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之先一步上岸, 在岸边朝她伸出手:慢点。
连山月借他的手轻轻一跳,稳稳落在地上,第一件事是将头发都拨到后面, 问他:我看起来还好吧?这样赴宴不失礼吧?裴松之很认真地打量片刻, 点点头:这样就很好了。
他没有放开连山月的手, 连山月也就这样任他牵着:那走吧。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完全没有任何隐藏,作为反派夫妻参加宴会——不管是对对方, 还是对其他人。
与被水淹没的外面相比, 蓬莱岛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水面的寒凉一扫而空,这里的气候温暖湿润,草木尤为繁盛, 才走了几步就闻到许多花香。
阳光明媚,到处可见火红的凤凰树,看起来就像要燃烧一样, 屋顶树梢,红色和灰色的鸟类快活地啾啾叫着,就连岛上的人,也是格外闲适。
虽然蓬莱被叫做岛,但是按照大小来说,更像是一块海上大陆, 自从妫夜雪合并周围的小岛和陆地后,蓬莱岛的范围生生扩大了一倍,加上周遭海域,蓬莱大不可谓之不大。
习惯了几天海上灰蒙蒙的雾气, 在这里反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连山月不会法术, 也不怎么能分清裴松之用的是传送阵还是直接缩地成寸, 没有什么不适, 很快就到了蓬莱的中心靠北的地方。
这里正是蓬莱仙宫所在,妫夜雪就在这里等他们。
远远就听见仙乐飘飘,走在小路上,花果同树。
连山月不禁感叹,蓬莱如此悠闲的环境非但没有消磨人的意志,反而培养出了妫夜雪那样的野心家,她真的好想统治世界啊。
不过不是自己也在这个世界的范围里面,而且恰好和妫夜雪有仇,也有点想看看妫夜雪成功的样子。
接待他们是少年模样的钟离英,言笑宴宴,温柔可亲,一见到他们,眼前一亮,同身边人说了两句话,立刻朝他们走了过来,师尊,师娘!我就知道你们会来,夜雪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
他样貌本就出众,再加上语气着实真诚,即便知道在瞎说,也讨厌不到那里去。
不过是客套的恭维和一些无所谓的试探,连山月附和了几句之后很快失去了耐心,笑容开始敷衍。
钟离英发现她的不耐烦,正要开口却被裴松之抢先,他原本正和别人说话,却突然转过来低声对连山月说:累了吗?要不要先去休息。
连山月正要说话,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朱明山掌门公仪非,表面上仙风道骨,实际上染指好友遗孀,害死其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
可惜当时她也帮不了多少,只能让那位夫人暂时离开朱明山……想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裴松之,当年仅凭她一人要带走那位夫人并不容易,还是趁裴松之去魔界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势力,顺便让他背锅。
裴松之见她不言语,有些担心地问: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没什么。
连山月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人在真的很讨厌,想杀掉。
柔弱善良的名门弟子不能乱来,现在这里全员恶人总可以了吧?裴松之踌躇片刻,问道:……这几天我没惹你吧?啊,什么?连山月反应过来,不是说你。
裴松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露出了然的神色:哦,是他啊。
知道自己没问题,裴松之稍微放松下来,笑着问道:要杀了他吗?会弄脏手的。
似乎几年前山月就对这个人有杀心,他一直期待着山月能杀死公仪非,只是她到底有所顾忌无法动手——要杀死公仪非还能一试,但要想不暴露身份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那时候连山月还想着谢清霏能杀了他,日后好与谢清霏双宿双飞,自然只会徐徐图之。
和现在的心境完全不同,他当时想看到的是连山月身份暴露,谢清霏发现自己心仪的小师妹竟然是魔界卧底,真是可惜。
连山月自言自语:在座的都没有几个好人吧?裴松之十分轻松地答应道:当然啦,能来这里的,都是背叛了那些死在天灾中的人,背叛自己生而为人的良知,为夜雪提供了不少帮助,才来到这里的。
他说:大家都是无法无天的坏人,不用顾及那么多。
那可真不错。
平淡乏味的感叹,与之相反的是果决的出剑,不再可以压制的剑骨已经完全融入她的骨血,天赋异禀与裴松之数年的经验,见血封喉。
