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传来妫夜雪很惊喜的声音:是山月吗?快进来!连山月并没有立刻就进去, 而是抚平裙摆上小小的褶皱,对钟离英说:麻烦转告你师尊,我可能要休息的久一点, 让他晚些再来找我。
钟离英看向屋内, 妫夜雪漫不经心的说:没关系, 你去吧。
于是钟离英便向连山月略一点头,微笑道: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离去, 连山月轻轻放在香囊球上的手也移开。
虽然不知原因, 但钟离英一向很喜欢小孩子,那些为了女儿之类的话只不过是迷惑他而已,连山月真正要做的另有其事, 她不想让钟离英在这里。
走进房间是一个极大的博物架,中间放着枯梅陶罐,四周零零星星还有别的一些不怎么起眼的小玩意儿。
连山月停在博物架前看着更里面连通着水榭, 木制的房屋十分古朴,和蓬莱的建筑风格区别很是明显。
妫夜雪背对着她跪坐在桌案前调香,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放下手里的香料,转身望了过来。
她的衣着打扮不如往日隆重,看起来家常且随意, 容颜依旧娇美,眼中的天真明媚不因世事改变,若不说她是蓬莱岛野心勃勃的主人,任谁看都像是养在闺中娇俏可爱的小女儿。
反倒是连山月, 容貌本就不俗, 又是盛装出席, 绯红胭脂, 漆黑眼珠,表情冷冷淡淡,花钿柳眉、珠钗精致,衣裙上光华流转。
妫夜雪睫毛轻颤,故作可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伯父竟然将玄武印给了你。
连山月脸色不太好看:那是你女儿。
见她有些生气,妫夜雪反而开心许多,藕粉色的袖口掩着唇,笑着说:当然,她当然是我女儿,天涯海角,只要我想,就可以把她拿回来。
这件事她原本的母亲妫夜雪可以做到,现在的娘亲连山月也能做到,只是时间问题。
妫夜雪眼波流转,探究的目光看向她,听闻你和我女儿一样喜欢那个什么谢清霏?怎么,裴觉完全不吃醋吗?连山月说:我和裴觉恩爱的很,何必提起别人,坏了人家的名声?妫夜雪见过不知多少痴男怨女,人间情爱,自然看得出来她到底喜欢谁。
说实话,有人在看清了裴觉的真面目后还喜欢她,是让人很意外,但总是好事。
要是还是喜欢谢清霏,那就是她的敌人了。
怎么站的那么远,倒显得你我生分了许多。
连山月还是没有过去,而是站在那里问道:妫岛主,近来身体如何?她们两人隔着一个博物架,看上去似乎都有所防备,但言语上又像是旧相识。
妫夜雪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出来的话也如同姐妹间的玩笑:哪有你这样的,问的这么直接,我看起来很不好吗?她仰起头让连山月仔细打量,连山月果真照办,看完之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看起来是不太好。
真的吗?妫夜雪不置可否的笑着,目光却没有从连山月脸上移开一瞬,还问我好不好,你呢?你看起来……有些怪异。
如此盛装并不是她素来习惯,脸上精致的妆容似乎是在掩盖什么,但是有什么需要掩盖的呢?连山月并没有否认:取出有些难受,不过……也值得。
船上的时间也不是只在漂泊,裴松之随时可以让她们回到留月小筑,连山月在那里暂时取出了剑骨。
她并没有受伤,纯粹是被痛的脸色苍白,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才用盛装掩盖。
剑骨带来的感觉在慢慢消退,但是无数次用剑的经验却留了下来。
虚无缥缈的熟悉琴声从水面上传来,她的眼睛仍然锁定着妫夜雪,手却将身后的门关上。
在一个大夫面前掩饰自己的伤势是没用的,你手中的香掩盖不了血腥味。
妫夜雪也受了重伤,否则就不会躲在这里了,外面都是豺狼虎豹,若是她显出弱势,那些衣冠禽兽怎么会不露出獠牙呢?为阿妙报仇这件事情,还是应该我自己来。
水面的光波映在连山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比起一个人,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尊玉像。
妫夜雪终于流露出惊惧的神色,语速很快:你难道不是依旧站在裴觉这边了吗?为什么……谁站在他这边了?连山月说,是他站在我这边。
她的剑比她的表情更冷,妫夜雪从前虽然知道连山月在万法门表面学的医术,实际上学的剑术,也知道她剑术应该不错。
但只知道她杀的都是一些在修士眼里堪称手无寸铁的凡人,并不能真的确定她的剑术到底到了什么成都,担心的也是裴觉会不会给她什么法宝,因此才会在钟离英这里,钟离英在这些方面比她更了解他师尊,也知道该如何布下防御阵法。
可是怎么会对她无效?妫夜雪当然不知道,连山月其实是有过三次和修士之类的比试过,最近的是在万法门杀的魔族,再早一点是和现任魔尊苍烟落,而最开始,和她一起切磋的是剑圣裴觉。
钟离英再了解他的师尊,也不如本人了解自己。
当年裴觉敢背叛师门分出剑宗,自然可以一剑破万法,连山月这么多年不是白练的。
妫夜雪躲闪不及,狼狈反击,不忘言语扰乱连山月心神: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裴觉唯一的亲人?你也要让他伤心?连山月轻嗤:他才不会伤心。
今日他不会为我伤心,往日也不会为你。
怎么回事?她的护卫为什么一个都不见?日后的时候,日后再说。
连山月的的剑如影随形,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别弄你那些咒术了,你知道,时间来不及的。
