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同病相怜, 万尺寒对苍烟落总是多些关注。
等他从师尊处出来的时候,万尺寒便多看了他几眼。
妫成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趁万尺寒没注意就挣脱她的手, 小寒姐姐, 我去找爹爹玩了!见她确实是去往裴松之的方向,万尺寒并未阻拦, 然而她只是一转身, 妫成璧就偷偷绕路跟着苍烟落出去了。
寻常的结界都蓝不出她,何况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布置。
妫成璧知道这个地方,这里是飞天一族出生之地, 他们在这里就是最强的,池水也能帮助他们尽快恢复。
而且寻常人在这里,法力也会受到很大约束, 所以她爹才会选择在这里疗伤。
但是这些——不管是结界,还是血池的约束,都是针对生灵活物,而非她这个玄武印。
小哥哥!妫成璧一把抱住苍烟落的腿,冲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啊?苍烟落和她对视了几眼, 将她抱在了怀里,妫成璧继续说服他:你和谢叔叔闹翻是因为觉得他骗了你,从你那里套出了爹爹的行踪,然后杀到中灵山对吗?可是你看, 我爹他根本就没死, 都是骗人的, 你和谢叔叔, 还有娘亲,其实都被他骗了对不对?既然如此,你还听他的干什么?不管她说什么,苍烟落一直没说话,只是抱着她朝一个方向走。
而且你和谢叔叔不是兄弟吗?他和我爹有仇,你一定不会帮我爹的对不对?听我的,快别管我爹了,咱们一起去找谢叔叔怎么样?苍烟落停了下来,如冰似雪的深灰色眼眸看向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妫成璧神棍一般道:我无所不知。
但是没用,苍烟落继续跑着她走,直到停了下来,妫成璧才看清,竟然又到了她爹那里。
……感情她白说了吗?苍烟落并没有停留,只是朝着裴松之的背影略一行礼,径自走了。
妫成璧看着在池水面前不知道做什么的爹,讨好地说:爹,我又想你了,特意让这位小哥哥送我来的!裴松之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半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女儿,除非得到我的允许,无论哪一条路,最后都只能再次回到这里。
妫成璧开始胡诌:那就好,那就好,这里有爹爹,我可喜欢这里了!爹你在干嘛?累不累?要不要我帮你捶捶腿?她谄媚地走上前去,也看见了裴松之池中的布景,呼吸一滞。
只见清澈的池水微微泛蓝,而在水下,竟然就是红叶赌坊内的布局。
她的娘亲正伏在一个男人怀里哭,好像是她外公梅风举。
这些都十分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外公梅风举的身上,双手、双足,还有脑袋上,连接着五根细细的丝线,而这些丝线的另一头,全部透过池水在她爹左手的五指上。
她爹一脸愉悦地问她:这父女重逢的戏码感人吗?妫成璧毛骨悚然。
爹、爹爹,您这是?裴松之和往日一样温柔地看着水中连山月的小人,她抱着被操控着的梅风举,就像在抱着他的手,裴松之心中莫名的安宁。
为了这份难得的安宁,他愿意做出一些计划之外的事情。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父亲,但是我能扮演出她想要的不是吗?裴松之坐在池水边。
这潭水池是由乳白色的钟乳石形成,周围有三级台阶,妫成璧一阵眩晕,裴松之甚至好心地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一点没有觉得自己就是吓到她的元凶。
小心一点,怎么还是毛毛躁躁,一点长进都没有。
连训导的语气都一如往日。
妫成璧扶着冰凉光滑的水池边,无法再假装乖巧,厉声问道:难道你杀了外公!裴松之看着闹脾气的孩子,在你心里爹爹就是这样凶残的人?真奇怪,难道这六年我做的还不够好吗?然你有了这样的印象。
听到这话,妫成璧心中稍安,看来她爹还没有到那地步。
这六年里面,爹爹你做的很好。
妫成璧严肃地说,别说是我,娘亲都这么觉得,她甚至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的人。
裴松之的神情透露出些许安慰,真的吗?我很荣幸。
妫成璧看了一眼他的左手,刚刚又动了一下,是在操控梅风举。
如果说原本她还有点希望爹爹能停手,现在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了,但她仍旧做出劝慰的样子:可是你现在做的事情,会毁掉我们的家!裴松之说:已经没有了,我的家已经被毁了。
我的爹啊,你清醒一点,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多少机会!妫成璧恨铁不成钢,却不敢再过去拽着裴松之的袖子撒娇了,要是从前,你早一点向娘亲坦诚,说不定她就站在你这边了,哪还有谢叔叔的事情!裴松之道:终于叫谢叔叔,而不是谢清霏了。
这时候你还关心这个?!妫成璧简直要被她爹的脑回路弄晕,这是重点吗?好,是谢清霏。
爹爹,你别再这样玩了,你和我一起去找娘亲,站在她那边,然后诚恳道歉,你们都成亲了,再加上我的劝说,我们加三口一定可以重新在一起!裴松之说着不高兴的话,却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高兴的意思:这件事并非我愿意就能做到,难道你以为那六年我是有意让谢清霏找到?说出后半句话,裴松之看向了别处,然而妫成璧却没有发现他的不自在,仍在劝说他:爹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晚了。
他说,这世上并没有我的岸。
不晚!什么时候都不晚!裴松之看着努力劝说自己的女儿,心中并非毫无触动,但仍是拒绝了她。
别担心,我们一家三口还是会重聚的。
