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提出反对的是颜珍,连姑娘的身体恐怕不合适和我们一起奔波,还是让她安心留在这里养伤吧。
又不是去游玩, 为什么要带着他们?尤其是连山月……颜珍看着她, 身形纤弱袅娜, 总是带着一番不知因何而起的哀愁,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将她卷走, 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呢?就因为大师兄吗?裴觉看了眼连山月, 分明不过是初见,他却知道对方绝不会因为他人的意见改变自己的想法。
无妨,她用了金风玉露丹, 早就好了。
金风玉露丹,活死人肉白骨,无论伤到何种程度, 只要服下,片刻就能痊愈,连山月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况且这不应该是由连姑娘自己决定的吗?他笑着打断颜珍的话。
颜珍恨恨地跺了跺脚,不敢指责大师兄,就冲着连山月语气不耐:要是遇到危险,我可不会救你!连山月向她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剑, 不劳费心。
颜珍忍无可忍: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啊!不知道,但总不会比我从前遇到的更糟糕。
连山月是真心话。
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相信,但被她搞得没了脾气, 却仍旧不放心, 非要继续劝说。
知道对方是出自好心, 连山月没办法, 将目光转向裴觉,恰如其分地露出了几分含情脉脉:……就算有危险,裴郎也会保护我的不是吗?说完连山月偷偷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裴觉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连山月觉得对方可能被她的语气恶心到了,不想理她。
我自然会好好保护你的。
裴觉转身背对着她,语气有些不自然地说。
连山月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裴觉身着白衣伫立窗边,看起来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渺远又捉摸不定,和她所熟识的夫君或者琴师都不一样。
可这句话虽然说的云淡风轻,但她知道对方并没有说谎。
不全是要保护他的未来道侣,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和所有傲慢但又善良的修士一样,这个裴觉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保护凡人、保护弱小是他们的责任。
与她夫君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漠视生命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啊。
她的夫君明明说好弃恶从善,也改行做大夫了,可身上一点慈悲心都没有。
这个许多年前的裴觉,分明是一身凛然剑意,淡漠非常的修士,却偏偏知道保护弱小……颜珍被他们气走了,门摔得砰砰响。
裴觉走到连山月面前,手上的书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回神了。
连山月审视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裴觉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但并没有言明,怎么有点呆,该不会是我用错药了?神医裴觉怎么会用错药,每次他这么说,都是在讽刺对方吃错药,连山月下意识反驳:你一个庸医还有自知之明?裴觉道:在下又不曾学医,自然称不上高明,只不过是刚好能救姑娘一命的程度罢了。
不是她的糟心夫君了啊。
……只是没想到,你会保护我。
连山月说,唉,这也太让人心动了。
她语气稍微软了一点,裴觉的态度便也好了一点,何必说的这么可怜,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人保护?连山月低头轻笑,是曾有人一直保护我。
可惜是她的仇人。
裴觉看她仿佛遭遇天劫一次都过不了的可怜样子,学着别人安慰他的话安慰道:人要向前看。
连山月说:我被过去困住了。
裴觉想也没想就伸出手,隔着衣服抓住她的手腕:我把你拉出来。
连山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裴觉其实经常见到她这种目光,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却发生了陌生的事。
原本裴觉对此毫不关心,但是现在,他又重新在意了起来。
你该不是是因为这张嘴总是得罪人,没有人想要保护你吧?裴觉打量了她一番后说,这也太糟糕了,就算你嘴毒、脾气差、性格也不可爱,这也不是不管你的理由。
连山月很生气,连山月忍了一下,连山月忍无可忍。
你说的这些,难道不是在说你自己。
裴觉终于露出了连山月更加熟悉的神情,是那种渗透骨子里的傲慢,可是别人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熟悉的一面让她安心下来,这一次她忍住了,没有去争口舌之利。
顺着对方的力道靠近,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你怎么这么关心我?要这么这么关心一个女孩子,很容易爱上她的。
裴觉想要退后半步,连山月没有让他得逞。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无时无刻不在假正经,当坏人的时候假正经,当好人的时候还是假正经。
难道隔着布料握着她的手,就感受不到她手腕的温度吗?裴觉被她半胁迫地压在窗边,分明只是一抬手就能挣脱的力道,他却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反而一动不动地看着连山月。
