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世家据地的被荡平,即使叛军势力分散在四处,尚未攻破,战局亦已定,只待逐一击破。
各地的叛乱势力趋于平定,岭南之战获胜后,骊兰玦带着吴地驻军赶到荆州,同大垚军队主力汇合。
朝廷的兵力愈发强盛,藩王余孽以风卷残云之势被清剿,叛军再无翻身之地。
任凭往先如何威风,如今只落得个辙乱旂靡、一败涂地的下场。
世家的败局已定,以宋韫为首的世家顽固派却冥顽不化,妄图负隅顽抗,集合仅有的兵力向西南疆域逃去。
宋濯将朝中事务安置好后,亲自带兵去追剿。
战事初定,世家失势,朝堂更迭,须得有人前去镇压。
此前由于世家放出的流言,姚蔑的帝位岌岌可危,并不足以服众,朝中尚有诸多事亟待处理。
因而此行,姚蓁并没有随他前往。
同薛林致汇合后,她被骊兰玦护送回望京。
-到达望京时,已是初秋。
姚蓁离开望京已有半年之余,如今回到望京,这座古老巍峨的城池仍旧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威严而又庄重。
唯一不同的是,叛军兵败如山倒,沧海桑田,如今再无可以威胁到构建太平盛世的势力。
饱经世变后,再进入宫城时,姚蓁心境豁然,再也不觉得如身陷牢笼,反而有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
朝堂官宦,此先已被宋濯以雷厉手段肃清。
姚蓁返朝后,并未废多少力气,便将诸多事物尽数安置妥当。
仲秋的某一日。
夏朝后,姚蓁乘撵去往议政殿,意外地在殿前遇见了一个人。
一身轻铠的骊兰玦。
他站在玉阶上,神情似是在等人。
秋日明暄的日光洒在他的铠甲上,如同金光织落。
长期的征战令他的面容沉毅许多,轮廓硬朗。
姚蓁坐在鸾撵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意外地发现如今的他像极了骊将军。
原本的他,文质彬彬,温润如玉。
姚蓁总以为他同骊夫人更为相似一些。
而如今,历经战事后,他变了太多太多,身上的书生意气尽数褪去,承袭了父亲的英挺面貌与骁勇善战的性格,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将领。
姚蓁看着他,有一瞬间,以为见到了骊将军。
鸾撵缓缓向前移动,骊兰玦发现了她,躬身行礼。
姚蓁走下鸾撵,缓声道:平身。
她在他面前三步之外,停下脚步。
她有些踟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只因在荆州、尚未同宋濯分别时。
骊兰玦曾数次欲同她说些什么,皆被宋濯从中作梗,拦截阻挠。
宋濯蓄意同她亲近,继而使骊兰玦知难而退。
饶是姚蓁愚钝,也渐渐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到了骊兰玦对她的心意。
骊兰玦当为良人,但非为她的良人。
她有宋濯了。
踯躅一瞬,见骊兰玦并没有起身让路的意思。
姚蓁便知,骊兰玦是在等她了。
她清浅的笑了笑:表兄寻我?骊兰玦沉稳地颔首。
姚蓁静静地等待他出言。
骊兰玦看着她,目光闪动。
嘴唇翕动一阵,欲言又止。
最后,他低声道:殿下,还请允臣重返战场,护我大垚国土。
姚蓁闻言,微微讶异:如今战事方定……臣知道。
骊兰玦温声道,战局虽稳,但应尚有需要臣之处。
臣请出此愿,是为全父遗愿。
舅父的遗愿?是。
骊兰玦笑了笑,我是不是还未曾同你说过,父亲是如何身死的?姚蓁面容严肃了一些,抿着唇摇头。
骊兰玦微微抬眼,望着头顶的日光,目光变得悠远。
父亲只有我一子,向来希望我能够子承父业,保卫疆土。
他缓声诉说,只可惜我自小便对领兵打仗没什么兴趣,一向喜爱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对他的苦口婆心不为所动,自以为看了许多兵书便可运筹帷幄。
秋风将衣袖吹的猎猎作响。
姚蓁静静地听他诉说,抬手抚平衣袖,将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庄的站立着。
直到南蛮突袭那次……骊兰玦垂下头,眉宇间隐现悲痛,嗓音亦微微喑哑,我随父亲被围困,敌众我寡,我从未参与过战事,到了战场上,才发现自己所有到的理论不过是纸上谈兵。
