消散,她骤然睁眼,便见方才犹熟睡的秦元曦正蹙眉看着自己。

他忽地一巴掌摁在她脑门上,惊愕交错:思女靠念头繁衍生息,小师姐偷偷摸摸做什么?不会已经有了吧?令狐蓁蓁差点被他绕过去,愣了半日才皱眉道:我不是思女,你别岔开话题。

我看到寒气一直缠着你,怪不得你不肯睡觉,一睡着旱魃又要出来对不对?若只是神魂出来,那可轻松多了,寒气是一直把他往蒿里拽。

秦晞叹了口气,将头发拨去耳后,见她静静看着自己,细碎的光流转在琥珀眼底,是担忧的颜色,他让她担忧了。

比起流血与流泪,更看不得她这样。

秦晞轻轻盖住她的眼睛,声音更轻:小师姐,师弟不会输,就算耗光最后一丝风雷魔气,我也会赖在这里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鞠陵于天正月初八,星月交辉。

东极山顶白雪皑皑,南荒帝仰头静静望着暗沉夜色。

上一回来这里,是十多年前,他无意自寝宫内翻出一件寄梦的旧物香囊,思潮如狂,孤身一人跑来东极山顶等候鞠星的出现。

可无论他怎样怒骂,怎样以妖力撞击,也敲不开鞠陵于天的结界,那里有一位折丹仙人看守诸神最后残留在大荒的神力,荒帝也干涉不得。

风渐渐起来了,卷着山顶雪沫回旋,身后的妖臣恭敬开口:陛下,子时已到,鞠星将现。

话音一落,便见天际掠过一道紫光,像是忽然自虚空中而生,巨大而璀璨的鞠星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悬挂在夜幕里,其色煌煌,其泽绚烂。

四下里骤然起了飓风,满山顶的雪须臾间被吹得如白龙朝天飞腾,群妖静静看着鞠陵于天现身大荒。

那是一座高而巍峨的山,悬浮在东极山外侧,山峰似一把刀刺向天空,将月色尽数遮了去。

南荒帝摆了一下手:你们都去吧,这么多妖,折丹仙人必不会开结界。

他素来说一不二,妖臣与兽妖侍卫们立即远远避开,待风声稍歇,他便朗朗开口:折丹仙人,孤又来了。

鞠陵于天沉默悬浮着,无人应答。

折丹仙人,孤只想看看寄梦过往待过的地方,上次是孤唐突,还请仙人莫要责怪,孤有诚心,请放孤进鞠陵于天。

又有风来,带着苍老和缓的声音:人已逝,陛下看了又能如何,徒增愁思而已。

南荒帝叹道:仙人一点睹物思人的机会也不愿给孤?往事尽归尘土,寄梦已放下了,陛下也该早日放下。

这世间的事若说说就能放下,何来许多情仇爱怨。

南荒帝方欲再说,忽闻风声由远而近,倏忽间便落在身后不远处。

他并无惊色,只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巨大的纸狐狸背上跳下两个人,正是暌违一年多的令狐蓁蓁与那位年轻的太上脉修士。

令狐蓁蓁撑圆了眼睛望着悬浮远处的巍峨高山,一时顾不得与南荒帝招呼行礼。

他们一路问询南荒帝的路线,走着走着却来了东极山,正烦恼怎么绕过他茫茫多的妖臣与守卫,鞠星便出现了。

与鞠星一同出现的,是悬浮在东极山与隔壁离瞀山之间的巨大山峰,飓风呼啸其上,仿佛厚厚的结界,挡住一切外来者。

传说中的鞠陵于天,正在眼前。

秦晞上前款款行礼:晚辈秦晞与令狐蓁蓁,见过南荒帝陛下。

南荒帝不动声色:孤似乎说过,不欢迎你们再来大荒。

秦晞温言道:正月鞠星现,鞠陵于天才现世,小师姐想看看自己母亲曾经的居处,也在情在理,还请陛下宽宥。

南荒帝的脸却瞬间沉了下去,缓缓道:孤不喜欢能言善道的修士。

看来他虽然不再疯癫,对令狐羽依旧恨意极深,连带着自己都恨上了。

秦晞朝令狐蓁蓁丢个眼色,还是得她自己来,免得激怒南荒帝,麻烦得很。

令狐蓁蓁立即会意开口:陛下,我是为了解当年事才来鞠陵于天。

南荒帝定定看着她茶色宝石般的眼睛,对着这双眼,他终究说不出狠话,只叹息道:你似乎变了不少,去年看着还没心没肺,对父母的事一点不关心。

你想知道什么?孤可以说给你听。

她想知道的,他多半不知道。

令狐蓁蓁正思索怎么问,南荒帝已淡道:不如从令狐羽来投奔孤说起。

大荒的四位荒帝里,南荒帝最年轻,也极聪明好学,百年前与中土仙门一战,更是创了灭灵阵,大荒才不至于节节败退。

因此,他对自己总归有那么点儿多余的自信,对中土修士,也不如其他三位荒帝那么谨慎。

令狐羽来投奔时,南荒帝正处于最志得意满之际,南之荒富饶而和平,寄梦也从此只属于他,于公于私都无甚担忧,他很大方地接纳了这位在中土罪行累累的太上脉修士。

令狐羽曾与孤提及,他有一丝思士血脉,似乎曾有某位久远的祖先是思士。

南荒帝吸了口气,又道: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孤不知他们如何与常人繁衍后代,至今亦不知他所言真假。

他说来大荒是想寻访司幽国遗民,弄清自己身世,孤自然不会让他与寄梦相见,想不到,他胆大妄为私闯寝宫,擅自结识了寄梦。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寄梦会选择离开自己。

她有才华,想寻一方施展之地,他大方地给她了,他一直觉得他们两之间是有情意在的。

她死活不肯做妃子,他一气之下才把她锁在寝宫,原想着她服软了再放出来,她却始终不肯软。

冲动与恼意驱使下,南荒帝在一次醉酒后用了强。

我原想好好呵护你母亲。

南荒帝声音变得低沉而伤感,连孤这个自称也不用了,结果却亲手揉碎珍藏的花,我对不起她。

用强有一次就有二次,那些天寝宫一直流淌着寄梦的哭泣声,他却充耳不闻,满心想的只有让她服软,彻底臣服自己。

寄梦并未臣服,她偷偷在他去融天山的途中逃离了荒帝宫,带她离开的并不是令狐羽,而是宫中一个名叫徐睿的侍从。

我很快就发现寄梦逃了,追查时,却发现她与令狐羽在南之荒出没。

南荒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以为臣服的外来修士,其实心怀叵测;他以为对自己有情意的女子,其实半点情意也无。

他倾尽全力追杀他们,一路从南之荒追到西之荒,足足追了两年。

令狐羽会一种很奇异的术法。

南荒帝至今提来仍觉不可思议,明明是逃亡,却到处用仙术凝聚石屋,还刻上羽毛痕迹,生怕旁人看不出那是令狐羽造的。

我曾以为那是挑衅,结果竟不是。

在南之荒的云雨山,他终于追上了他二人,正要将那胆大妄为的修士处死,他却拽着寄梦进了石屋,再不见痕迹。

很快,南荒帝就发现那些带着羽毛痕迹的石屋仿佛暗中相连,令狐羽钻进其中一个,往往过数日会从另一个石屋里出来。

我一路追着,石屋越来越少,足足追了两年多,在定云城外,我终于捉住了他们。

南荒帝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痛苦的回忆,目中渐渐有泪光凝聚,嘶声道:寄梦最后一次从石屋里出来时,浑身都是血,她看着我,应当是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令狐羽连死也不放过她,一直擒着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断气。

这可恨到极致的中土修士,不但骗了他,甚至害死寄梦,他生平头一回这样恨一个人,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我当时便召来天雷,亲手杀了令狐羽。

南荒帝声音低沉,他应当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走投无路,并未反抗,任凭我将他劈成青灰。

至此,他深深吸了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淡道:他二人何时有了你,孤并不知,也未曾察觉,但寄梦临死时的模样,多半刚刚产下你。

思女本就不能如常人怀孕生子,她是为令狐羽所迫,为了生你才殒命。

过往事你已知晓,孤并不想再见你,速速离开大荒!哪里能现在走,鞠陵于天都在眼前了。

令狐蓁蓁正要说话,冷不丁有狂风呼啸而至,风卷着雪和云铺开一条细细的路,通向悬浮的鞠陵于天。

苍老的声音被送至耳畔:过往尘土既已被重新扬起,终究该有个了结,都进来。

寄梦的孩子,她有东西留给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谷为陵(上)雪与云在脚下流逝,风声如龙吟,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

令狐蓁蓁一时间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寄梦当年也走过同样的云雪路,听过同样的风声,只不过她是离开,不知那时在她心里,想着怎样美好而玄妙的未来。

倘若早知命运如此多舛,她应当永远不离开鞠陵于天,那这世上就没有令狐蓁蓁的存在。

大伯说的没错,她的出生是用寄梦性命所换,无人期待。

她会留什么东西给自己?痛苦的?悲愤的?无力的?是什么她也都会看到最后。

光影倏忽变幻,令狐蓁蓁忽觉春日暖风习习而来,数片粉白花瓣落在肩头,眼前是一方坐落青山碧水中的山庄,白墙碧瓦,疏朗开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细细银龙般的数道河流沿着山势起伏在庄内盘绕,朱砂色的木桥间或点缀其上,花林漫漫,日色清浅,一派宁静祥和。

真是出乎意料的景致,她四顾一圈,却见花树下站着一位布衣草鞋的老者,四面八方的风都在朝他靠拢,正是寄梦回忆里的那位先生。

老朽名叫折丹。

他抬手抚摸依偎不去的风势,仿佛逗弄小宠物,为诸神看守留在大荒的最后一点神力,鞠陵于天正是为此而生。

南荒帝终于得以进入此地,难抑激动,上前一步低声道:折丹仙人,寄梦她……折丹仙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一面指向山庄深处,含笑道:除了寄梦,鞠陵于天还收留许多大荒上古异族遗民,荒帝执掌下,异族难以容身,老朽总想为大荒留下些曾经的影子。

南荒帝默然不语,折丹仙人又望向令狐蓁蓁,细细看了片刻,目中掠过一丝伤感:眉眼与你母亲一模一样,你却果然不是思女。

令狐蓁蓁轻道:因为我不是思女,所以寄梦才会死?折丹仙人并未回答,复又转向秦晞,深深看了他良久,甫一开口却道:老朽带你们去寄梦曾经的住处看看,正好徐睿带回的东西也在那里。

一团团风将众人包裹住,拉扯间眼前景致再次变幻,却是来到当日寄梦离开时的小庭院,玲珑木桥下流水潺潺,折丹仙人缓缓过桥,道:寄梦自小在这里长大,鞠陵于天没有四季风光,亦没有复杂山水,她一直说想见千山,行万水,老朽不知她见到了没有。

他轻轻一抬手,瓦屋紧闭的房门便被风拉开,屋内家具用物半新半旧,一点尘埃也无。

莲青床帐只勾起半边,床褥上放着几件女子衣裳,正是寄梦旧物。

她离开时什么样,这里就是什么样,老朽一直未曾动过。

折丹仙人指向墙角一座不高的石架,其上放着块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并一只长条木盒。

这是徐睿带回的寄梦遗物,他那次回鞠陵于天,怀里还抱着个昏睡不醒的婴孩,应当正是你。

他在鞠陵于天留了几十年,二十年前见你开始能啼哭,便又带着你离开,这一去,老朽再没见过他。

折丹仙人手指微微一晃,石头与木盒齐齐飞起落在案上:先看完念头,再看木盒里的东西,这是当日寄梦的交代。

石中是寄梦留存给自己孩子的念头,老朽和徐睿都尊重她的遗愿,并未窥看过。

她经历坎坷,老朽不知她会与你交代什么,你若不想看也无妨。

令狐蓁蓁摇头:我看。

折丹仙人似是有些欣慰:你这爽利处倒与你母亲很像。

那二位便随老朽暂且避让,待她看完,再决定让不让二位观摩。

念头看起来不是片刻的事?有什么好避让的?秦晞方依言出门,却觉令狐蓁蓁拽住袖子:秦元曦和我一起。

她看上去淡定,多半还是担心寄梦留下的是恚怒哭诉,秦晞想起她那次大哭一场,当即转身:好,师弟陪小师姐。

房门被风重新关上,令狐蓁蓁唤出飞刃,深深吸了口气。

纸狐狸蹦跶上脑袋,又轻巧地落在案上,秦晞忽然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今日师弟穿的深色衣裳,小师姐随意哭。

她为啥要哭?和深色衣裳又有什么关系?令狐蓁蓁驱使飞刃直接贴在石头上,纸狐狸也凑过来,尾巴轻轻卷住了飞刃。

眼前有画面如流水般淌过,思女寄梦略显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蓁蓁?蓁蓁,这名字是我亲自取的。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想这好寓意给你带去好运气。

念头渐渐变得极顺畅而清晰,怀了孕的寄梦正倚在软塌上,望着窗外和暖的阳光,她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

蓁蓁,我不知道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是淘气还是听话。

我盼你淘气些,不叫人轻易欺负。

我小时候该听话的时候没听话,该淘气的时候也没淘气,你可别像我。

年幼的寄梦和许多被折丹仙人收留在鞠陵于天的上古异族一样,跟随他修行,只不过她对打架斗法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成日只喜欢看书。

书里有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有千山万水与星罗棋布的人间烟火,都是她向往的。

我离开鞠陵于天,只想亲眼看看外面,若有机会去中土就更好了。

南荒帝陛下欣赏过我的才华,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那时候我都很感谢他,做妖臣那段时间,让我生出许多自信。

如果一直细水长流下去,或许他们有机会成就一对佳偶。

可南荒帝太焦急,又太自信,急于成就的后果就是什么都被毁了,包括她对他的感恩与信任。

后来我遇到了你父亲。

说到这里,寄梦的眉梢微微一弹,他最初应当不知道我是思女,只当是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姑娘,所以没生什么戒心。

她对他也没什么戒心,只当是遥远地方来的一位遥远又陌生的男子,所以徐睿带她逃离荒帝宫时,她想着去思士谷,心底可能有极微小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盼着那遥远的人可以把她带去遥远的地方。

在思士谷,寄梦遇到了令狐羽。

他见我能不触碰便读懂存放遗玉中的念头,立即明白我正是他要找的思女。

师兄怕他伤我,欲动手将他逐出思士谷,反被他重伤。

念头倏地变幻,回到了思士谷那个狭小房间中,徐睿血肉模糊地倒在外面,寄梦哭喊着被令狐羽压制在石床上。

像是又回到寝宫,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只有绝望。

令狐羽并没有继续,按了她一会儿,忽然松开手,又像当日头疼病发作一样,扶着脑袋摔下床。

太明显了,先生。

他低沉的声音里杀意凛冽,不知和谁说话,你想将计就计?可我不会这么猴急,在又脏又硬的石床上?你当我是见洞就钻的蛇?他忽又起身,一把拽起寄梦,她没头没脑朝他踢打踹,他任她打了许久,终于不耐烦,将她两只手腕一并抓住,笑得蹊跷:是你也挺好,至少不是什么讨厌的女人。

你死了,我会每年给你烧纸。

说罢他捉小鸡似的把她拽出狭小的屋子,寄梦挣扎中一口咬在他肩上,他嘶了一下,语气却比先前轻松无数:想你师兄死掉就继续咬,大力些。

她飞快张口,冷不丁令狐羽拽起她一截袖子,与自己的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这才蹲下去查看徐睿伤势。

焦虑恐惧与莫名的诧异令寄梦安静下来,看着他用丝缎般的术裹住徐睿,数个时辰后再解开时,除了衣服上大片血渍,他的伤处已尽数消失。

走。

令狐羽将徐睿背在背上,拽了拽打死结的袖子,跟上。

寄梦被迫随他出了思士谷,一面听他随意问道:可有想去的地方?山清水秀的那种。

她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令狐羽却笑了笑:我对大荒不熟,只能靠你了。

明明想要她的命,却说的好像他们有什么交情,找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她死得愉悦些?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卑劣又浅薄的温情听来如最残酷的笑话,她不需要。

寄梦没有回答,令狐羽也没再问,出了谷口他便抛出纸马,倏地变作一匹巨大的纸飞马,将她往马背上一放,才又道:你若没有想去的地方,就带我去南之荒云雨山,听说那里有栾木,一直想见识下。

她一听南之荒三个字脸色就变了,他要把她送回给南荒帝!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令狐羽又笑得蹊跷:既然落在我手上,再没有送回去的道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深谷为陵(中)寄梦还是不说话,他便随意驱使纸飞马往前飞,及至望见有城镇,便落在地上,从袖中乾坤取出一件斗篷罩住她:南荒帝应当在派妖兵到处找你,把头脸遮好才不会被认出来。

那不知是什么陈年斗篷,一股霉味,她一路不停打喷嚏,他极难得露出一丝无奈:下回洗洗。

一直昏睡不醒的徐睿被妥帖安置在客房,这多少让寄梦感到些许心安,可她另有更大的不安,令狐羽与她住在同一间。

从汤池出来时,他头发还滴着水,手里拿着洗好的斗篷,放在鼻前仔细嗅:应当没味道了。

见她缩在角落动也不动,身上又是血又是泥,令狐羽便皱眉:去洗干净。

寄梦终于开口说话:请你让我去照看师兄。

他眉头皱得更紧:你喜欢他?寄梦低声道:思士思女,不妻不夫,我谁也不喜欢。

师兄助我良多,于情于理我该照看。

令狐羽突然冷笑起来:不妻不夫?那我是怎么来的?听说我某位久远的祖宗就是思士,看来你们司幽国的思士思女平日喜欢端冰清玉洁的架子,私底下便不知为何了。

他一把将她拽起,又像在思士谷那样,狠狠压制在床褥上,沉声道:别再和我装模作样,我说了,要思女给我生个孩子,你听话些不要动。

寄梦没有再挣扎,颤声道:你就算强迫我千万次,也生不出孩子,你不如一刀杀了我!令狐羽捉住她衣襟,作势欲撕,忽又抱住脑袋滚下床,咬牙切齿一般:先生的神魂契何时变得如此下流?她脏兮兮的!你当我是猪在泥塘里蹦跶?他喘了半日,满脸冷汗地起身,皱眉看着衣服上的泥,又捉小鸡似的把她一抓,她的尖叫声瞬间被汤池水变成了大团泡泡。

令狐羽没有看她,转身走回床铺,扶着额头冷道:好好洗干净,别想着去你师兄那里,他睡两天就能醒,不需要照看。

寄梦呛了汤池水,正咳得厉害,冷不丁他又抛进来两件干净的衣物,却是男子穿的。

快洗干净睡觉。

他往床上一躺,又丢了被子枕头去对面软塌上,手指一晃,屋内烛火霎时全灭。

寄梦僵了半日,终于在一片漆黑里飞快洗去一身血泥,及至拿起他扔进来的衣服,从中衣到外衣都极宽大,她将腰带死死系了好几道,犹豫踯躅良久,终于还是走了出来。

软塌上有被子枕头,她悄无声息躺上去,却听黑暗里令狐羽低沉的声音带着倦意:我有时候会发疯,不过多半能压下去,若压不下去,你就认命吧。

可她觉得那不是发疯,他分明有提到先生神魂契,听起来像是什么厉害的操控术。

寄梦停了良久,低声问:你为什么要找思女生孩子?他虽有思士血脉,却极稀薄,除了念头比常人稍强些,与常人无异,自然谈不上什么延续司幽国血脉。

令狐羽声音冷淡:当然是为了不再发疯。

不要说话,睡觉。

寄梦很快发现,令狐羽不但时常发疯,还是个仇家极多,罪大恶极的中土修士。

等待徐睿醒来的两天里,他便撞上了好几拨仇家,从人到妖都有。

他不发疯的时候还能与他们应付两句,一旦发疯,便是一言不发手起刀落,杀得极粗暴简单。

那天他遇见了厉害的修士,好几个人,甚至有人朝她下手,多半想挟持做人质。

电光火石间,寄梦听见一阵奇异的啸声,细细蛟龙般发光的飞刃群疾若闪电,极优美而利索地绕着众修士飞旋而过,血雨登时倾盆而下。

几点血溅在她脸上,血腥气冲天,她登时僵住了。

有人落在身畔,一只手拉开她的斗篷,令狐羽低头打量她,伸手抹去她腮边的血渍,力道轻柔,他的语气却一点也不轻柔,仿佛藏了无数不甘:都想叫我令狐羽死,我偏不死。

他受了重伤,那丝缎般的疗伤术似乎不能对自己用,他掌心一直吞吐银光罩在肋间,却依旧血流如注。

客房里血腥气浓重,寄梦缩在角落,看着他唤出一簇火,将伤处烧黑,血终于止住了。

把那卷白布拿来。

令狐羽声音有些无力,下巴指了指床上的干净白布。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替他拿过去,冷不丁手腕被紧紧抓住,他目光闪烁,似是在动摇:真是地狱一样的活法,本想让你我都愉悦些,看来老天也不放过我。

你叫什么?寄梦沉默不语,便听他又低低说道:我那天听见你师兄叫你寄梦,寄梦……好名字,你身上确然寄托我的梦,你死了我会记着你的。

天旋地转,她的背重重砸在地板上,鲜血淋漓的令狐羽第三次压制上来。

我知道这样不行。

令狐羽摸向她额头,眯起眼缓缓道:要念头注入进去?我可以试试。

寄梦疯狂的挣扎没有持续多久,他又一次抱着脑袋翻下去,烧黑的伤口里再度渗出鲜血,有气无力却阴森森地:先生又来了,这次差点被你得逞……你老人家连这种时候都不放过弟子,真够下作的。

他手掌抬起,一段风势硬生生把她吹开,跌在软塌上还未来得及起,他已晕死在地上。

寄梦拔腿便跑,手扶上门框,却停了一瞬,下意识望向倒在地上的令狐羽。

不知为何,想起绿瀑红花上的那个年轻人,曾如一团遥远而美妙的云,如今云层沉甸甸砸落,里面包着的是无数鲜血,果然如地狱一般。

她返身回去,渗出一团念头,自他眉心钻入识海。

识海浑浊,仿佛血的颜色,可以感觉到些许他的情绪,阴郁而暴怒,又有无数隐忍与渴求。

神魂沉睡在深深的识海底,心口处嵌着一张血红薄片,仿佛鲜血凝就,时不时闪烁两下。

这应当就是什么神魂契,令狐羽没有说谎,他确然被先生操控。

寄梦尝试用念头去触动神魂契,可她没有修行过,念头一如珍珠,大且圆,只得看着漂亮,半点杀伤力也无。

她放出厚厚一层念头,将神魂契一团团紧紧裹住——至少能让他安静些时日不再发疯。

趁着令狐羽还没醒,她寻了徐睿,继续逃亡生涯。

可事情永远不会像寄梦想的那么顺利,她低估了南荒帝的执着,对在逃宠妃的搜寻已不仅仅局限南之荒,他并不介意流言蜚语,甚至不在意有损荒帝颜面,倾尽一切来抓捕她。

徐睿又一次血肉模糊,是被妖兵们伤的。

寄梦紧紧扶住他,心中泛起的是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绝望。

折丹先生说的没错,无论四位荒帝怎样摆出维持秩序,众生平等的模样,大荒真正的规则是弱肉强食,她没有反抗能力,被看上了便必须臣服。

我回去。

寄梦缓缓开口,但要放我师兄走。

她将徐睿的匕首紧紧握着,抵在心口前。

负责抓捕的妖臣冷冷一笑,尚未来得及说话,奇异的啸声便吞没了他。

飞刃群如一条发光巨龙,倏忽间卷起无数漆黑血雨,扑簌簌洒落整个荒野,寄梦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

有人落在身旁,一只手擦了擦她脸上的血渍,这次却越擦越脏,令狐羽的语气好似很轻松:你这个师兄修为不够,不能指望,别害他了。

寄梦眼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低头盯着她的眼睛,如头回见面那样,笑得眉梢扬起:姑娘有法子让我不受神魂契聒噪,你的念头杵在那儿也不让我讨厌,那还是我来吧。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山清水秀的那种。

寄梦眨了眨眼睛,眼泪和着墨水般的妖血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

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出来时,只想见千山,行万水。

哦,好。

令狐羽双掌合拢,地面的泥土好似被一双巨掌揉捏,很快凝聚成一座不大不小的石屋,石壁上的羽毛痕迹清晰而深刻。

这叫深谷为陵。

他再次将她与他的长袖打成死结,再把徐睿背起,迈开脚步进屋,是先生给我的一件有意思的神物,横跨千年,进去再出来,或许便是一千年前。

他进了屋,又拽着她转身出去,千年前的东之荒明月璀璨,天河迢迢,秋日凉爽夜风一下吹干了寄梦脸上的泪。

第一百三十五章 深谷为陵(下)深谷为陵回的是没有人的千年前。

这件神物更像是留住了一个空荡荡的世界,有天地辽阔,山水万千;有四季分明,晴雨冷暖;甚至有星罗棋布的城镇村落,然而既无人,也无妖,更无异族,没有一切纷扰复杂的因缘。

可寄梦还是在古老的床铺上睡了一场许久不曾有过的好觉。

醒来时,一室璀璨阳光,她朦朦胧胧地推着被子坐起来,一眼便望见令狐羽坐在窗下闭目静修。

似是发觉她醒了,他睁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小会儿。

这样穿着挺合适。

令狐羽的语气从未这样舒缓过。

寄梦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的还是他的衣裳,袖子长长地拖下来,甚至能遮住膝盖。

该道个谢,他救了她与师兄。

寄梦刚起身,便听他又道:好些年没这么清爽过,再听不到神魂契聒噪。

她轻声道:我听你叫他‘先生’,又自称弟子,他为什么要下神魂契操控你?令狐羽淡道:他有很别致的野心,被我无意发现了些许秘密,怕我说出去,索性操控我同流合污。

寄梦停了一会儿,终究直白地问道:找思女生孩子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被他操控?令狐羽瞥了她一眼:我若说是被操控,你更能接受?可惜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以为先生要阻止,想不到他跟我将计就计,多半是想趁念头融合时把神魂契打进去,造个能受他操控的盘神丝有缘者出来,我岂能让他得逞。

