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风雨下树木盘虬, 花草疯长。
他们立于那一副景色之下,本身也是一道景。
姜晚橘从错愕里缓过神,两人都被雨淋湿满身, 狼狈对狼狈。
她思忖两秒, 不知怎么回话, 索性顺他问的那句开口, 自然接梗:好啊,肖贵人哭一个给我看看。
肖厌身穿暗色冲锋衣,靠近两步, 深邃眸眼里透出几分笑意。
时隔多年, 他的小姑娘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漂亮了点,成熟了些, 看似内敛温柔几分, 不似学生时代招摇,其实性子还是那样, 也依旧在他这占足天地。
科考队相关无人问津。
但加上走失一个重要美女队员,伤势或许严重这类标签, 消息就能发酵开来。
肖厌看到这些并非偶然。
他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架子在生死未卜这个词面前变得岌岌可危。
就像当年飙车冲十七楼, 他的万事无谓和冷静理智在碰到姜晚橘时难免下线。
就像个阀门, 一打开,波涛泛滥疾风四起。
那些傲被简单一个浪头压下。
跟七年前不一样的是, 地上两轮跑的换成了天上飞的。
当下两人一高一低, 四目相对。
肖厌无声, 姜晚橘问:眼泪呢。
女人柔里带笑的声音拉回他思绪, 肖厌垂眸:皇帝的眼泪。
看不见吗。
姜晚橘:只看见鳄鱼的眼泪。
男人挑眉, 蹲下身给她检查伤口。
知道什么意思吗就用我身上。
姜晚橘:西方谚语, 说它吃人之前留下虚伪的眼泪。
这点文化还是有的。
肖厌声音低得自然:嗯, 一会儿就在这吃了你。
……他们中间隔了巨大的一块空白,分明难以逾越,却又好似不曾存在。
情话张口就来。
救援的直升飞机到得很快,肖厌安排的。
山林里走势复杂,汽车上不来只能徒步,但当下雨还没停的意思,即便派人上来,也很难带着担架安全离开,相较之下走天上的路确实最为稳妥。
从墨脱到附近市区医院已经凌晨。
肖厌自始至终陪在她身边,只是话不多说,沉默为主。
死去的前任突然出现救起自己,还说那么些意味不清的话,看透这男人的心思比辨认三十种蕨类植物还困难。
医院安静,姜晚橘顺利被安排进病房。
这是个私人医院,从门面起就能看出建造来时人民币的厚度。
不像一般医院嘈杂,医生护士比病人多。
姜晚橘虽说家境优渥位处上流,但这个级别的高度,她确实也没见识过。
外部消息没详说细节,只是简单一提她成功获救,新闻里没有提及肖厌她受伤的腿被简单处理,手术安排在次日。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肖厌坐在床旁一把白椅上,黑发还湿,眉眼惫意,身上是没担去的尘土。
姜晚橘看着他,又想起他曾经公车站街边的样子,在如今头狼一般凌厉的眼里找当年流浪败狗的影子。
肖厌:看什么。
姜晚橘:看你有钱,看你帅,看你死而复生飞黄腾达。
词汇量真丰富。
谢谢夸奖,虽然这些年没你耳濡目染,但也没白活。
姜晚橘半坐在病床,相隔几年,两人之间隔阂难免。
人生一双眼,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东西,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
他们的对话戛然而止,有时想说的太多,到嘴边反而只有沉默。
肖厌拿了个柜上水果篮的橘子,水果篮是私人医院贴心给他这个大人物准备的。
橘子普通,黄澄澄的皮下是同色的心。
表里如一。
他剥完橘子,不多不少十瓣。
肖厌把水果递过去,姜晚橘垂眼看着没接,回想起当年那暧昧情话,有些恍惚。
男人语调玩味:等我喂你?肖厌现下社会位置坐得高,身上难免有一股子不怒自威跟压慑。
好在姜晚橘也不是弱势的性子,巧笑回他:自己让我翻的牌,喂个水果怎么了。
肖厌扬扬眉,没拒绝,甚至给句更过火的:喜欢用手还是用嘴。
这男人的不正经大概跟着年纪一起在长。
姜晚橘默了默,接过橘子,自给自足。
喜欢自己来,带着你的骚话退下吧肖贵人。
撂牌了。
肖厌眼里带一点不明显的笑意,橙色水果被姜晚橘接去时指尖碰指腹,轻轻一点,微妙里一丝暧昧。
姜晚橘说不清心下想法,分了就是分了,现在这不清不楚的行径,究竟算什么。
忽而手机来个电话,像是一场及时雨浇灭大火。
姜晚橘没看来电人,当着肖厌接起来放在耳边,平声一句喂。
对面回得很快,隐约能听到些声音。
小姜你现在在哪。
还好吗。