父亲为保全我,故意诱敌深入,才……姚蓁心尖一颤,默然不语。
沉默良久,骊兰玦抬起头,清风朗月般笑了笑,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父亲是为我而死的。
姚蓁眼睫扑簌一下,艰难的从喉中挤出一句:……嗯。
父亲仙逝后,我想了许久,他当时希望我承袭他的志愿的。
骊兰玦收敛了悲伤的神色,面上转而一片豁达,声音中一片坚定,如今恰逢盛世,又明主在位、贤臣辅佐,唯一的忧患便是外敌侵扰。
我愿投笔从戎,以余生承袭父愿。
姚蓁凝视着他。
半晌,柔声道:好。
骊兰玦躬身拱手,低垂着眉眼,恭迎她入殿。
姚蓁迈步踏上玉阶,拖长摇曳的裙裾一点点漫过阶梯。
骊兰玦本欲躬身离开,忽地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阔步走到姚蓁身侧,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当知,空穴不来风。
当今并非先皇所出的谣言,所言不一定为虚。
殿下还是要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姚蓁愣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骊兰玦行礼告退。
姚蓁仰头望着殿门前提着金字的匾额,微微眯了眯眼。
-议政殿中。
金猊兽中的龙涎香熊熊燃烧着,味道浓郁地有些呛人。
姚蓁抬足迈入殿中,嗅到浓郁的香气,抬袖掩住口鼻,眉尖轻蹙一下。
守门的小黄门欲要出声禀报,姚蓁抬手制止了他。
她凝视着姚蔑。
姚蔑失魂落魄地坐在桌案前,眼下乌青,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卷宗。
但他的神情,明显没有在看卷宗,而是在神游天外。
姚蓁凝视他一阵,迈步朝他走去。
及至她近了他的身,姚蔑才迟钝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恭敬道:皇姐。
半年未见,他的身量拔高很多。
他直起身时,姚蓁竟不得不仰视了。
姚蓁望见他眼底的惊惧。
顿了顿,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姚蓁寻了张软榻坐下。
姚蔑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睨她一阵,踯躅地坐下。
一时无话。
片刻后,姚蓁端起茶盏,啜饮一小口。
茶杯触底,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姚蔑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听见响动,忙不迭直起腰身,紧抿着唇。
姚蓁面容无波,用茶杯盖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
姚蔑看她一阵,主动开口,声若蚊讷道:皇姐……嗯。
皇姐此次回宫,要准备继承大典吗?闻言,姚蓁放下茶盏,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
姚蔑对上她的目光,没由来地觉得此时的她同宋濯如出一辙,只是坐着,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冰冷威压感。
他自知失言,紧抿双唇。
姚蓁淡声道:何出此言?姚蔑目光闪烁,低声道:传闻中,我并非父……先皇骨肉,血脉不纯,难继大统。
如今皇室正统血脉唯有皇姐一人,当由皇姐继位。
姚蓁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姚蔑飞快地眨动两下眼,旋即面容微僵:皇姐不愿,难道是想让首辅继位吗?姚蓁笑意收敛了些,笃定道:他亦无此意。
殿中又陷入沉默。
姚蔑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蓁偏头望向窗外璀璨的日光,眯了眯眼。
皇姐。