他直白说出念头融合难免让她尴尬,提及盘神丝她又不晓得是什么,大方承认自己的意图又叫她隐隐失落,她半晌不知说什么。

或许因着神魂契被挡住的缘故,令狐羽的话明显多了不少:若能借此机会将盘神丝缘分落在自己身上,倒也不错。

寄梦问道:什么意思?令狐羽眯起眼,说得毫不犹豫:我会用孤莲托生,将你所有的念头与我所有的修为转去腹内胎儿身上,分娩时再投入神魂,这样便能破解神魂契,也比现在的我更厉害。

寄梦倒退两步,面色煞白:所有念头……你是说……不错,孤莲托生正会要你命。

令狐羽看了她一眼,你死了我会替你立碑,就是要等几十年。

他怎么能把蹂躏旁人性命的残忍事说得如此风轻云淡?寄梦骤然垂下头:所以你还是……想叫我死。

令狐羽缓缓道:之前是。

她转头看他,冷不丁一只香囊丢过来,正是当日她给他的扶桑树叶香囊。

去看你师兄吧。

令狐羽合上眼继续静修。

徐睿这次醒得很快,得知她要与令狐羽同行,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平静地接受了:是师兄没法保护你,他若能护你周全,那再好不过。

但此人言行难分正邪,我担心他有朝一日还是要迫你怀孕生子。

寄梦有同样的担忧,不过她已让徐睿操持太多,只含笑道:我还不至于被常人纠缠住念头。

徐睿多半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什么,黯然移开视线:你对他……也罢,我只盼你过得随心些。

那石屋在何处?我先回千年后,不知蜂妖姚姑怎样了,有些担心她。

无论寄梦怎样挽留,徐睿还是坚持离开,送别之后,她心情沉郁,只静静望着纸飞马蹄下掠过的山石发呆。

身后的令狐羽忽然说道:走,去云雨山。

他简直行动力卓绝,说走就走,半点不耽搁,黄昏时当真赶到了千年前的南之荒云雨山。

其时正值金秋,云雨山在霞光中几近五彩斑斓,红一层黄一层绿一层。

遥远的崖边,高大的栾木秀于群木,嫩青叶片随风飒飒作响。

寄梦头一回见着现实中的云雨山与栾木,一时看得入神,身后的令狐羽又道:这里不错,有中土东南山水的味道,我还当大荒山水都野蛮不堪。

寄梦觉着他话里应当没恶意,但也没什么好意,便温言道:大荒很辽阔,还会有很多好看的地方。

因觉他一直盯着自己,她便询问似的望着他。

霞光落在他发间眼底,也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令狐羽移开视线,低声道:人倒是不野蛮。

五十三年前的凉爽秋日,寄梦在千年前的大荒,见千山,行万水。

与令狐羽同行。

茫茫天地,只在书上读过,却是头一回见的美丽景致,人世间仿佛与他们有关,又仿佛与他们无关,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寄梦和令狐羽。

寄梦开始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唯一有些忧心的是那个神魂契,它似乎越来越不怕她毫无杀伤力的念头,那位先生对令狐羽穷追不舍,势在必得,她于是每隔三天便要替令狐羽重新覆盖新念头。

寄梦曾担心令狐羽会对此感到厌烦,每天被别人的念头入侵识海总归不大愉快,可是她分明看着他的识海从一片血腥浑浊变得清澈,时常有云一般柔软的情绪萦绕。

他喜欢这样。

那是个飘雪的清晨,寄梦一如既往轻轻捧住令狐羽的脸,将额头抵在他额上,把念头缓缓灌入识海。

他的念头有刀一般锋利的气息,向来被他整齐乖巧地藏在最底下不动弹,今天却偏偏动了,晃晃悠悠毫无杀气地向她的念头飞来,绕着打转嬉闹。

寄梦没有闪躲,只继续潜入识海深处,寻找他的神魂,他的念头忽然便轻触了一瞬,一触即离,浅尝即止似的。

她一下睁开眼,便听令狐羽低低笑起来,不知是得意还是宠溺:毫无防备。

寄梦盯着他的眼睛,他并未避让,眉眼里蘸满笑意,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徐睿的告诫:我担心他有朝一日还是要迫你怀孕生子。

不会。

心底有个声音骤然响起,令狐羽不会。

寄梦轻道:你希望我防备你?飘絮般的雪片倒映在令狐羽清澈漆黑的眼底,他忽然抬手,指尖抚向她眉间,低沉的声音里像是藏着柔软的云:在荒帝宫我便时常想着把你拐跑,看来令狐羽的胆子并未如传说中那么大。

她忽觉感慨万千,她也曾暗暗期盼,这位遥远地方来的年轻男人能够带她脱离牢笼,去向遥远的地方。

那么早就已开始。

五十二年前的深冬早春,思女寄梦想和令狐羽永远在一起。

念头又如水波般荡漾开,日光透过窗楹,浅浅落在寄梦头发上,她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喜悦而无奈:可惜深谷为陵这件神物太古老了,凡有修为者都能用,所以残存的神力非常少,过了快一年,石屋就渐渐凝聚不出,我们在千年前能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经常要与南荒帝的追杀撞上。

另有一件意外降临,虽然令狐羽一次都没有注入过念头,她还是有了身孕。

得知情况的徐睿匆匆穿过石屋来到千年前,平日端方稳重的他,头一回口不择言:我就知道他心怀叵测!这是吃你性命的孽种!除了令狐羽,没有人盼着她来世上!寄梦柔声道:有我盼着。

你……徐睿目中泪光闪动,说不出话。

我以前也不知道思士思女如何与常人繁衍,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师兄,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变了不少?她时常揽镜细细观摩眉梢眼角,与曾经的思女寄梦是同一个人,又不全然是。

仿佛跌落人世间,她有了更加细微深刻的喜怒哀乐,更多了无数向往与渴求。

想一直和令狐羽在一起,朝夕晨昏,岁岁年年。

想与他走遍千山万水,时常见新鲜景色。

想和他体验真正的人间烟火,在没有人认识的街道上携手慢行。

想要的有太多,盼着令狐羽能够给足全部,思女的神魂意念有这样强烈的渴求,便不复是曾经不妻不夫的司幽国族裔。

这是她对令狐羽的心甘情愿。

我未必会死。

寄梦笑得温和,她一定是个好孩子。

蓁蓁一定是好孩子,一次都没折腾过她,尽管在千年前能待的时间越来越短,奔波的日子越来越频繁,她也没闹腾过。

终于连徐睿也相信她真的可以顺利生产,母女平安。

寄梦开始尝试用遗玉给尚在腹中的蓁蓁留些念头,无论她能不能亲手将孩子抚养成人,有些事想让她知道。

虽然她父亲恶名昭彰,可实际另有隐情,寄梦爱上的绝不是魔头。

母亲也不是传说中与魔头私奔的南荒帝宠妃,她叫寄梦,是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女,曾对世间有过天真的幻想,令狐羽替她圆满了大半。

思女寄梦曾有一块自己的遗玉,只是装了太多抑郁情绪,她希望留给蓁蓁更全面的东西,于是寻了块崭新的遗玉,将多舛却又幸福的时光托付念头传达给她。

有道身影走进房间,寄梦向他招手:我在给遗玉交代说给蓁蓁听的话,你有什么想说的?身影变得清晰,眉眼妖娆,长发如丝,正是令狐羽。

他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肚子,动作很轻柔,低沉的声音也很轻柔:有话以后可以亲自说给她听。

他们还有长长的美妙日子,会有说不完的话,不必急于一时。

念头骤然断开,只得一片漆黑,寄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蓁蓁,神魂契出了意外,母亲和父亲只能在这里和你道别。

我们努力过,却还是差了一步……你是好孩子,和你无关……我把你托付给师兄徐睿,你一定要好好长大,长成又厉害又漂亮的姑娘。

我们把最好的都留给你……念头你父亲已经替你打磨好,还有修为……他的苦我们绝不让你体会……蓁蓁,母亲和父亲彼此相爱,也爱着你,我们走过许多地方……真想带你去看看……我和你父亲要走了……你要好好的……火光冲天,最后一幕,令狐蓁蓁只望见令狐羽俯在浑身是血的寄梦身上,像曾经许多次,她为他灌输念头抵挡神魂契,轻轻捧着他的脑袋,额头抵着额头。

一切光影消失殆尽,令狐蓁蓁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四顾一圈,很快就被一双胳膊紧紧抱入怀中,眼泪一股脑抹在他衣襟上。

秦元曦的深色衣裳,真的派上了用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魂随君看看木盒里有什么。

秦晞扶住她脑袋,虽不是嚎啕大哭,她却哭得在发抖,一下不动。

他便将木盒揭开,低声道:蓁蓁,里面是许多张画,还有一封信,署名是徐睿。

因见她扭头去看,他拆开信封,徐睿的字迹与他给寄梦留下的印象一样,端方而稳重。

信中略微提及一些南荒帝的事,当年蜂妖姚姑为了写话本,冒充寄梦留在寝宫,顺利逃脱后便将话本添油加醋构思成章,交由说书人先生们自行发挥,谁想惹来南荒帝雷霆大怒,杀得血流成河,那话本被封禁,再不许流传。

徐睿不免在信中有栗栗之意,南荒帝如此,更不能想象寄梦落回他手里会变成何等模样,也因此,他终于渐渐能接受她与令狐羽在一处,至少每次见她,她都在笑。

只是好景不长,寄梦分娩之际,令狐羽突然发疯,似乎想尝试孤莲托生,信中写道:每每意有所动,便以刀刺己身,鲜血遍布床褥。

寄梦身上的血都是令狐羽的,神魂契狡猾地蛰伏到她分娩时才激烈发动,她没有能力释放念头阻止。

思女分娩本就艰难,遭遇此番突变,她殒命在即。

令狐羽终于还是发动了孤莲托生,一点点将寄梦庞大的念头打磨成针,放入胎儿识海。

很快,他又将自己所有的修为全部给了孩子。

这件亲手杀死寄梦的事,他做得无比细致而专注,一点错没出。

就差神魂投入最后一步,徐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握紧宝剑,一旦发觉不对,立即斩首。

令狐羽并未如先生期盼的那样投入神魂,他只是做了个每天都会做的动作,把额头轻轻抵在寄梦血淋淋的额头上,声音很轻,却很稳:我们把蓁蓁保护得很好,别担心。

我不烧纸,也不立碑,我和你一起去。

深谷为陵的神力已耗尽,他抱起不能言不能动的寄梦,离开石屋,遇见了南荒帝。

残留的最后一点灵气让他引燃了引火符,寄梦的尸体很快被烧成一把灰,他也如愿以偿死在南荒帝的天雷之下,碎成一段青灰,与她纠缠一处。

从此再不会被先生操控,也兑现了他一起去的诺言。

倾注父母所有的希望的孩子被徐睿悄悄带走,在鞠陵于天留一封书信交给将来的她,让她彻底明白当年事,顺便也写下自己的疑惑与推测。

令狐羽每回提及神魂契操控者,只有先生二字,甚至在寄梦念头的环护下,都没有任何办法指明那人真身,徐睿猜测下手者应当是他的师尊,也只有太上脉的脉主能有这般本领,令狐羽在一二脉都待过,那么,先生不是大脉主就是二脉主,再无旁人。

太上脉是凌驾众仙门之上的庞大仙门,大脉主与二脉主是凌驾众修士之上的巅峰,没有任何证据,徐睿什么也做不了,令狐羽与宠妃的事世间又纷纷扬扬传得乱七八糟,这桩缠绵又血腥的陈年往事只能沉眠遗玉和书信中,静待来日发掘。

徐睿遵守与寄梦的承诺,没有将孩子困在鞠陵于天,他会带她走遍大荒,见识不同风景。

秦晞只觉令狐蓁蓁抖得厉害,不由低头轻轻捧住她的脸,她哭得像是要喘不上气,从没见人这样哭过,满脸纵横交错全是水珠。

小师姐别哭,我们看看画。

他卷起袖子替她擦眼泪,旋即指尖一弹,一道柔和的风将木盒中剩余画纸尽数吹起,一张张摊开在眼前。

山水墨染,天地留白,那上面画的竟全是中土山水,寄梦与令狐羽二人携手同游。

他们一直在一处。

秦晞擦拭她湿漉漉的睫毛,魂梦相随,没分开过。

等在屋外的南荒帝听见动静,急道:孤能看吗?秦晞淡道:只怕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内容。

屋门被风拉开,南荒帝冲进来,折丹仙人跟在后面,乍见满屋被风势托起的画,都愣了一瞬。

这是神物深谷为陵?折丹仙人从木盒里捻起一粒指甲大小的石屋,又是惊诧又是感慨,原来寄梦去过千年前的幻象。

秦晞奇道:幻象?不是真的千年前?是真,也是假,深谷为陵只给千年前的景象,却不会留存因缘,即是说,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

折丹仙人轻触掌心的小石屋,这是上古一个名叫陵的天神所造之物,听闻是个极孤僻的神,不过看来神物的神力已耗尽,再不能用。

话音一落,却见南荒帝一下把手掌从遗玉上拿开,几近踉跄地倒退数步。

他面色一下变得惨白,眼睛也变得惨白,只有一条漆黑瞳仁竖着,显然心神激荡之下竟略微现了妖相。

怎会如此……他喃喃,寄梦不是为令狐羽所迫……是我让她不得安宁……是我害死她?秦晞缓缓道:令狐羽一心求死,陛下成全了他。

南荒帝眼怔怔望着面前的遗玉,想起五十多年前的漫长追杀,他怀着一定要将寄梦救回的执念,原来竟是大错特错。

眼前仿佛浮现那道面覆黑雾的倩影,在荒帝宫深邃华丽的长廊上端立,像开在深宫里的花,等待他的呵护与关爱。

他一直以为给了她要的,也恼怒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她从没要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众人只觉磅礴的妖力开始攒动,一圈圈巨龙般漆黑的妖云若隐若现——不好!南荒帝心绪震颤下当真要彻底现妖相!折丹仙人急急开口:陛下,冷静。

一切都是过往。

是过往,却是始料未及的过往。

南荒帝仰天长叹,数行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怪不得她从不入梦来,他甚至自诩是保护她,其实却是迫害她的一柄利刃。

他不去擦拭泪水,怔怔转身: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

他纵身而起,忽地化作一只巨大无匹的玄蛇,咆哮着冲向天际,直至再也看不见,那凄厉的咆哮声仍在云端回荡。

折丹仙人长叹一声,转身环顾一圈悬浮半空的水墨画,渐渐露出近乎欣慰的神色,柔声道:这是寄梦的画,那是她心爱的人?他们去过中土?不,这些一定是令狐羽与她描述过的中土景致,他们虽然人没有去,寄梦却做了画,那心魂便像是去过了。

见千山,行万水,他们一直在一起。

令狐蓁蓁终于不再哭,低声道:母亲曾和父亲去过许多地方,实现了心愿。

窗外有风欢快地呼啸起来,将木窗拉扯得吱吱作响,花树被吹得如下了一场花瓣大雪,折丹仙人笑得欢畅,目中有泪光闪烁:好!好俊风!好俊风!徐睿的信被风吹去他掌中,他含泪看了片刻,轻道:他还是这样,事事重诺。

令狐蓁蓁问道:折丹仙人,大伯……徐睿也是思士?折丹仙人摇了摇头:他是上古君子国后裔,自始至终都是举止有度,承诺重如千金的君子。

他将信纸重新装回信封,问得慈和:可否给老朽说说他们在外面的事?那可真是个短暂却跌宕的故事。

令狐蓁蓁说了很久,或许早料到结局惨烈,折丹仙人并未大作悲容,只叹息了片刻:神魂契这术法老朽未曾听过,想必是那位先生自创的,此人好生了得。

能做太上一二脉的脉主,自然了得,不管他们哪一个是仙圣,都与灾难无异。

秦晞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好多天没睡,脑仁可能累僵了,实猜不出仙圣到底是谁。

眼看天色将晚,折丹仙人热情留客:不早了,你们不如在鞠陵于天多住几日,客房多得是。

令狐蓁蓁轻道:我能住母亲的屋子吗?当然可以,寄梦若在,也希望与孩子多亲近吧。

折丹仙人颇慈和。

秦晞望向令狐蓁蓁通红的眼睛,问得温柔:不用师弟陪?她嗯了一声,看着已归拢于案上的水墨画,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宁静的感觉,仿佛肚子里多了一粒太阳,源源不绝的温暖洗刷一切,声音也变得无比柔软:今天想和他们在一起。

秦晞在她脑袋上摩挲两下:那先让给你父母,过两天我再接手。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终得相见(上)出得院落,鞠陵于天已是霞光万里,归鸟啼鸣。

山庄更深处隐约可见人影闪动,多半是被折丹仙人保护起来的上古异族们,秦晞背着手欣赏了一会儿景致,忽听这位仙人开口道:少年人,蒿里寒气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让神魂衰竭。

他眉梢微扬:晚辈知道了。

折丹仙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老朽能看出盘神丝在你身上,利用神物达成心愿,必要付出代价,盘神丝正是这种神物,强撑又能撑多久?不过徒增苦楚。

秦晞未置可否。

他早已怀疑穷追不舍的蒿里寒气有问题,此时被折丹仙人一语点破,并不意外。

盘神丝的狡猾处或许正在此,无论炼不炼化,只要它在身体里,便随时窥视内心,等待一个简单而极致的愿望。

在蒿里将蓁蓁拉回人世间时,他产生过这样的愿望,想她活过来。

盘神丝应是在那时无意被触发,直到蒿里寒气一次次拽出神魂,他才意识到这是神物在索要代价。

一命换一命,盘神丝从不多要,也绝不少要,若非有风雷魔气相抗,他多半神魂归一便是回归蒿里时。

折丹仙人叹道:终究是你一人心愿,蒿里寒气也不会尽数奔你而来,总有限度,只是魔气与寒气拉扯,神魂吃不消,老朽知道你想用风雷魔气抵消,可你必然撑不到那天。

撑不撑得到谁说了也不算,秦元曦自己说的才算。

秦晞淡笑道:晚辈会努力撑住。

这位像是盼着他马上离世的老仙人又看了他半日,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老朽听闻生出魔气者都有执念,果然如此。

少年人,鞠陵于天是天神遗留地,蒿里寒气拽不走神魂,你尽可安心睡几觉。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他都快忘掉睡枕头盖被子是什么感觉了。

烦请仙人带路客房。

秦晞恨不能马上钻被子里。

*鞠陵于天的夜安静无比,只有细细风声萦绕繁花枝头。

令狐蓁蓁仍在一张张细细翻看那些水墨画,有时候看到自己去过的地方,便忍不住多看一会儿。

寄梦一定是极聪明灵巧的思女,虽然没去过中土,景致却画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她翻到一张灵风湖的画,远方山水淡墨晕染,小湖似一弯翡翠月嵌在山顶,半山腰有霞云台,千年古杏花树盛开时如积了满树雪。

霞云台下花海如霞如云,渐渐蔓延成一片粉与白。

令狐蓁蓁恍惚间只觉山道上有个少年郎正替她戴上幂蓠,动作并不灵巧,力道却很轻柔,像是怕扯断她一根头发。

她下意识摸向脑袋,手腕轻触右耳的上清环,脑海里骤然响起自己的声音:好,我收下了,你想要什么回礼?秦元曦的话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但凡出门在外,我要你一直跟着我,听我的话,别让任何人发现你会术法,也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世。

她愣了半日,近乎本能地开口:可我怎么一直跟着你?你洗澡睡觉我也要……话语一下断开,她茫然四顾,屋里只有她一人,秦元曦早就被折丹仙人安置在别处客房。

……这就是他先前提到所谓她允诺十二时辰都形影不离的上清环回礼?秦元曦,骗子。

令狐蓁蓁摇着头继续翻画,夜风缓缓灌入木窗,将看完的画四处吹散,她刚弯腰去捡,后颈大椎的要害处忽然被五根手指掐住,那人如临大敌般防备,声音却很温柔:小师姐喜欢出去玩,等一下我们就可以好好玩。

九州各有风情,你会开心的。

她倒抽一口凉气,骤然起身,身后却并没有人。

只有秦元曦温柔的声音如夜悬浮:等下小师姐想怎样看,怎样说,怎样碰师弟都行。

现在别。

为什么现在别?令狐蓁蓁转身推门便走,繁复的花树在月光下泛出银白色的幽光,冰冷的神魂犹在低语:只是咬我?小师姐没有放飞刃,可见心里还是记着师弟的。

她停下脚步,伸长脖子使劲嗅味道,因觉最左边秦元曦的味道最浓,当即拐过去,果然没走一会儿便是一座雅致客房小院。

令狐蓁蓁毫不客气拉开房门,里面黑漆漆一片她也不管,循着味道直奔床铺而去。

秦晞正睡得昏天暗地,久违地没有被拽去蒿里,而是乱七八糟做着过往梦。

冷不丁一双微凉的手捧着脸晃悠,他痛苦地睁开眼,正对上令狐蓁蓁的目光灼灼,她的声音还带着夜风的凉意:秦元曦,你刚才是不是去我那儿了?这个真没有,那是她母亲曾经的住处,他还不至于如此禽兽。

秦晞困得叹了口气,梦呓似的:师弟没有,师弟很困……但小师姐并不让他睡,贴着耳边轻道:可我真听到你说话,还掐我后颈大椎。

秦晞一下睁开眼:我说了什么?说什么九州各有风情,我一定会开心。

那是他方才做的梦,看来即便鞠陵于天没有蒿里寒气拉扯,还是会离魂。

秦晞默然半晌,见令狐蓁蓁盯着自己,便拍拍床褥,诱骗似的:小师姐今天哭了半日,竟还不睡,师弟这床甚宽敞,不如上来一起睡。

她头一回答应得利索:好。

说罢当即脱了鞋,直接从他身上滚去里面,拉起被子蒙住半张脸:睡吧。

有问题。

秦晞合上眼假寐,没一会儿便鼻息深邃,只听她窸窸窣窣拉开被子,蹑手蹑脚往他怀里钻,淡幽的气息骤然凑近,额头抵在了他额上。

细若针尖的念头钻入识海,乱逛了片刻,便沉沉往深处游去,搜寻他的神魂。

又要做什么危险行为?这么喜欢被蒿里寒气扎?秦晞的念头似泡沫般生出,一团团将她挡住,因觉她的念头上带出些许情绪,好似有些无措,他便驱使念头直接裹住她。

既然不是思女,他百无禁忌。

刹那间,彼此都有情绪与记忆流淌进来,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气。

心底仿佛突然多出个细小的秦元曦,他曾经那些复杂而幽妙的情感,偏执而不肯放手的疯魔,真有过将她变作禁脔的极冷静的想法。

她看见那座美丽的小山谷,看着他白日生魔气将神魂一分为二,还有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悔与相逢后克制的小心。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秦晞便掐住了她后脖子,挠痒似的摩挲。

师弟不是骗子。

他认真解释,也不是麻烦鬼,更不会变成蟒蛇把小师姐缠碎。

你装睡。

令狐蓁蓁急急开口,你以前竟然那么坏……秦晞托着她脑袋晃了两下,咬牙切齿似的:小师姐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客房意图非礼师弟,视师弟的清白与名誉不顾,到底谁坏?她连连摇头:我没有!你一定有事!你让我看看……他偏头让开她的脑袋,按着手腕把她压制住,张嘴叼住她脖子上的细丝带,莫名杀气腾腾:小师姐非要施暴,师弟只能殊死反抗,我觉得当蟒蛇也不错。

既然不让他睡,他这就把她缠碎。

耳畔听见令狐蓁蓁的声音轻柔却镇定:你这么不想我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我又不傻。

秦晞细细将丝带扯开,这才松口,低声问:你知道了想怎么样?也像他一样去蒿里寻人?再一命换一命,永无止境下去?你那天问我,你离开了怎么办。

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让你离开。

她想怎么让他不离开?秦晞又咬住丝带,这次是将它们扯去一边。

所以我非要看到。

令狐蓁蓁低头撞在他脑门上,大片念头钻入他识海,他那些泡沫般的念头也再一次包裹上来,好似在搏斗,又好似在交缠。

终于被她得空逃离一枚念头,疾若闪电般沉底,尚未看见他的神魂,便觉蒿里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一股股缠绕念头。

令狐蓁蓁冻得一个哆嗦,并没有避让,任由寒意缭绕,念头渐渐变得沉甸甸地,她咬牙竭力收回,偏头把它从眉心抛出来。

念头似漆黑细线般化了道弧线,掉在地砖上凝成一片漆黑的冰,很快又化作黑雾消散开。

我知道了。

她冻得嘴唇雪白,声音发抖,我可以把寒气……秦晞捂住她的嘴,轻道:别胡闹,我把你带回人世间,不是为了再把你带回蒿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终得相见(下)只是念头而已,她有无数念头,一定可以把寒气都带走。

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秦晞极有耐心地与她缓缓解释:念头出入识海,裹挟寒气伤的不是经脉,而是神魂。

