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赶到了。
谢清霏踉跄了一步, 身上的伤只是被匆忙包扎,一路上不少伤口再次开裂,身上已经有鲜血渗透出来。
身上血滴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在场的都是修士, 这样微小的声音没有逃过任何一个人的耳朵, 除了被裴觉控制着的傀儡侍从还在兢兢业业的干活,其他人的目光无不被谢清霏吸引, 或是好奇, 或是看好戏,但没有一个人对他抱有善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也受了伤,一滴血从他额头滑落, 路过眼角眉梢,仿佛血泪。
他扶着门框,身体的重量落在了门框上, 谢清霏直直看向那个一袭红衣的人,尽管她还盖着红盖头,一语不发,但谢清霏知道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山月……江迟透过朦胧的红纱看见他的身影摇摇欲坠,情不自禁想往前走一步,裴觉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阻止她再向前走。
你来了。
像是没有看见他身上的伤,裴觉声音温和,一副好师兄的口吻同他说话,比我预想中的快一点。
谢清霏的目光终于从江迟身上移开, 暂时看向了他。
再不相信, 事实也摆在面前了, 谢清霏哑着声音问他:师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裴觉颇有耐心地看着他,更用力地握住连山月的手,语气像是在引导他一样带着胜券在握的从容笑意:你说呢?不妨猜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谢清霏说,如果他知道,怎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沉默不语的人,那是他喜欢了很多年、找了很多年的女孩子,从来只在他梦中出现的场景变成了现实,却是站在别人身边。
裴觉往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江迟,他低声对江迟说:交给我好不好?江迟不退反进,两只手都拉着他,我们一起。
这话刺痛了还在屋外的谢清霏,山月!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你失忆了,他都是骗你的,江迟取下盖头,十分镇定地对谢清霏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连山月,我是江迟。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清艳的容貌在昏黄的灯火中让人眼前一亮。
婚礼自然是在傍晚,山中的寒夜来的更早,谢清霏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年,她就变成了别人的新娘。
谢清霏往前半步,周遭人立刻有所防备,如今的谢清霏早就不是岌岌无名之人,即便看起来身受重伤,也让人不敢小觑。
事实上他几乎是困惑着成长起来,无法联系宗门,亲人一般的同门死在他面前,一直信赖的师兄突然变成早就死去的仇敌,两情相悦的姑娘也将他当成陌生人……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在他身上,谢清霏几乎喘不过气,被打着迅速变强。
不少人都羡慕他的运气与机缘,但若真的要让谁经历和他一般的遭遇,没有几个人愿意。
不,你就是连山月!谢清霏一身狼狈,却目光灼灼,恳切地看着她,阿妙都告诉我了,是裴松之故意把剑骨放进你的体内,是他胁迫你的对不对,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的!阿妙从不会说谎,要她对别人说谎,那会比杀了她还难受,万法门的长辈都知道她的品格,没有人不相信她。
裴觉,或者说是裴松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分明上一世最后要追杀连山月的人也是阿妙,这一辈子竟然会愿意为她说谎吗?真是好笑,在伤害她的人难道不是你么?裴松之牵着江迟的手宣誓主权,这就是她想过的生活,如果不是你,我们都会平静地活着,是你杀了她的朋友,又来搅乱她的生活。
江迟一言不发,但裴松之没有放过她,小迟,不是说好了要为小寒报仇吗?现在他就在你面前,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取杀了他吧。
谢清霏怒道:你怎么敢!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许牵扯山月!说着就要上前来,被裴松之甩甩袖子打到一边。
看他愤怒的样子,裴松之总算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他不忘刺激谢清霏:六年多了,我们的女儿今年也有六岁了……谢清霏咬着牙,眼睛都红了。