要是咒术没有那么麻烦的准备,就不会只有那么点人会了。
咳咳,你真要杀我?阿妙都已经活过来了,你还要杀我?连山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正是因为她以现在的样子回来,你才更该杀!连山月的剑已经过来,这一剑携雷霆万钧,似天地威压而至,无处可躲。
……但是在这间房屋之外的众耳中却只闻飘渺琴声,钟离英似有所感,起身欲走,裴松之看了过来,我抚琴的时候你要走?钟离英摸摸鼻子,想起了一些师尊的严厉教导,便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不适,乖乖坐下听琴,怎么会,我只是换个姿势。
在虚幻得仿佛不应该存于世的琴声中,没有人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一曲终了,仿佛过了数十年一般。
裴松之弹得尽兴,擦擦手收起了琴,看向了连山月离去的方向。
明明是在控制这些人,为什么他也生出了一种时间漫长的错觉?师尊是在想念师娘吗?裴松之回过神来,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妫明珠如何?你们相处的怎样?钟离英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回答:大小姐很好。
某些方面很像她母亲,尽管尝试过几次和她好好相处,但妫明珠对他仍然称不上亲近,只是和对其他人一样尊敬就是了。
多可怕的女孩子,明明生父是被他所杀,偏偏对他、对妫夜雪的每一个面首,都能保持表面的尊敬。
这一点极其像她的母亲。
裴松之点点头:那就好。
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钟离英突然很想见妫夜雪,呀,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做,师尊恕我失陪。
这一次裴松之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就放他走了。
看着徒弟的背影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他和谢清霏谁能胜出。
比起当局者迷的钟离英,裴松之更了解妫明珠,她一定是更喜欢谢清霏的,但是这份喜欢能有多重就不知道了。
山月都能被她伪装出来的友好骗过去,何况谢清霏。
要是这一次,妫明珠以丧母之痛为由绊住谢清霏,那大概是阿妙会来吧。
一种慢慢醒来的修士似乎毫无察觉,唯有裴松之的几个徒弟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恐惧在姬无月的心里弥漫了许久,自从背叛师尊,就一直做着被师尊杀死的梦,听闻师尊死而复生也不敢来他面前,只是心里的石头却越发沉重。
直到现在,听到熟悉的琴声,终于来了的感觉才让他心里的石头落地。
原来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他比其他人从琴声中醒来的更早,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死到临头,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
姬无月走向裴松之,想起了很多年前惊鸿一瞥,臣服在对方的强大之下。
他渴望和师尊一样强大,让父母高看他一眼,可是他在努力也不如其他姐妹。
后来他希望做一个最乖巧、最勤奋的徒弟,成为师尊最器重的那一个,却发现师尊根本没有心。
他也不在乎他,像他这样的资质在师尊行走世间的这么多年里,早已见过了很多,他只是需要一个工具,只要天资尚可,那时候是谁要拜他为师,大抵都是可以的。
姬无月接受了自己一事无成的命运,跪在裴松之面前说出自己的背叛,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后悔,却也并非不值。
他闭上眼睛,等待师尊的手落在他头顶,轻易了解他的生命。
等了许久,都不见裴松之动手。
睁开眼,却发现裴松之并没有看他。
如果是以前,裴松之会毫不留情的杀死背叛者,不仅是惩罚,更是对其他人的警示。
人最初接受的会影响其一生,他还是人的时候出身裴氏,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君子做派,自然是论迹不论心。
可是连山月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仍然不满足,连山月失去记忆做他妻子的时候,他仍然很难过,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
某一瞬间裴松之理解了姬无月,他意识到从前不在乎别人心里怎么想,只是因为他天生凉薄,不在意别人,当他开始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会不想要得到同样的反馈?他试过很多办法,甚至去研究过佛经,试图将自己从男女爱欲的苦海中解救出来,甚至一度颇有成效,但是在听到连山月和谢清霏许下约定共度余生的时候他就知道白研究了。
连山月已经出师,她和谢清霏说话,他看着她的眼睛也不能辨别其中真假。
姬无月出乎自己意料地活了下来,茫然地看向裴松之:师尊?裴松之起身去寻找连山月,只留下了一句话:阿妙活过来了,你不想见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