我有风雷魔气可以抵抗,你什么都没有,别胡闹。

才一粒念头而已,脸都冻青了,伤到神魂怎么办?见她皱眉盯着自己,他笑了笑:师弟很厉害,不会有事。

令狐蓁蓁眉头皱得更紧:要是真有事?秦晞还是笑:真有事的话,小师姐就一个人好好过,只不许忘了师弟。

……这说的是人话?令狐蓁蓁眼怔怔看着他,他丝毫不动容,只捏住她下巴:我总归比令狐羽幸福些,小师姐我还是好好保住了。

可她觉着自己比令狐羽倒霉多了,怎么就遇见这种人,外面看着人模人样,里面一肚子讳莫如深的坏点子,还特别残忍。

秦晞摸了摸她睫毛里渗出的细小泪珠,忽然抱住她,下巴贴在脑门上蹭了蹭:现在为师弟哭还太早,今天你哭了太多,稍微歇歇,让师弟也歇歇。

谁为他哭?她是为自己的倒霉。

令狐蓁蓁不受控地被他声音里灌注的昏睡术强行拖进熟睡,在梦里面也咬牙切齿,莫名生出一丝恨意。

真是烦死这个秦元曦,唯我独尊,一脸温柔下狠手。

她明明替他们定过最好的结局,两两相忘,让莫测的缘分终止在那一刻,他却还是不依不饶追上来,又要让她伤心一次。

秦元曦既不让她救,还不让她忘,如此残忍,她不让他得逞,她马上就忘。

就从倾仙城的相遇开始忘。

令狐蓁蓁听见叶片被吹得飒飒响,高大的栾木生在崖边,雨收云散的云雨山五彩斑斓。

她吃着没滋味的干饼,两根手指捏着斧头,盘算怎样才能不伤栾木而把藤妖吓跑。

眼角余光瞥见崖边白石上有个人,她一回头,望见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秦元曦多数时候是温文尔雅的,举止轻缓,飘然若仙一般,也时常笑,但笑意很少出现在眼里。

也有笨拙的一面,绑不好玉环,穿不好鞋,不认路还充满自信地乱走。

他待她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或许是试图克制却依旧遗漏的细碎温柔,或许是情不自禁追逐的目光,与似是而非的玩笑话。

很想靠近他,如果可以轻轻抱一下,蹭一蹭,倘若被他凝视,似乎极美妙。

命运布满未知的陷阱,她一无所觉,撒欢地朝他狂奔,奔到尽头,忽然发现他们之间是被孽缘所牵起。

看见了,纵横在秦元曦脸上的泪光,令狐蓁蓁停下脚步。

秦元曦,你走不掉。

她指向他的心口,又点了点自己的,不要搞的好像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不怕。

因为令狐蓁蓁喜欢,所以才不会让秦元曦走。

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她躺在寄梦的床上,身上好好盖着被子,脖子上的丝带也好好系着,还系成一朵花。

令狐蓁蓁低头看了看双手,再环顾一圈,只觉恍然如梦。

被秦元曦气的,她什么都没忘掉,还什么都想起来了。

*令狐蓁蓁对着寄梦用过的铜镜缓缓梳理长发,雪白的袖子软软贴在脸上。

在无风城她做了生平最多的衣裳,最喜欢这件,轻便又柔软,白得像天上最好看的一团云,总让她想起太上脉羽衣。

整理完仪容,她细细打量一番:蓬松鬟髻,白珍珠发簪,雪白衣裙——没什么差错,正是还盘神丝时的模样。

令狐蓁蓁拉开屋门,清浅温柔的春日阳光一下洒落双肩,欢快的俊风裹挟花草香气扑面而来。

多好的一切,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若留在蒿里,最终只有冰冷的沉寂。

她沿着花林走得不快不慢,秦元曦多半还在睡觉,他一向特别能睡,这么多天憋着不睡真难为他了。

果不其然,客房门上贴了张纸,秦元曦的字龙飞凤舞:小师姐,师弟想睡三天。

动不动神魂离体,他就是睡一百天也于事无补。

令狐蓁蓁推开房门,便见门框上密密麻麻下了翠绿的风雷真言——竟然拿风雷真言阻止她,恍若有病。

她转而去推窗,窗上也遍布真言,隔着翠绿的风雷光辉,隐约可见床帐放下半扇,秦元曦只有一把头发从被子里钻出来。

她比了比距离,念头自眉心钻出,似一根针,又似一道细细的光,穿过真言缝隙,飞得很慢,却很执着,直直奔向床上沉睡的身影。

以为这样就能拦住她,未免太小瞧她的念头。

可秦元曦的反应比预料得要快太多,念头刚钻入识海,他一下醒了。

令狐蓁蓁只觉风势一把抓住身体,翠绿的风雷真言瞬间烟消云散,她被硬生生从窗户拽进,滚在被子上,听见门窗重重合拢的声响。

被子也重重压上来,连带着秦元曦,他像是恨不能真变成一条蛇把她揉碎,声音还带着睡意,语气已阴森森地:小师姐铁了心不让师弟睡,行,不睡了。

他直接勾住她的腰带,触手只觉衣料薄软,下意识看了一眼,当即愣住,下一刻便觉她双臂紧紧抱住脖子,低声问:你现在是太上面还是太上脉?秦晞停了许久,忽然抬手按住她后脑勺,兜着坐起来:都不是,是秦元曦。

令狐蓁蓁张口重重咬在他肩上:秦元曦,好好算干净的账又被你搅得乱七八糟。

他吸了口气:师弟不是算得很清楚?盘神丝的事咱们清了,欠你的命师弟马上也要清,不是你盼着的一清二白?就说他只会算烂账。

令狐蓁蓁松口还想咬,便被他掐着下巴抬高,另一手拔下她头发上的白珍珠发簪。

他蹙眉看着她一身雪白襦裙,又重重吸了口气:小师姐穿这一身,是想把师弟剩下的半条命也撕碎?不等她说话,他又用指尖在她唇上抹了一把,好似不满:这次没咬出血?那就给他来一次见血的。

令狐蓁蓁张嘴欲咬手指,冷不丁他塞了两根手指抵着槽牙,悄声道:被我气得想起以前了?真有自知之明。

令狐蓁蓁压紧槽牙,不防他又灵活地把手指收回,两手将她衣襟一拽,俯首吻过来。

小师姐。

秦晞贴着她的唇角,声音变得很温柔,师弟看不得这身衣裳,替你换一件。

她奋力挣扎:我有话……没有话。

秦晞不厌其烦地与腰带较劲半日,终于一丝不乱解下,手掌穿过缝隙,握住了她的腰。

结成一朵花的细丝带又一次被咬着扯开,秦元曦还是像一条蟒蛇,缠住便不放。

令狐蓁蓁重重吸了口气,因觉鞋子脱了,下意识蹬在他胳膊上,结果脚心被轻轻挠两下,她在枕头上滚了半日,终于还是被拖下去。

明明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他如此令她愉悦,欲罢不能。

令狐蓁蓁贴着他的面颊,放出念头钻入识海,他的念头立即如潮水般冲来卷住,一时间所有温软欢愉的情绪都溅射在四肢百骸。

她好似伤心欲绝。

秦晞捏住她耳朵揉了揉,现在笑给他听。

盘神丝与令狐蓁蓁的命比起来根本一文不值,是秦元曦多疑,不愿看她也不愿听她说,是他咎由自取。

所以能撑住寒气也好,不能撑到最后也好,是自己的选择,是他要在充满陷阱的命运沙漠里向一个人狂奔,不死不休。

他的小师姐不是忘记这个就是忘记那个,真让人无奈,然而穿过生死,他们终于得见,这一刻的秦元曦就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秦元曦。

可她想要永远在一起。

命运似乎热衷折腾他们,怎样也不得长久依偎,或许真像秦元曦说的,这是一段孽缘,成不得善缘。

令狐蓁蓁有自己的决定,他让她救,之后的麻烦事便都是他的。

他若坚决不让,她是个嫌麻烦的人,只能直接去蒿里找他。

秦晞握紧她的后脖子,声音很淡:你在想什么?现在是货真价实的读心术,还要问?你想让我白忙一场。

他已经让她白忙过一场。

秦晞定定看了她半日,眯了眯眼:你气我的本领也不小。

哪里哪里,不如他起承转合,挥洒自如。

暴怒的情绪随着念头交缠一一传递,秦元曦好似头一回被气成这样。

令狐蓁蓁忽觉他一巴掌摁在脑门上,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她的肋骨好像也快折了,下意识抓向床头的帐子。

天地旋转着砸下来,她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说不出是脑仁要炸还是心脏要炸,很快又被他扶起来,指尖擦了擦眼角,旋即吻在她湿漉漉的睫毛上。

这种哭法师弟第一百三十九章 福祸难测秦晞解开衣裳,看了看胸口狂暴的风雷魔气,它从左肩膀奔到右边肋骨,再一路钻下去,最后在两边大脚趾上各自凝成一只漆黑小狐狸。

他留了条右胳膊,不算将魔气行遍全身。

将玉清环系上发辫,铜镜里映出的脸比先前精神好了许多,暴涨数十倍的风雷魔气总算能将蒿里寒气牵制住,不至于夜夜难寐。

早该如此,踩着刀刃过悬崖也好过一点点被寒气弄得体无完肤。

拉开屋门,阳光与花香扑了满怀,秦晞心念一动,察觉上清环在南面,当即转身寻去。

令狐蓁蓁正在南面的膳食房吃饭,一面听旁边的折丹仙人讲寄梦和徐睿小时候的趣事,什么寄梦最怕吃鱼,因总是被刺卡住,还有徐睿明明刀法更好,却偏爱宝剑。

一眼望见他,她像只蝴蝶似的急急飘过来,琥珀眼珠盯着他上下打量,多半没看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化,便来解他左手的玄豹皮手套,蹙眉道:明明还是老样子。

秦晞叹了口气:师弟下次争取弄得气势磅礴些。

令狐蓁蓁将手套褪去指节处,风雷魔气正团成一只狐狸,在他手背上滚来滚去,甚是憨态可掬。

它也是老样子。

她轻轻摸了摸狐狸,一点也不刺人,为什么要戴手套?秦晞将手套重新戴好:可能它独独对小师姐客气。

他牵着令狐蓁蓁进膳食房,见里面做饭端茶的既不是上古异族,也不是妖,不由奇道:仙人也会收留普通人做杂活?折丹仙人笑道:老朽可不会烧菜煮饭,遗民们又饿不得,做杂务的都是因缘巧合下愿意随老朽永居鞠陵于天的大荒人。

这位老仙人总是盯着自己看,多半又想说那些好像他马上便会离世的话,真麻烦。

秦晞不动声色换话题:上回晚辈便想请教仙人了,世间神物有无数,仙人莫非每件都认得,且知道效用?这问题好似挠在痒处,折丹仙人登时滔滔不绝:老朽不敢说全认得,但这天下间应当也没有比老朽认得更多的人了。

就譬如这盘神丝,盘乃是分清浊塑规则之神,所以盘神丝能更改规则因果。

然而盘又是极公正的神,盘神丝只能用来交换。

少年人若将之彻底炼化,便可随时随心随处与它行交换之道。

这个他知道的不能再知道。

秦晞问:可还有什么让仙人印象深刻的有趣神物?折丹仙人凝神想了片刻:说起来,老朽记着有件神物很是奇异,是上古一个名叫鸿的神留下的一丝神念,偶然附着有缘者,也可与它交换。

但这位鸿上神有些顽皮,兴许一粒米便可换一世富贵,也兴许送上身家性命,只换来不痛不痒的杂物。

令狐蓁蓁听得入迷:是全凭运气?折丹仙人笑道:确然全凭运气,所以遇到这种神物,切勿与它较真便是。

神物各有效用,用对了便是福运,用错只能惹来祸祟。

令狐蓁蓁正想再多听些,不防四下里风声呼啸,一团团胡乱攒动,紧跟着便有说话声被风送来耳边,竟是季远的声音:我是不是在做梦?真有这种地方?!老九和小师姐怎么进去的?我的坐骑不敢飞了!折丹仙人手掌一抬,天顶的云瞬间散开,幻化出东极山顶的三道人影,其中两个正是季远与沈均。

剩下一位女长老身形丰腴,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头顶。

东极山顶几近狂风暴雪,她的衣裳晃也不晃一下,正款款开口:太上脉千重宫慈华君前来拜访,请问我一脉二位修士是否在仙山中?话音刚落,呼啸的风便将积雪卷成一条条白龙,山顶倏地多出三人,季远一见着便喜得大叫:老九!小师姐!真在这里!慈华君嗔怪地瞪了他一下,方上前行礼:见过老仙人。

折丹仙人奇道:如何找来这里的?鞠陵于天可不是什么人都知道的地方。

慈华君道:大脉主因弟子滞留大荒迟迟不归,恐有意外,加之过得正月将有试炼,为免修士私逃,方以演算之法算得他二人留在仙山中,遂遣在下前来接应。

什么演算之法能算出天神遗留地?折丹仙人皱了皱眉头,然而他终究没有理由强留人,只道:既然仙门来人,老朽便不多留了,日后若有机缘,二位务必再来鞠陵于天做客。

他手掌一抬,一段密语被风送来令狐蓁蓁耳畔:小姑娘,你父母只会盼你平安,陈年往事还是不要追究为好,听过便放下吧。

折丹仙人多半以为她会去找仙圣寻仇,那可不是鸡蛋碰石头?她又不傻。

问题在于仙圣会不会放过她,长老都能找来鞠陵于天了。

那叫慈华君的女长老倒是慈眉善目的,她想起来了,她曾和一位男长老专门前往一脉山看过自己,被大脉主叫去千重宫时也遇过她,据说曾是令狐羽在二脉时的师姐。

令狐蓁蓁低声问:我也一定要去太上脉?慈华君柔声道:大脉主交代过,事出有因,对你不会有任何责罚。

她可不是担心责罚。

令狐蓁蓁默默唤出纸狐狸,忽听慈华君又问:你们怎么进鞠陵于天的?她机智地保持沉默,秦晞已应道:弟子与小师姐来东极山游玩,凑巧见天上有紫星出现,仙山也随之现身,里面的老仙人说许久没见着年轻人,便叫我们进去陪他说话。

慈华君笑了笑:那可真是难得的机缘。

你们不知道,紫极君又来了一趟千重宫,与大脉主单独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他走之后,大脉主立即便让我来大荒寻你们,我还当你们出了什么事。

秦晞答得低眉顺眼:紫极君是极通情达理的老人家。

刚说完,季远已凑过来一顿嚷嚷:好哇!这么稀奇的地方你们撇下我和沈不平自己来!老九真不厚道,还把小师姐拐跑!因见慈华君被他聒噪走了,他又挤眉弄眼道:真倒霉竟然有长老来!我本来还想跟沈不平去西之荒逛逛。

对了小师姐,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他便从袖中乾坤取出一柄长长的直刀,刀鞘黑红交错,其上点缀明珠,一面震卦,一面离卦。

那天你们晕的晕,伤的伤,我就偷偷摸摸把刀藏起来。

他邀功一般,看上面的雷火卦,是令狐羽的刀吧?上回老六见着还想抢,我死活没让他拿!之前说要给你,我老忘了,这次一见面就给你!令狐蓁蓁接过直刀,此时再见它,心情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拔刀细看,刀刃秋水般明澈,实实不输给秦元曦那柄短刀。

你擦过?她见刀身干净如新,不由低声问。

季远笑道:当然!师弟每天都仔细擦拭!小师姐的刀师弟肯定用心保养!令狐蓁蓁将直刀挂在腰上,细细摩挲半日,忽然朝他一笑:谢谢你。

季远哈哈大笑,正要一溜烟窜上狐狸背,眼前人影一花,秦晞已先他一步横躺上去,仰头望向令狐蓁蓁,问得和善:小师姐怎么不和师弟说谢谢?他还想听谢谢?就冲他不说人话,没揍他一顿已算客气了。

令狐蓁蓁驱使纸狐狸高高飞起,沈均很快凑近,与她言简意赅地继续当日话题:小师姐,上回我没说完,她叫林缨。

以及龙群飞刃还剩十六次,小师姐莫要忘记。

季远耳朵尖,一下扑过来:老八怎么了?好你个沈不平!你对老八有什么不轨企图?!师兄不许你放肆!他一人抵得上十人的聒噪。

令狐蓁蓁拨开面上乱发,扭头回望悬浮而巍峨的鞠陵于天。

这一去太上脉福祸难测,不过她不怕。

她摸了摸腰间直刀,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了。

一只手替她归拢乱舞的头发,秦晞凑近贴着耳朵声若蚊呐:蓁蓁,回去后先不要去二脉山。

他怀疑二脉主?秦晞声音更轻: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不回脉,不然麻烦更多。

你就在夷光崖住下,我要时时能见到你。

慈华君的话很奇怪,似乎在刻意引导什么,偏偏秦元曦多疑。

见令狐蓁蓁还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在她面颊上戳了一下:当然还是先回你父亲的洞府看看,陪你住上几天也无妨。

第一百四十章 先生仙圣(上)正月廿三,雨雪霏霏。

突如其来消失大半年的小师姐回了一脉山,令狐羽那逼仄阴暗的洞府头一回聚齐了一脉修士,相比较她刚来时的冷清,这次简直太热闹,热闹得快炸开了。

端木延像根尾巴似的一直粘在后面,连声道:小师姐,师弟天天都想你!你不知道,老九把你忘了个彻底,师尊都不许我们提你!那段日子真是地狱一般!我只能每天对着小师姐的画像流泪思念……秦晞瞥了他一眼:你早些与我提,或许我还能早些把你的小师姐抱回来。

这什么笃定的语气?老九不正常,他俩多半真在一处了。

端木延扒住季远:你在大荒天天看他俩手牵手,难熬得很吧?季远怒道:他早就把小师姐拐跑了!撇下我和沈不平人生地不熟,在无风城吹了半个月冷风!他俩吵得洞窟里嗡嗡乱响,俞白实在忍不下去,上来一人踹一脚:声音小点!见令狐蓁蓁看着自己,她便笑着迎上:对我来说好像只有几天没见着令狐,你倒是瘦了些。

有关元曦和令狐的事,她是醒来后听楼浩他们说了个大概,总之似乎波折重重,元曦还失忆了一阵子,现在看来倒是和往常一样,不晓得他俩怎么个情况。

鱼白,给你。

令狐蓁蓁突然塞过来两张血红符纸,这是引香符。

她一惊:这个很贵,我不能要。

令狐蓁蓁盯着她:你醒了,我高兴。

俞白噗地一笑,利索地将符纸收入袖中:你回来我也高兴,腾风学得如何了?我怎么觉着你修为升了不少,应当都学会了吧?父亲会的我都会了。

令狐蓁蓁毫不避讳,就看有没有机会学他不会的。

她竟然管令狐羽叫父亲?俞白心中惊诧,正不知该不该问,楼浩已开口道:人刚回来就听你们絮叨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既然回来了,相聚的日子不差这一刻,别说个没完,让回来的人早些休息。

自霜月君出事,这位二师兄渐渐有了长兄如父般的气势,众修士立即听话地纷纷告辞,秦晞见周璟不在,不由奇道:丛华又离脉了?楼浩道:他前两日刚走,倒不知为了什么事,只说试炼前一定回。

那多半为了叶小宛。

客人们离开,阴暗逼仄的洞府又重新归于死寂,令狐蓁蓁站在最高的石柱上,仰头望着顶上的一线天,雪片正从狭窄的缝隙往洞府里钻,奇异的是,没有一片能落下,仿佛被无形的手挡在外面。

秦晞刚腾风上去,便听她说道:我知道父亲为什么选这地方当洞府了。

她收回念头,被挡在缝隙外的雪片又毫无阻碍地飘落,掉在肩头。

他是用这里练自己的念头。

令狐蓁蓁揉了揉眉心,下雪挡雪,下雨挡雨,所以才能用念头凝聚龙群飞刃。

思士谷那道漫长的山谷狭道也有同样的效果,多半正是思士们用来修炼念头的地方。

秦晞四顾一圈:你父亲当年事发,这里应当被彻底搜过,以前用物尽数封禁在千重宫库内,找个机会去看看,要回两件遗物也好。

话音刚落,但闻悦耳的铜铃声当当响起,两枚小铜铃悬在身周轻快打转——大脉主的召唤令来了。

秦晞一把环住令狐蓁蓁,另一手将铜铃一抓,眼前光影倏忽变幻,双脚落地时,已在千重宫大脉主常用的雅室内。

四周轻纱环坠,薄烟袅袅,须发银白的大脉主背着手站在书案前,见秦晞把令狐蓁蓁往身后藏,不由微微一叹。

看来这一趟去大荒,该带的都带回了。

大脉主说话声若嗡鸣的铜钟,仿佛带着一种能令人安心的力量,紫极君数日前又找来,却是赔罪,更与为师提及‘仙圣’。

令狐蓁蓁,仙圣是你大伯?你抢夺盘神丝,是听从他的命令?他竟半句废话没有,上来直切正题。

令狐蓁蓁紧紧盯着他灼灼双眼,淡道:我的真大伯叫徐睿,受我父母之托将我抱走抚养。

假大伯在我七岁时杀了真大伯,一直用操控法控制尸身继续抚养我,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也确实叫我抢盘神丝,但我抢的缘故却不是因为听从他。

大脉主似乎并不意外,只问:你是为了什么缘故?为了自己,我想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

大脉主微微一笑:盘神丝是件狡猾的神物,越是脆弱,它越要给予重击。

仙圣既然曾抚养你十来年,你对他有怀念,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下次他再让你做恶事,你怎么办?令狐蓁蓁正色道:我不是木偶,也不觉得我做过恶事。

大脉主呵呵笑起来:你很直率。

看你二人神情,在大荒应当另有奇遇,说来听听,为何会进鞠陵于天?是要将令狐羽和寄梦的事和盘托出?那就等于告诉他,他们怀疑仙圣就是他和二脉主其中一人。

令狐蓁蓁抬眼望向秦晞,他悄咪咪眨了眨眼,她立即会意,当即一丝不漏把陈年过往说出,越说大脉主面色越慎重,直至听完,他一言不发却是走向书柜,从里面抽出一本书。

书中夹了一封信,虽有仙术清气环绕护养,却仍泛出陈旧淡黄。

这是当年令狐羽寄给为师的信,从大荒送来。

他叹息着招手,都过来看看。

令狐蓁蓁小心拆开信封,但见满纸墨迹淋漓,令狐羽的字若刀剑般锐利,一撇一竖皆有森森寒意。

信中并未提及被操控的事,只说在大荒遇到了心爱女子,但她身份奇特,二人一直遭遇追杀,恐不能长久,然而女子已怀有身孕,胎儿即将呱呱坠地,因此请求大脉主出面前往大荒,至少护住无辜的孩子。

大脉主声音很淡:他在中土做过无数恶事,比这个更恶劣千倍的也是屡见不鲜,却头一回给为师写信求助,其中必定有异。

为师当即放下一切赶往大荒,其时谣言纷纷,都说令狐羽拐跑了南荒帝宠妃。

为师一路循着南荒帝的痕迹追到定云城,只见到他被天雷劈成青灰,那孩子也没找到,为师去得太迟了。

原来其中纠葛因缘是如此,五十多年,为师才终于明白。

大脉主点了点泛黄的信,苍老的目中掠过一丝浅淡泪光,过了许久,他方抬眼望向对面两个年轻人,缓缓开口:仙圣的真身,你二人想必已有揣度,怪不得小九一直把你小师姐往身后藏。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先生仙圣(下)秦晞静静看了他片刻,终于开口:弟子从十三岁被师尊带进一脉,得师尊一路扶持照顾,弟子感激不尽。

师尊一直是弟子在世间最信任、最尊敬的人。

他的声音很低,却也很稳:师尊曾教诲,盘神丝有缘者身世惨烈,因此更不要浪费这份机缘,弟子一直觉得甚有道理。

可倘若这份血腥机缘是人为操纵,恕弟子不能接受。

哪怕秦元曦没有进太上脉,没有当修士,最终是个混吃等死的富家子弟,那也是自然而然的发展,而非被看不见的手操控,让过往蒙上浓厚血影。

他选择对最尊敬的师尊和盘托出仙圣所为,这或许是秦元曦极少见的冲动豪赌。

便在此刻,他忽然能体会到令狐蓁蓁在思士谷面对仙圣时,说出那句想念的滋味。

若果真是师尊,秦元曦便真会发疯。

大脉主亦定定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欣慰,更有些许无奈。

他深深吸了口气,背着手缓缓踱了两步,道:一脉是培养九个脉主继承人的地方,自然只留真正的天之骄子。

令狐羽天赋绝佳,念头更远超常人,我把他要进一脉后,泰初与我发了很久的脾气。

那时候令狐羽和泰初师徒情谊甚融洽,他时常还要回二脉山探望曾经的师尊,我并未阻止过。

他来了一脉山后,虽改口叫我师尊,可提起泰初,依旧是亲昵地叫‘先生’。

不过时间一长,我发现他郁郁寡欢的时候变多,也不怎么再往二脉山跑。

泰初虽极聪明,却也极小气,我猜他是迫着令狐羽再回二脉,便下令不许他再去二脉山。

令狐羽倒确实再没去过二脉山,他开始往外跑,做了一堆吓人的事。

大脉主自嘲一笑,又道:他逃往大荒前,我见过他一次,本想亲手将他处死,可他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只看着我。

我竟然心软,最终任他逃向大荒。

现在想想,他多半是想与我说神魂契的事,却说不出。

他长叹一声:自那之后,我偶尔也会留意泰初,却始终没发现什么破绽。

直到有人刻意打造盘神丝有缘者,说我出于私心也好,暗暗警惕也好,我把你和小七带进太上脉,一直暗中护着,不叫泰初接近,十三岁时再把你们收来一脉,放在眼皮下才安心些。

说到这里,大脉主又望向令狐蓁蓁:你也是,留在一脉山才最稳妥。

秦晞低声道:师尊是说,二脉主是仙圣。

大脉主反而笑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为师倒是想通一件事,这真假仙圣何尝不是对继承人的考验?现下你得到其中一位的说辞,另一位你也可以去问问,为师要看看你能不能把仙圣揪出来,再顺利度过盘神丝这一劫。

