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之赶过去的时候, 连山月正泡在水里。
这里有血腥味，但连山月已经处理妥当，她向来珍爱自己, 能立刻修复身上伤口的丹药法宝从来不缺。
他松了口气, 在水榭边伸出手：水冷, 快出来。
连山月露出一颗脑袋，狡黠地看着他：我不上去, 我是水鬼, 我要拉路过的人下水当替死鬼。
裴松之一愣，自从恢复记忆之后，难得见她笑得这么毫无阴霾, 于是声音也温柔下来，并没有催促她，好, 那你拉我下水吧。
他仍然将手递给连山月，无论她是想上来，还是想拉他下水都轻而易举。
连山月就这么歪着脑袋漂浮在水里看着他，其实这个时候的水确实是有点冷的，不过也不要紧，她现在身体素质好的离谱。
池水悄悄变得没有那么冷, 连山月知道，又是裴松之做了什么，其实不用这么做，也会很快上去的, 毕竟她只是想多在这冰冷的水里泡一会儿, 想试试溺水是什么感受。
连山月借着他的手臂爬了上来, 衣服紧贴着身体, 头发上还挂了一点浮萍，浑身湿漉漉好不狼狈。
裴松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身上的水迹和缠绕的水草都消失不见，看起来干净清爽多了。
只是从水里出来，连山月脸上的妆容也没有了，眉眼素净，却依旧美的咄咄逼人，不再扮作无依无靠的柔弱模样，完全将自己锋利的那一面也暴露出来。
你徒弟呢？心情很好啊。
同时说出口的话，先回答的是连山月。
她温和笑笑：大仇得报，心情当然很好。
他大概是去找妫明珠去了，我把过来的路修改了一下，没人可以过来。
裴松之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有些不明白，只是杀了人而已，心情怎么会这么好？阿妙就这么重要吗？如果他观察的人不是连山月，或许早已得到了答案。
连山月要杀妫夜雪，不仅仅是为好朋友阿妙报仇，更是因为悔恨，她始终觉得，阿妙的死亡有一部分自己的责任。
当年在万法门，阿妙帮她说谎，事后阿妙哭的很伤心。
连山月当时还以为阿妙平生第一次说谎，觉得愧对长辈——现在她明白了，阿妙不仅仅是为自己而哭，也是为她。
对她来说，从来到万法门开始就是卧底的身份，但对于阿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突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阿妙仍然为她保守秘密，只是感到难过。
就像现在，连山月知道如今变成非天的阿妙还是她的朋友，但总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也为此难过了好多天，直到解决了杀死阿妙的凶手，才觉得好受些。
太阳仍旧在半空中，明明不到两个时辰，她却感觉恍如隔世。
我要是被人杀死了，不知道你会不会也为我报仇。
耳边传来裴松之的叹息，连山月回过神来。
大概不会，如果你被人杀了，一定是人类来找你报仇的。
连山月无意对他说谎，从前裴松之也不允许连山月对他说谎，从前他没有想到过，真话会这么伤人。
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裴松之就像是无聊才提的问题，根本不在乎答案。
他微微一笑，你说的也对。
不过……连山月也笑了出来，也没有人能杀死你吧，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找到你的弱点。
裴松之说：任何生灵的弱点都是心。
连山月明知故问：你也不例外？裴松之回答：我也不例外。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裴松之问：夜雪的尸体呢？尸体肯定不在水里，不如她也不会泡在里面，但是山月不会法术，要想毁尸灭迹只能用化骨水，化骨水味道极重，这里却闻不到。
连山月指着岸边的花丛，暂时埋了。
裴松之说着或真或假的话吓唬她：留着尸体不怕她突然又活过来？连山月毫不在意：那我就把你推出去挡！笑话，活着的妫夜雪她都不怕，还怕死的？连山月坐在了美人靠上，裴松之也在她旁边，杀了人还不走吗？等你徒弟找过来，他可以吧？连山月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说，好歹和他相识一场，留个全尸给他，钟离英应该会好好安葬的。
裴松之对此不置可否：以前那些女人去世，他拿着遗产就走了，看都不看一眼，慢慢腐烂的都有。
现在应该是去找妫明珠了吧，名义上蓬莱的主人，又不像她娘亲那样难以控制，他会更喜欢的。
连山月从他怀抱里起身，捏着他的下巴仔细打量：啧啧啧，好聪明的一张脸，原来是个笨蛋。
你徒弟那么喜欢妫夜雪，你居然都没发现。
是嘛？裴松之虽然可以理解这样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那也不过是他人的不幸罢了，那真是太遗憾了。
连山月拽拽他的袖子：你来，给她立个碑，我们还是走吧。