他安慰道,等事情结束,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妫成璧觉得不可理喻:爹,你脑子没坏掉吗?都这样了不好好补救,还怎么重聚?裴松之没有说话,看向了水中的父女,妫成璧十分烦躁,还想劝说他,却突然心中一震,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爹爹,你不会是想……把我们都这样控制了吗?裴松之笑着反问:有何不可呢?妫成璧彻底死心。
谢叔叔说的对,她爹的确没救了。
裴松之看着安静下来的女儿,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塞给她一堆玩具,自己去玩吧,或者和从前一样睡一觉,等你醒过来,说不定就能看到你娘亲了。
他仍然沉溺于丈夫,还有父亲的角色,并且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选择先成家再立业。
但一个家里,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吗?池水中梅风举的行动有一部分是按照他本人的性情来的,还有一部分,他身为父亲的那一部分,完全是按照山月想要的父亲的形象来的。
裴松之从来都很轻易了解一个人,但他很少让别人去了解他,连山月是一个例外,相处这么多年,向她展露的实在太多了。
时至今日,裴松之仍然感到意外,也分不清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直在纵容这件事。
他在水池外,听着连山月的计划。
果然就像他所想的,即便是亲爹,山月依然有所保留。
或许她在梅风举怀中哭泣的时候,才是意志最薄弱的时候,问她什么,她才会说出真心话,等她离开父亲的怀抱,便又冷静下来。
不管连山月能说出来的,已经足够了。
裴松之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哪怕是抱着她的亲生父亲,裴松之也有些不高兴。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妫成璧拿着小老虎玩具,恍恍惚惚走了出来,一出来便看到了万尺寒。
万尺寒以为去找师尊了,并不意外师尊塞给她玩具,只是见她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你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啊。
妫成璧抬起头,幼童大而圆的眼睛中,她担忧的表情全在其中。
反正也出不去,或许可以再赌一把。
小寒姐姐,爹爹在这里,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啊?万尺寒不假思索地回答:师尊在哪里都能洞察一切。
妫成璧有些忸怩地说:可是一些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想让爹爹知道,他又不能帮我洗澡!万尺寒觉得莫名其妙:可以用清洁咒啊。
我不要!我不要!妫成璧气呼呼地说,我要玩水!我要在水里洗,水里还要有花瓣!我不要让爹爹知道!万尺寒赶紧哄她:好了好了,都给你准备。
师尊又不是疯子,怎么会什么都听啊,他在这里虽然什么都能感知到,但不会时时刻刻都这么做的。
妫成璧怀疑地看着她:真的吗?真的。
万尺寒肯定地说,你看这里的海棠花,花瓣是不是一直在掉落,那是因为师尊的法力现在不受控制。
如果他想感知这里所有的角落,是要控制住自身和血池的力量,这些海棠花是不会动的,连同正在掉落的花瓣,也会停下来的。
妫成璧这才满意:好,那我现在就要洗澡,你帮我,我还是小孩子呢。
万尺寒这才松口气,当然了,你小时候我不知道帮你洗过多少次了。
男女有别,小师妹洗澡这件事,都是由她和师娘完成的。
想到师娘,万尺寒心中一阵怅然。
小寒姐姐,你还记得自己的女儿吗?万尺寒停了下来,舀水的瓢掉进了浴盆中,她看向小师妹。
铺满花瓣的水面微微荡漾,妫成璧静静坐在水中,只露出肩膀和脑袋,漆黑的瞳孔透露出超乎常人的冷静,孩童的外表中有一种超脱物外的神性。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女儿。
妫成璧却不让她逃避: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你难道不是在补偿吗?透过我,补偿被你丢下的女儿。
万尺寒对此异常坚决,不,我没有女儿!丢下的东西早就与她无关,正确的道路就在眼前,为什么要回头?就像师尊说的,只要是遵从内心的决定,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可以,但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一定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妫成璧一把拉住她,湿漉漉的手还沾着几片花瓣,就是这么一只没什么力气的幼童的手,却让万尺寒瞬间回忆起了曾经,一步也无法挪动。
万尺寒低头,小师妹笑得人畜无害,简直像极师娘。
那我不提了,你继续帮我吧。
笑话,怎么会不提呢?已经看到了突破口,妫成璧绝不会坐以待毙。
万尺寒还是留了下来。
另一边,和亲生父亲重逢之后,连山月第一次感受到了亲人的关怀。
真真切切,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对她很好,超过了她对一个父亲的预期。
在父亲怀里,她仿佛重新变成了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不是必须要周旋在危险之中的成年人。
爹……话未说完,便已哽咽。
梅风举抱着她,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同样泪湿。
我们终于重逢了,回到爹爹身边就好,回来就好。
他抱着女儿哄了好一会儿,直到连山月都不好意思,从他的怀抱出来擦干眼泪。
连山月无不感动,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作者有话说:妫成璧:我那自己有病,非要给别人开药的一生倔强不听人话的老父亲——.我回来了!之前有点事情,已经解决了,今天起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