就晓得风雷魔气的事瞒不过他,秦晞解释:弟子谨遵教诲,并未让风雷魔气行遍全身,还留了条右胳膊。

大脉主瞥了他一眼:不错,到时你化风雷魔气而去,好歹还有条右胳膊给你下葬用。

秦晞叹了口气:弟子必然小心谨慎,不让这桩悲剧发生。

大脉主亦叹了一声,款款坐回书案后,指尖一弹,令狐羽的信便轻轻落在令狐蓁蓁手里。

也算你父亲的遗物,好好收起来。

他甚少见地朝她露出一丝慈和神色,回去吧,过得正月将有试炼,让小九给你仔细说说。

秦晞躬身行礼,走去门边,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回头看了一眼。

大脉主也正看着他,目光融融。

过了片刻,他温言交代:小九,你要好好的。

雅室门被合拢,秦晞牵着令狐蓁蓁在回廊上走了一段,便扶住栏杆眺望外间冰封雪埋的九清山顶,一时间过往在一脉山修行成长的岁月如流水般从眼前掠过。

他当然想好好的,他不是丛华,没有多少心魔,能让秦元曦疯魔的永远是眼前人,眼前事。

所以他此刻难以好好的。

你会化作风雷魔气死掉?令狐蓁蓁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秦晞眯了眯眼:当然不会,就算有那么亿万分之一的不幸,师弟变成风雷魔气也会在小师姐脚边团成狐狸的。

她多半已习惯他现在动不动不说人话,莫名笑了一声:那你要变成眼睛长长,尾巴也长长的狐狸,这样我才不会扔掉你。

扔掉是怎么个意思?秦晞面无表情一把掐住她脑袋,眼角余光却瞥见回廊上有几道身影款款行来,巧得很,正是二脉主领着几个二脉弟子一面走一面说话,因望见令狐蓁蓁,他目中露出喜悦的神色。

弟子们被他招呼先行离开,他笑道:蓁蓁回来了,竟瘦了这样多,吃了不少苦吧?令狐蓁蓁欲言又止:二脉主……他会意地摆手:我不管你为了什么事想不通才离开,总之能回来就好,别像你父亲一去不回。

如何?要不要再去二脉山?想学什么都可以。

令狐蓁蓁悄咪咪朝秦晞丢了个眼色,他立即了然:二脉主,弟子听闻令狐羽曾是二脉修士,此次我们在大荒颇有些奇遇,又有无数疑惑,还请二脉主解惑。

二脉主哦了一声:你们随我来,坐下说。

他的雅室与大脉主的清雅截然不同,地砖像是细碎的彩色宝石铺就,屏风亦是大片彩绘,整个雅室色泽鲜艳而明快,连吹进来的风雪都好似甜丝丝的。

令狐蓁蓁捧紧手中琉璃茶杯,茶水花一般清香,还未等茶冷,秦晞已条理分明口齿伶俐地把事情说完了。

二脉主定定看着他俩:是真的?令狐蓁蓁点头:是。

他默然良久,眼圈竟渐渐红了,一时急急用手扶住额头,声音很低:竟是这样……你父亲他……我竟全然没发觉……他骤然站起背过身去,又过许久,方语气平静地开口:我知道了,你们对仙圣的身份有揣度,来探我口风,唐大脉主那里去过没?秦晞正沉吟,令狐蓁蓁已说道:去过了,所以现在找你。

二脉主扭头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们胆子未免太大,较真起来,这可是挑拨脉主之罪。

他偏头思索一阵,吸了口气:你父亲是个天性活泼的人,爱说爱笑,然而去了一脉后,很少见他笑。

我担心一脉天才多,他在那里得不到重视,于是时常见面开解他。

他一直不肯叫唐大脉主师尊,只管他称‘先生’。

后来唐大脉主不知为何下令严禁他再来二脉山,为此我也有许久不曾见你父亲,再听闻时,他已成恶名昭彰的魔头。

二脉主感慨良久,又露出慎重之色:神魂契似乎非人力所能创,世间真有如此操控术?那位先生如此大方,神物都能随手给弟子,想来他自己收集的只会更多。

据我所知,唐大脉主有收集神物的喜好,一脉一下集齐三个盘神丝有缘者,个个天赋绝伦,也是罕见。

令狐蓁蓁轻道:二脉主是说,仙圣是大脉主。

他呵呵笑起来:我可没这样说,蓁蓁说话直率,是好事也是坏事。

说罢,他取过一张纸,在上面刷刷写了数行字,轻轻弹给令狐蓁蓁:拿这封信去找和韵长老,叫他把你父亲的遗物都还来。

你们去吧,过了正月便有试炼,务必小心谨慎。

令狐蓁蓁行至门边,下意识回头看一眼,二脉主正望着她笑,声音温柔:蓁蓁回来就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魔终局令狐羽的遗物很快便被送回洞府,他的东西本就不多,五十多年下来书本衣物早已烂光,只有个油纸包还完好无损。

里面是册半旧的本子,上面有令狐羽随手涂的字句与图画,字迹虽也凌厉,却不像那封信里寒意森森。

可以看出他很早就试图将念头凝练成飞刃,其灵感来源竟是纸通神。

越往后翻,字句越少,有时甚至是一团凌乱墨迹,最后一页只写了两个字:念头。

令狐蓁蓁翻来覆去地看信看本子,只觉头大,低声问:你觉得谁是?秦晞反问:小师姐呢?我不知道。

她老实捶头,可能都是。

都是那还得了。

秦晞拨了拨头发:我一直有个疑问,在青州时,为什么仙圣要托费隐给你传话。

令狐蓁蓁喃喃道:是啊,我看到那张纸条后,就老是梦到以前的事。

仙圣是想要持有盘神丝的令狐蓁蓁,可明明她什么也想不起才是最好操纵的,为何多此一举?秦晞忽然在她脑袋上一掐:你在千重宫见到徐睿的画册和异闻,是师尊叫你去的?是。

他把画像和异闻都给你看?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好像不是他,忘了是谁突然提大伯,我才抢过来看。

盘神丝营造的幻象虚弱不堪,发现的破绽越多,便越会想起被遗忘的事。

如此看来,仙圣应当是想刺激她记起些许过往,这样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理智,她都不会留在一脉山。

恰好那时候二脉主送了手令,她才躲去二脉山琢磨怎么还盘神丝。

秦晞用指尖在她脑壳上一圈圈轻划,忽又问道:小师姐,盘神丝炼化之法你以前会吗?会。

所以在紫林镇你的盘神丝已入心,是自己想要炼化的缘故?那倒没有。

她摇头,盘神丝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把这些都忘了,我也不知道盘神丝怎么会突然入心。

秦晞的指尖骤然停下:二脉主没教过你?他教的都是修行上的东西,给过一篇宁神心法,并不是炼化之法。

心法还记得吗?写给师弟看看。

令狐蓁蓁一向是尽职的人,当手艺人的时候,所有字诀的符纸都画得一丝不错,当修士的时候,凡是心法都牢牢背下,即便过去这么久,她还是写得一个顿没打。

秦晞来回把心法看了两三遍,只觉狗屁不通,居然出自太上脉二脉主之手,简直匪夷所思。

这自然不会是什么宁神心法,虽一时看不出窍门,但蓁蓁盘神丝入心多半与之脱不开干系。

仙圣想要的是持有盘神丝的蓁蓁,甚至不惜操控姜书亲手杀害恩师。

看来,仙圣十之七八是那位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底莫名生出无数欣慰与庆幸。

令狐蓁蓁两眼发光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心里有数了?是谁?秦晞继续轻轻掐她毛茸茸的脑袋:我是在想,二脉主不像有野心的人。

这位二脉主是前四脉主中最年轻的,比四脉主小了近三十岁,可见天赋惊人。

听说上任大脉主有意让他接任一脉脉主之位,他却不肯,就连从八脉主升到二脉主,都磨了许多年。

若说他是追求修为的极致,也不像,虽然收集那么多绝学,可正因是绝学,一人只能学一样,他把绝学封在符纸里,用起来效果大打折扣,谈不上什么提升修为。

秦晞一直觉得仙圣是个重私欲的人,爱恨全然是一线之间,前一刻呵护掌心,后一刻就能直接砸碎,对着碎片还能沁吐甜蜜,何止有病,简直太有病。

从叶小宛也能看出,仙圣把她从妖变成人,最开始并未有什么周密企图,否则不会任她在人世间漂泊数十年,最后还混成了修士。

搞不好他只是想炫技,亦或者当个有趣而新奇的事来做。

他如此随意地玩弄旁人命运,如此冷漠地用神魂契操控他人,就像用纸通神操控折纸坐骑,比邪道还邪道,不当邪道修士可惜了。

令狐蓁蓁多半脑袋被摸得很舒坦,靠过来把脸撑在他胸前,仰头盯着他看。

真可爱。

秦晞搓球似的轻轻搓她脸,可仙圣并不会放过她,说不定又要弄得满脸血与满脸泪,更有可能丧命。

小师姐,他俯首与她贴着鼻尖晃了晃,仙圣逼你做不愿做的事怎么办?令狐蓁蓁答得利索:我绝不做不想做的事,让他再杀我一次,我死了你一个人好好过,不许忘了我。

……她倒是越来越有法子气他了。

秦晞咬牙切齿掐住她的脸,头一回无话可说。

还是找个机会把盘神丝放她身上。

他带着恼意用下巴撞她脑壳,盘神丝给她,仙圣至少不会杀她,这样才能放心。

我觉得这次试炼一定会出事。

秦晞看了看令狐羽洞府里光秃秃且湿叽叽的床板,所以我们回夷光崖睡觉。

这其中的关联是?令狐蓁蓁直到躺在久违的枕头上,也没琢磨明白这问题。

*叶小宛终于结束漫长而凌乱的梦境,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碎石间。

她茫然撑起身体,因觉手脚完好,花身也不再是干枯卷曲的模样,不免发了半日呆。

你醒了。

周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骤然一惊,立即转头,却见此处与当日青州唤魔崖地形甚相似,都是深陷崖底的洞窟,洞口高高悬在头顶,四下昏暗无光。

周璟也像当日在唤魔崖,背靠洞壁坐着,静静看着她。

你伤重濒死,睡了数月。

他一面说,一面掌心缓缓凝聚金光长刀,多亏二师兄替你清除火毒,又以木行春华术滋养,现在你醒了,我们也该把过往清算一下。

清算?早已结束了。

叶小宛缓缓闭上眼:你杀了我吧。

金光长刀当一声扔在她脚边,周璟的声音很平静:我有心魔,过不去这个坑,我被骗得最惨的两次,都有至亲惨死。

第三次我竭力挽回了,现在三师姐救回,只有我们俩的事。

他环顾阴暗的洞窟,又抬头看了看小小的洞口:就当这里是唤魔崖,你醒了,提着刀过来,我想知道后续。

叶小宛默默看了一会儿金光长刀,低声道:我那天是想杀你,不用再重复。

那你就来杀我。

周璟应得迅速,不管怎样,我等你的答案。

她停了很久,终于慢慢捡起金光长刀。

是该要一个解脱,一个终局,给他也给自己。

最开始明明是美好的缘分,像纷杂人世间一段老套却悦耳的曲调,听得久了,她也想做曲中人。

可碎裂声还是把她从曲中拽出,她也一步步听着曲调变得嘶哑晦暗。

做人并不辛苦,这一刻最辛苦。

洞窟里有风缓缓盘旋,叶小宛恍惚间又看到那天的遍地血雾,霜月君与费隐僵持不下,所有人都不能动,除了她。

手里拿着飞剑,鲜血淋漓的周璟坐在对面,杀了他就能拿回小姨另一半妖丹,也或许拿不回,可她反正已走到这步,哪来什么两全其美。

叶小宛提着刀慢慢走到周璟面前,他眼里似乎满是恨意,比手里刀还要锐利。

自然是要恨她,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陪她的谎言来所谓的家乡。

她叹息一声,手里刀掉落在地,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化作阴风往上腾飞。

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无意义,先离开这座血腥的洞窟,离开后,他想骂她还是捅她,甚至杀她,都可以。

洞口近在眼前,叶小宛扬手将周璟抛出,红白交织的长袖掠过他胳膊,被他一把拽住拉近。

四下里骤然变得明亮,倾泻万里的阳光透过参天大树的枝叶细碎洒落,一行雀鸟被惊动着拍起翅膀乱飞,是个晴朗又祥和的好天气。

叶小宛双足落地,只觉恍然如梦,周璟拽着她向前走两步,松开了手。

我们两个都出来了。

他扭头看她,忽然微微一笑,阳光仿佛都落在眉间,挺好。

巨大的树后,万鼠妖君扶着已能现出人身的墨澜款款走来,叶小宛倒抽一口气,急急迎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突如其来半颗妖丹归身,墨澜已能化成人样,但清醒的时候很少,多数是愣愣地站着,连眼睛也不眨。

慢慢来就好,她总能和往常一样说笑走动的。

万鼠妖君很有信心。

见周璟要走,他便又道:墨澜昨夜清醒过片刻,事情我替你问了,她从没见过仙圣的模样,他身上总是团着清光,声音也忽男忽女。

倒是记着他提过一句‘你若能把令狐羽带回来,半颗妖丹就还给你’,听起来好像也是跟令狐羽有仇,但他那么厉害,干嘛不自己报仇?说不好里面有什么隐情。

周璟不由眉头紧皱,带回来这几个字便不会是仇家,甚至有些亲昵。

她怎么与仙圣认识的?他问。

万鼠妖君叹道:墨澜当年被夫家追杀,不得不带着阿乔逃向中土,一心要找令狐羽复仇,听闻兖州花妖一族有极厉害的妖法,便想着去求,结果反被他们打伤,是仙圣救的她,要她用半颗妖丹换幻香摧魂阵的修炼方法。

妖丹是妖的命,哪有一切为二却不死的?可那仙圣当真有个法子,叫什么通天臂,听说是中土已失传的绝学,为阿乔造经脉的也是这术法。

说到这里,他搓了搓爪子:我也琢磨过,这仙圣多半是什么厉害仙门的厉害角色,你们仙门的破事甚多。

总之就这些,你可还有话要与阿乔说?周璟缓缓摇头:就到这里,我该走了。

他踏着林间雪走了数步,终于又回头看一眼,叶小宛扶着墨澜,正静静看着他。

许久不见她眉眼舒展,虽泪水纵横,却并非因着伤心。

早该如此。

周璟见她张口似是想说话,便化作金光一道,倏忽间翩跹而去,没有再回头。

*令狐蓁蓁偏过头,用手捂住一个巨大的呵欠,睡眼惺忪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周璟。

葱花大半夜突然跑来夷光崖,把府门阵法敲得震天响,她的美梦刚做到一半,不得不爬起来,结果他劈头就问令狐羽和仙圣的事。

秦晞随手替他续茶,热水撒了一桌:三更半夜扰人清梦,现在事情听完了,这回不跟我计较瞒着你了吧?七师兄有任何高见,师弟明天洗耳恭听,这杯茶喝完你就……你确定是二脉主?周璟恍若不闻,他打造的盘神丝有缘者一个都没留在身边,独独对令狐紧追不放,他造这么多有缘者干嘛?岂不是很奇怪?秦晞耸耸肩膀:我并不确信,只说他的可能更大。

仙圣是想要能受自己操控的有缘者,我认为那个神魂契并非人人可用,所以他才会一个个尝试。

我也不知为何他盯着蓁蓁,可能是失心疯。

周璟又思忖半日,脸色很难看:脉主怎么对付?竟会想着对付脉主,不愧是丛华。

等你也当上脉主,等他老到快死的时候,便能对付了。

秦晞起身摆出送客模样,师弟很困,有话明天……周璟依旧恍若未闻,反而摸了摸脑门:怪不得你不急不躁,反正师尊和二脉主必有一人是仙圣,另一人也必然不是,眼下两人都知道仙圣之事,不是的那个总会护着咱们。

秦晞眉梢一扬:搞不好两个都是。

那还太上什么脉,仙门两位巅峰都是魔头,直接改成邪道脉算了。

周璟吁了口气,目光在秦晞脸上转了会儿,又绕回令狐蓁蓁脸上,她撑在案上正半睡半醒。

好像很久不曾三人在一块儿坐着,有点无聊,却又莫名叫他怀念。

他伸长腿一脚轻轻踢在案上,叫了声:令狐。

令狐蓁蓁一下撑圆了眼睛看他,什么事?周璟却好似在酝酿什么怒气,眼神莫名恶狠狠地,语气也阴森森地:元曦可有替我和你说?说什么?她抬眼去看秦晞,他却拍了拍脑门:不好,忘掉了。

周璟慢吞吞说道:那天要捅你的周丛华不叫周丛华,叫周葱花,长得一样,内里却是个疯子。

周丛华是个有良心的人,虽然没捅到你,还是乐意叫你捅回来。

……所以,刀呢?令狐蓁蓁四处看一圈,没见着他的金光长刀。

上回她不想捅,他给刀倒是挺快,这回她确然想捅,他便不给了。

周葱花,狡猾。

周璟终于起身往外走:这次试炼只怕要出大事,都小心点,到时一起行动。

秦晞把他送出屋门,淡道:又不是十三岁,还一起行动。

话未说完,周璟的拳头已裹挟风声砸了过来。

令狐蓁蓁只听院里叮叮当当好似在打架,凑去门边一看,周璟的金光长刀正舞成一片迷离金光,秦晞的风雷飞剑青光幽幽,各自迅捷而灵巧地在暗夜中一触即离。

周璟一面打一面好似从牙缝里蹦出字:现在老子这么尴尬你高兴?秦晞啧了一下:你该尴尬的地方比这个多多了。

你他娘的以为自己好到哪里去?师弟向来坦然面对尴尬。

周璟与他在积雪的庭院里且飞且窜打了许久,忽地化作一道金光落在看得津津有味的令狐蓁蓁面前,利风扬起大片雪花,扑了她满身。

令狐……算了,早点休息。

他半天还是没能说出点什么,当下收回金光长刀,扬手将府门阵法一开,利落干脆地走了。

暖风吹散令狐蓁蓁满身雪片,秦晞将乱晃的太清环丢去脑后,莫名嫌弃:丛华舌头坏了,道歉的话说不出口。

令狐蓁蓁望着满庭乱糟糟的积雪,缓缓露出一抹笑:那我就不捅他。

秦元曦俯身凑过来盯着自己,指尖在唇角停住,低声道:别为他笑,对师弟多笑会儿。

她捻起窗台一撮白雪往他面上轻弹,他没有避让,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雪粒,漆黑眼底那些美妙而璀璨的光全部给了她,安静而专注地燃烧着。

令狐蓁蓁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睫毛。

在命运的陷阱间,与秦元曦依偎,只得片刻似乎也极美妙。

她正要说话,冷不丁却听九清山顶千重宫方向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霎时间满庭积雪都震颤起来,屋檐的雪粒扑簌簌往下掉,连着整座夷光崖似乎都在微微摇晃。

什么东西?!令狐蓁蓁急忙转头,但见千重宫顶好似万道雷霆在劈打,亮若白昼,更可怖的是,辉煌壮丽的千重宫竟已碎裂小半。

两人匆匆腾风赶去的时候,千重宫周围已围满修士,长老们呵斥着撑开灵气结界不许年轻人们靠近。

最后一道惊天动地的万丈巨雷劈下,一道人影从碎裂的千重宫顶断了线一般掉落。

无数风势托住他鲜血淋漓的身体,却没有用,他还是重重砸进冰雪中——是二脉主时泰初。

又有一道人影缓缓腾风而下,大脉主唐虞面沉如水,目中满是年轻修士们从未见过的杀意,悬在半空低头看着二脉主。

二脉主只是苦笑,声音断断续续:好、好你个唐虞……大脉主缓缓开口,声音若铜钟般嗡鸣,响彻四方:时泰初欺下瞒上,狂言无状,更以‘仙圣’为化名犯下累累罪行。

戒律司长老听令,即刻起,褫夺其二脉主称号,押入千重宫地下五层,待将其脉内党羽一并捉拿,一起等候发落。

正月廿八,时近丑时,太上一脉脉主唐虞,于千重宫重创二脉主时泰初,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扑朔迷离(上)二月初一,风雨交加。

太上一脉修士们的试炼,如期在群山无数的梁州开启。

太上脉试炼每年不同,每人也不同,令狐蓁蓁对着手里的纸条发愁,那上面只有几个字:太乙,梦溪,星。

这么玄乎的吗?她看不懂。

秦元曦远远飞在后面,自二脉主出事后,他时常心不在焉,好似有一肚子心事。

令狐蓁蓁凑过去看他手里的纸条,上面也是几个字:太乙,梦溪,月。

我们两是不是要去一个地方?她问。

秦晞回过神,温言道:太乙就是太乙山,梦溪是山中地名,星和月便是试炼要拿取的东西,多半不是除妖就是寻天财地宝。

原来如此。

令狐蓁蓁收好纸条,问道:你是在想二脉主的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想了。

她低声道:我到现在还有点懵,突然就说他是仙圣,我也不能去看,还有好多事想问他。

秦晞没说话。

因师尊突然发难,脉内无数窃窃私语,怀疑他居心叵测,戒律司的长老们能查出证据也罢,若查不出,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这真假仙圣一事,突如其来被他下了定论,反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不过眼下试炼的事最重要。

秦晞望向太上脉正门,一脉其余修士已齐聚,还有三名长老跟随,倒是罕见。

季远扯着端木延嘀嘀咕咕:这次试炼怕有性命之忧,不然怎么派三个长老跟着?而且又有那个不喜欢我说话的慈华长老。

刚说完,慈眉善目的慈华君已上前一步开口道:今年试炼与别不同,你们每人拿到试炼物品后,送回华阳城,再寻我、云池、陈梦三位长老领下一个任务。

共有三次任务,时限一个月,超过时限便算失败。

众修士齐齐抽气,这么麻烦?季远和端木延两个当即从楼浩开始看纸条,一路看到秦晞,大家都是去太乙山的梦溪,只不过拿的东西各有不同。

头一回所有人一起做试炼,肯定很难。

端木延说得笃定。

楼浩也一一看了遍纸条,沉吟道:小师姐是星,我是血泉,老三是雪片,老四是利刃,老五是柔丝,老六是矛,老七是珊瑚,老八是薄冰,老九是月——我觉着是同一个东西身上的。

秦晞吸了口气:看着像龙,叫我们去屠龙?楼浩立即转身:慈华长老,屠龙是不是有些过了?这些长老敢自己去屠一下么?慈华君尚未说话,一旁胡须清淡的陈梦长老已笑道:龙乃神兽,怎会让你们屠真龙。

假龙也不得了啊!季远扑向令狐蓁蓁:小师姐,把你的纸飞龙放出来,师弟练练手。

她小心放出新裁好的纸飞龙,提醒他:不能打坏。

没人会打,季远跟端木延兔子似的蹦上去,抱着飞龙不撒手。

既然大家都去一个地方,索性都上了纸飞龙,秦晞拿着令狐蓁蓁的炭笔在纸上一样样写:血泉就是龙血,雪片应当是龙腹处的鳞片。

利刃是脚爪,柔丝是龙须。

矛有可能是指牙,珊瑚自然是龙角,薄冰是龙背处鳞片。

至于星和月……眼睛。

令狐蓁蓁反应奇快。

那也只能是其中一样。

秦晞偏头想了想,有可能另一样是龙身上长的什么宝贝,见面才知道。

楼浩一力承担起大师兄的责任,有条不紊地吩咐:到了华阳城都别急着走,我们先寻当地人问问这‘龙’是什么东西,既然各有所需,该商量个打法才是,免得出意外。

众修士齐齐应下,只有沈均冷哼一声,他的不服很快便被林缨压了下去。

太乙山乃横贯雍梁二州的巨大山脉,华阳城处于南面,算梁州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午后雨雪交杂,街上行人依旧往来不绝。

令狐蓁蓁尽责地寻了个包子铺,一面买包子一面询问龙的事,那老板若有所思:好像前日听客人们提起过,说太乙山有龙,还会吃人,不过谁也没亲眼见过,都是听说罢了。

她认真记下,咬着包子扭头找秦晞和周璟,他俩一点都不尽责,凑在一处也不知偷偷摸摸说什么东西。

令狐蓁蓁正欲过去,忽觉一旁小巷里有人唤她:喂,令狐后人。

既然知道她是令狐后人,多半又是父亲的仇家,她拔腿欲走,却听那人又道:我动不了,你过来。

对了,你的亲亲好师弟呢?这下她终觉声音耳熟,正要进去一探究竟,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下,秦元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来。

他一闪身进了小巷,一面又道:你怎么在这里?又是仙圣派你来的?令狐蓁蓁被周璟挡在身后,竭力探头去看,只见那人血肉模糊地坐在地上,一张脸倒还干净,眉目俊美,竟是久违的温晋。

他谁也不看,只盯着周璟,好似意难平:妇人装扮更适合你。

眼看周璟要大怒特怒,令狐蓁蓁赶紧拽住他,这里可是城镇,修士不能动手打架。

你是被追杀?秦晞看着他身上数个血掌印,被费隐?温晋笑了一声:我素来不是听话的人,可惜费先生太过听话。

秦晞蹲下去打量他满身纵横交错的伤,缓缓道:你把仙圣的事告诉我,我可以替你疗伤。

温晋还是笑:那要让你失望了,我至今连仙圣他老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或许费先生知道,不过他定然不会告诉你。

没关系,秦晞语气和善,只说你知道的,我肯定比仙圣好心。

温晋甚是爽快:仙圣会一种闻所未闻的操纵术,那天在灵风湖,令狐后人的龙群飞刃是被他操纵的那个紫虚峰小师妹施法挡了大半,不然我多半活不到现在。

即便如此,他的小半个身体还是毁了,躲进铜镜里煎熬许久,直到费隐的声音响起:温晋,仙圣要见你。

他那时既不认得费隐,也不晓得什么仙圣,但能在龙群飞刃下存活必是有人相助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出了铜镜,见到了费隐与仙圣——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老修士,被仙圣用神魂契操纵。