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居然在凶案现场悠闲等人，怎么说都有点不对劲吧？一定是被裴松之影响的，她好像也有点不正常了。
裴松之没有异议地照做，反正对他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只是墓碑上却不是妫夜雪这三个字，而是裴仪。
他说道：这是夜雪原本的名字，如今她死了，用‘妫夜雪’的话，这墓碑都不一定保得住。
连山月问：那要是你死了，要不要也这样？换成别的名字，万一你的仇人想把你拉出来鞭尸，也找不到。
哈，我都死了，还在意这些干什么？我不需要坟墓，暴尸荒野，回归天地又如何。
更重要的是，就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他也能活着。
只不过在遇到连山月之前，他确实心存死志，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原本就是溺水之人，会将每一个想救他的人都拉下水，他甚至不是再找替死鬼，而只是单纯地想要看见别人的死亡，他人的痛苦和不行本就是他的食物，这是非天的本能。
反而是连山月的出现，让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异类。
对于人类是异类，对于非天也是。
还好很多年前就把同族们都吃了，也没有其他非天知道这件事——阿妙没关系，她也会成为一个异类。
岛上的人怎么办呢？裴松之问她，和以前一样吗？把他们交给有资格处决他们的人？出卖活着的其他人是他们进入蓬莱的投名状，对于人类来说，他们已经是背叛者，结局逃不过一死。
从前在人间做杀手的时候，哪怕是恶人，连山月也从来不会杀死，她只会带着她能找到的证据将其交给官府，至于如何判案，就与她无关了。
裴松之相当欣赏这种虚伪的正义，欣赏良心挣扎的的她。
这一次，连山月却说：不，杀了他们吧。
一旦送回去，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说不定就换个身份活下去，或者洗白，或者给自己找苦衷，或者有其他活着的理由。
这种事情她见的多了。
裴松之并不意外，继续问道：那么你要亲手杀了他们吗？其中有一两个剑法不错，或许你会喜欢。
连山月露出嫌恶的表情：不要！什么垃圾，剑法再好都是垃圾，我不要拿垃圾练剑。
裴松之露出堪称善解人意的微笑，折扇搭在心口说：那就交给我吧。
杀戮才是本性，他可以为了连山月一直忍耐着，但若是有机会，为什么不释放呢？连山月提醒他：不要全都杀了，要是遇到妫明珠，记得留她一命……还有你徒弟，这八个不用问说吧？*实际上并没有遇到这两人，而是遇到了谢清霏。
谢清霏震惊地看着他，身体先一步做出攻击，可惜还是没有办法伤到裴松之分毫，你在做什么？裴松之居高临下，对他的的攻击毫不在意，我在做什么？你看不见吗？好师弟。
只见先前来赴宴的人下半身扭曲着沉入地下，有的腰部以下干裂然后碎成渣往地下陷，有的脖子以下都变了，诡异的是，这些人只要脑袋还在，就还活着，毫无反抗之力，满脸惊恐、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一切。
如果连山月现在就过来，一定可以看出这是裴松之第一次带她下山的时候处理那些人贩子的招式，只是多了一点把人当成化肥摁进地理的步骤。
谢清霏扫视一周，立刻拉起一个熟悉的面孔，他错过了裴松之脸上看好戏的笑容轻易把人拉起来，却在接触对方身躯那一瞬间发现了不对。
握住的明明是人类的手臂，却像枯死的树干，刚一离开地面，就化成飞灰，面容定格在被他抓住时的庆幸，而后永远消失。
谢清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些灰烬甚至没有在他手中停留多久，一下子就随风飘散了。
裴松之温文尔雅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师弟，是你杀了他呢。
是的，正是因为谢清霏要救他，让他离开了地面，才这么快死去的。
很可惜，谢清霏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这点言语不足以动摇他的内心。
要杀他们的是你。
谢清霏暗暗观察，却不见连山月的踪影，心中不由更加担心。
裴松之也发现他的小动作，心中不快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继续问道：他们难道不该死吗？那也不该由你来审判，裴松之，你又不是神！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裴松之这才看向废墟的某一处，那里有紫色的裙摆一闪而过，他仍旧是没什么诚意的语气：你说话可真伤人。
作者有话说：救人途中路过的连山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你故意引导他说的吗？作为男主气我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