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连山月离去, 直到最后一点身影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原本因连山月在而温柔的轮廓也重新变得冷硬起来,任谁经过了这六年, 都无法立刻恢复到往日的乐观开朗。
谢清霏还要去处理万法门的叛徒, 但就在他去的途中, 却收到了一份情报。
匆匆将手上的任务暂时转交给一位师弟,并让他代为告知师尊, 谢清霏转身就走。
他收到的是裴松之的消息。
带上朱雀印, 还有那一份必杀他的决心,去往线人提供的地址。
或许有假,但他仍要去,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只是路上不免想到了一些往事。
那是他还在村子里的时候。
村子避过了妖怪的侵袭,却没有避过一群烧杀劫掠的匪徒,一天过去, 粮食和钱财被洗劫一空,活下来的人也不剩几个,他的母亲就是那时候被杀死的。
年幼的谢清霏恨不得能生吃了这伙匪徒,红着眼睛股神追了出去,只余下更加年幼的弟弟在家里。
他答应自己的的弟弟,很快就会回来, 因为那时候他被朱雀印选中,相信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会保佑他。
然而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纵使手中有着足以和成年人匹敌的力量,哪里又能找到那群早就习惯杀完就走的匪徒呢?行过一天一夜, 匪徒没有找到, 理智回笼记起要回家时, 他身上的伤却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治疗加重了, 瘫倒在林间小道,发起了高烧。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裴松之。
那时候的裴松之对他来说是天人也不为过,救了他,为他治好了伤。
年幼的谢清霏是在晚上醒来,眼睛因为脑袋上的伤口还有包扎有些看不起,鼻子却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不知道裴松之从哪里抓来的山鸡,在篝火旁烤的金黄酥脆。
烤鸡的香气涌入鼻腔,为了报仇一直紧绷的神经因为生病而放松,这一天来不知累与饥的身体反应在这一瞬间全部回来。
他的肚子发出声响,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的外套也随之滑落,直到听见裴松之说醒的真快,这才终于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
谢清霏连忙道谢,裴松之摆摆手,并不需要这些虚礼,反而像是熟悉的大哥哥一样,将烤鸡递给他。
原本作为一个大夫,现在不该给你吃这些,但现在也讲究不了许多了,总不能让你先饿死。
他制止了谢清霏说那些客套谦让的话,快吃吧。
那是谢清霏少年时期少有的感受到陌生人的温暖时刻。
听闻谢清霏是万法门隔壁山下村落的人,裴松之便提出要送他回去,谢清霏知道这些神仙是不用休息不用吃饭,他耽搁这些时间是为了自己,哪里还好意思让他再送自己,何况他们庄稼人皮糙肉厚,身上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裴松之并不执著,既然不用他送,那就算了。
分别之际谢清霏问了他来自何处,他身上盖的是裴松之的衣服,以及弄脏了,到时候一定要洗干净给他送回去。
带着伤痛和疲惫回到了村子,迎接他的是另一个噩耗。
他年幼的弟弟一定要在家里破败的房子里等他回来,当天晚上就被倒塌的房梁压死了,他迟迟未归,村民已经帮他下葬了。
谢清霏天旋地转,无力支撑,倒在了地上。
不过三天的时间,他便失去了母亲和弟弟。
后来去了万法门,他时常想,若是朱雀印来的早一点,也许他就能打跑那群妖怪和匪徒。
若是当时先安顿好弟弟,或者早一点回来,弟弟就不会死在房梁之下。
这样的想法从来没有停止过,直到他被掌教评价为百年难得一见的根骨,后悔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自从可以单独出去斩妖除魔,谢清霏几乎没有停歇过,不知疲倦地追踪着当年的仇敌。
那些匪徒早就死于乱世,妖魔却依旧横行于人间,但它们实在太过狡猾,谢清霏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没想到找到的那些,竟然是一个诱饵。
被抓住后他奋力反抗终是不敌,失血过多,身上伤毒并发,隐约间仿佛踏入冥河。
他甚至在这些伤痛中品尝出一丝热忱,为自己终于和那些逝去之人一样,梦中坍塌的房屋里面,不会有弟弟的哭喊,他将会和亲人重逢,再接受他们的审判。
如同多年后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依旧没有找到她。
或许他天生不适合承诺,无论多努力地想完成,最终只会沦为空话。
可是最后他依旧没有死,大概是天生的运势,无论何等绝境,谢清霏都能绝处逢生,而这一次救了他的,依旧是裴松之。
这一次他在篝火的温暖中醒来,裴松之和多年前一样端坐在他旁边,拨弄着火堆。
他说,清霏,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已经除掉那些妖怪和匪徒,为你的亲人报仇了。