姚蔑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点茫然的试探,我当真不是父皇的骨肉吗?姚蓁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她想到了幼时,宫中隐约的流言。
姚蔑同她并非一母所生。
他出生后不久,生母便意外而死。
骊皇后见他失恃可怜,她膝下又仅有姚蓁一女,便将他抚养在膝下,当作嫡出的孩子来养。
她的此番话重重敲入姚蔑胸口。
姚蔑如醍醐灌顶,怔了一会,猛地抬起头,又惊又喜地望着她,眼中燃起一簇光,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此话,日后永远不要再提及了。
是。
见他一扫往先的颓靡神情,姚蓁笑了笑,倚在软塌上,阖上眼眸。
过了一阵,姚蔑试探地唤了一句:皇姐?姚蓁阖着眼,应了一声。
姚蔑唤过她后,却不再说话了。
姚蓁等待一阵,始终没有听到下言,便睁眼看他。
姚蔑眼神发飘,脸涨得通红,对上她的视线,讷讷道:此先,朕做了一些事,思索良久,不知该不该与皇姐坦白。
我早就知道了。
姚蔑一懵:啊?过去的事,便毋庸再提。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姚蓁站起身来,睨他一眼,唇角微弯,不欲多言,朝殿外走去。
即将踏过殿门时,她脚步一顿,没什么情绪的评价道:陛下,你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姚蔑面色一僵,头垂得更近。
姚蓁不再多言,浅笑着迈出议政殿。
玉阶外,是一片寥廓的秋天。
姚蓁袖中拢着暖融融的汤婆子,并未感觉到过多的寒冷。
她迈过朱红色的大门,穿行在回廊之中,打量着这座由宋濯亲手打造的府邸。
而后她惊奇的发现,无论是屋舍的构造、抑或是家具的摆放,都极其符合她的心意。
姚蓁面色不显,心中泛起丝丝的甜蜜。
她一向知晓宋濯了解她。
没想到,宋濯竟这般了解她。
姚蓁四处闲逛。
因着是冬季,望不见府中栽种了什么树木。
姚蓁逛了一圈,在一处僻静的凉亭旁,望见几株含苞待放的绿梅。
她坐在凉亭中,略一歇脚,视线四下望着,触及一间门扇紧阖的、坐北朝南的屋子。
问及侍从,侍从辨认一阵,道:是首辅的临时的书房。
姚蓁挑挑眉,不禁觉得好笑。
此人还真真是蛮不讲理,分明是她的府邸,他却偏要在她的地界开辟出属于他的空间,为自己留一间书房。
思及此,姚蓁的面上漾开些笑意,起身,走向那间书房。
房门紧阖着,但并未上锁。
姚蓁制止了欲为她推门的侍从,抬手推开门。
菱花门扇一打开,灿然的日光便争先恐后地挤入屋舍内,映亮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微尘。
秋风抚衣,秋高气爽。
姚蓁看着眼前景色,心境亦豁然不少。
姚蔑做了什么?此前谭歇辞官归乡,遇见她后,多次欲言又止。
再后来,薛林致亦提醒她远离陛下。
姚蓁并不愚钝,从他们异常的举止、以及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一种可能。
方才在殿中,同姚蔑的对话,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测。
——姚蔑并没有做什么。
他只是忌惮她和宋濯,恐他们会威胁到他的帝王之位。
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情深意切。
于是,他或言语暗示,或推波助澜。
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姚蓁了解自己,亦了解宋濯。
他们二人对那个尊贵的位置并不感兴趣,故而对姚蔑的皇位没有丝毫威胁。
只是做惯了高位的人,渐渐染上了敏感多疑习性,自然无法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姚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极好的帝王之才。
姚蓁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想计较什么。
如今,姚蔑虽然逐渐染上处于高位之人的冷血无情,但他本心并不坏。