对方不甘示弱的看向他,目光像是刚刚燃尽的香灰烫在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啊……那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好像我不应该是你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是……更亲密的存在。
连山月的记忆回来了大半,和裴觉做夫妻的不少,下意识便没有将眼前人当成外人,但他陌生的眼神,总是让她产生一直微妙的感觉。
裴觉低下头,看了一眼连山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按在自己心口的手,苍白纤细,和她的人一样文雅柔弱,很难想象是握剑的手。
他觉得,连山月已经爱上他了。
嘴巴会骗人,眼睛可不会。
眼睛只会泄露人的秘密。
她看起来对自己一见钟情。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任由对方将手放在心口。
修士,不,别说修士,就是普通人,也知道心口是十分危险的地方。
他也只是连山月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无害,这双手也不是从来没有见过血的手,如果连山月想,就算远不如他,也未必不会伤害到自己。
但人是不会忍心伤害自己爱的人,所以他笃定,连山月不会伤害他,于是对她将手放在心口的动作也容忍了。
你的心跳怎么这么快……原本只是想岔开他的话随便找的话题,连山月说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停了下来。
裴觉同样惊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反常。
快一点慢一点,影响不大。
他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舒展开来。
连山月背对着他,深呼吸,你说的也对。
只不过修行到了他这地步,心跳不应该这么快。
只要你别真的爱上我了,那就没关系。
她的神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冷淡与厌烦,明明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偏偏像是真心劝诫一般。
这是给裴觉最后的忠告,算是她最后的一点良心。
裴觉还来不及细究她身上的变化是什么原因,连山月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情爱是这是个世界上嘴糟糕的事情了。
只有那么片刻,裴觉觉得连山月是真的在为自己打算,但后面这一句,她说着让他不要沾染这些的话,看着却像是非要将他拉入其中。
裴觉从前确实没有兴趣,在师妹和新来的师弟一见钟情的时候也没有兴趣,只是觉得他们未免过于厌烦。
但他又是一个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别人越不让他做的事情,偏偏他都想去做。
从前许多嘴上说喜欢他的人希望他能坠入情网,也尝一尝爱而不得的滋味,裴觉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现在连山月不让他知晓这些,裴觉却生出了一点好奇。
可惜的是连山月并没有给他了解的机会,转身走的毫不犹豫。
一点紫色消失在长廊,裴觉怅然若失。
沙漠中总是晴天,现在不知为何竟然慢慢下起了雨。
连山月从裴觉身边离开,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谢清霏。
或者说对方就是在等着她。
短暂的失忆时光中,她也曾为这个人心动过,只是前尘旧事涌来,便如同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怎么了?他让你不高兴了?连山月回过神,下意识躲过对方伸过来的手,却看见他手中拈了一只飞蛾,在她面前笑开手,那飞蛾又飞向别处。
是雁翅饿,通常生活在少雨干燥的地方,我们的时间里,已经很少见了。
它们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习性,每年春季……他将雁翅蛾娓娓道来,原本心情抑郁的连山月逐渐被吸引,一时沉迷其中,眉头也舒展开来。
要是它们翅上的鳞粉掉进眼睛里,会很难受的。
谢清霏看着她说。
连山月也看着他,看见他的眼睛里面只有自己,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她还是有些消沉,我现在不会难受,不过这里有很多小虫子吗?就算躲过了这一次,以后说不准还有什么飞蛾虫豸。
谢清霏好脾气道:那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别的事情做不到,帮你抓住这些小虫子还是可以的。
连山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是猫吗?还帮我抓虫子。
和谢清霏说话这一小会儿,她的心情确实好很多。
不过也意识到了她答应裴觉的事情有多离谱。
从前就是这样,做好了杀死对方的打算,还是会忍不住沦陷,现在又差点重蹈覆辙。
果然跳出其中,才知道当局者迷。
还是离陪远点,不仅仅是因为不想重蹈覆辙,也不想因为和现在的他太熟悉日后心软。
于是从她离开裴觉的房间,到同行上路,都没有再和他单独相处过。
可惜说好了同路,接触总是不可避免的。
颜珍和轩辕开霁总是凑在一起,剩下的便是他们三个。
遇到危险,两个大男人总是争先抢后,连山月一直都没有什么表现得机会,但她也乐得清闲。
这一次遇到的精怪并不麻烦,连山月百无聊赖地在原地等他们,没想到最先回来的是裴觉。
往常小师妹和小师弟秀恩爱,他总是被情侣打扰的受害者,现在多了两个人帮他分担后心情好多了。
当日请求连山月扮演情侣也是被师妹师弟烦到了,因为并没有对连山月的消极怠工多说师妹,甚至出去除妖,还帮连山月带了礼物。
连山月拿着手中香囊问他:这是什么?你看不出来?一个香囊罢了。
裴觉语气淡淡,路边随手买的,这里晚上虫豸众多,戴上它便不会有虫豸靠近。
借着月光,连山月看清了上面绣着的纹样,分明是来自中原的。