被宣判从此孤身一人的时候谢清霏没有哭,身受重伤的时候谢清霏也没有哭,当裴松之像一个兄长、一个神明一样原谅他的时候,谢清霏哭了出来。
咬着牙、狠狠抓着裴松之的衣服,声音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裴师兄什么都知道。
你也死过一次了,今天便是新生,他拍着谢清霏的背说。
从那以后,阴郁寡言的少年终于不见了,活下来的是万法门意气风发的谢清霏。
谢清霏与前来追杀他的人错身而过,对方被雷咒炸去一条腿,双手想要偷袭的时候,谢清霏甚至没有回头看,便已经用易行咒将其挪到数百米之外。
他的行踪没有人知道,但现在一个时辰出现了三拨人追杀他,除了他手眼通天的裴松之,没有人能做到。
怎么挑选这个时间突然对他发起追杀?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还是说终于忍不住了吗?还找到血池的入口,却被万尺寒拦在了路中间。
谢清霏轻嘲:他不是一贯不喜主动,非要让人送上门才肯看上一眼,怎么如今竟然要亲传弟子来拦我?身边已经没有手下可以驱使了吗?万尺寒手中造型古怪的剑指着他:多的是手下为师尊出生入死,但你谢清霏,还不值得这么多人,我一人便足矣。
那么你的身上,应该带着杀气。
谢清霏淡淡指出事实,既然不是真心想杀我,为什么要为他卖命?原本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万尺寒却如闻惊雷,震怒道:你胡说!她不再和谢清霏废话,先行下手,直攻系欸去那个发面门,谢清霏被动阻挡,却并不惊慌,反而万尺寒心神大乱的样子让他心中稍有疑惑。
你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也没有统御他人的野心,为什么要为裴松之做事?万尺寒恨恨道:要你管!少说废话,今天必定你死我活!她虽然莫名慌乱,但手上动作却并未大乱,心神定下来是,剑也使得越发得心应手。
只是谢清霏也非等闲之辈,剑光缭乱,谢清霏穿梭其中犹如穿花蝴蝶,万尺寒一点便宜也也没有讨着,反而隐隐落于下风。
看出她无论如何都要为裴松之做事的决心,谢清霏下手不再留情,微微露出一点破绽,万尺寒剑光便至,可惜她被骗了!反应过来谢清霏已经在她身后,一掌打过来,万尺寒避之不及,闷哼一声,已经身在十数米之外,再想拔剑,手臂如遭雷击,再无还手之力。
谢清霏静静看着她:你师尊明明知道你不敌我,还要让你来送死,这值得吗?万尺寒反问:你明知道不敌我师尊,也要来送死,这又值得吗?谢清霏道:要是他早就恢复了,绝不会这样躲着,若不趁机杀了他,我与山月焉有安宁之日?万尺寒眸光微动,谢清霏不是坏人,可他万万不该惹师尊生气。
她手中剑隐隐发烫,这或许是错觉,又或许是在提醒她。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师尊如此生气,也不知道他在水镜中看到了什么,只会便是他们控制的大大小小十七个门派,还有魔界,同时接到了杀死谢清霏的任务,今日不是她,也有其他人。
万尺寒稍作平复,立刻重新杀向谢清霏,紧要关头却发现自己的剑招竟然不起作用,明明一剑刺了过去,谢清霏竟然毫发无伤。
不、不对,她明明有出手的!恍惚间某种火红的鸟类羽翼从她面前一闪而过,万尺寒手中剑落地,谢清霏手中剑离她的脖子不到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你身为万法门弟子,竟然敢用剑!谢清霏神色不见一丝慌乱:那又怎样?裴觉也是万剑山弟子,也敢混入我们万法门,你作为他的徒弟,又有什么好说我的?万尺寒终于明白那是什么,缓缓道: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谢清霏垂眸:我不杀你。
谢清霏曾经放过她一次,难道还会放她第二次?万尺寒激动地说:要杀便杀,不必假惺惺。
谢清霏收回了朱雀印,我不杀你,你不是恶徒,从前杀死的那些也都是作恶多端的负心人。
更何况……万尺寒:更何况什么?更何况你也算是他的朋友,这几年多谢你照顾她了。
谢清霏说。
前面放过她确实是真心实意,但这句话是在攻心。
万尺寒和裴松之不至于,系欸去那个发从来都没有弄清楚裴松之在想什么,但是万尺寒一眼就可以看穿。
她根本不想杀自己。
万尺寒不语,谢清霏转身就要走,她终于叫住了对方:你别去了,我师尊现在很生气,你去了便有来无回。
你以为你的朱雀印很厉害,实话告诉你,我师尊根本不怕这些。
那他怕什么?万尺寒皱眉:你觉得我会告诉你?谢清霏轻笑:你已经告诉我很多了,那么别的我就不多求了。
万尺寒惊道:我告诉你什么了?你告诉我他现在很生气。
谢清霏道,我们不妨来猜一猜,他为什么很生气?难道我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吗?没有吧,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惹我生气。
追杀是从他和山月分别开始的,谢清霏相信她不会背叛自己,那么裴松之为什么生气呢?除了自己和山月见面,谢清霏实在想不到别的事情。
那也就是说,现在他,或者山月,起码有一个人的行动,裴松之是看得见、听得见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让他再生气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