她只希望,方才自己的一番话,能够点醒姚蔑。
能够辅佐出一位明君。
还给大垚一片光明的太平盛世。
-望京城落下第一场雪时,姚蓁得知了宋韫伏罪自尽的消息。
她放下信件,莫名有种宋濯不日将返京的直觉。
新雪初霁那日,恰逢休沐日。
姚蓁在嫏嬛殿中踱步,望见几名工匠正在修补渗水的偏殿,忽地心血来潮,想要去修缮完工的公主府看一看。
浣竹闻言,忙张罗着为她裹上厚厚的大氅,备好马车,召来一队禁卫,护送她出宫。
公主府挨着宋府所建,距宫城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姚蓁走下马车。
背阴的角落处,尚堆积着一些积雪。
寒风不时拂过,将她大氅脖领上的绒毛吹得轻颤。
侍卫推开府门,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去。
微尘的数目并不多,飞舞两下便静止下来。
房内很整洁,这些微尘是被门扇带起的、属于外面的。
姚蓁迈过门槛,只身进入房中。
书房的布局极其简洁,窗棂上堆积的雪映着日光,窗明几亮。
可谓是一尘不染。
姚蓁随意看了几眼,视线被桌案上的一沓朱红色的纸所吸引。
她走过去。
红纸旁摞着基本古籍,姚蓁打量红纸一阵,视线落到古籍上。
她翻开书页,浏览几眼。
对上他的视线,她毫不露怯地对望。
宋濯低笑一声,捏捏她纤柔的侧腰,哼道:明知故问。
姚蓁被他捏的发痒,连连闪躲,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更甚:你……你不将武德,宋濯……她嗓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水声身子也在发颤,笑着在他怀中磨蹭。
闹了几下。
宋濯忽地抬手按住她的后腰,嗓音压的极低:别动了。
姚蓁一僵。
她若有所感,收敛了笑意,缓缓抬眼,望进宋濯欲色潮升的眼眸里。
那双眼眸中,升起的浪潮,似是要将她溺毙在其中。
然而宋濯的面色尚且算是淡然,目光自她鼓鼓的胸口扫过,含着欲、却语气淡淡地道:三月未见,想你想的厉害。
姚蓁眨眨眼,迟钝地反应一阵,唇角勾起得意的笑。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胸脯压着他的胸膛,发丝如同浓密的水草般将她缠绕。
然后,她的红唇落在他脖颈处凸起的喉结上。
她轻吻他的喉结,轻轻呢喃:想我?宋濯的瞳仁深得像是能滴出墨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想你。
姚蓁用洁白的贝齿轻咬了一下饱满的红唇,眼波微动,眼底满是得意,银铃般笑出声来。
笑声牵动身躯发颤,两具身躯摩挲。
宋濯眼眸一眯,抱着她一转身,将她抵在墙上。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车熟路的探入她的衣底。
姚蓁的胸口明显鼓起一只手的形状。
她笑着笑着便变了调,颈线拉长,娇气的哼道:手……凉。
宋濯置若罔闻,眉眼专注,淡声评价:近日宫中膳食想必不错。
丰腴不少。
姚蓁脸上一烫,双手胡乱推拒他的手,低声道:你才回来,先去沐浴。
随即发现,这几本古籍,皆是在传授如何制造朱砂纸的。
而当今习俗,朱砂纸常常被用来写三书。
姚蓁看着面前的朱砂纸,眨眨眼。
心房忽地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她背对着门,眼波潋滟一阵,伸手触碰那朱砂纸。
发现有几张纸上,用小楷金墨提了字。
正当她欲看清那金字的内容时。
身后传来轻而沉稳的脚步声,旋即她被人揽着腰,落入一个强有力的怀抱中。
姚蓁吓了一大跳,抖了一下。
而后,她嗅到一阵熟悉的冷香。
宋濯掐着她的腰,转过她的身躯,将她抵在桌案上。
姚蓁面露惊喜,唇角噙着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宋濯俯低身子,同她眉心相抵,嗓音又低又磁:想你,便来了。
他将下颌搁在姚蓁的肩窝上,高挺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触着姚蓁颈侧的肌肤,轻喘一下,低喃道:好想你,蓁蓁。
姚蓁心中忽地一阵柔软。