中灵山下是魔界大兵和蓬莱、瀛洲、九华山的人,他们不知何时竟然都沦为裴松之的走狗,和他一样杀上中灵山的人又都陷入了各种不可思议的陷阱,目前走到这里的,只有他一个。
身上的聚灵阵在不断起着作用,这点伤很快就能恢复,现在最重要的是打败裴松之,救回山月。
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不敢也不愿意深思,下意识回避着连山月也许不想和他走的可能。
谢公子,我敬重你是条汉子,但这是我师尊的婚礼,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听闻我师尊还曾是你的狮子哦那个,你怎么能如此蛮不讲理,做出这种事情呢?姬无月一脸惋惜,师尊,不如就让我带这位‘客人’前去休息,一会儿还有很多客人要来,恐怕招待不周。
裴松之根本没想着要守在这里,山下是万法门集结了众多门派前来讨伐,他们的人也只是过滤掉一些无能之辈,裴松之说过,那些真正有用的,他要亲自解决。
没关系,来者是客,何况这位是我的旧相识,理应好好接待。
他取出一把剑递给江迟,小迟,杀了他。
江迟却问他:你还有很多朋友要来?裴松之颔首:是有一些,一会儿我会带你认识,现在还是杀了谢清霏吧,再等一会儿他身上的聚灵阵就会让他,你就不是对手了。
江迟问:如果我不是对手,你会帮我吗?当然了。
江迟看了谢清霏一眼,伸手拿过剑,虽然练过几次,但总体来说还是很陌生,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得心应手。
关于这一点裴松之也觉得很可惜,那毕竟是他一点点教出来的。
不敢还是看戏更重要,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谢清霏会不会下死手。
如果会,那是直接让山月恢复记忆,还是让她再感受到痛苦和绝望之后再想起来呢?江迟一点点朝谢清霏走去,谢清霏原本的杀气在看见江迟之后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哀求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能有多少作用,山月,不要听他的……夜风呜咽哭号,大红灯笼被吹的七扭八歪,红色的光照在她身上,清丽无双的脸上是谢清霏看不懂的情绪,她说:我要为我的朋友报仇,杀了你,我才能拥有幸福平静的生活。
谢清霏喃喃道:那是我们未来的生活。
裴松之平静地捏碎手里的桌角,钟离英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的师尊这时候居然还笑着。
但他确实有些后悔,或许没必要一定要让江迟去杀谢清霏,不,马上就结束了,他只需要耐心的等一等。
原本大家还有些忌惮,毕竟这几年谢清霏名声鹊起,让不少人为之侧目,即便受伤也不敢小觑。
但就在刚才,裴松之点破了他身上只是聚灵阵,同时开启了中灵山的守山大阵,现在灵脉外泄,辅以阵法,除了谢清霏,没有个人都瞬间功力大增,若是只看实力,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似乎都能轻易杀了他。
但谢清霏真的会这么做吗?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上来,无异于找死。
他看起来也不是求死的样子,分明还有所期盼,并且对自己很有信心。
他身上一定还有后手。
裴松之是重活一次,也改变了很多的事情,正因为这些改变,谢清霏原本的道路也会有所变化。
就像他毁了能给谢清霏九重天阙传承的焚天珠,谢清霏又从上一辈子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得到了别的传承,简直像打不死的怪物,如此被天道钟爱。
这里的人会杀了他,他也不会对这里任何一个人留情,除了连山月。
这是裴松之让连山月出手的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蓬莱岛的妫岛主似乎有点看不下去了,她调笑的话语似机锋:你怎么这样,有危险还让自己的妻子先上,亏你还是剑圣。
江迟顿住,裴松之不疾不徐,一点没有被她的话影响,笑着说:我的剑骨给了我的妻子,我们血肉交融,她就是我。
钟离英也帮腔道:难道岛主是在嫉妒?嗯?最后一个字说的婉转缠绵,带着无限的暗示意味,妫岛主也拉住了他的手,哪里的话。
守山大阵和灵脉的加持下,对谢清霏没有那么忌惮,这些人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可是剑圣,面对打上山的男人,若是他的妻子对其手下留情,传出去可是笑掉大牙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杀了谢清霏,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她和谢清霏一定有过什么。
妫岛主看着这场好戏的同时,也看了一圈周围的看客,这些人也是这场戏的一部分,他们知不知道,不管什么结果,姓裴的最后都会把他们也一起解决了呢?他的两个徒弟应该知道,不够这些人就悬了,但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你真的要杀我?谢清霏看着走过来的人,不,你是被骗了的……话未说完,连山月拿剑指着他问:小寒是你杀的吗?是我,但是……没有但是。