温晋为仙圣匪夷所思的实力吸引,开始和费隐一样,为仙圣办事。

这位仙圣好似没什么野心,对仙子遗留下的映桥一派毫无兴趣,自始至终只用费隐一人,仿佛他是他在外的手脚,温晋来了之后,手脚便多了一只。

说要为他办事,他却很少有事,去青州那次便是我唯一一回出手。

温晋仔细想了想,又道:他脾气好,也大方,绝学符纸不要钱似的给,给他办事很愉快,只是一切都要按照他的吩咐来,容不得一丁点不听话。

让我交人我不肯,费先生又听话,所以就变成这样喽。

秦晞沉吟道:你和费隐都在梁州,什么时候来的?温晋动了动,疼得倒抽凉气:我躲在这里好些日子,今天突然撞见他,真是穷追不舍,还好跑得快……今天突然撞见,费隐当真只是对温晋穷追不舍?秦晞蹙眉细细打量他,又望向他衣襟,他的右手一直按在那里,像是护着什么。

他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大师姐在你镜术里?不肯交人是指她?就为了关起来鞭打她?温晋笑得蹊跷:何止鞭打,我们玩得可多了,你想看?下回带着令狐后人与你那美貌师兄一起来,咱们有得玩。

银雀儿向来大方,不会拒绝……话音未落,周璟已沉着脸朝他走来,多半是真动了气。

秦晞抬手拦住,淡道:我确实想见一下大师姐,有话和她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扑朔迷离(下)霜月君正静静坐在温晋那间凝固如画的雅室里,自己与自己下棋。

距她经脉彻底被废成为普通人,已过去大半年,她好像未曾有什么变化,尽管只穿着单薄布衣,手脚甚至被温晋上了细细锁链,一动之下哗啦啦作响,她看着却仿佛还是曾经那如霜如月的霜月君。

听见脚步声,霜月君未曾回头,只开口道:又被费隐追杀?你把我送给仙圣又如何,我还真想见见他到底是什么人。

身后传来温文尔雅的声音:师弟也很想知道仙圣是什么人,见过大师姐。

霜月君讶然转身:你们是抓我回太上脉?秦晞温言道:并不是,只是心中有惑,大师姐既然也想弄清仙圣为何人,或许我们能商讨一下。

霜月君眸光流转,望向令狐蓁蓁:你眼神变了不少,知道身世了?令狐蓁蓁缓缓点头:多亏你查出我大伯前后并非一人。

霜月君两眼一亮:哦?说来听听。

一切事说来话长,等她说完,霜月君的棋局已下完两盘,她望向秦晞:大脉主突然发难,小九怎么看?秦晞答得利索:我觉得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二脉主自己承认了仙圣身份,并且言语挑衅;其二,真仙圣先发制人。

霜月君笑了一声:听起来第一种不太像大脉主的作风,他老人家可是向来很能沉得住气。

他也这么认为,可师尊若是仙圣,他实实有许多事理不通。

霜月君沉思片刻,低声道:也或许不止言语挑衅,而是动了手。

那个术法叫神魂契?此术绝非人力所能创,很是蹊跷。

她缓缓起身,手脚上的锁链哗哗作响,一时踱了几步,又道:记不记得在唤魔崖,那个叫通天臂的术法?此术百年前中土大荒一战时突然出现,此后却再无人能继承,渐渐便失传了,和神魂契有些像,都不是人力所能创。

我原想调查人为打造盘神丝有缘者的事,却先发现了青州唤魔崖那个洞窟。

说来你们不信,墨玉牡丹的半粒妖丹就放在洞窟里,仙圣留了信,只说令狐羽已死,妖丹他留着无用,放在这里等她自己取。

既然花妖愚蠢,仙圣懒散,我何乐而不为?霜月君微微一笑,我先前不解为何仙圣要管墨玉牡丹的闲事,后来一想,或许他是为了试试通天臂的用法。

她又走了两步,锁链在地砖上拖出清脆声响:小九说神魂契不是人人可用,我也这么想,但有了通天臂,或许情况不同。

以通天臂触及神魂,再强行打下神魂契,并非没有可能。

秦晞将信将疑:大师姐的意思是,二脉主用通天臂给师尊打了神魂契?霜月君又笑了:连我他都没法操控,何况大脉主。

你仔细想想,被仙圣操控的多数是年轻修士,而且都是早早就打下神魂契,可见年纪越大,修为越强,他便越难游刃有余。

她望向秦晞:不过对付你们几个年轻修士应当没问题。

要我推测,便是二脉主向大脉主透露了这件事,不然他不会突然下狠手。

那么问题来了,秦晞吸了口气:二脉主为什么要透露?霜月君摊开手:我不知道,只是我的推测而已,说不定仙圣真是大脉主,那也有意思。

她斟了一杯茶,又望向令狐蓁蓁:仙圣造了那么多盘神丝有缘者,为何独独对你执着?莫不是你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令狐蓁蓁琢磨半日:我就是念头多一些,想要这个?可你又说他试图杀你,杀了哪里还有念头。

霜月君开始摆棋局,看来仙圣做事很有意思,似乎感情很充沛,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拿了妖丹还会好好还来,明明杀过你一次,还摆出非你不可的架势,对令狐羽的操控却又冷酷到了极致。

我看大脉主不像这样,他若数十年如一地伪装性子,倒也是个极可怕的人。

秦晞点了点棋盘:通天臂,神魂契……这次试炼把一脉修士凑在一块儿……我写封信给师尊。

他要探探口风,看这试炼内容到底是大脉主安排,还是那可疑的慈华君私自做主。

谁想信却递不出去,霜月君道:说不定大脉主正在千重宫地下五层审问二脉主,那边自然收不到信。

秦晞叹了口气,这真假仙圣一事,搞得脑壳生疼。

他看一眼霜月君手脚上的锁链,顿了顿,问:大师姐想出去么?她答得悠闲: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而且一辈子都会手无缚鸡之力,出去等着被抓回太上脉?这里待着挺好,温晋比施杨有些意思,好歹不闷。

她提到施杨,秦晞便道:上回在大荒遇到醒斋先生,他说施杨已放出去了,好像一直在找你。

她笑得讥诮:找我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个。

你同情他的痴心?大可不必,被巨蛇强暴碾压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好几次差点真死在他手里。

角落里被神灵茧包裹疗伤的温晋哦了一声:还有这么玩的?霜月君含笑瞥他一眼:你可要小心些,把我弄死,世上再没第二个我了。

是。

温晋颔首,当年仙子以噬元转灵阵诱我踏入邪道,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也还是怦然心动,誓死相随。

请银雀儿明示,费先生已追到梁州,我们下一步去哪儿?他多半不是为追你而来。

霜月君摆下一粒棋子,你若怕就去扬州,若不怕,留在这里也无妨。

温晋扬眉:那还是去扬州,银雀儿手无缚鸡之力,我自然是怕的。

丝缎般的神灵茧收回,他落在地上,当即毫不顾忌地扯开衣服查看身体。

秦晞捂住令狐蓁蓁的眼睛往外走:我们告辞了,多谢大师姐。

霜月君笑得惬意:是我要多谢你们两个,让我听了一场好故事,很有趣。

保重吧。

回到小巷时,却见巷道里除了周璟竟还站着一人,身材丰腴,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正是慈华君。

慈华君多数时候慈眉善目,不过现在眉也不慈目也不善,且语气冰冷:你们从哪里突然出来的?周璟皱眉:慈华长老,如何试炼是我们的事,你方才已逼问我半天,现在又逼问我师姐和师弟,即便是长老,也不妥吧?她望向地上与冰雪凝在一处的大片血痕:我察觉到邪道修士温晋的灵气踪迹,你们是从镜术里出的?太上一脉的修士竟和邪道修士结交往来?!镜子在哪里?交给我!说罢她长袖一扫,三人只觉巨力重重推着自己后退数步,可地上只有被踩得稀烂的血与雪,并不见什么镜子。

慈华君面沉如水,倏地朝令狐蓁蓁抓去:你藏的?魔头后人必定心怀叵测!细细的冷电一下窜出,将她的手挡开,秦晞淡道:长老,慎言,也请慎行。

你们三人鬼鬼祟祟行踪可疑,与邪道修士结交往来,更以下犯上对长老动用杀招。

慈华君手掌摊开,声音骤然冷下去,我要将你们带回太上脉,交由戒律司审问!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将三个盘神丝有缘者一网打尽,她必是仙圣的人。

秦晞一念飞转间,忽闻巷口传来陈梦长老的声音:慈华君,你确然要慎行。

柔和的灵气结界撑开在小巷内,将三个年轻修士挡住,慈华君回头缓缓道:你放纵这些孩子结交仙圣手下的温晋,莫不是那仙圣二脉主的爪牙?陈梦长老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盖了金印的书信:恰恰相反,二脉主招了,你是他的爪牙,大脉主刚刚递来的消息。

慈华君面色遽然而变,脚下方一动,一根冰冷的手指已点在她后颈上,身材高大的云池长老低头看着她:这里是城镇,你最好不要妄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真身得现(上)一脉修士们万万没想到,试炼还未开始,长老先被抓走一个。

自二脉主被关押,每天都有长老被指认是爪牙,但带试炼的长老居然也是仙圣一伙,未免叫人心惊。

陈梦长老安抚道:慈华君主动请缨,大脉主一时找不到证据,便叫她来了,只嘱咐我与云池看紧她,果不其然出了事。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试炼一事分量极重,脉主不会松懈。

秦晞连着给大脉主递了数次信,却依旧递不出去,便问道:这次试炼要一脉修士在一起,是师尊的主意还是慈华长老的主意?陈梦长老笑道:是大脉主的意思,你们小师姐不是头一回做试炼?叫你们带着她熟悉一下。

都早些休息吧,仙圣爪牙甚多,为防万一,明日我和云池同你们一起去梦溪。

季远愁眉苦脸地和同门们悄声诉苦:有长老在,我们岂不是不能偷懒了?楼浩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废话少说,都把收集到有关‘龙’的消息讲一下。

结果大家问到的东西都差不多,有关龙的传言,几乎全由客人散布在商铺食铺:梦溪里有龙会吃人,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此种情况实在少见,既然不晓得特征,打法也只能随机应变,互相帮忙牵制了。

隔日令狐蓁蓁一出门,便见修士们都换上了轻便薄软的太上脉羽衣,连最不爱穿羽衣的沈均都不例外,一众白衣胜雪里,独她的花色襦裙分外显眼。

俞白笑着迎过来:你的羽衣还得新做,只能等试炼结束。

这样也挺好,既然叫我们带着熟悉,显眼些更好照顾。

令狐蓁蓁取出直刀挂在腰间:不用照顾我。

俞白见直刀黑红交织,刀鞘有雷火卦,便晓得多半是令狐羽的刀,她不由想起令狐先前还管他叫父亲,有点感慨:看来你遇了不少事,若有什么误会能解开,那就再好不过。

令狐蓁蓁随着众修士腾风而起,一面点头:确实有很多误会,等回去说给你们听。

俞白下意识摸了摸她脑袋,手感极好,怪不得元曦总爱摸。

怎么觉着你好像变得有人味儿了。

她扬眉,比以前好些。

我以前也是人,一直都有人味儿。

俞白笑道:以前你行事着实古怪,少见人情味,如今柔软不少。

端木延立即过来凑热闹:我就喜欢小师姐大方,而且话少。

令狐蓁蓁诧异:话少是夸我?可不是?端木延信口开河,女人千万不能废话多,那可太烦人了。

林缨听见这话,皱眉道:五师兄老是口无遮拦,你和四师兄平时才是废话最多。

端木延不以为意:我们是男人嘛……沈均冷笑:男人废话多更讨厌。

端木延去拽季远:沈不平找咱们麻烦。

万不曾想季远跟沈均在大荒莫名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友谊来,这次不站他这边:他说的对,老五你废话太多,要稳重点。

居然被这人形蠢货说要稳重,端木延大受打击,一路奔着楼浩去:二师兄,我总是比老四好些的对吧?楼浩叹道:下回真不能一块儿试炼,天上风都没把你们的声音盖下去。

看看下面,梦溪到了,赶紧找龙,早点杀完了事。

瞧他这话说的,好像眼皮一眨就能屠龙。

众修士不去惊扰二师兄难得的豪气时刻。

老九带小师姐,老六带老八,其余人单独走,若有动静,马上摇铃。

楼浩一人分了个木头小铃铛,一直心不在焉的秦晞终于过来给令狐蓁蓁讲解用处:这是二师兄炼的木音铃,通过树木传声,用的时候……话音未落,忽闻远处云池长老沉声道:来了。

长老竟如此好心,还带提醒的?修士们只觉阴沉厚重的云层间似有什么巨物游曳,眨眼便钻出浓云,在密密麻麻的风雪中张牙舞爪。

龙?!可那又不是普通的龙,它身上分明多处腐烂见骨,整个脑袋都成骨架了,阴森森的大嘴骤然张开,一段可怕的咆哮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四下里的暴风雪霎时间被振飞,声浪恍若实质的巨拳砸在身上,砸得他们一下如风中枯叶乱飘。

这东西怎么打?令狐蓁蓁懵了,龙群飞刃跟它比起来就像一条线,而且多半它吼一声就能把飞刃给吼碎。

胳膊被人抓住,秦元曦一下把她拉过去,声音近在耳畔:不要动,有些不对!这分明是条死龙,居然能飞能吼,神魂契连龙也能操控?赶紧回去!他腾风疾退,冷不丁身体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直直从半空往下掉,那条无比巨大的死龙已近在咫尺,屈起后背,他狠狠砸在恶臭无比的腐肉龙背上,被熏得眼前金星乱蹦。

一脉修士们纷纷砸在身旁,眼前又是一花,陈梦与云池两位长老悬于半空,伸手指向他们。

陈梦长老的声音很淡:你们回不得,最好不要乱动,三个有缘者不见得有事,其他人一定有事。

腐龙骤然下落,重重踩在积雪的山崖边,激起万道雪浪。

一切都快似电光火石,众人只觉眼前又是血影连闪,一时间四肢胸膛后颈都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硬生生被看不见的力量拽去崖边,早有数道人影站在崖上,自风雪后款款迎来。

头一个便是操纵血掌印的费隐,他一下控制九名年轻修士的身体终究有些吃力,两手高高端起,微微发着抖。

在他身后,安然无恙的慈华君与昨日据说是从脉里赶来把人带回的三名长老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秦晞倒抽一口气,原来都是仙圣的人,只不过做了场戏。

慈华君像看犯错的孩子一般看着他,目光柔和:仙圣知晓你多疑,怕你不肯来,又不想闹得太大,只好陪你们演一出拙劣的戏。

还有那个温晋,仙圣早知他躲在华阳城,并未与他较真过罢了。

他实是个慈和的老人家,对你与向银雀这种聪明人,从来爱惜居多,所以你们不用怕。

好了,时间不多,我们直接开始。

楼浩急道:等一下!是仙圣要对我们做什么?可二脉主已经被关押……难道仙圣不是他?慈华君笑得温柔:仙圣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以后都会很听仙圣的话。

季远遇到真正危急关头,脑子终于转得快了些,哇哇大叫:是师尊?!我一直很听师尊的话!不用更听话!他老人家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叫我干啥就干啥!俞白怒道:蠢货!怎会是师尊!你仔细看看!这些长老以前都是二脉修士!她以前与霜月君关系亲密,对千重宫诸位长老的认知也比一脉其他人多,眼见对面长老们都曾在二脉待过,心里一下便明白了。

这些天太上脉一直在折腾翻找仙圣爪牙,她本以为参与试炼的长老不会是,想不到竟然都是。

端木延沉声道:仙圣是二脉主!怪不得你们要挟持一脉修士,是想逼迫师尊将他放出来?!林缨声音微微发抖:可试炼内容全由脉主决定!随行长老也是师尊亲自来选!怎么会……沈均终于顺利大逆不道了一回:师尊也有问题。

慈华君笑着摇了摇头:一脉的孩子果然有趣得紧,不过我们时间实在不多,盼着下回再听你们说笑话。

众长老从袖中掏出金光灿灿的符纸,抛出后霎时变作数只金色的手,极温柔地抚摸在年轻修士们的脑门上。

令狐蓁蓁刚一动,陈梦长老已倏地落在俞白身边,手里执着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那匕首极锋利,瞬间便划破俞白的肌肤,鲜血缓缓溢出。

我说了,不要乱动。

他又稍稍用些力,鲜血很快便染红俞白的衣襟,我知道你念头厉害,你破了谁的神魂契,我便杀了谁。

也不要觉得龙群飞刃天下无敌,你尽可试试,反正杀这些孩子,仙圣不痛不痒。

云池长老掐住周璟的后颈,缓缓道:你也不要动,仙圣没想给你打神魂契,老实些看着就好。

慈华君走过来摸了摸秦晞的头发,温言道:你更要安分些,不然你的师兄姐们就要血溅当场。

秦晞低声道:杀了一脉修士,仙圣不痛不痒,自然因为他不是大脉主。

不过我也认为师尊有问题,那封所谓指认慈华长老的信,金印做不得假,可我无论怎样递信,都递不出去,二脉主当真能用神魂契控制他?慈华君但笑不语,一直沉默的费隐却忽然开口:仙圣与大脉主的情况,你去了太上宫自然明了。

仙圣很欣赏你,特意与我交代过,既不能让人伤你,也不能让人杀你,你若愿意协助仙圣,他会让你心想皆事成。

秦晞心念急转:太上宫是什么?费隐没有回答,不过片刻间,通天臂陡然消失,一脉修士们纷纷落在地上不省人事。

令狐蓁蓁只觉后颈大椎被陈梦长老掐住,冰冷的气团钻进四肢百骸,他的声音听着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走吧,仙圣一直等着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真身得现(下)令狐蓁蓁想起小时候与大伯学写字的事。

大伯总嫌她磨人,因她觉毛笔与墨水乱涂乱画比写在纸上有意思得多。

她在崭新的襦裙上画了一道道墨痕,惹得大伯连连叹息:这可怎么洗?哎呀,明明是个小姑娘,怎地如此顽皮?她扑进大伯怀里,在他衣襟画一朵野花。

他好像有些生气,可渐渐又笑得眯起眼,抬手来摸脑袋,声音很温和:好生可爱,大伯真怕你长大后变得不听话。

我为什么会不听大伯的话?年纪尚小的令狐蓁蓁问得心不在焉。

大伯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蓁蓁是大伯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你即便偶尔不听话,大伯也不怪你。

她莫名兴奋:那我也不怪大伯!他只轻轻摩挲她的小脑袋,低头看她又在肩膀画半只歪七扭八的蝴蝶,笑得合不拢嘴:半只成何体统,好好画完了。

令狐蓁蓁有自己的道理:可它是侧着的。

大伯缓缓道:总该要正过来,不会一直侧着,大伯已等了三个甲子,蓁蓁要好好替大伯画正过来,明白吗?她不明白,满心疑惑地睁开眼,入目是璀璨的金色枝叶,它们如此繁茂而美丽,遮蔽住大半殿顶,与破碎的窗楹缠绕一处。

令狐蓁蓁茫然四顾,这里是一座空旷却破碎的大殿,四面的墙塌下大半,碎石满地。

巨大而充斥清光的水池嵌在地砖中,池内长着一株金色巨树,她正躺在宽敞的枝桠间,听着风过时枝叶发出近乎细碎银铃的美妙声响。

蓁蓁。

有个人影坐在池边,用熟悉的声音唤她。

令狐蓁蓁骤然起身,果然大伯徐睿坐在那里,戴着斗笠低低将头脸遮住。

本想用我们最平常的模样再见,可大伯近来事情太多,一时疏忽,没能把这具身体照顾好。

你乖乖在那里不要靠近,大伯和你说说话。

没能照顾好的意思是真大伯徐睿的身体开始腐烂?令狐蓁蓁移开视线,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怎么找到大伯的?仙圣极有耐心:蓁蓁,徐睿不是你大伯,他放任你如野兽般过活,我才是大伯,你什么都是我教的,包括那出门在外清算干净的臭毛病。

可徐睿是真的。

令狐蓁蓁摇了摇头。

仙圣缓缓道:徐睿自己来的中土,他以为在鞠陵于天过几十年,就能躲过南荒帝的怒火,哪有这么容易。

你身上汇聚了多少复杂因缘,以他的本领,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你。

不过他能在神魂契下抗一个多月,非常了不起,死时还念你母亲的名字,倒是个痴心人,我对他尚有一丝敬意,为此才琢磨出怎么用神魂契操控死物。

令狐蓁蓁闭上眼:……你真残忍。

仙圣站起身,背着手朝前走两步:大伯对外人残忍,对蓁蓁绝不会。

上次在紫林镇打伤你,也只是大伯太生气,我一直跟在后面想替你疗伤,结果你动手抢盘神丝。

大伯想你拿盘神丝,却并不想是那种状况拿,触发盘神丝,便是我也没办法了。

你之前说大伯试图杀你操纵尸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你若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令狐蓁蓁吸了口气,腾风而起,落在他身边:你用神魂契操纵父亲,害死我父母,把我打造成盘神丝有缘者,逼我拿盘神丝,对我穷追不舍——你说对我不残忍,我不懂你。

你直接告诉我,要我做什么?仙圣又背过身,不愿让她看见徐睿腐烂的脸,声音里却带笑:蓁蓁,大伯见着你高兴,先不说这些。

你饿不饿?糖水蛋吃吗?这次是大伯亲手做的。

令狐蓁蓁急急拽住他的袖子:让我见真正的大伯,我想见。

二脉主,你出来。

仙圣长叹一声,背着手缓缓走出殿门。

没一会儿,殿门处又款款行来一道身影,轻袍宽袖,须清身长,眉眼秀逸,神采湛然,正是二脉主时泰初。

他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仿佛曾经在荒山中,又仿佛是在二脉山那段日子,极自然地递过来,面上含笑:是你爱吃的,拿着。

令狐蓁蓁没有拿,只眼怔怔看着他。

二脉主蹙起眉,好似有些无奈,凑过来卷着袖子替她擦眼角几粒小小的泪珠,柔声道:在紫林镇是大伯不对,你能安然无恙,大伯真欢喜,以后和大伯好好的。

不够熟悉的声音与触感,却是最熟悉的语气和力道。

令狐蓁蓁不由想起曾经与他在荒山中度过的岁月。

大伯为了她学会烧饭煮汤,不管她是抓了鱼还是逮了野鸡,都乐呵呵地替她做一顿美食,糖水蛋只有他做的最好吃。

也为了她学会替小姑娘绑头发,给她讲故事,讲浩瀚人世间各种各样不同的道理,还有不同的人。

后来他时常消失几个月,她便学会了算日子,每每算到他快要回来,便站在崖边放出飞刃,一次次回旋在山道上,期盼那段在霞光中归来的温暖。

那曾经是她唯一的温暖。

令狐蓁蓁握紧腰间直刀,含泪退了两步:你之前对父亲也是这样吧?听话你就慈祥,不听话就把他折磨至死。

二脉主一声喟叹:你父亲我很喜欢,可惜他不是真正的思士,但他为了对抗我,能想出寻找思女孤莲托生的点子,对我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他是我最喜欢的弟子,不过你不同,大伯把你当唯一的亲人。

令狐蓁蓁垂头沉默半晌,轻道:我原本该有亲人,只是都被你杀了。

他们若在,一定会做更多好吃的,替她绑更好看的头发,讲更多的故事,还有无穷无尽的温暖。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他们活着会是什么样,永远不会知道。

我不会再想念你了。

她定定看着二脉主,也不会再叫你大伯。

二脉主无奈地与她对望片刻:蓁蓁还是会怪大伯。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避让视线,她现在已经能够坦然而无惧地面对他了。

二脉主缓缓移开目光,淡道:大伯不怪你,我还需要蓁蓁帮一个重要的忙,也是帮你自己,所以别太顽皮,要好好听话。

帮忙?令狐蓁蓁正要问,忽觉外间阴云般掠过什么巨物,呼啸的风把金色巨树的枝叶吹得激烈翻卷不休。

她翻上断裂的墙壁,但见满目冰雪,今日天气晴朗,可以看清极远处连通各个脉山的长而纤细的桥。

这里是千重宫?阴云般的巨物又一次掠过视界,正是那条通体腐烂的死龙,仙圣竟堂而皇之让它绕着千重宫盘旋。

二脉主注视心爱宝物般望着盘旋飞舞的庞然大物:真是个好宝贝,可惜发现时已死了,任由尸身腐烂实在可惜,我便试着打神魂契,想不到竟能成,不愧是天地灵物,绝非寻常兽类能比。

有它守着,是不是更像唐虞成为魔头把持千重宫?这句话不像是问她,二脉主微微偏过脑袋望向殿门处,果然,下一刻费隐与慈华君两人便领着一身雪白羽衣的秦晞来了。

他身上的血掌印多到触目惊心,不过神情和语气还是淡定的:确实像,二脉主为我师兄姐们打下神魂契,正是为了这一刻?二脉主呵呵笑起来,目光灼灼望向他:你可以说说自己的揣度,说对了,我给你褒奖。

秦晞叹了口气:试炼写得有板有眼,什么雪片柔丝,你们早知是条死龙,偏生又是师尊的字迹。

我来猜猜,那天夜里在千重宫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操控师尊,让其他人怀疑他居心叵测。