她笑得眼眸弯弯,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濯的衣袍上染着点清冷的雪意,触手微凉。
但他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
姚蓁偏头轻吻一下他的脸颊,柔声道:我也好想你。
明灿的日光流漾。
两人久别重逢,分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千言万语,最后化作这一个隽长的拥抱之中。
良久,宋濯率先回过神来,抚着她的颊侧:怎么到这来了。
以往不曾来过,想来看看。
——你呢,不是说战事尚未完全平静,怎么回来的这样快?前线并没无要紧之事,再则有你表兄请命前往,自然不能使他白去一趟,留他驻守。
宋濯淡淡地瞥她一眼,俊容平和,年关将至,想陪你度过新年。
姚蓁想起,二人尚未同度过新年。
而如今他特地回来陪她……她的唇角绽开明媚的笑容,心房中灌满了甜蜜,将她搂进。
宋濯掀起眼帘,视线越过她,落在明显有移动痕迹的桌案上,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姚蓁倚在他的臂弯里,仰着清丽的小脸看他冷白的下颌。
见他神情如此,她眼眸狡黠地动了动,故意指着朱砂纸,柔声问:宋郎,这写的什么呀?她刻意时,声线极娇极媚。
宋濯低头,便望见她眼中的得意之色。
闻言,宋濯眉尖缓缓挑起,眸中闪过一道光。
他松开手,将她拦腰抱起,阔步往外走去。
然而细细打量之后,她才发现,他的眉眼、气质,实则同她万分相似。
宋夫人眼尾勾挑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声喃喃:你不像他……不像他啊。
这是她的儿子。
姚蓁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夫人笑着笑着,眼中晕开一点泪花。
她抬手拂拭眼尾,轻声道: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姚蓁道:夫人,您的病症……大喜所至,气血攻心罢了。
宋夫人不甚在意地道,不碍事的,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罢。
姚蓁有些踯躅。
宋夫人温和地笑笑:回去罢。
姚蓁便行礼道别,朝宋濯走去。
宋夫人注视着姚蓁的背影,看着她奔向心上人,被她的心上人牵住手,拥入怀中。
两个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宋濯扶着姚蓁的肩膀,忽地抬头看向她。
侍奉在外的侍从连忙避让至一侧,垂首恭立。
姚蓁有些懵:……去哪?宋濯低笑一声,俯低身躯,贴在她耳边道:去隔壁宋府。
我早便命人备好沐浴的水了。
姚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清沉的视线,蓦地明白他有备而来。
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心尖发颤,脊背发麻,试图垂死挣扎:你才刚回来,朝中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宋濯抱着她踏入宋府。
他睨着她,轻笑一声:撩拨我时,不是十分得意么。
现在知道怕了?姚蓁试图狡辩。
话未出口,便被他堵在唇中,只溢出一声娇柔的:呜……宋濯带上卧房的门,将她围堵在床笫间:——晚了。
-宋濯回来后不久,宋家老宅那边传来消息,说宋夫人生病了。
彼时姚蓁才挣开宋濯系在她手腕上的缎带,娇声娇气地窝在他怀中,嘟嘟囔囔的埋怨。
——她往先知晓宋濯喜爱在床笫间掌控她,也也知他喜爱在那时束缚她。
可她实在未曾料到,宋濯竟这般喜爱。
近来行房时,总是在难以启齿的时候桎梏住她的手,令她难以动弹。
听清禀报的内容,二人双双怔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眼神交汇。
他们简要的收拾一下,前去探望。
他们到宋府时,宋夫人并不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在花园中遛弯。