连山月不怎么讲武德,声音和剑招一起过来,谢清霏节节败退,并不愿意真的和她打,连山月手上的剑招却毫不留情,他只能狼狈躲闪。
开始的时候周围人还在看戏,慢慢地心思却跑到了别的事情上。
来这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修士,怎么会看不出来连山月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但她自出剑之后就没有一招是虚的,别说在场剑修,就是非剑修也能从她的招式中领悟一二,毕竟有些东西是共通的。
这样的实力不是她这个年纪就能做到的,再有天赋的人也做不到这种地步,她的招式甚至隐隐有突破极限的样子。
没有天赋的人可以通过剑打破普通人和修士的极限,但这只是一个理论,古往今来并没有谁真正成功过,也没有那个剑修门派是不看天赋收徒的。
剑圣本人的天赋更是决定,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在剑术上竟然能到达如此地步,仅仅是他的剑骨,就让毫无修行天赋的妻子突破极限。
若是他的剑骨让自己得到,那岂不是……有人看得目不转睛,有人捏着胡子的手停了下来,裴松之仿若未觉,任然注视着难舍难分的两人,看着被打坏的婚礼装饰,心中没有多少高兴。
决斗都是在生死一瞬,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连山月的剑却越发占据上风,谢清霏流出的血让他的一副上没有多少青色,和一袭红衣的连山月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对新人。
裴松之不知道他的耐心竟然变得就剩这么点。
够了,我来杀了他。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是一瞬站在了连山月背后,要拿走她手里的剑。
连山月回头想也没想左手一柄短剑插进了他的心脏,第三根肋骨的位置是空的,是他取下的剑骨,变成了他的弱点。
于此同时妫岛主和姬无月同时出手,一个立刻拈诀,一个逆转守山大阵。
钟离英惊讶地对姬无月训斥:师弟,你在做什么?难道你要背叛师尊吗?裴松之没有管别人,低头看着插进心口的剑,竟然笑了一下,原来你还是想杀了我啊。
连山月没有说话,倒是妫岛主吐槽了一句:怎么这么突然,明明不是约好的时间。
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引东海之水,填满中灵山,山下的修士不明所以,四千米的水下瞬间有了压力,而且都察觉到,在这水里,他们的灵力竟然在流失。
比起争斗,更多人选择了先求生,也有杀红眼的,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和对手厮杀就先被这奇怪的水卸去力量。
目前也只有在海边湖边的门派和御兽宗里驭海物的抢先上岸,他们也没有等别的同盟,默契的朝中灵山顶冲过去。
不愧是和玄武印一样厉害的妫岛主,东海水瞬间便蔓延到了山顶。
谢清霏拖着伤体,第一件事就是拉过连山月,但海水来势太猛,夹杂着山间木石一下子将他推远,一棵粗壮的树打在了他身上,伸出去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抓住连山月,就被打昏,慢慢沉入山底。
妫岛主本来也想做同样的事情,没想到也被暂时隔开,但她并不担心连山月,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能活下来。
连山月其实不是被海水隔开,而是被裴松之带走。
对方的心口插着一把短剑,也是裴松之送她的礼物,这把短剑造成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伤口还流着血,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把连山月带的远离漩涡中心。
明明身受重伤,裴松之的表情却像是解脱了一般,带着释然的微笑,对着他的新娘吻了下去,同一时间,连山月正在给他补刀。
心口的短剑狠狠地往下划了一下,即便是裴松之也疼得颤抖了一下,暂时离开了她的唇。
连山月反应过来,对方是想给她避水珠,只是用了这样的方式。
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只是单纯觉得吐着泡泡的你很可爱,想亲一下,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亲一下也可以吧。
连山月终于开口和他说话:这样总会死了吧,你不是说能杀死你的只有你自己吗?所以才会用持有他剑骨的自己,还有他送的短剑,在他的阵法里面,达成了所有条件。
妫岛主带来的海水会困住他,守山大阵为了配合已经完全不可更改,他的徒弟亲手改的阵法,吸走他的灵力。
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他的徒弟。
好狠的心啊。
裴松之和平时一样的语气埋怨,是无月把记忆放在礼物里面还给你的吧,我这辈子都容易栽在名字带‘月’的人手里,居然还和蓬莱合作,真是背着我做了不少的事情。