所谓搜寻仙圣爪牙,抓的多半都是师尊的心腹。

待我们一离脉,师尊就被关进了地下五层,所以什么信都递不进去。

二脉主不紧不慢陪我演了一出戏,终究还是叫你把一脉修士一网打尽。

现在我猜他们应当在各个脉山寻脉主,控诉师尊就是仙圣,因弟子们发现师尊的真面目,便要被他借试炼杀人灭口。

带领我们试炼的长老们是证人,这条龙便是证物。

而大脉主死不悔改,将三个盘神丝有缘者囚禁在千重宫,还派龙把守——不得不说,真厉害。

二脉主笑意更深:你也是,真聪明。

看来唐虞给你的真假仙圣考验,你还是成了。

唐虞的继承人做着不祥,还是来做我的,我向来比唐大脉主大方。

秦晞看了他一眼:二脉主连我与师尊的口头约定都知道,但我不信你能一直操控大脉主。

二脉主温言道:你猜对了,该给你褒奖。

你的神魂曾经一分为二,自然晓得那是什么感觉,唐虞身上有我一半神魂。

他不等秦晞发问,便转身往殿外行去,悠然道:不过他实在比我想得还要厉害,我们时间都不多。

你陪蓁蓁吃点东西,叫她开心些,时辰一到,立即开始。

开始什么?秦晞盯着他的背影:请二脉主明示,究竟要我们做何事?二脉主已飘然离殿,只留余音袅袅:因缘怎么才叫算干净,你们很快就知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千重宫内(上)令狐蓁蓁拔腿便追,路过池畔却觉身体重重撞在看不见的柔软墙壁上,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弹回数步。

蓁蓁在太上宫好好待着。

二脉主的声音渐行渐远。

太上宫?不是叫千重宫?令狐蓁蓁错愕地望着清光四溢的池水泛起阵阵涟漪,池内那株金色巨树像是突然活了一样,枝叶伸展摇摆着,莹莹絮絮的清光如雾如烟萦绕其上。

这棵树叫太上宫?秦晞显然也极惊诧。

费隐如门神似的守在殿门处,道:这是汇聚世间万千机缘的神物太上宫,否则如何回应祈求写就签文?你不用担心,令狐姑娘留在树下反而最稳妥,仙圣失而复得,自然更加小心谨慎。

这是什么失而复得小心谨慎,真真大开眼界。

秦晞望向被困在树下池畔的令狐蓁蓁,她已唤出龙群飞刃乱砸,然而无论是触到树还是触到池水,飞刃群都像是突然钻进了虚空里,听不见半丝动静。

他吸了口气:盘神丝在我这里,仙圣想换什么,我可以来。

费隐冷冷道:要么你马上还给她,要么回头让她自己抢,仙圣想要的只有她能给。

至于你和周修士,你们另有机缘相助仙圣,不必着急。

我不会听他的话!令狐蓁蓁怒意勃发,你让他杀了我!费隐淡道:令狐姑娘若还是这样,恐怕真要魂飞魄散。

秦晞看了他一眼:费先生是怎么与仙圣认识的?我可否冒昧问一句,您也被下了神魂契?费隐的语气永远没有起伏:我喜欢杀仙门长老,因缘巧合遇到仙圣,次次败在他手下,他次次放过我,甚至替我指出修行上的谬误。

我对他心悦诚服,甘愿为之卖命,并不需要神魂契。

秦晞笑了笑:真的甘愿卖命?费隐不屑应答,忽听他又道:龙头刚飞过去了。

那又如何?他一念未转完,便见浓稠漆黑的风雷魔气铺天盖地在大殿内散开。

魔气锐利,不能沾身,否则便是任人摆布,他反应奇快,直接腾风避让,不防那些魔气倏地合拢成一条极细的线,他左腿一麻,竟已被系住了。

风雷魔气沾身,经脉如被千万只虫与针在叮咬扎戳,痛楚实难言喻,费隐面色遽然而变,硬生生落回碎石间,大为惊骇:你竟能这样操控风雷魔气!在梦溪你是故意不出手?!秦晞指尖一弹,黑线的另一端立即绷直似针,他眉头紧皱:你们连龙都用了,还说我故意不出手,我同门死了谁来赔?黑线疾若闪电自脚底钻入,直至脑仁。

魔气入体,内脏乃至血液像是瞬间被煮开,费隐连叫都没叫一声,当场晕死过去,风雷魔气瞬间又化作一双巨掌,将他的身体紧紧握住。

秦晞面色发白,返身走向莹莹发光的金色巨树,一时走到屏障处再也进不得,便低头去看令狐蓁蓁。

没短斤少两。

他松了口气。

令狐蓁蓁一拳砸在屏障上,好似被困在铁锅里的蚂蚁:我出不去。

秦晞笑得有一丝无奈:那就不出,好好待在这里,我还放心点。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她恼火道:我有法子对付那条龙!你帮我想想怎么出来!这可真没办法出,太上宫是如此巨大的神物,她所在的那端是类似鞠陵于天的地方,没有任何办法。

小师姐想怎么对付龙?秦晞对这点比较好奇。

令狐蓁蓁说得认真:我想过了,就用龙群飞刃把那条龙一点点切断,出去后马上把鱼白他们的神魂契破坏!这是什么可爱的异想天开?秦晞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手却伸不过去,只能语重心长说道:那虽然是条死龙,被神魂契操纵和活着也差不多,不会乖乖被你切,反而惊动二脉主,别费这个劲,逃出去必然不可能,往下找找师尊还是有可能的。

你要一个人去?她又急了,你又不认路!秦晞喂她吃定心丸:正殿我认识,而且有无数岔道可以通,捡人少的走,来之前我就和丛华商量好了,一个时辰后正殿会合。

那她只能在这里等着?令狐蓁蓁抬眼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庞,下意识伸手,却怎样也摸不到。

秦晞忽然俯首将额头轻轻抵在柔软屏障上,低声道:你贴近一点,看你那些新念头能不能过来。

她依言贴过去,只问:是愿意让我用念头把蒿里寒气带走了?耳畔听得他低低嗯了一声,令狐蓁蓁终于放心,正要凝结念头,忽觉眉心似是被一根线轻触,下一刻它便倏地钻了进来,顺着经脉一路游走延伸,她惊得倒退两步,力气像是突然被抽空,双腿一软跌在地上。

熟悉的铁丝攒动般的剧烈痛楚开始拉扯,她唇边溢出大团鲜血,涣散的视线竭力捕捉秦晞,却只是看不清。

恍惚中听到他说话:看来盘神丝能送进去。

一直想找机会给你,可你多半不要。

若强行让你收,你必然又做叫我生气的举动,你可真麻烦。

说谁麻烦,他才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人!趁她出不去,他自顾自地又要做什么?!蓁蓁,我去了,你记得把盘神丝炼化,炼化后可以随时随处随心与神物行交换之道,不过不要乱用。

二脉主若叫你换什么,在保命的前提下听他的话,一定要活着。

她当然想活着,可秦元曦也要活着。

令狐蓁蓁竭力仰起头,恍惚中只见他唇边满溢鲜血,却还是缓缓起身,倒退着离开她。

巨掌般的风雷魔气尽数归拢在他身上,费隐的身体已被魔气炼化成一团灰烬,风一吹便四下乱飞。

那道雪白的身影也消失了,令狐蓁蓁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他说:蓁蓁,我会回来的。

*周璟背靠正殿石柱,坐得久了屁股有些发麻,刚动一下,云池长老便扭头盯着看,看得他浑身寒毛倒立,到底忍不住带了一丝怒气:我又不是石雕!活人哪有不动的!云池长老慢悠悠开口:你的事其实你师尊心里有数,他有数等于二脉主也有数,知道为什么不给你上神魂契?你是二脉主最烦的那种人,一念生善,一念又转恶,容易不听使唤,只得劳烦我来看你一个小辈。

周璟面无表情:你可以不看,你个狗日的真让老子恶心。

云池长老并不生气,只看了看天色:我也不想看,这会儿差不多亥时,其他脉主们应当要有决策了,我很快就能轻松一下。

周璟正欲把一肚子邪火用最脏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忽见殿内一黑,浓雾般的风雷魔气顷刻间填满整座正殿——元曦来了!他大吼一声:你们这帮狗日的!想把太上脉变成邪道脉?!一语未了,金光长刀已划过数道迷离而华美的金光,黑雾中只闻阵阵惨呼,待风雷魔气尽数褪去,地上的云池长老四肢都已被切断,奄奄一息。

周璟一脚踢在他脸上,忽觉肩膀被人扶住,隔着衣服都能觉出五根手指如冰一般,他急急回头,便见秦晞面色似雪,下巴上血渍仍未干涸。

你没事?周璟倒抽一口气,是被费隐打伤的?伤在何处?秦晞指了指云池长老:没受伤,魔气难操控而已,用搜魂术,看看仙圣到底搞什么鬼。

是魔气的话,谁也没辙。

周璟皱眉唤出搜魂术,一时想起师尊说过的话,魔气锐利,所以拥有魔气者最多让它们盘踞在四肢,一旦魔气失控,好歹能留条命。

也曾有追求魔气威力者,放纵它们行遍全身,和踩着刀刃过悬崖没区别,多数没好下场。

他不想元曦如此。

本想劝慰他几句,可云池长老关于二脉主的记忆实在诡异,他越看面色越慎重,忽然急急开口:二脉主……话未说完,但闻千重宫外传来四脉主洪钟般的怒吼:唐虞!时泰初!你们把人全赶出来,到底在千重宫里搞什么鬼?!把太上脉当成了什么?!随着怒吼而来的,是死龙惊天动地的咆哮声,整座千重宫都震颤不休。

我来的时候给各个脉主传了信。

秦晞转身出正殿,不管他们信不信我,总要添些乱才好。

性急如火的四脉主多半已经跟死龙打了起来,火光灼灼跳跃,四下里墙壁被映得通红,声势震耳欲聋。

周璟的声音近乎叫嚷:我看到了!二脉主想把令狐的念头据为己有!他在等一件一甲子才出现一次的神物!叫……叫鸿神念。

二脉主儒雅的声音在巨大的声响中分外清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重宫内(中)风雷魔气瞬间铺陈在长长的回廊上,他翩然行来的动作停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魔气,竟露出赞叹之色:魔气果然厉害,特别是白日生就的风雷魔气,连我也不能掉以轻心。

秦晞侧首吩咐:丛华去找师尊。

见周璟化作金光疾驰而去,二脉主笑得慈和:唐虞正被我那一半神魂搞得焦头烂额,找到他也无用,也罢,年轻人总是好动些。

秦晞缓缓道:我听说过鸿神念,但鸿是个很顽皮的神,并不会轻易让人如愿,莫非二脉主用重要的东西换回了不值钱的杂物?二脉主微微一笑:是鞠陵于天那个折丹仙人告诉你的?他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运气不错,只是好运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所以你才对盘神丝如此执着?二脉主含笑不答,只道:你先杀费隐,又袭击云池,现在还这般拼命拦我,不怕魔气失控,寒气把你拽回蒿里?秦晞答得坦然:怕,所以我会努力撑住。

外间又传来三脉主冰冷到仿佛能刺伤人的声音:唐虞,时泰初,再不出来,我们七个便要行使太上九律第六律了。

不管你们为什么私人恩怨,太上脉可不是你们的掌心玩物!二脉主露出一丝无奈神色:太上九律第六律?是要暂时罢免我们两个。

也罢,随他们去,待我神魂归一,终究都是我的囊中之物。

他的神魂归一竟需要借助神物才能完成?秦晞心念急转:二脉主当年是用半个神魂与鸿神念换了神魂契这个术法?怪不得连折丹仙人也说神魂契不像人力能创,果然不是人创的术法。

二脉主温言道:你没有猜中,但也差不离,真是聪明绝顶,天赋又如此绝伦,假以时日,你定有一番成就,若死在这里,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指了指眼前的风雷魔气,里面已开始掺杂蒿里刺骨的寒意,两样一起折腾,怪不得他面无人色。

你把盘神丝给了蓁蓁,很好,我说过,你协助我,我便让你心想事成。

我给你的总会比唐虞多得多,且都是你想要的。

二脉主款款退了两步,声音温和:我不逼你,也不抓你,我只教你解决寒气的法子,待鸿神念降临,你用一半神魂连带蒿里寒气与他换回我的另一半神魂,就什么事也没了,至于蓁蓁,我们都会得到最完美的。

自己好好想想,想完了就来太上宫,蓁蓁等着你。

蒿里寒气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秦晞唇边缓缓溢出一行血,很快便冻成了冰。

他默默看着二脉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中,停了许久,终于也迈开脚步,缓缓往前走。

不得不承认,二脉主的话真诱人,可什么是最完美的令狐蓁蓁?秦元曦喜欢她的直率无邪,明媚天真,还有一心一意看着自己的模样,为此连带她那些爱清算爱独行的臭毛病也一并喜欢了。

令狐蓁蓁少了什么,多了什么,都不会再是魂牵梦绕的令狐蓁蓁。

他实实说不出什么是完美的她,绕过一个又一个命运陷阱,他向之狂奔的并非幻影。

蒿里暗沉永不见光明的天空仿佛近在眼前,秦晞停下脚步,散溢的魔气渐渐回归身体,过了许久,他才能看清回廊顶上华丽的雕花。

想活着,他要活下去,蓁蓁是人世间的蓁蓁,他也是人世间的秦元曦,去了蒿里终究只剩一抹细碎声音,什么也承载不起。

秦晞又一次迈开脚步,慢慢往千重宫顶行去。

令狐蓁蓁恍惚间觉得有一双巨手紧紧抓住身体,她的神魂仿佛也被攥在其中,断断续续的心法一点点刻在心间,明明是狗屁不通的文字,却意外地触动盘神丝,直往心里钻。

剧痛令她骤然睁开眼,入目是朦胧而虚幻的大片金光,身体被一双巨大的通天臂紧紧握住,被迫让盘神丝入心。

闪电般的术法光辉在千重宫外不断闪烁,有人在和那条死龙打得激烈,可怖的声浪一下下砸在身上,胸骨仿佛要被震碎。

池畔坐着二脉主时泰初,一下下用手撩拨池里清澈无比的水,声音分外清晰:蓁蓁,子时快到了,大伯给你讲个故事,保证是你从没听过的。

令狐蓁蓁试着想动,却一丝也动不了,在这种情况下给她讲故事?三个甲子前,世间突然出现一个不知自己来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不过他很聪明,并没有纠结这些,凭着一身绝伦的修行天赋,他来到太上脉当修士,成为当时太上脉最年轻的九脉主,那一年他还没过五十岁。

他舀起些许池水,任由它们从指缝里流淌:他本是个豁达的人,有没有过往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如何过。

他虽然天赋高,却没什么野心,自得其乐从九脉主做到八脉主,闲来无事总爱研究神物,也收集了不少废弃神物,那时候的他,是最安于现状的他。

百年前中土与大荒一战,突然出现一种叫通天臂的术法,可触及神魂,闻所未闻,他对此很感兴趣,寻了会此术的修士询问,却遭到拒绝。

他很执着,用了好些手段那人才终于交代,世上有种叫鸿神念的神物,一甲子出现一次,他有幸遇见,用一半神魂与他交换了世间没有的术法。

那时盘神丝也已现世,对有缘者要求极苛刻,他自知无缘盘神丝,便潜心研究鸿神念的事,终于让他发觉鸿神念喜欢因缘复杂者。

六十年前,他来到千重宫顶,触发了神物太上宫,万千机缘下,鸿神念终于降临了。

二脉主缓缓起身,沿着池畔走动:他很高兴,也用自己的一半神魂与鸿神念换一个人世间没有的术法,叫做神魂契,用起来很麻烦,毫无规律,有的人可用,更多人不可用。

更麻烦的是,他发现自己交付给鸿神念的一半神魂,不知何故出现在大脉主身上。

那好似是他的神魂,又不太像,因它承载着自己没有的记忆。

脉主日日接触,神魂也日日接触,他渐渐能够想起一些往事。

他面上浮起一抹浅笑:原来我曾是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士,三个甲子前遇到鸿神念这件奇妙的神物,为了抛却思士这个身份,用自己的过往因缘与全部念头换得一个崭新的时泰初。

和盘神丝的交换不同,这世间再无人记得曾经的我,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消失,新生的时泰初将有一段全新的因缘。

好巧不巧那时候他又收了个叫令狐羽的弟子,更巧的是,他竟是思士与常人的后裔。

那段日子真有趣,他天天替令狐羽构思念头能创出什么新鲜术法,只可惜,好景永远不长。

二脉主微微叹了口气:唐虞跟我那另一半神魂倒是相处得极好,他一直不知那是我的神魂,只当个有趣的朋友。

可我想起的事越多,越想拿回一切。

令狐羽既然寻了最后一只思女来孤莲托生,我自然不浪费他的心血,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蓁蓁,你是大伯唯一的亲人,也是大伯最珍贵的宝贝,你要帮大伯拿回失去的东西。

令狐蓁蓁吐出口中的血沫,声音有些哑:你把得到的都还回去,不就拿回来了?二脉主戏谑地看着她,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现在是太上脉二脉主,天赋绝顶,我既然有两全其美的能力,为何不作为?蓁蓁,大伯知道,你当初拿了盘神丝,心底的愿望是做普通人,既然念头与修为天赋你都不想要,大伯自然会成全你。

令狐蓁蓁也定定看着他,缓缓道:我想不想要是我的事,你动手抢是你没道理。

你虽然和我说过很多道理,却只是拿来充数的,你心里什么道理也没有,只有你自己。

二脉主偏头思索半晌,居然点了点头:或许你说的对,大伯错了,不过那又何妨?死龙凄厉的咆哮声回荡天地,他淡道:蓁蓁,你睡一会儿,很快就好。

第一百五十章 千重宫内(下)鲜血顺着唇角滴落,盘神丝已彻底钻进心里,正被强迫炼化,痛楚不堪,他居然让她睡。

令狐蓁蓁低声道:这是你在二脉山给我的心法,你那时就想我炼化盘神丝?二脉主似乎对此事意难平:明明快想起一切,你为什么不把盘神丝炼化?为什么要还给姓秦的小子?明明情是情,盘神丝是盘神丝,大伯教你的结算之道可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没你那么自私贪心。

到底是天生,还是鸿神念无视规则的无中生有令他如此贪婪?牺牲了多少人,玩弄过多少命运,任由旁人的眼泪与鲜血来圆满他的贪心,他竟半点不动容?天顶传来奇异的风声,二脉主面上掠过一丝喜悦:鸿神念来了!话音一落,便有巨大如星的光团无声无息落在金色巨树上,迎合枝叶细碎银铃般的声响,欢快地舞动着。

很快,它似是察觉到盘神丝的气息,竟一下落在令狐蓁蓁头顶。

二脉主大喜:如我所料,这两件神物彼此相互吸引!盘神丝是讲究公平交换之道的神物,并不能无中生有,与鸿神念交换的东西,只靠它没法拿回;鸿神念又恰恰相反,太过随心所欲,他不能把三个甲子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运气上。

但两件神物在一处就不同了,他即将得偿所愿。

我等了三个甲子!蓁蓁!大伯就靠你了!仿佛有千万把刀在乱戳头皮,头顶和心脏都像是要裂开,令狐蓁蓁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竭力撑开眼,望向曾经最重要的大伯,他面容眼底只有无尽的贪婪。

外间死龙又在凄厉嘶吼,很快便要被七个脉主打烂,二脉主头也不回,只唤了声:慈华。

守在殿门处的慈华君立即上前行礼:仙圣有何吩咐?他柔声道:你和云池自小关系就不错,他去了,你总得陪陪他。

慈华君惊疑不定:您是何意?二脉主笑道:这太上宫彻底发动需得三人的一生因缘,先前陈梦做了第一个,云池做了第二个,你便来做第三个吧。

慈华君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忽然像是被巨手抓起,噗通一声砸进无比清澈的池水中,鲜血迅速染红水面。

秦晞缓缓走进破碎的殿门时,只见到池水里的鲜血与尸体一点点消失,重新变得水晶般清澈,金色巨树款款伸展,一瞬间便长高千万丈,横贯天地。

清朗的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太上宫细碎银铃般的声响变成了银铃在碰撞,金色枝桠上倏忽垂落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镀金木签,被风吹得摇曳不休。

神物太上宫彻底被触发,露出它原本的模样,第二道屏障撑开在千重宫外。

二脉主笑吟吟地听四脉主在外面破口大骂,扬眉道:明明是挥挥手就能改天下运数的神物,却只用来求签,真是暴殄天物。

说罢,他便望向秦晞,问得慈和:你想通没?若愿意听话,我便放你进来。

秦晞默然片刻,问道:之前费先生说,仙圣留我和丛华有别的用处,仙圣要丛华做什么?这位二脉主心情似乎极好,与他有问必答:每个盘神丝有缘者身上都汇聚了大量复杂因缘,原本我前后一共打造了十三个有缘者,先被你在东海杀了个干净,后面我留了一手的紫虚峰小姑娘又被蓁蓁破了神魂契,你们可真不让我省心。

秦晞盯着他:仙圣的意思是,你想要丛华身上的因缘?他一人的必然不够。

二脉主满意地望着太上宫梦幻华美的景致,没有有缘者,太上宫的万千机缘也能助我,既然盘神丝在蓁蓁体内,鸿神念便不会跑,我想要什么都有。

你还不听话?秦晞淡道:你能够心想事成,还要我听话做什么?二脉主愣了一瞬,忽又哈哈大笑起来:也是,我什么都有了,还要抢唐虞的继承人做什么?你只要把一半神魂给我就行!浓雾般的风雷魔气又一次铺满大殿,先前撞在池畔屏障处便不动的魔气这次如入无人之境,一下便将笑容凝滞的二脉主裹在其中。

你怎么破开屏障的?!二脉主面色遽然而变。

秦晞沿着屏障边缘走了几步,叹道:我并没破开,多半是神物也抵抗不了蒿里寒气,自己钻进去的吧?你又是仙圣,又是二脉主,何必在意区区这点魔气?一直把我挡在外面,真小气。

他仰头望向被通天臂握在掌中的身影,令狐蓁蓁双目紧闭,竟好似在熟睡。

二脉主只觉黑雾里寒意渗人,几乎要将经脉冻结,不由冷笑:你没多少时日可活,不如乖乖换回我那一半神魂,少受点折磨。

怎么会呢?他说了死赖也会赖在这里。

风雷魔气骤然合拢成一束细线,将二脉主一圈圈捆紧,这一下或许损耗极大,秦晞口中鲜血一团团滚落,掉在地上成了一粒粒结冰的红珠。

*令狐蓁蓁正被通天臂强塞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似回到了曾经住的那座荒山,高耸入云的巨树遮天蔽日,大伯牵着她的手在林间漫步,一面细语哀求:蓁蓁帮大伯,替大伯换回念头,大伯想拿回自己的一切。

大伯竟有这么想要的东西,她一定得帮他。

令狐蓁蓁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她记得这里应当挂着把直刀,似乎能支撑她面对一切困境,可它怎么没了?她又摸向右耳,依旧摸个空。

记得这里应当有个沉甸甸的玉环,似乎有个不认路的少年郎把它挂在这儿,方便他任何时候都能找到她。

眼前忽有无数颜色迸发弹跳,从窗棂投进的晨曦微光与庭院里深深的积雪,是宁静的蓝与白;漆黑眼底有静静燃烧清透的光,是深邃的黑与璀璨的金;乱铺的鲜血与跳跃的火光,额头相抵等待死亡的爱侣,是凄厉的红。

大伯还在拽她往前走,带了些许强迫:蓁蓁要听话,大伯只有你了。

令狐蓁蓁一把甩开他的手,淡道:你只有你自己,我不会帮你。

她骤然睁开眼,两件神物在体内吸引震荡的力量让她从头到脚的骨头都碎了一般,眼前一片朦胧清光,池畔屏障尽头,少年郎雪白的衣服上早已血迹斑斑。

秦元曦遵守承诺回来了。

蒿里寒气一定让他吃了天大的苦,虽然隔很远,她还是见到结冰的血从他唇角滑落。

二脉主犹在引诱似的:再撑下去你就会死,人死如灯灭,人世间的一切从此与你无关。

不是想做脉主吗?还有蓁蓁,她马上替我换回念头,很快就到你。

一阵阵催促她发动神物替大伯换回念头的情绪从通天臂上灌入神魂,在眉间心上念咒般回旋。

可不会让他得逞。

拿我……令狐蓁蓁的声音低若蚊呐,拿我所有的念头,把纠缠秦元曦的蒿里寒气带走……相互对峙的两人,都是猛然一愣。

二脉主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蓁蓁,大伯永远不原谅你。

就让他不原谅好了,令狐蓁蓁无所畏惧。

思女被打磨过的庞大念头是父母留给她最好的东西,一直是她最坚固锋利的盾与刀。

所以它们要用在最合适的地方,保护最想保护的人。

蒿里寒气犹如孽缘纠缠不去,秦元曦一直试图把孽缘扳正成善缘,现在她来一锤定音。

她不许秦元曦死。

体内两件神物似乎都在应和她的心愿,神力冲击下,鸿神念黯淡了许多,她也听见盘神丝清脆的断裂声。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戛然而止识海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眼前缭绕的风雷魔气像是换了种颜色,依旧浓黑似墨,内里却透出一层明亮的翠色,看着已不像雾气,犹如滔天而奇异的火。

现在,她该把二脉主的神魂换回来,让那可怕的神魂契彻底消失。

他如此贪婪而残暴,他不想还,她来替他还。

这世间还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人日夜被神魂契折磨,渴求一个解脱。

时泰初……曾用自己一半的神魂换了……神魂契……她说话越来越吃力,渐渐没法发出声音,神物在体内的震荡像是要把神魂也碾碎。

蓁蓁!二脉主厉声高吼,周身灵气陡然震颤起来,竟硬生生将纠缠的风雷魔气撕脱去一旁,旋即手掌一抓,要将通天臂中的身影抓在手中。

墨中带翠绿的风雷魔气又一次凝结,这次却是密密麻麻的小飞剑,倏地散开,从各个方向疾若闪电般刺向二脉主,他不得不旋身闪躲,方腾风飞起,却闻太上宫又发出银铃碰撞般的美妙声响——神物发动时限即将结束,第一道屏障顷刻间瓦解。