府中侍从引着二人前去花园。
宋夫人裹着厚重的冬衣,正踱着步欣赏盛开的腊梅,唇角噙着一点笑意。
听人通报宋濯来,她笑容一僵,本来想转头就走。
一转身,眼神不经意望见宋濯和姚蓁相牵的手。
她身形一顿。
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的眷侣,女郎清丽雍容,郎君俊逸出尘。
二人通身皆充斥着满溢的矜贵气,十分般配。
宋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从他们身上,窥见了自己年轻时同心上人在一起的模样。
她凝视着两人相牵的手,难得的没有出言驱逐,而是看着姚蓁,温声道:好孩子,过来。
被她看着的姚蓁,怔了一下,感觉到宋濯浑身一僵,手指似乎蜷缩了一下。
姚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令他安心。
而后她松开宋濯的手,迈步走向宋府人,俯身行礼。
宋夫人看出她身份不凡,但她没有避让,受下她这一礼,而后扶着她的臂膀,搀扶她直起身。
姚蓁站好,目光触及宋夫人的脸。
饶是宋夫人如今年华不在,她仍被她的美貌惊艳到。
不远处,宋濯伫立在原地,没有跟过来,微微低垂着头颅。
他浓长的睫羽垂落着,眉宇间流漾着一种淡淡的伤感。
宋夫人携着姚蓁的胳膊,同她共同欣赏满园的腊梅花。
她望着眼前的腊梅,眸光温柔,淡声道:我一向喜爱梅花,他却觉得梅花气节清高,同我的脾性一般坚韧不屈。
他强迫不了我,无可奈何,便将我种的梅花尽数毁去。
姚蓁静静地听她诉说,反应一阵,明白她说的人是宋韫。
她不知如何宽慰她,眼中流露出无措的愁绪。
宋夫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劝解。
不必为我难过。
她看了姚蓁一眼,抬手抚着盛开的腊梅花瓣,温声道:如今他已自戕伏法,我心中高兴无比。
你瞧,这满园盛开的腊梅,也似在欢庆呢。
姚蓁看着迎风绽放的腊梅花,认同地颔首。
二人踱步走了一阵,宋夫人忽地停下脚步,望向宋濯的方向。
宋濯立即停下脚步,保持同她们十步之遥的距离。
宋夫人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可有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姚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长身鹤立的宋濯。
她的唇角勾起甜润的笑,笑容间带着点女儿家望着心上人所独有的甜蜜与娇羞:没有,夫人,我们两情相悦,他待我极好。
宋夫人看着她的笑容。
须臾,她淡淡的笑了一下,如同雪落腊梅,晴光初霁。
这么多年。
她终于正眼看宋濯。
这个初长成的俊逸青年,乍一看有些像宋韫——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看他的愿意。
雪势停息。
东风入律。
姚蓁许过心愿后,便依偎在宋濯怀中,被他用厚厚的大氅裹着,同他一齐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们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密不可分的两串脚印。
两人低声交谈,交谈声被风带起,漾出很远。
姚蓁环着宋濯劲瘦的腰身,柔声问:宋濯,你方才许的什么心愿啊?宋濯昳丽的眼眸中,溢出清润的笑意。
他没有应答,只将温热的指尖挤入她的指缝间,同她十指相扣。
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一经握住,便再也不松手了。
此后,再无分离的可能。
宋夫人几不可察地颔首。
宋濯深深地看了她两眼,牵着姚蓁离开了。
宋夫人凝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良久,她低叹一声,嗅着腊梅的香气,喃喃道:……梅郎,再等等我。
——年关将近时,捷报接连传入望京。
最后一波叛军被清剿的喜报传入京中时,正值除夕。
众人围坐在姚蓁的嫏嬛殿中,饮着暖身的黄酒。
地龙烧的正旺,屋中暖融融的,众人喜气洋洋,十分热闹。