是个男声,肖厌先前眸里的情绪落下,冷在一瞬间。
对面薛晟听上去几分焦急,问着她的安危情况和住院地点,一副准备赶来看她的样。
姜晚橘斟酌三秒,回:我挺好的。
薛晟又温温柔柔开口讯问:之前都很顺利,怎么这次会出意外?肖厌眼平平,视线越过病床落窗外。
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来不是很爽。
姜晚橘没回话,她知道这个追求者出于关心,出于善意,可她就是莫名其妙被问出点烦躁,甚至想直接挂断电话。
薛晟见她不出声,轻轻叫了声晚晚。
是没准备好东西还是遇到什么情况出问题了?你有需要可以问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原本试图眼不见为净的肖厌没收住,他握住她手往自己方向一带,下颚线优秀强势,出口声音稳里带沉,漫不经心下露些锋芒:都没问题,单纯雨大。
肖厌帮忙给出个理由,末了一句嘲:她看起来挺不需要你的。
姜晚橘心道确实不需要。
人是感性动物,当下比起问这问那跟伤员找理由分析情况,不如先给安慰。
再一点,嘴上功夫不如实际。
大概年少时跟肖厌处过。
习惯了他哄人时偶尔风趣,认真时做比说多,以至于在此之后,那些或好或坏的追求者摆在他跟前比,相形见绌。
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见过大海,放不下小溪流。
现如今这片海更深,更远,更宽广,抬手翻云覆雨,横在她面前。
手机那头沉默两秒,问道:你是?肖厌坦荡:你情敌。
姜晚橘:。
薛晟听完后不知怎么挂断了电话。
肖厌垂额,评价了一句:没礼貌。
姜晚橘:好像你很有一样。
肖厌:我没有吗。
姜晚橘眼落他握在自己腕骨的手,有吗。
肖厌垂眸,松开力道:不好意思。
太久没见没控制住,不像某些人天天陪着你。
一股酸味。
姜晚橘把手上橘子分出一半:吃点甜的润润。
肖厌接过,故意一般用了刚刚薛晟喊的名字:谢谢小姜。
小姜:这就记上了。
肖厌:我心眼小。
看得出来。
肖厌在跟她分完一个橘子后没待多久。
大概回洗澡换衣服,毕竟湿着一身不舒服。
病房里只剩姜晚橘一个人。
周围安静无声,她觉得无趣,拿出手机随意地翻,顺便问问徐雪琪他们有没有把搜集的植物处理好。
回到今天消息时姜晚橘才注意到肖厌是拿肖汪汪给她发的背影照,反差感挺大。
肖狗意外没改掉这个昵称。
姜晚橘盯了会儿,切成小号,逗他一句:老公睡了吗,今天需要特殊服务吗。
肖汪汪没有搭理她。
姜晚橘并不失落,甚至觉得正常,如果肖厌回了才比较可怕。
先前肖厌在身旁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注意力都是散的。
现在静下来,腿伤的疼痛愈发明显。
姜晚橘先前吃过止痛药,这会儿有些犯困。
她往里窝了窝,正面对着白色天花板,陌生环境,长夜漫漫。
半夜半睡半醒做个梦,不是什么好梦,梦里肖厌一直往前走,怎么也叫不来,追不上喊不回,只留一个愈发变小的背影。
姜晚橘短暂且惺忪地醒了会儿。
病床边空位置上又有人坐着,她扫一眼,肖厌换了套衣服来,宽宽松松,衬得他柔和几分。
男人这会儿正闭着眼抱臂坐在椅上,额头微微往肩膀方向倾。
几分闲散。
肖厌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里,也不知维持这个姿势多久。
梦里的虚浮和不安被平抚下去,姜晚橘望了一会儿多年未见的眉眼唇鼻,轻声:狗东西。
又来骗人感情。
-医院关于腿伤的手术完成得很顺利,姜晚橘没跟父母讲,这私人医院也很隐蔽,没闲杂人在医院里聒噪。
甚至徐雪琪这种小道消息丰富的人也没打听到她在哪住院。
这样的好处是不用面对一些没必要的问候,清净又自在;坏处是偶尔有些冷清,来去只认识肖厌一个人。
还欠个人情债。
修养的这段时间肖厌并不常来,他多半在天黑之后出现,半夜频率比较高一些。
就像学生时代需要刷题做卷子来拉分拉成绩。
工作了一样需要花费时间去处理各类文件和事务。
他位置重要,空闲便只有晚上。
肖厌不是神仙,凡胎□□,走到这一步属实不易。
姜晚橘提过离开换医院,但手续麻烦,索性作废。
于是在这段养伤的日子里,姜晚橘头一次体会到了鸟笼金丝雀的感受。
有吃有穿,自由受限。
他们交流机会不多,好似曾经国外留学一样有时差。
伤好得差不多时姜晚橘重新登录了以前的社交号。
这段时间无所事事,除了做一些上面派下来的活,以及远程植物鉴别外,她也就看看手机跟闲书来消遣。