染满血迹的身影已瞬间落在树下,通天臂的符纸被风势撕碎,令狐蓁蓁直直往下掉,血腥气与晒干花草暖洋洋的香气一起袭来,一双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我马上把盘神丝拿走,马上就好,你忍着点。

秦晞俯首抵在她额上,却被她抬手挡住。

令狐蓁蓁的声音几近呓语:把神魂还给时泰初,神魂契收回,世上不要再有这个东西……漆黑的神魂随着话语无声无息落在二脉主面前,他似是满面骇然,又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仿佛不明白为何她会这样对待自己。

他当然不会明白,就像他也不明白那些被他操控者的痛苦,反而乐于在伤口深深刺一刀。

没有神物限制,神魂合一如此顺理成章,神魂契也从此消失世间,令狐羽和寄梦九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

还有事要做,要把时泰初的过往因缘与念头换回来,从此世间再无光辉灿烂的太上脉二脉主,只有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士,回归他的最初,回归他的平淡。

令狐蓁蓁张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体内的盘神丝被秦元曦的气勾了出去,它纤细而洁白,莹润又美丽,曾让多少心怀叵测的人趋之若鹜,如今在神物之力相互吸引震荡下,它一寸寸断裂开,周身萦绕的神力清光迅速湮灭,如雪落水,再无痕迹。

引发无数腥风血雨的盘神丝,就此消失于世间。

鸿神念从她头顶钻出,变得黯淡无光,犹蹦跳着想攀登太上宫。

秦晞察觉耳后风动,必是二脉主试图抢夺这件仍有些许神力的神物,风雷魔气一下暴涨开,变作无数双手,急急拽住他四肢。

你再等一下。

秦晞将令狐蓁蓁轻轻放在地上,反手召出风雷飞剑,身形一晃,幽幽青光已刺向二脉主心口,将他逼退至远处。

二脉主面上的不解已化作内敛的怒意,忽又冷笑一声:想不到我竟功亏一篑至此,人心凉薄,无论当初怎样待他们好,终究还是要叛离我。

苍老而平静的声音自殿门处响起:你的好都只为了你自己。

柔和的力道将秦晞轻轻推开,翠绿的风雷真言疾电般将二脉主一圈圈绕住,殿门外一快一慢进了两道身影,正是周璟与大脉主。

大脉主仰头望向横贯天地的太上宫,又淡淡开口:那些长老也算为你披肝沥血,却被你拿来发动太上宫,你有何颜面说叛离二字。

二脉主讥诮地看着他:唐虞,这六十年来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你龌龊的心思少吗?大脉主坦然颔首:不错,我还未能成就仙圣,自然难逃凡人心魔,好在我也只是想想,没付诸行动,当真万幸。

你这六十年过得甚辛苦,一半做脉主,一半成日与我插科打诨。

我倒是过得不错,还以为得了个奇异而有趣的老友,想不到是被你和鸿神念耍了好大一通。

这件神物着实顽皮,六十年前跟二脉主换了半个神魂,却还对太上宫依依不舍,不知怎地大半夜却跑来他梦里,非聒噪着要他一物换一物。

大脉主见多识广,自然晓得是遇到了什么奇妙的神物因缘,半开玩笑地递了根常用毛笔,从此后,体内便多了半只陌生人的神魂。

他一直不知道他是谁,神魂并不聒噪,甚至言谈风趣,见识丰富,既然没法驱赶离开,索性任他留下,有何不可?我若早知那是你,便早早驱赶出去,也没这一大串麻烦事。

大脉主掐指算了算,又道:再一会儿第二道屏障也要破,我的徒儿们没了神魂契,自然也不会向着你。

你盘算皆空,罪孽深重,千重宫地下几层都去不了,我亲手来取你命,告慰我的徒儿令狐羽。

二脉主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轻声道:我已想起了,当初为何要抛却思士过往。

身为司幽国最后一个思士,却没有思女那么幸运,为折丹仙人收养在鞠陵于天。

思士谷虽是族裔聚居地,虽有无数遗玉陪伴,可终究只剩下他一人。

离开思士谷的时候,他还是怀了些憧憬。

荒帝们不喜欢异族,或许他可以去中土,那里仙门林立,他有强横的神魂念头,从此逍遥九州,腾风驰骋,未尝不快意。

然而他的修行资质惨淡而平庸,空有一身念头和聪明的脑袋,却什么也练不成,所欲皆不得。

在小仙门潦倒地混了半生,最终还是被逐出仙门,无处可去。

遇到鸿神念简直如幻梦一场,或许当日他也带着豪赌的狠戾,如果思士的身份与念头带来的只有平庸,他宁可不要,还不如做个普通人,将眼前幻影彻底撕碎。

可鸿神念满足了他,作为时泰初而新生,这些年真是梦一样的好日子。

二脉主淡道:干渴时得了一杯水,望见汪洋便想留下,再正常不过。

世间既有神物遗留,就是让强者夺之用之,既然我有能力得到更多,我为何不做?神物本该如此,诸神遗留时,也是盼它们能在人世间大放异彩,而不是被灰烬掩埋。

它们遇到我,总该有些不同效用。

他袖中忽有清光璀璨闪过,众人只觉天顶一下亮若白昼,云层像是被瞬间推去远方,一只巨大无匹,犹如所有夜色凝结而成的巨掌缓缓按下,带动着风将满地碎石高高托起。

大脉主面上掠过怒色,这是神物乾坤一手,曾为诸神开山赶海而用,这一掌下来,九清山要毁去大半,他是想叫半个太上脉为他陪葬!真是个好神物。

二脉主仰头感慨,当年抢到手我便一直猜测何时能用,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场,可惜只能用一次,不过一次也够了。

大脉主震荡起所有灵气,倏地腾风直上,千重宫外各大脉主们也察觉不妙,纷纷跟随其后,务必要将乾坤一手挡住,否则便是一场大祸。

二脉主笑眯眯地回头,不去管怒视的周璟,也不管戒备的秦晞,只望向躺在池畔动弹不得的令狐蓁蓁,柔声道:蓁蓁,大伯现在不怪你了。

与你在荒山度过的岁月虽然不长,可大伯一直很喜欢。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是真心话,这便与大伯同去吧。

周璟不等他说完,已化作金光缠上去,长刀划动间留下无数道繁复痕迹,绕过二脉主周身的风雷真言,重重刺在他身上,却好似刺中一块石头,半点不能入。

翠绿的风雷真言忽然裂成碎片,灵气的震荡将周璟与秦晞震退数丈,四下水雾好似纱一般被揉乱,化作一尾长龙,张口便将令狐蓁蓁咬住,二脉主安抚道:蓁蓁不用怕,大伯和你一起走。

墨黑夹杂翠绿的风雷魔气似滔天火海砸落,渐渐还在膨胀,整座破碎的大殿再也装不下,四面残存的墙壁化作齑粉飞扬而起,顷刻间魔气又化作一双巨掌,一手抓住长龙,一手将二脉主紧紧抓住,掩住口鼻,将他的惨叫声按回胸腔。

元曦!周璟急叫一声,执刀而上,金光长刀划过一道前所未有的利落弧线,二脉主的脑袋也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在碎石间落下一线猩红。

他仓促转身,却再也见不到秦晞的身影。

狂暴的风雷魔气仿佛突然脱离桎梏,在大殿内放肆地游走盘旋,似狂喜,又似大悲,来回无数圈盘绕后,骤然消散开,里面落下一只通体漆黑的魔气狐狸,团在令狐蓁蓁手边。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见离人八月十六,皓月千里。

令狐蓁蓁又做了同一场梦,秦元曦穿着血迹斑斑的雪白羽衣,用血迹斑斑的袖子替她擦脸上的血。

因着越擦越脏,他便自嘲地笑,伸指在她面颊上一戳,明明是诀别,他却好似说最平常不过的话:蓁蓁,我不会走的,不许忘了我。

秦元曦,骗子,明明已经走了,她却没能够忘掉,老是在梦里见着他最后的模样。

如果一定会梦见,她想看别的,他说无聊的笑话也好,跟她算烂账也好,哪怕只是站着不动,都比鲜血淋漓面无人色要好。

可他一次都没满足她。

风把客栈木窗吹开,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枕畔,令狐蓁蓁只觉肩头一沉,它熟门熟路把脑袋搭在了上面。

……你又偷了什么东西吃?她一下睁开眼,低头望向团在枕边的魔气狐狸。

她闻到很珍贵的香气,依稀是东莱城城最贵饭馆里最贵的那道菜,它肯定偷偷摸摸溜到人家厨房偷吃。

为什么一团魔气会贪吃又挑嘴,吃下的东西都去哪儿了?魔气狐狸当然不能说话,只抬起脑袋,幽绿细长的双眼看了她一会儿,凑过来用鼻尖把她眼角残泪蹭走。

令狐蓁蓁托着它肚皮抱起来掂了掂:你胖了不少。

刚开始明明又细又瘦,眼睛也睁不开,只会团在怀里。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没能看到,秦元曦整个身体化作风雷魔气后,她也不省人事,再次醒来已是二月中旬。

因两件神物在体内吸引震荡,她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五脏六腑更是一塌糊涂,大脉主亲自疗伤,她也还是睡了半个月才醒。

不过她总归无事,有事的是秦元曦。

为了对抗二脉主,他一而再再而三放任风雷魔气行遍全身,结果便是烟消云散,一根头发都没能留下来,真的变成一团魔气狐狸团在脚边。

大脉主曾说,这团魔气里有执念,是它迟迟不肯散溢的缘故,她懂他的意思,执念终会消失,魔气也终会离去,可无论如何,魔气狐狸的存在都给了她极大的安慰。

三月未过完,体力精神都恢复后,她便带着它天涯海角地跑,就当与秦元曦同行。

怀着莫须有的希望,她寻了不少天财地宝,奇珍灵药,这挑嘴的狐狸只吃滋养神魂的那种,她心底终究多了一星微小希望,传信告知周璟后,每月都能收到太上脉递来的灵药,据说是大脉主亲自炼的。

半年下来灵药它吃了一堆,美食也吃了一堆,不晓得那莫须有的神魂有没有滋养到,倒是大了一圈。

令狐蓁蓁看了看窗外,夜色犹浓,她将狐狸抱在怀里,一面摸它耳朵,一面喃喃:黑中带绿的狐狸好奇怪,你能变成白的吗?对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秦元曦三个字里面选,既然你越来越胖,以后你就叫元狐狸。

元狐狸显然不满意这名字,倏地张嘴,轻轻咬在她手上。

一张嘴那最贵佳肴的香气更浓了。

令狐蓁蓁抱紧它:下次别偷吃,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好了,睡吧。

隔日再醒,已是骄阳万里,她从窗下软塌拿起晒好的玄豹皮小披风,招呼道:元狐狸,把衣服穿上,我们要去拜访醒斋先生了。

在太上脉养伤的时候,她去哪儿都抱着元狐狸,可真像秦元曦说的,风雷魔气独独对她客气,对旁人并不客气,一脉修士们被刺了无数回后,林缨颤抖着送来一条玄豹皮拼成的小毯子,裁成披风式样,给元狐狸穿上后,终于又神气又不会刺人。

不过它多半不喜欢这件披风,每次都要哄半天,令狐蓁蓁喊了两声,它果然窝在被子里不动弹,她凑过去一把揭开被子,这次是雪白的狐狸脑袋钻进怀里。

她倒抽一口气,低头看它雪白的身体,白里面还透着些许翠绿,怎么看怎么像假的。

令狐蓁蓁愣了半日:不能变得毛茸茸?它长长的尾巴好似不耐烦一般在床褥上慢慢敲打,长长的眼睛又无奈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意思应当是不能。

她飞快给它套上小披风,又低头看了一会儿:还是变回去吧,白色衬得你好像瓷狐狸,一砸就烂。

它的回应是一尾巴砸她胳膊上。

*醒斋先生还是老样子,听完仙圣的事泪如泉涌,把袖子打湿大半,下一刻却扬手将先前写的话本扔了出去,重新拿起一沓纸,吸着鼻子摇头道:你放心,我一定把秦小友改成好人。

……意思他之前的话本是把秦元曦写成坏蛋?令狐蓁蓁捂住元狐狸的耳朵,替它没听见。

醒斋先生自己抹了会儿泪,又盯着元狐狸叹息一番,终于平静下来,将方才记录下的仙圣之事翻了翻,道:神魂契听起来像是上古天神驯服神兽的术法,以神魂碎片打入神兽神魂中,怪不得凭大脉主之威,竟能被神魂契束缚,一半神魂扎进去,他也不容易。

他感慨半日,忽又道:这样说来,司幽国思士思女终究是彻底消失世间,不复存在了。

令狐姑娘,你还能生出念头吗?她摸了摸眉心:只有普通人的碎念头。

识海里这些细碎念头再不能凝聚飞刃,也不能探进旁人识海。

当日她选择用所有念头带走寒气,属于思士思女的念头便不复存在。

面对空空的识海,像父母在与她道别,她也终究要和他们道别,令狐蓁蓁以后会有自己的绝学。

多愁善感的醒斋先生眼圈又开始发红,起身拭泪道:你还想找那些有滋养神魂功效的天财地宝是吧?我这里有一本已失传的书,是两百多年前某位采药人留下的,我替你誊抄一遍。

见令狐蓁蓁掏出银钱,他连连摆手,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道:这是之前醒斋先生给我的一年薪酬,可我没能在大荒待一年,钱还你。

醒斋先生又给推回,不但如此,还从袖中取出一包金条压上去:今天你给我说的故事,价值千金。

书童你还是继续做,不拘在哪里,若再有这样的好故事,务必告诉我。

*回到东莱城,已是晚霞漫天。

令狐蓁蓁抱着元狐狸坐在客栈屋顶欣赏这片绮丽霞光,远处海与天成一线,她低声道:等咱们把中土都找遍了,就去大荒,那里天财地宝也很多。

还有云雨山……我们再去一趟云雨山,怎么样?元狐狸的尾巴绕在她手腕上,耳朵尖尖在她下巴上挠两下,多半是同意了。

老五还说我话少,她把下巴抵在狐狸脑袋上蹭,现在因为你不会说话,我的话比以前多了好多。

元狐狸从她怀里蹦去地上,霞光落在它雪白莹润的身体上,泛出一层极美丽的浅红。

它幽绿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她觉着里面藏着千言万语,可仔细看时,又只剩一片空白。

令狐蓁蓁轻道:你真的是秦元曦吗?你该到梦里来和我说,让我看到你好好的模样。

要是梦里也不能说话,你就蹦两下,我就当你真的没走。

它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在屋顶蹦跶一会儿,又钻回怀里。

那天夜里,秦元曦还是没有入梦来。

令狐蓁蓁一个人去了云雨山,对着五彩斑斓的山光岚色,看了很久很久。

栾木嫩青的叶片被风吹得翻来倒去,下雨般的细碎声响,她回了许多次头,都没有在崖边白石上见到少年郎的身影。

醒来后,只望见晨曦落在元狐狸幽绿的眼睛里,它又把鼻尖凑过来,轻轻贴在她睫毛上。

仿佛在说抱歉。

令狐蓁蓁紧紧闭着眼,低声道:我不会哭,你别想逗我哭,我就要给你找药,我现在不怕麻烦了。

她就要一意孤行把它当做秦元曦,带它走遍千山万水。

可以一起去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以后每天看不一样的风景,吹春天的风,淋夏天的雨,看秋天的月,赏冬天的雪。

修士的生命很漫长,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命运有那么多陷阱,绕过一个又一个,已经走到这里,她也会不死不休。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枕畔留香(上)八月十八,金桂飘香。

令狐蓁蓁结束寻药回到东莱城时,元狐狸又蹦上肩膀冒充纸狐狸,用长长的尾巴勾住脖子。

它最近似乎很喜欢这样,好处是她双手得以自由,坏处是它很沉。

你不是魔气吗?她不解地与它嘀咕,以前抱着像羽毛,现在怎么这么沉?难道开始长肉了?元狐狸并不能说话,也不懂她的辛酸,又往头顶窜,她赶紧用手托住,以免折了脖子。

一路行过东莱城最贵的饭馆冬春楼,元狐狸尾巴开始贴着脖子磨蹭,令狐蓁蓁道:我要是不带你进去,你是不是夜里又会来偷吃?狐狸尚无反应,冬春楼里却有人唤她:咦?令狐师姐?一转身,楼内已款款行出一人,紫衣宽袖,身材高大,正是紫虚峰修士赵振,他满面惊喜:师姐到东莱城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师弟正有许多疑惑想问令狐师姐!令狐蓁蓁反应奇快:我正准备吃饭,你问吧。

天顶忽又传来珠玉般美妙的啼鸣,正是赵振的鸾鸟车,他立即歉意道:师弟约的人来了,令狐师姐可否稍等片刻?当然可以,为了让元狐狸吃顿好的。

令狐蓁蓁把狐狸抱下来兜在怀里,愉快地看着赵振拉开车门,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从里面走出,她猛然愣了一瞬,下意识开口:大、大师姐?大师姐?霜月君?!赵振也愣了,左右看一圈也没找着霜月君的影子,便听自己请来的厉害手艺人唤道:小师妹?*冬春楼最贵的雅室里茶香阵阵,赵振热情寒暄:原来令狐师姐是巧工君的师妹,我也刚知晓巧工君乃神工君门下,此番真是巧中之巧。

巧工君?令狐蓁蓁有些好奇。

巧工君笑道:我去年便已离开师门,中土地大物博,我想在这里自立门户,有幸客人们还算喜欢我的手艺,送了个巧工君的称号,愧不敢当。

说着,她先从金雕镯内取出一只檀香木盒,轻轻推给赵振:赵公子想要的两百张引香符,四百张避垢符,还有绣了真言的香囊六只,都在这里,还请过目。

令狐蓁蓁被这闻所未闻的冲天银钱气震撼得瞠目结舌,赵振倒是神色如常,只道:小师妹喜欢,我替她买些,令狐师姐潜心修行,我不敢打扰,便托人寻了巧工君。

他甚会看眼色,见这对神工君同门多半有话想说,便起身道:二位先聊,我去催些茶点。

说是要聊,可令狐蓁蓁对大师姐并不熟悉,只问:大师姐,师父好吗?还有二师姐。

巧工君微微一笑:都好得很。

母亲还是很想念你,去年借着寻材料的由头,还特意带燕君来了趟中土,可惜没见着你人。

听虞舞伶说,你那段时间在大荒,不巧错开了——对了,有东西要给你。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崭新的金雕镯,竟极精细地雕刻成龙的模样,一看便是师父的手笔。

你走后第二年生辰,母亲还是为你备了生辰礼。

你不是会像龙群一样的飞刃?她便把金雕镯做成龙的模样。

上回来中土时她把镯子给了我,只说若有缘遇到你,就交给你,里面可是有不少好东西,你一定喜欢。

令狐蓁蓁轻道:可我已经不是神工君门下。

你看看镯子里的东西,先不急说不要。

镯子里放的东西比上回的金雕镯要多得多,十几件极精美的衣裙,什么花色都有,纹绣精致细腻,全然不输给那条毁掉的华美长裙。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若木树皮纸,各色手艺人工具,以及堆了半人高的厚厚书册。

那是母亲毕生所学,手艺人怎么做都在里面,你若有兴趣,可以看看。

巧工君声音温和,母亲一直从心底期盼你不要放弃这一行当。

我走了,还有两位客人要见,想不到赵公子如此有心,竟在冬春楼相见,不得不辜负他一番诚意。

她起身后又笑道:事情过了快两年,母亲也想开了,你若得空,可以去东之荒东极山去看看她,她一定很高兴,燕君会更高兴。

*赵振进来时,一桌子昂贵的菜肴也进来了,他甚乖觉地不去看令狐蓁蓁发红的眼圈,只忙着谦虚:本该请师姐去我别馆,可仓促间备不得好酒菜,此处菜肴尚能入口,师姐莫怪。

见令狐蓁蓁把怀里的瓷狐狸放在案边,它竟能摇头摆尾地吃东西,且只捡贵的吃,赵振竭力压下询问的好奇心,只道:二脉主的事仙门都传遍了,到底是出了何事?半年前太上脉闹了好大动静,先是突然出现一株巨树,后来又落下巨掌,听距离最近的仙门说,巨掌碎裂时惊天动地,半山树叶都被晃落无数。

随后没几天,大脉主便下了全仙门讣告,只说二脉主时泰初修行不慎,不幸仙去,一时间猜测怀疑声无数。

令狐蓁蓁答得简洁:他是仙圣。

赵振先时一愣,随后目中却泛起怒意:他就是那个操纵我小师妹的仙圣?!是,不过操控的术法已经破了,也不会再出现,你们可以放心。

赵振赶紧起身敬酒:师尊与我说过,小师妹身上的操纵法是令狐师姐所破,赵于飞感激不尽!连敬三杯后,他又叹道:小师妹回来后还是每天偷偷哭,她年纪小,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但这种事怎么可能糊涂?我和师尊都决心将此事隐瞒到底,好在显之也一力相助,慢慢才好起来,终究回不到无忧无虑的时候。

可不是?连鱼白都说,中了神魂契后做什么都像在做梦,全无实感,事后回想才觉不对,却已是悔之晚矣。

令狐蓁蓁有一杯没一杯地喝,还没什么感觉,赵振说话却已带了酒气,声音也嗡嗡地:元曦竟放心让师姐一人出来?他和丛华兄在忙什么?递信都不回。

令狐蓁蓁低头看了看吃饱喝足正团腿上打呵欠的元狐狸:他们都忙着静修。

赵振热情依旧:那师姐来我别馆小住几日?上回你们来,住都没住上就出了一堆事,这次好歹让我弥补下。

呵欠打到一半的元狐狸倏地合拢嘴,幽绿的眼睛嫌弃地瞥了他一瞬。

这瓷狐狸怎么回事?赵振故作淡定避开它不大友善的眼神。

它生得雪白莹润,还透着一层漂亮的翠光,一看就不是真狐狸,指不定是令狐蓁蓁炼的异宝。

询问修士异宝的事属实不妥,他努力压下好奇心,忽听令狐蓁蓁说道:我有要紧事,下次吧。

你如果知道哪里有可以滋养神魂的灵药宝贝,劳烦写信告诉我。

赵振眼睛一亮:令狐师姐着急寻找滋养神魂的灵药?我别馆中正有一枚收藏多年的续魂药!乃雍州炼药第一门阴阳火堂的掌门所炼,师姐稍等,我这便取来。

他不等令狐蓁蓁说话,直接腾风从窗户钻了出去,过得半日,却送了一车东西来,从滋养神魂的灵药,到专治内伤的灵药,简直眼花缭乱。

多谢令狐师姐在大荒助我师尊,救我小师妹。

他躬身行礼致谢,这也是师尊的意思。

令狐蓁蓁看着车厢里满满当当的锦盒铜饼玉瓶,忽然笑了笑,语气诚恳:谢谢你。

元狐狸爪子搭在肩膀上,试图用小披风挡她脸,令狐蓁蓁在它耳上一弹,打开那只装了续魂药的锦盒,内里是一只透明琉璃瓶,瓶中丹药鸡卵大小,金光萦绕,好似活的一般,在瓶底不停打转。

赵振莫名兴奋:当年阴阳火堂掌门的爱女不知何故神魂衰竭,这是他为爱女炼的灵药,一共炼了两枚,这便是剩下的那枚,据说……话音未落,却见那瓷狐狸把嘴探进锦盒叼出琉璃瓶,再吐回来时,丹药竟已没了。

赵振倒抽一口凉气:这、这灵药……师姐的瓷狐狸……它竟吃了续魂药!他可再没第二丸如此珍贵的灵药!令狐蓁蓁只揉了揉狐狸耳朵:就是给它吃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枕畔留香(下)这天夜里,令狐蓁蓁又梦见云雨山灿烂的山景。

风吹着那些红的黄的绿的树海,一圈圈似波浪涟漪起伏,秋日阳光洒落双肩,带来一股暖洋洋的晒干花草香。

令狐蓁蓁下意识转身,崖边白石上已站了个穿雪白羽衣的少年郎。

没有血迹斑斑,没有面无人色,他深刻而浓黑的眉眼静静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要倾泻。

风卷着如丝的长发,墨色的太清环在日光下泛出半透明的美丽色泽,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朝她微微一笑。

令狐蓁蓁抬脚便朝他奔去,却仿佛又被柔软的屏障挡住,怎样也无法靠近,她一下停住脚步,朝他伸出手:秦元曦,我很想你。

那些一意孤行的坚持突然间冰消雪融,她有这么想他,好像一辈子都没见他了。

我没有忘掉你。

她定定望着他,你能回来吗?雪白的身影朝她款款而来,轻缓的脚步,像是没有重量。

他同样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要握住她的手,快要触到又收了回去,只将袖子卷起,俯身替她擦眼泪。

冰冷的触感。

令狐蓁蓁一下睁开眼,整座客房不知何时已充斥浓稠的风雷魔气,床边站着乌云般的人影,卷起乌云般的袖子,指尖还停在她眼角。

是梦?非梦?是怎样也都没关系,她翻身便抱住他,仿佛拥一团冷云入怀:别走!冰冷而温柔的云张开双臂环绕,满屋的风雷魔气渐渐收拢,沉重的元狐狸下巴放在她胳膊上,仰头一眨不眨盯着她看,幽绿的眼睛真像要说话似的。