那天姬无月给她的礼物只是表面,实际上是想给她从前的记忆。
你都知道?连山月有些惊讶,但无所谓了,尘埃已定,怎么样都行。
裴松之的生命正在肉眼可见的流失,居然还有闲心和她聊天,是呀,无月把阿妙送到蓬莱的时候态度就不一样,再后来问你要护身符——他笑了出来,我不会让你带着别的男人的护身符那个是阿妙给你的,他也想要。
连山月嘲笑他:破绽那么多,你怎么还是被骗过去了。
裴松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连山月问:是准备也杀了我吗?我身上是你的剑骨,还没有完全融合,你随时可以杀了我,但你是铁定活不了的。
我没有想过杀你。
裴松之说。
连山月明显不信,嗤笑一声别过脸,想了一想还是转了过来,看在我们好歹假扮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杀我的时候痛快一点。
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那天晚上,在月亮下面我吻你的时候你回忆起来了吗?连山月看他一眼,还是实话实说:没有,刚刚才想起来,姬无月不是还在帮我拖时间嘛。
那就好。
裴松之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至少吻我的时候是爱我的。
连山月冷冷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松之道:你的话总不能只看字面意思。
爹爹,娘亲!连山月听到声音立刻回头,是阿连在喊他们,求死的意志瞬间消散,她着急的想要推开裴松之,但对方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把他抱得更紧,同时像阿连那边游过去。
江连是天生仙体,不知为何也没有害怕水,和他们一样可以在水里说话和呼吸。
她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母,爹爹,你,你受伤了?这是怎么了?无论裴松之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阿连面前一直都是一个好父亲,哪怕在阿连心中不如连山月,那也是第二亲近的人。
爹爹没事。
他在阿连额间点了一下,在连山月如临大敌的神情中把江连还给她。
让孩子看到自己父亲死去的样子,以后会做噩梦的。
连山月紧紧抱着孩子,担心他会做什么。
裴松之不想让她走,但也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情,体内的血液在流失,短剑本来还能挡住一些,他抱住阿连之后就没有什么用了,只能长话短说。
阿妙意见帮你脱罪了,谢清霏绝对不会为难你。
裴松之的脸色看起来已经不怎么样,整个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你杀过的凡人,他们的家族我已经都杀死了,和你有仇的小宗门也不会存在,万法门那些和你有过节、可能会因为我憎恨你的人我也解决了,剩下的都会怜惜你被我控制……他说着像是没有力气了,但还是挣扎着要把话说完:你别怕,我马上死了,在没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无月……提起徒弟,他又笑了一下,虽然这么开受山大阵确实会反向吸走我身上的灵力,但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这里所有人都会和我一样。
妫岛主我认识了很多年了,和她合作的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我也替你杀了她……连山月脸上罕见的出现里些许慌乱,裴松之!她没有后悔策划这一场谋杀,但她觉得,有一些谜底,也许她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裴松之意识模糊,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是自说自话。
我留给你了很多东西,我不是好人,但那些死物总没有善良邪恶之分,只是希望你能好过一些,不要委屈自己。
你一定能找到很好的人共渡余生,只要不是谢清霏就好……算了,谢清霏就谢清霏吧,至少他对你一万个真心。
裴松之面闭上了眼睛,身体已经没有温度,声音也只有把耳朵凑过去的时候才能听到,连山月终于不再克制,她想笑,眼泪却流了出来,所幸在水里,不会有人发现。
在我死之前是不能离开水里,但是对你没有限制,你快上岸吧……他还在说着什么,抬起手想碰碰她,却什么都碰不到。
生命的最后一刻,本应该继续厌恶谢清霏,或是想着接下来的计划,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回荡着这六年的点点滴滴,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裴松之……裴松之终于死了,死在了连山月最爱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