在几年前跟肖厌闹掰分开后,姜晚橘没有再上过那个号。
现在登录打开,里面各种陈年往事。
自己还顶着幼稚又可爱的丑橘子头像。
那个玩偶跟她一起到大洋彼岸,又回来放在新住的房子里,作为自己的一部分,也作为某些回忆载体。
号上有同学私发消息,有大小群成排的红点。
曾经那个五人群已经很久没动静,其他人的对话也几乎停在几年前。
内容是:他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我们这就到了。
不知道在讲什么,她猜是没出声那个邹磊骑机车碰到意外。
姜晚橘退出群,自上而下找肖厌,没找到。
她心里有一丝复杂,六年,他就真没半句话跟她说。
有一说一确实和死了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销声匿迹这么久又突然在这段时间出现在她世界。
姜晚橘在冗杂信息中来回穿梭,最新一条是学校发来的,内容粗略一扫,是叫她回去进行校友交流。
她没当回事,两天之后吕小言给她来了个电话。
内容概括而言就是邀请她作为优秀校友回母校教育教育高三小朋友。
说些向上的话,激励激励他们。
姜晚橘本不想答应,但吕小言毕竟是昔日好友,她不好意思拒绝,最后还是应下。
吕小言:他们我基本都叫了,就是不清楚现在肖厌在做什么。
姜晚橘沉默没回。
吕小言:不知道你能不能联系上,总之他要是混得还行的话,也叫他一声吧。
以前神仙一样,现在应该不会差到哪里。
姜晚橘心道:现在也神仙一样。
何止混得还行,手一挥能把学校买了。
但这话不好说出口,肖厌好不好是一笔事,愿不愿意叫别人知道是另一笔。
她顶多一会儿帮忙问问。
肖厌接到姜晚橘电话时正结束一场会议。
姜晚橘开门见山:有没有兴趣回趟凛风。
肖厌:去干什么。
姜晚橘:去当优秀校友,顺便回忆青春。
肖总没回话,似乎兴趣不大,几秒后他问一句:你去不去。
姜晚橘:我去你就去?肖厌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上,手摁眉心,面上疲乏。
回话声音哑哑的:对。
这么想想我真牛逼,竟然请得动你。
你厉害的多了。
姜晚橘不解:比如呢。
肖厌斟酌几分:比如叫人起死回生。
一句话两个意思。
姜晚橘只知道一层,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问题。
当初放过那样的狠话,当下用这词也算生动形象。
而底下不为人所知的过往,一些掺杂苦痛煎熬的回忆,肖厌没提。
回去那天凛风在大礼堂做了些布置。
看起来还挺用心。
姜晚橘见到不少过去老师。
对于她当下的成就,老孟欣慰地就差眼泪一把。
曾经算是不良的小年轻各有出路,踏上社会。
礼堂中央给设了讲台,供他们发表成长感想,给当下的高中生提建议。
姜晚橘作为中科院研究员,站在那里也算校园里的高光时刻。
她说得不算深奥,没有咬文嚼字,讲得简单,偶尔带些小梗和风趣。
底下有些听着,有些自顾自聊天说笑或者低头摆弄手机。
姜晚橘自己这么过来,并不在意。
她的视线落在展厅角落处。
肖厌应了他说的话,来了凛风,不过他似乎没准备要上台。
男人身上衣服颜色和年少时候一样素,乍一看融在黑暗里不算引人注意,只是气质招人,视线往上见了脸才挪不开眼。
他坐在最末,不少女学生在往后张望,时不时交头接耳。
姜晚橘在上面看了会儿,犹豫许久,还是没爆出他身份。
一系列流程结束,闲聊的聚在一起说笑。
你们看到没,肖厌来了。
坐最后呢。
看见了,给这些小女孩迷得,一双眼睛就差粘他身上。
别说他们,我一男的都觉得他帅。
他现在到底干什么呢,感觉有点小钱啊。
一个嘴不好听的笑回:没准租的衣服。
姜晚橘在一旁听着,没出声,拿手机发了个消息。
怎么不上去。
多优秀一成功人士。
肖厌回得很快,满不正经:怕你情敌太多。
姜晚橘:醒醒,我们已经分了。
你桃花拉满一货车都跟我没关系。
你想我去?去呗。
给老孟长脸。
对面沉默许久。
随后台上传来个熟悉声音。
原先沉闷的礼堂里窸窸窣窣出了些动静,底下不少伸脖子往上看,刚谈天的几个一样侧过耳来。
肖厌的自我介绍很简单。
也没什么准备的词,说了个名字,职业是商人,像是完成任务。
提问环节有个别学生放得很开,前排女生站起来,第一个问:哥哥请问可以加一下吗,我问题有点多。
姜晚橘轻笑,低声自语:算盘响得我在国外都能听见。
台上肖厌很不给面:不可以。
你加刚才那个姐姐,跟加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