薛林致祖上是齐鲁人士,平常惯能饮酒。
她能喝,也拉着姚蓁喝。
姚蓁母族虽亦是齐鲁籍贯,但到底是不胜酒力。
被她接连几杯酒灌入腹中,姚蓁喝的有些醉了,呜哼几声,半阖着水眸,倚在宋濯肩膀上假寐。
宋濯面如冷玉,神情淡淡,如若不是他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酒杯,单瞧他一张脸,丝毫看不出他饮了酒。
感觉到姚蓁倚靠在他的肩头,宋濯侧头望向她,眸光温柔缱绻。
他轻轻吻了一下姚蓁的眉心。
距二人最近的薛林致,余光瞥见卿卿我我地二人,脸色顿时变得颇为忿忿,拉长声调道:噫——宋濯置若罔闻,专注地看着姚蓁。
薛林致喝的面容泛红,却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端着酒杯起身。
她同小脸酡红的浣竹碰了碰杯,又同一个不知名的黄门行了酒令,最后坐到姚蔑面前。
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对醉醺醺的姚蔑道:臣敬陛下一杯!姚蔑眼神涣散,缓慢地在她身上聚焦。
他忽地往前一扑,抱住薛林致的胳膊,初长成的少年郎,却张大嘴嚎啕道:娘!薛林致面露尴尬:不,我不是……倚着宋濯的姚蓁,听着他们闹出的啼笑皆非的动静,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宋濯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中有微妙的嫌弃。
他的视线忽地一顿,越过他们,看向菱花窗外,白茫茫的雪白。
辨认一阵,他低声对姚蓁道:下雪了,蓁蓁。
姚蓁勉强将眼眸睁开一道小缝,看了一眼,轻哼两声,算作回应。
顿了顿,她鼻息一顿,忽地坐起身来,目光在殿中环视一圈,眼眸睁大,鼻音浓重地道:咪咪呢?近来,宋濯以方便议政的缘由,堂而皇之的搬进嫏嬛殿偏殿居住,两人共同养着的猫儿,亦随着他入住。
闻言,宋濯眉尖微蹙,环视一阵,亦未发现猫儿的踪迹。
姚蓁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摇摇晃晃地起身,在殿中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猫儿的踪迹,只在殿门外,发现一串雪地里的梅花脚印。
这种形状的脚印,阖宫上下仅有猫儿可以踩出。
二人对视一眼。
姚蓁抬出要往殿外走:快去找猫!宋濯长臂一捞,将她扯回来。
我去寻。
他将姚蓁摁在座椅上,而后披上大氅,拿起置物架上搁着的一把十二扇伞骨的油纸伞,迈出宫殿,撑开伞。
姚蓁看着他苍青色的身影没入雪幕中。
酒意上涌,姚蓁晕晕乎乎地坐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猫叫声。
她的酒意一下子便被驱退了,扶着把手站起身,听声辨位,寻着猫叫声找了一阵,找到了夹在花盆之间的猫儿。
姚蓁对上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心疼不已,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
猫儿踩着她的衣袖,委委屈屈的喵~了这小家伙仍在殿中。
那冒雪出殿的宋濯找的是什么?思及此,姚蓁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顾不得放下猫,抱着她便往殿外疾行,去将平白挨冻的宋濯唤回。
她没有带伞,也没有裹上大氅,满心满意只记得要快些寻到宋濯。
所幸雪势渐消,并不算冷。
她在宫院中寻了一阵,没有望见宋濯,便快步走出宫门。
傍晚时分,又恰逢落雪,天幕有些阴沉。
姚蓁的视野有些模糊。
她怕猫儿冷,便将她拢在袖中,踩着蓬松的雪,有些急切的唤:宋濯,宋濯!茫茫的雪幕中,古老的红墙映着雪。
她柔软的声音穿过雪花,落入甬道中的宋濯耳中。
宋濯转过身。
姚蓁亦发现了他的位置,顾不得其他,抬脚朝他疾奔,水红色的裙裾在风雪中飞舞,极其妍丽。
宋濯怕她滑倒,亦快步朝她走去。
姚蓁跑的有些快,又有些醉意,没有刹住脚步,一头栽入他怀中。
她束发的钗环,不知为何,散落在地。
柔顺的发丝散乱开来,微凉的青丝滑了他满手。