她将香囊递了回去:多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即便有虫豸,也会有人帮我……那现在呢?裴觉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沙漠里多的是蝎子、蜥蜴……说着一脚踩在从她坐着的石头下跑出来的蝎子上,比如这只。
连山月轻蔑地看了一眼,这我会怕?裴觉转身就走,既然已经送出,那就不关我的事情了,不喜欢你就扔了吧。
好。
连山月说到做到,一点也没有犹豫,扔了香囊,继续在这里等谢清霏。
裴觉离去的脚步一点都没有乱。
月亮都出来好一会儿,连山月仍旧在等。
结果第二个进来的却是轩辕开霁,连他手里拿着连山月刚刚扔掉的香囊。
轩辕开霁面冷心热,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十分细心,他伸出手,珍珠白绣着空山新月的香囊就在手中,连姑娘,这是你的吗?这里的中原人只有他们四个,他和大师兄不用如此娘气的东西,谢清霏穿着向来简练,师妹也不喜欢这些累赘,特意做成如此精美的香囊,恐怕只有这位连姑娘了。
不是我的。
连山月看着香囊犹如洪水猛兽,并不接过。
轩辕开霁:我……师弟,你在干嘛?轩辕开霁话没有说完,就听到颜珍的声音。
少女拉着他的衣袖质问:你怎么不等等我?我有等你的……没说两句话,他们又开始甜甜蜜蜜黏黏乎乎凑在一起了。
连山月牙酸的远离他们。
原定的路程也该继续,但是出了一点意外,这一次歇脚的地方明天就是对花结,和情人节差不多,颜珍说什么都要多留一天。
晚上的时候,轩辕开霁又来找她,连山月都有点烦了,不过念在救命恩人的份上,还是礼貌性的问了两句。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轩辕开霁面无表情,耳廓却有些红,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想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收到什么礼物?明天对花节,还有互赠礼物的传统。
连山月说: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我喜欢的你师妹不一定喜欢……花吧,送花总不会出错。
眼看对方就下坐下来和她讨论,连山月立刻改口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轩辕开霁不耻下问:什么花比较好?连山月道:玫瑰,玫瑰很好。
玫瑰指代爱情大概是某个无良商家说的,还编了一些爱情故事之类的,连山月记不太清,不过关于玫瑰指代爱情这一点,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轩辕开霁陷入沉思。
师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颜珍神出鬼没地出现,语气中带着醋意和不解。
连山月一脸早知如此,这两个人简直够了,一个出现,另一个一定也会出现,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醋起来,迫害路过的局外人。
她在轩辕嘴笨、颜珍我不听中解释了一遍,然后立刻关门睡觉,进入梦乡之前,还能听到这两人在她门口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找谢清霏了。
你说要借朱雀剑一用?谢清霏稍加思索,也是,交给你确实比放在我这里有用多了。
他的剑术是梅先生教的,属于速成,自然比不得山月几十年来的修炼,他还是用法术更多,反而是山月用剑。
连山月点点头,是,用完就还你。
火红的朱雀剑自谢清霏手中显现,他毫不犹豫地将其递给连山月。
你用它自保,我也更放心。
连山月没有说她是想用来做什么,默默接过朱雀剑,这剑在她手里变成了一柄短剑。
谢清霏解释道:朱雀剑是可以根据使用者的习惯改变外形的,从我拔出朱雀剑起,它的样子变过好几次。
连山月欣赏着手中剑,真有意思。
等我晚上回来,我们可以切磋一下。
谢清霏说。
虽然是对花节,但他仍然很忙,谢清霏本事好、脾气好,不止妖精怪兽,就是土匪盗贼,看见了也会想要做点什么。
连山月将手中剑放在膝盖上,看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开始行动起来。
今天运气还好,没有遇到状况百出的轩辕开霁和颜珍,要去的地方越走越安静,最后停在了一颗枯树下。
裴觉大概是要从这里经过的。
果不其然,黄昏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影子。
裴觉离她很近,微微低头,声音比往常轻了些:你怎么在等我?连山月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宽大的衣袖显得她更加弱不经风,我难道不能等你吗?裴觉深深看着她,觉得她就像迎接夫君归家的妻子一般,心中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满足。
我不想让你等,我想和你一起。
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连裴觉自己都觉得冒犯,但连山月却说:好。
并且微笑着看着他,裴觉觉得自己的想法越发不清晰了,什么都敢说。
我想我说的,你是我‘未来道侣’这件事,变成真的。
连山月还是说:好。
裴觉望着她,那我想抱你一下呢?这一次连山月没有说话,但她用行动表示,温柔地拥抱着裴觉。
娇艳欲滴的玫瑰出现在他的手中,想要送给连山月,希望得到她看见花时惊喜的笑容,却不想放开她。
向来很轻易地得到想要的一切,少有什么能让他满足,旁人艳羡的快乐于他而言并不存在,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命运在这里等他。
夕阳里,他们的影子重叠,心跳也交织在一起。
裴觉忽然感受肩膀一阵湿意,是连山月的眼泪。
山月,你怎么了?连山月没有回答,宽大的衣袖之中,一直握着的朱雀剑锋芒毕露。
她想杀了裴觉,大概是杀意太重,精神紧绷,她仿佛闻到了玫瑰的香气。
不过没关系,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她的决心。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