裴松之饶有兴致地拿起酒杯看着连山月,他的感觉没错,比起剑客,连山月简直就是天生的杀手。
剑客为剑而生,连山月为自己而活,剑客为剑而死,连山月折剑不折己。
她是他见过的,最将剑是凶器这句话刻在骨子里的人,虽然百般不情愿,可她作为杀手的那些年里,从来没有失败过。
杀手联盟最核心的三十人,都是任务失败必死,或者死于任务途中,或者死于杀手联盟,但连山月是个例外,她也知道自己会是例外,可她依旧不会失败。
她拿起剑,从来都不会输。
裴松之端着酒杯陷入了沉思,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像是唯一一个在她剑下活下来的人,中灵山的时候她执剑的手还是那么稳,但是在那之后……连山月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裴松之放下一滴都没喝的酒杯,听到连山月冷淡的声音:为什么杀他?因为我脾气不好,看他不顺眼。
在座的都是修真界的败类,因为看不顺眼杀个人很过分吗?一时间寂静无声,这些人到底不是魔界那样残忍的明明白白,都是原本的名门正派投靠过来,就算是吃人,也要打个幌子,哪里见过这么明明白白的反派发言。
你、你……裴松之走到她身边:不要骂自己,你不是败类,我也不是。
身后本来打算站出来收拾烂摊子的钟离英欲言又止:师尊,那我呢?当然没有人理他。
连山月将这些人都看了过去,各个都是冠冕堂皇,都是拿出足够的诚意才有资格站在这里,阿妙和谢清霏在忙着救人,他们却靠出卖他人活得如此滋润。
正在握紧的手被另一双更大的手包裹住,异于常人的体温让她一颤。
裴松之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这些也不值得你这么做,我们不是来赴宴的吗?来,剑给我。
是了,她还要保存体力去对付妫夜雪。
连山月放松下来,把手中剑给他。
中灵山那场婚礼,能去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在外面等,根本没有见过连山月的样子,而在万法门的时候她也很少露面,因此一开始这些人大部分并不认识她。
见到裴松之和她一起走进来,才有了大概的猜测,现在方才肯定,眼见他们如此亲密的样子,再多质问也咽了下去。
——那可是剑圣裴觉。
不到百年光阴,这对修士来说算不上多久,他留下的阴影至今还在。
当年他几乎是屠杀一般挑衅各大门派,挑选的都是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无一不是天资卓绝,无一不是门派的栋梁。
这些人当然不会知道他在找那些天选之子,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荒谬。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暴力和血腥确实是最有效的威慑,哪怕他后来表现得那么温文尔雅,也会让人觉得害怕,甚至更是因为这份温和,更显得可怖。
连山月也是一样,原本只是觉得这样出神入化的剑术让人敬畏,现在裴松之毫不掩饰的亲密更是让她在众人眼中变成了神秘莫测的存在。
能和剑圣裴觉如此相处的人,要么是和他一样的疯子,要么比他更疯,不如怎么活到现在呢?不管别人怎么想,他们倒是悠闲坐下了。
连山月感觉十分良好,她一向记仇,看着这里的人,把不知道多久远的旧账都翻了出来。
拉着裴松之的袖子说悄悄话:你看那个人,无相门的四长老,他儿子抢了外门弟子的妹妹,人家来找他要说法,这个人还说什么弱就是人家哥哥的罪过……现在我比他强了,要把这句话还给他。
要是以前,连山月或许不会这么做。
首先,她是一个接受良好教育、道德水平不说多高,起码百分之八十都是很符合普世道德观的人。
其次,她也知道弱是原罪这句话是不对的,这是弱者的自省,而非恃强凌弱的借口。
如果她依旧保持从前的道德水平和行为准则,绝不会在别人做了她讨厌的事情后,也这么报复回去,对方不做人,她也要做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里堪称全员恶人,连山月不想去思考什么道德问题,什么狗咬人,人不能咬狗,她现在的想法就是:我就是个没有任何道德包袱的烂人。
等她解决了妫夜雪之后,要将这些人通通杀光!一双清凉的手按住他的太阳穴,裴松之的声音不急不躁:不要被这些东西影响,对身体不好的。
连山月受用着,嫌弃他的话都有些绵软无力:这里最让我折寿的是你。
蓬莱肯定有什么影响心智的东西,不管连山月也慢慢缓过来了。
她指着四长老说:帮我杀了他。
裴松之顿了一下,你刚才是在向我撒娇?不行吗?连山月问,难道你是第一次见到?她转头看向咳嗽了一声的钟离英,对方故作娇嗔,谴责地说道:我天天向师尊撒娇,可是师尊就是块没有感情的木头。
连山月想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