宋濯的手穿过发丝,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他手中举着的伞,掉落在地。
然而他顾不得伞了。
姚蓁窝在他胸膛前,轻哼着冷。
她的一双小手冰凉,掏出袖中的猫儿,将猫儿放进他宽敞的广袖中。
自己也往他怀里钻。
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
宋濯眸光闪动,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不明缘由地笑了两声,忽地俯身将她吻住。
姚蓁虽然有些醉着,但在雪地里奔波这一遭,她的意识很清醒。
宋濯吻的强势,她舌尖渐渐有些发麻,连忙用手推开,娇斥道:宋君洮!宋濯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闷闷地应了一声。
细碎的雪花,扑簌地落着。
失去了宋濯身躯的阻挡,姚蓁瞧着眼前的甬道,堆着细雪的红墙。
猫儿细细的叫唤。
她蓦地发现,此情此景,同两人的纠葛伊始时的模样,十分相似。
姚蓁出神一阵。
一片细微的雪花颤巍巍地落在姚蓁的纤长的眼睫上。
姚蓁眨眨眼,雪花融化,化成一丝沾在睫羽上的润色。
旋即她想到方才的那个吻,思绪一转,抓住了重点。
她倚着宋濯的臂弯,轻声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对我这样做了?天色渐渐沉郁。
红墙映雪,一如当年。
不同的是,这次周围喧嚣的动静,并不是追寻姚蓁的人所发出的。
这喧嚣而热闹想声响,渺远地传来。
是欢度新春的欢笑声,以及用以庆祝的爆竹声。
然而在她与他的这一方天地中,却分外宁静。
唯有心跳声绵延有力。
宋濯吻了吻她湿润的眼睫,沉声应道:嗯。
他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早就想将你抢过来了。
姚蓁张张唇。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踮起脚,唇瓣落在宋濯的唇上。
四片唇瓣交缠在一起。
她深深地同他交吻。
天际一声锐响,继而天幕上绽放出巨大的焰火。
焰火将黑夜映得亮如白昼。
姚蓁听见动静,惊喜地转过头,倚靠在宋濯怀中,望向璀璨的焰火。
她乌黑清湛的眼眸看着焰火,瞳仁流光溢彩。
她在看焰火。
宋濯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
姚蓁看了一阵,蓦地想起什么,双手合十搁在胸口前,阖着眼眸,提醒宋濯道:快许愿!宋濯低笑一声,在她的催促下,望着绚丽的焰火,许下心愿。
焰火袅袅,炮竹升平。
温暖的人间烟火将他们紧紧裹挟。
瑞雪兆丰年,属于他们的太平盛世,伴随着这一场雪花的落下,缓缓拉开序幕。
姚蓁隐约记得,姚蔑一开始并不叫蔑。
他本名似乎叫姚茂,生母出事之后,父皇将他的名易为带有贬低之意的蔑字。
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姚蓁便不得而知了。
很久很久之后,姚蓁偶然听到宫婢在一起嚼舌根。
她们唏嘘不已,说出身奴籍的王美人,明明享有荣华富贵,却偏要同侍卫通|奸,才被陛下悄无声息地赐死。
王美人,正是姚蔑的生母。
……姚蓁眨动了一下眼,眼神聚焦,回过神来。
姚蔑究竟是否为先皇亲生,她不得而知。
或许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又或许仅是编排出的宫闱秘闻。
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蔑儿。
姚蓁放沉语气,面容沉肃,你如今坐在大垚最尊贵的位置上,你只需知道,你姓姚,你是先帝亲封的太子。
真相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你坚信你是父皇的骨血,你便是。
你在,江山便在,姚氏皇族永存。
只要你一日姓姚,大垚的江山便没有易姓。
明白了吗?—但教心似金钿坚,情若磐石不可转。
纵落花流水,溯风回雪,天上人间。
惟愿朝暮长相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