令狐蓁蓁怔怔看着它,忽觉它凑近用鼻尖蹭去挂在下巴上的眼泪,她一个激灵回神,从床上蹦了起来。

你!她高高举起元狐狸,它只眨了眨眼,随后却慢慢睡着了。

*八月二十,细雨纷纷。

暌违半年的令狐小师姐回到了一脉山。

周璟赶到夷光崖时,一脉修士们都已来齐,一个个守在府门阵法外,等待里面的大脉主给出让人振奋的定论。

二师兄也来了?周璟望向同样半年没见的楼浩,难掩惊喜。

对神魂契一事最介怀的便是这位二师兄,据说连季远被操纵后都有犹豫彷徨时,唯独楼浩,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把师尊拉下来,以至于清醒后他一直关在洞府里羞于见人。

但二师兄毕竟是二师兄,早已神色如常:这样重要的事,我怎能错过。

一开始大家已接受最惨痛的结果,令狐蓁蓁带着魔气狐狸离开太上脉,连大脉主都没阻拦,谁也不愿打扰这对多舛的情人。

可眼下突然有一星希望,他们都在等一个或许元曦神魂真的还在的奇迹。

那条狐狸吃的药没有十箩筐也有九箩筐吧?周璟皱眉笑,再怎么神魂受损,十条魂都能补回来了,一定没问题。

沈均冷笑一声,还未说话,林缨已沉沉开口:你冷笑什么?他的语气软和下去:我也觉得没问题。

俞白含笑道:药可都是师尊亲手炼的,天底下没几人有此待遇,而且刚才令狐说,还给狐狸吃了阴阳火堂掌门炼的续魂药,我相信老九一定能回来。

我等老九回来斗法!季远如今俨然成了沈均第二,既热衷修行,也热衷斗法。

不过不光是他,仙圣的事对所有人都是一次重击,这一年一脉修士少见地没有一人离脉游玩,个个埋头苦修,让大脉主甚是欣慰。

端木延在一片期待声中提了个怪问题:老九回来的话,到底算人还是算魔气?这下连楼浩都怔住,斟酌道:按理说魔气锐利,凡生出魔气者,本身体质也与常人不同了吧?你往好处想,不管是人还是魔气,他以后至少不用担忧魔气行遍全身的问题。

话音一落,夷光崖的府门阵法忽然关了,大脉主罕见地满面带笑,竟是搀着令狐蓁蓁的手走出来,宛如世间慈祥老祖父。

师尊!年轻修士们难抑激动。

大脉主温言道:小九的神魂确然还在。

是他误判了一件事,魔气善于向内延伸,与神魂相触,但也从没人像小九纠缠得如此深,多半是为了对抗蒿里寒气,所以他没能察觉到神魂的气息。

可倘若没有日渐完整的神魂,魔气断不会凝结到近乎实质瓷器的地步。

大脉主苍老的目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泪光,下一刻却开怀大笑:还活着!好!好极!因着三四两位脉主皆不愿离开自家脉山,其余脉主实力又差了一截,二脉主的空缺始终找不到人来填,大脉主只得身兼两职,在夷光崖与弟子们愉悦地说了会儿话,便匆匆离开。

修士们冲进屋子,只见那大变样的魔气狐狸正在软塌上蜷成一团熟睡,一开始明明只是团黑云般的模糊形状,现在却仿佛实质的瓷器,清晰而莹润,看着沉甸甸地。

难不成直接从狐狸变成老九?端木延总有稀奇古怪的念头。

林缨面色却有些艰难,返身握住令狐蓁蓁的手:若真是这样,我会替元曦裁条再大些的玄豹皮披风,求小师姐每日劝他裹上。

沈均终于顺利冷笑出声:他不穿我会揍到他穿。

俞白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这么开心的日子,什么揍不揍!咱们把老九洞府翻翻,他定然藏了许多酒!今日不醉不归!上回他们这样聚在一块儿畅谈饮酒,好像是很久前的事了,令狐蓁蓁这半年酒量大增,半坛一醉方休喝下去面不改色,支颐撑在案上听他们海阔天空地聊。

没一会儿,已然八分醉的季远又一次凑过来一头撞她肩膀上:小师姐就算没有龙群飞刃,还是我的小师姐。

端木延抬脚便踹:寡廉鲜耻!谁是你的小师姐!说罢他凑来撞在另一边肩膀: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小师姐。

周璟笑得嘴里酒差点喷一地:你们仔细让元曦听见……哎?狐狸醒了?!众修士赶紧回头,便见方才还缩成一团熟睡的魔气狐狸此时已坐直身体,幽绿的眼睛极嫌弃地望着令狐蓁蓁身边两尊活闹鬼,旋即轻巧蹦下软塌,优雅地朝令狐蓁蓁走去,往她肩上一坐,尾巴将靠在肩头的两颗脑袋重重甩开。

*天色暗沉下来,窗外细雨变成了大雨,晚夏的风卷着雨滴打湿窗畔薄纱,令狐蓁蓁轻轻合拢木窗,替软塌上的元狐狸解下小披风。

修士们离开后,它又一次陷入沉睡,许是那颗续魂药的缘故,这两天它总在睡。

虽然千里迢迢赶回,又饮了不少酒,她却毫无困意,坐在榻边玩了会儿狐狸耳朵和尾巴,心里有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焦虑期盼,实实没法坐住,索性去院落里闲逛。

一时晃到修行静室前,令狐蓁蓁想起自己从没进过这里,当即推开门朝里张望。

静室并不大,窗下放了张软塌,靠墙有个不大不小的书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令狐蓁蓁随手抽了本书,上面是风雷术法的一些讲解,粗粗望去,书柜上都是与修行有关的书籍,最下一层却放了个厚厚的本子,翻开一看,里面墨迹淋漓,是秦元曦的字。

他显然对自己的修行极有规划,从很早便构思风雷术该如何演化,风雷飞剑怎样才是最完美的,以及杀招冷电怎样才能将杀伤力发挥到极致。

忽然有一页不再写满字,只笔致圆柔地写了一个狐字,又在下方画了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眼睛长长,尾巴也长长。

仿佛醍醐灌顶般,她一瞬间恍然大悟。

秦元曦从来都不是喜欢狐狸,是喜欢名字里带狐的姑娘。

耳朵莫名发起烫来,令狐蓁蓁继续往后翻,在他严谨而一丝不苟的修行计划里,时常可见小狐狸翻滚。

终于有关于她的许多页,却又是密密麻麻有条不紊的修行步骤,从如何指导腾风,到如何指导五行术,再到雷火该如何修行,他都细细写了下来。

可惜造化弄人,等他们能够在一处时,她已经都会了。

令狐蓁蓁翻去最后一页,上面有一张小像,穿着简单襦裙的少女,蓬松的头发绾了个鬟髻,似是启唇欲言,又似微微含笑。

虽然画风并不华美,笔触却极温柔,恨不能将春风也揉进去,裁成她的模样。

画下写了四个字:莫不静好。

她忽觉自己似乎窥见了属于秦元曦的一些难以说出口的秘密,他曾经那些隐晦而徘徊的情绪,不能自抑的情意曲折缠绕。

原来那么早就已开始。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期盼的美好总是很短暂,他们只能在命运的陷阱间静静依偎片刻,可彼此支撑着,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雪亮的闪电落在夷光崖上两块引雷石上,轰鸣声不绝,令狐蓁蓁将本子小心放回原处,忽闻府门阵法处传来被关闭的动静,她急忙追出,却见元狐狸白瓷似的身体在雷雨夜中一闪而过。

元狐狸?她唤了一声,却不见它回头,倾盆大雨中,这狐狸竟飞得极快,看方向是要往千重宫去。

那里是秦元曦烟消云散的地方。

令狐蓁蓁忽生一股不祥预感,腾风急追,只见它一倏忽便窜上千重宫顶,那里已是雷云密布,丝丝缠绕的电光鸣闪不休。

难道这次狐狸身体也要化作风雷魔气而去?她风驰电掣般疾驰,急急落在千重宫顶大殿外,忽闻大脉主的声音响起:蓁蓁?何事?令狐蓁蓁顾不得说话,一路冲进大殿,元狐狸瓷器般的身体正被雷云包裹,一点点散溢出风雷魔气。

大脉主惊道:是想借雷云风势唤回当日散溢的魔气?!话音刚落,果然狂风便在大殿内呼啸而起,须臾间,巨大的雷云与风势纠缠一处,渐渐如旋涡般翻卷,中心处风雷魔气似一点浓墨在旋涡中晕染开,不过片刻,浓稠的风雷魔气便充斥整座大殿。

令狐蓁蓁忽觉灵犀一点,抬脚往旋涡中心行去,急急流窜旋转的风雷魔气像漾在水中带翠色的墨,又一丝丝一缕缕淡去。

满殿磅礴的魔气再一次收拢,如同当日秦元曦的身体化作魔气而去,这次,雪白羽衣的身影凝聚而出,落在了她面前。

仿佛怕是幻影,她直直扑了上去,一把将他抱住。

熟悉的香气萦绕身周,是暖洋洋的,有心跳的。

令狐蓁蓁仰起头,望进久违的漆黑眼底,清透的光在极喜悦地攒动,额上一沉,是他俯首把额头抵上来,用力蹭了两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莫不静好九月初一,清风无月。

令狐蓁蓁唤来一团凝光术,代替不停跳跃的烛火放在案角,继续翻看神工君留给自己的书册。

熟悉的香气又一次笼罩,秦元曦也又一次试图往她腿上坐。

她语重心长:你现在是人不是狐狸了,我的腿装不下你。

他看上去像是若有所思,随即往她身后一坐,双手环着腰,把下巴放她肩膀上,惬意地舒口气。

令狐蓁蓁反手摸他脑袋,回来的瞬间,那个眼中有光的秦元曦多半是错觉。

很快她便发现,他人是回来了,可神智好似没回来,还是跟元狐狸一样,不说话,动不动钻怀里,爱咬她手腕,要不是她阻止,他好像还打算爬着走路。

大脉主说这是神魂尚未彻底归位的缘故,这些天安神定魂的药丸他吃了不少,没见什么效果,倒是越来越粘她,恨不能变成尾巴。

秦元曦张嘴又往她脖子上咬,且咬且用鼻尖蹭,令狐蓁蓁觉着自己在他眼里犹如毛茸茸的玩具球,终于没法再看书,索性转身跟他手指勾手指玩了半日。

如今的秦元曦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蠢的秦元曦,不会梳头不会穿衣穿鞋,睡觉总试图把自己拗成狐狸团一团,一片叶子都能莫名其妙玩好久。

但可爱极了,她一点儿不嫌弃。

全然纯粹的笑意出现在他脸上,这模样实在罕见,令狐蓁蓁捧着脸细细端详,见他白皙的额角有几点墨印字迹,或许是枕在书页上睡觉的缘故,当即将避垢符贴上去,一面吩咐:别动。

墨迹似浮灰漾出,她轻轻一吹,冷不丁他突然凑过来贴住唇,停了许久才小小咬一下,一时又撤离,盯着她色泽浓艳的嘴唇看,指尖摩挲片刻,最后试图掰开牙口看槽牙。

可爱归可爱,恍若有病的时候也不少。

令狐蓁蓁摁着脑门把他推开:我还差几页就能看完,你赶紧睡觉去。

秦元曦当真乖巧地上了床,等她看完最后几页书册,刚把床帐一掀,却觉他扑过来,又往嘴唇上咬。

渐渐就变了味,令狐蓁蓁竭力捧着脸把他推开一些,案角未曾熄灭的烛火跳跃在他眉梢眼底,莫名透出一丝妖娆之意。

他抬手将她面上的乱发拨去枕畔,俯下来蹭鼻尖,蹭着蹭着又陷进她牙口里。

嗯……他终于发出声音,却像伸懒腰似的,愉悦地掐住面颊,仿佛怕她闭上嘴。

过了许久,他才依依不舍放开她,浓黑眉眼里似有迷离雾气,要缠住不放,忽又把手伸下去试图解腰带,令狐蓁蓁一把拽住,抱枕头似的把他一抱:不许胡闹,好好睡觉。

眼下他比元狐狸更像狐狸,货真价实的野兽,她才不折腾自己。

秦元曦露出不满的眼神,她安抚似的亲了亲他的面颊,轻道:你快点变回秦元曦,我带你去大荒看师父和二师姐。

我想好了,这次去大荒我也建个大宅,以后咱们可以经常住那里。

说罢手掌一拂,案角的烛火猝然熄灭,她愉快地抱着秦元曦的脑袋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怀里的秦元曦好似从狐狸变成了蟒蛇,把她缠得没法喘气,似乎连指尖都结在一块儿。

被窝里闷且热,诱人的香气像是要凝结在寒毛上化作水滴,她奋力向上挣扎,寻求能够呼吸的地方,下一刻被子就被扯开了。

令狐蓁蓁这会儿货真价实成了毛茸茸的玩具球,从床头弹到床尾,又从床尾弹回床头,头晕目眩。

被子早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她又要被砸碎,恨不能和被子一样滚下地,一时又觉他握住后脖子把她兜起来,吻了吻眼角的湿意,随后悄声细语:我还是喜欢小师姐这种哭法。

秦元曦……令狐蓁蓁倏地反应过来,一时怒不可遏,什么时候醒的?!秦晞将她凌乱的长发拨去脑后,再吻吻湿漉漉的额头:刚刚。

我不信!她莫名生出恨意,你是骗子!真的是刚刚。

他又去亲她睫毛,师弟没有骗你,小师姐别生气。

其实昨天夜里想扯腰带时就醒了,醒的真不是时候,好像他就为了这样那样才醒似的,虽然他最终还是没忍住这样那样了。

我们继续?秦晞环住她后背,这次打算亲耳朵。

令狐蓁蓁重重砸在他肩上,忽地天旋地转,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另半张脸上的残泪揉去他眼角,她转头愣愣盯着他看。

她从未有过这么复杂的眼神,狂喜且慌乱,恐惧又恼火,秦晞盖住她的双眼,便听她低声道:你不会再走了?秦晞收紧双臂,吻了吻她右耳的上清环:以后小师姐再烦我恼我,我也赖着不走。

*秦晞的归来成了一脉山近期最大的喜事,林缨的玄豹皮披风终究未给出去,因他连手套都不戴了。

大脉主思及当日他那一下能瞬间压制脉主的风雷魔气爆发,不由感慨:风雷魔气算是彻底被你驯服了,能把魔气纠缠到这种地步,你又是独此一例。

秦晞有些腼腆:弟子修行之路还很漫长。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会说场面客套话,大脉主失笑。

见令狐蓁蓁一直埋头看书册,两只手还不停比划什么,大脉主凑去一看,上面全是手艺人的东西,他奇道:蓁蓁想做手艺人?她答得利索:我只要喜欢都可以做。

如果修伞很有意思,我也会做修伞匠。

是这个道理,修士追求名利者众,似她这样随心而活的反而极少。

大脉主笑道:不拘一格,确然是我一脉修士的风骨。

你入门最晚,今日起便做回一脉小师妹,新的绝学要靠你自己完成了。

……怎么又叫她做小师妹?她好不容易喜欢当师姐。

修行若有疑问,同门间相互探讨为先,遇到实在过不得的难关,再来寻为师,此乃一脉修行之风。

大脉主微微扬眉,不过小九跟着你,为师应当可以少操一份心。

他正欲叫他们离去,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泰初的府邸已经被彻底搜寻查封,废弃神物不少,也有些还残存点滴神力,里面有件似乎是他曾想给你的。

他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弹过来:也有些关于你的东西,自己处理。

令狐蓁蓁缓缓拆开油纸包,里面另有个纸包,还有几张一看就是从书册里撕下的纸。

时泰初的字迹极端正,全然无法从字迹推断他写字时的心绪,纸上写的不过是些久远杂事,譬如记录了她某年的身高,为了替她裁新衣用;再譬如写了一段红烧鱼的做法,因她那时吃腻了烤鱼。

最后一张写了几个字:蓁蓁十八岁,送昏以为期。

令狐蓁蓁默然拆开另一个纸包,里面是一粒雪白的小石屋。

大脉主道:这件神物名叫昏以为期,和深谷为陵一样,也能回到过往——当然只是神物的世界,影响不到现世因缘。

关于它的记述很少,只有一句‘步出者多释然’,为师也不知其效用,你们谨慎。

二脉主为什么给她这个?令狐蓁蓁捻着小石屋来回看,是觉得她有什么心结需要释然?为真假大伯的事?为他逼着她取盘神丝?事到如今,她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这世间人与人的事,真是诡谲多变,难料难测,一点也算不清。

回到夷光崖,秦晞突然捧着脑袋把她转过来,慢悠悠地说道:叫元曦师兄。

令狐蓁蓁问:你还叫我小师姐吗?那岂不是乱套了?他和颜悦色地揉她脑袋,以后就是小师妹。

那她才不叫。

令狐蓁蓁假装没听见,冷不丁他捧着腰举狐狸似的把她举起来,语气哄中带诱:小师妹,叫一声元曦师兄。

你叫小师姐,我就叫元曦师兄。

她很坚决。

秦晞微微一笑:这声师兄叫得好听,我喜欢。

令狐蓁蓁抬手就在他脑门儿上重重弹了一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此生同行十月廿一,万里无云。

时常下雨的云雨山今日难得放晴,秋日阳光是一种璀璨剔透的浅金色,衬着漫山遍野深浅碧红黄,分外绚烂。

又是一年栾木果实成熟时,细眉细眼的藤妖依旧坐在树下,朝每一个试图接近栾木的来访者怒目而视。

他很快见到了一个熟悉且可恨的窈窕身影。

来者发色比常人稍浅,浓密长发松松绾成一个鬟髻,只插一支白珍珠发簪。

她的眼珠也比常人稍浅,明媚的琥珀色,可唇色又极浓艳,容姿娇媚,一身绣满粉白海棠的华美长裙衬得她越发像个妖姬。

藤妖一瞬间怒从心头起,厉声道:是你!令狐蓁蓁看了看他已然长好的左腿,这行为让他更加恶向胆边生,捡起石头狠狠砸来。

她这次连躲都没躲,长袖一拂,风势把石头抛去一边,一面款款朝树下走,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是真好奇:汤圆妖君都不在了,你还在。

成修士了?!欺软怕硬的藤妖瞬间躲回栾木枝叶后,色厉内荏:你、你要干什么?!我什么也不干。

令狐蓁蓁停在树下,就等一个懒虫。

多疑的藤妖不信,只把所有藤蔓都缩上来,警惕地盯着她。

结果她真的什么也没做,只眺望斑斓山景,闲聊似的:南之荒风气变了不少,听说也没有那个妖可以杀人,人却不可以杀妖的奇葩规矩了。

你想得美!修士还是不能杀妖!藤妖提起这个就心烦,南荒帝陛下一点也不体恤我们野妖!以前的南之荒多好,简直是妖的梦幻乡,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结果昌元妖君一死,什么都变了。

南荒帝近来还大搞变革,更多照顾普通人和异族,害他只能吓人,却再也不敢真动手打,憋屈得要命。

令狐蓁蓁悠然道:这样才对,不然南之荒就没人了。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姑娘甚有见解。

她一扭头,便见一个年轻修士含笑走来,目带惊艳地看着她,拱手行礼道:姑娘一定是中土仙友,鄙人乃豫州外方门……一语未了,山道上又有一男一女两人行来,靠得还挺近,氛围还挺和谐,那发辫上拴洁白玉环,隽秀昳丽的少年郎正摆出温文尔雅的模样,和领路的姑娘有说有笑。

温文尔雅的假象待望见令狐蓁蓁身边的陌生修士,便烟消云散。

秦晞倏地合拢嘴,眯眼看看那修士,再看看她。

令狐蓁蓁皱眉看看他,再看看他身边那陌生姑娘。

半天没有人说话。

待各自的甲乙丙丁离开后,令狐蓁蓁才淡道:怪不得你来这么迟。

秦晞缓缓道:或许师兄该来得更迟些。

她提醒他:是师弟,我是小师姐。

他牵起她一支华美长袖,拂过上面繁复精致的纹绣,声音更低:不是早叫过许多次元曦师兄?令狐蓁蓁骤然把头背过去,他不是也一样,某些时刻小师姐叫个不停。

袖子被轻轻拽了两下,轻柔近乎讨好的力道,他的语气倒好似没事人:去看看你父亲的石屋还在不在?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觉秦元曦一把将她给抱起来,还将华美的裙摆仔细收了收,捏在手中:林间坑洼甚多,还是师兄抱着小师妹走,免得弄脏衣裳鞋袜。

他自当了师兄,莫名显得扬眉吐气,有这么喜欢做师兄?令狐蓁蓁扶住他脑袋,凑过去试探地唤一声:元曦师兄。

他耳朵尖倏地红如玛瑙,语气依旧淡定:回去再这样叫。

方才那师兄架势呢?令狐蓁蓁捏他发烫的耳朵尖,秦元曦,说一套做一套。

令狐羽的石屋还在老地方,上面的青苔藤蔓又多了无数,曾经的焦土也生出新树,野草足有半人高。

秦晞探头朝里望,这次再也没有奇怪的大荒姑娘打扫干净铺上叶片,石屋里满地烂叶,臭不可闻。

神物造出的石屋好像怎么都弄不坏。

令狐蓁蓁唤来火势,将烂叶焚烧一空,不如我们也在这里试一下昏以为期?父母的旅程从此开始,她和秦元曦的相遇也在此处,两座石屋放一块儿,便像是圆满这份奇妙的缘分。

秦晞想了想:也行,但神物我来开启。

神物不知福祸,他来稳妥些。

他将昏以为期捏在掌中,以灵气灌注,只见地上野草泥土扑簌簌翻滚起来,瞬间便凝结成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石屋。

他心念一动,石壁上便多了一只眼睛长长尾巴也长长的小狐狸刻印。

走。

秦晞牵着令狐蓁蓁进了雪白石屋,再出来时,只觉景致瞬息变幻,竟站在一条熟悉的山道上,四周长满花树,落英缤纷。

残阳似血,霞云晕染半边天,极尽绚烂。

令狐蓁蓁正在怀中,身着雪白的太上脉羽衣,面覆黑雾,不能言语,被他五根手指掐住后颈大椎。

这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如今乍一见到,还是会让他隐隐作痛。

原来如此,昏以为期,他知道什么意思了,怪不得步出者多释然。

令狐蓁蓁有点懵,抬手便要抹去黑雾,手腕却被轻柔地抓住了。

小师姐等一下。

秦晞语气温柔,山道还没走完,到了山谷师弟就放你下来。

……他又要做什么扭曲的事?令狐蓁蓁张嘴咬他肩膀,便听他轻声道:别把师弟咬破皮。

怎么说的话不一样了?她松开嘴,头顶又传来秦元曦温文尔雅的声音:除了云雨山,师弟还想去大荒的许多地方,听说南之荒秀丽,北之荒广阔,西之荒富饶,东之荒幽远。

如果要建大宅,师弟想住西之荒,因师弟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人。

不过,还是小师姐来决定,你去哪里,师弟便喜欢哪里。

一瞬间仿佛宿命轮回,真的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秦元曦最深的心结。

令狐蓁蓁默默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柔软细碎的花瓣被和暖春风吹拂,雨点似的落在发间,甜蜜的香气环绕身周,秦元曦忽然轻轻把她放下:到了。

小师姐,你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朝前走了两步,黄昏美艳的辉光落在她妖娆婀娜的背上,发丝如金一般。

她侧过脸,黑雾下的红唇丰润而浓艳。

秦晞静静看着她,时至今日,他依旧绝不会放手,怎样也要留她在身边。

被封住的声音重新解开,令狐蓁蓁没有撤离黑雾,只低声道:秦元曦,我想把盘神丝还给你。

原来那天,她会这样说。

秦晞缓缓道:可师弟不想让你还,那种东西和小师姐比起来,一文不值。

她转过身,双眼似乎能够隔着黑雾望向他:我抢盘神丝是为了骗自己,但我喜欢你了,就不想再骗下去。

盘神丝还给你,我们重新开始。

风卷起小山谷里无数落花,秦晞慢慢走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你一直是想和我重新开始?他轻声问。

令狐蓁蓁点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秦晞骤然抱紧她,将脸埋在她浓密的头发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明知不可为而为,他们都是,在弄人的造化里,偏执地向对方狂奔。

心底那些深藏的遗憾与沉痛,忽然间消失无数,因着执着,他们终于还是依偎在一处。

秦晞稍稍将令狐蓁蓁松开一些,低头打量她的覆面黑雾,手掌在她面上一拂,黑雾悄然散去。

黄昏凄艳的余晖,连带着整座小山谷的美景,一同落入令狐蓁蓁眼中。

她琥珀色的目中泛起一丝惊艳,忽又仰头看着他,唇角扬起,笑得四下里的花黯然失色。

上次没心情看,原来你真找到了这么好看的地方。

她吹去肩头落花。

秦晞又捧她的脸,一下下在唇上轻吻:可惜已经毁了。

令狐蓁蓁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轻柔:天下很大,还会有更美的地方,我们总能找到。

中土九州,大荒四野,处处可去,一定每日都是新鲜景色。

因为和心底的那个人在一起,去哪里都会觉得万物皆生辉。

不过我还想再留一会儿。

她小声道,留到神物神力耗尽?秦晞哑然失笑: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拜访虞舞伶,回师门大宅,找风景好看的地方建大宅,等到正月把徐睿大伯的骨灰送去鞠陵于天。

听起来还都是挺重要的事。

秦晞抱着她在满地柔软落花上滚了几圈,直滚去小池塘边,替她捻去眉间花瓣,吹走发间落英,将毛茸茸的脑袋放在掌心摩挲:待着吧。

昏以为期,霞光永不落。

这或许是某个伤心神明造出的伤心神物,可他们不仅仅只有美艳的黄昏,还会有无数宁静的晨曦,灿烂的白日,甜美的夜晚。

冬雪夏雷,春日秋景,茫茫天地,山河城镇,令狐蓁蓁与秦元曦此生同行,永不分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