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9 章

2025-03-22 08:11:34

身形看起来比连山月平日见到的更加高大, 浑身湿透的他刚出了池子就在万尺寒面前消失。

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留月小筑,裴松之将身体浸入白玉雕成的浴池中。

异常的蓝色血液让他的肌肤透露出毫无生机的苍白,无论是肌肉的形状还是颜色, 无不让人想起古希腊完美又冰冷的雕塑。

热水一点点从他身躯周围流过, 裴松之自水中抬起手, 看着自己逐渐恢复常人血色的手臂,仿佛才认识自己的身体一样喃喃自语:还是人类的身体看起来更顺眼啊。

再次出现在万尺寒面前的时候, 他看起来已经和从前差不多了。

万尺寒走上前去, 关切地问:师尊,你怎么样?我没事。

裴松之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缠枝花纹,那是之前连山月教她画的, 万尺寒画有些粗糙,也少些巧思。

他点了一下万尺寒的眉间,那用来遮伤疤的画不见了, 连带着陪伴了她几百年的伤疤也不见了。

师尊?你的心志已经足够坚定,不需要这些遮掩了。

万尺寒不习惯地摸摸自己的脸,原本斜长的丑陋伤疤不见了,触手可及光滑柔嫩。

从前她夫君情人留下的伤疤,还有她自己划上去的,仿佛欠下的情债一般一笔勾销。

往事却漫上心头。

和现在看起来的忠诚不符, 万尺寒是叛离师门过一次的。

和对待师兄们随意散养的态度不同,曾经有一段时间,师尊是真心将她当作女儿对待的。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中灵山的清寂,在她二十岁的时候, 爱上了一个前来求医的男人。

为了他放弃修道, 跟随他离开中灵山。

师尊没有劝住她, 只能祝福她选择的是康庄大道, 并在她走的时候告诉她,只要是遵从内心的决定,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可以,但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万尺寒对自己的选择深信不疑,可惜的是这份信赖没有维持够十年。

她的夫君有了一个情人,那人也是修士,和她从前一样。

失去法力的万尺寒无力反抗,对方拿着刀在她脸上划了一道意味着她们家族奴隶的伤口,。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夫君,还是因为她的师尊,对方不敢真的杀了她,也不敢真的将她掳去当奴隶,只有这道无法消去的伤口,时时刻刻提醒着对她的羞辱。

她忍耐到了女儿及笄,看着她长成大人,斩断她们之间的亲缘,重新回到了中灵山。

在山下三拜九叩,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昏了过去,才隐约看见师尊撑着油纸伞到来。

怎么,难道还不舍得你的伤疤?裴松之打断她的回忆。

万尺寒回过神来,没有,不过师尊不是说我的面向是桃花煞,容易招惹烂桃花吗?裴松之淡淡道:只要你的意志足够坚定,手中剑也没有生锈,那便足以对抗命运。

他像是在说万尺寒,又像是在说自己。

只是亲手消去万尺寒脸上的画,却有些后悔。

即便那是连山月教她画的又怎么样,画并没有做错什么。

师尊,那么我们在捕风溪的布置?那是原本计划杀死谢清霏之后他们要去的地方,说好的应该是她或者大师兄或者师尊动手,不知怎么偏偏要师娘动手。

即便师娘不忍心,或者没能做到,师尊就在身边,也可以他来,不知为何师尊竟然什么都没做。

不用管了。

万尺寒完全将心里话写在脸上,裴松之温和地笑笑,愿赌服输,我本来运气不大好,输了本就是常态。

并非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他觉得这么多年情分,自己也许能赢一次。

没想到他天生运气差,竟然一次例外都没有。

这也提醒他,绝不能得意忘形,绝不能再将决定权交给别人。

他说的简单,万尺寒心中却更为担忧了。

自她重新返回师门之后,师尊就没有这么温和地对她笑过,他们之间就像横起了一道看不见的纸,除了在师娘身边以外,师尊展现出属于人类,或者说对她就像是父亲那一面了……师尊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并不在意吗?这么想着,却听到师尊同她说话。

小寒,当日谢清霏对你手下留情,你没有别的想法吗?万尺寒迟疑地问道:我该有什么想法?不,没什么。

裴松之像是随口一问,并不十分在意,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情,把她带过来了吗?万尺寒点点头:带过来了,现在就放进血池吗?不急,她未必愿意呢。

万尺寒不以为然:生死之间怎么会有人不愿意?谁会不想活命?师尊不是都说好,让她也变得和您一样吗?这个选择还是交给他们吧。

裴松之说,该让你二师兄过来了。

是。

紫薇境,天水阁。

姬无月正在翻看着她留下的东西,或是从谢清霏那里得到,或是从连山月那里得到的。

对阿妙而言,他只是萍水相逢之人,自然也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可以纪念的东西。

对故人的怀念化作无边的愤怒,他折磨着杀死阿妙的妫夜雪,内心深处也在问自己,是不是当初早一点去找她,就不是这个结局了?明明最开始只是想打败师尊,在他面前证明自己不必大师兄或者小师妹差,却错过了更重要的东西,到头来打败师兄也没有做到。

或许他真的不如人。

师兄,师兄!姬无月一瞬间紧绷,抬头看向熟悉的声音,见到万尺寒的一瞬间震惊的同时心中却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还活着?嗯。

万尺寒答应一声,对这个问题不太上心,跟我走,师尊要见你。

姬无月瞬间站起来,椅子以奇怪的角度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师尊竟然也活着?万尺寒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解看着他:你在惊讶什么,师尊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他活着要比我活着更加正常吧,我活着你都没那么惊讶,怎么师尊活着你这么奇怪?姬无月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想笑,但并没有笑出来,不,没什么,师尊怎么会找我?只找我吗?找大师兄了吗?没有,只叫你,你这么啰嗦做什么啊,快跟我走。

一次没有杀死师尊,姬无月心中的恐惧扩大,好不容易因为阿妙的死亡鼓起的勇气慢慢消退,师尊给他的心理阴影再次浮上心头。

早就说没有准备好,为什么这些人这么着急?他麻木地跟着万尺寒走,看到师尊的时候,心中扭曲的感情却又变成了另一种想法:为什么是阿妙,不是眼前着两人?都是被杀死的,凭什么万尺寒和裴觉能活着,阿妙却真的死去了呢?地下那么又黑又冷,不知道她害怕不害怕。

无月来了,坐下吧。

师尊还是老样子,真奇怪,从他拜师开始,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姬无月心中的恐惧因为他的态度消退了一些,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会因此感到喜悦,他立刻在心中唾骂自己,师尊也是间接害死阿妙的人,为什么自己要对他如此恭敬!他没有动,扭头看向外边,却瞥见了一缕生魂,是阿妙!姬无月激动地想要过去,被裴松之叫住:她魂魄不稳,你要是过去,说不定会吓得她魂飞魄散。

迈出去的脚步硬生生拉回来,姬无月看向昔日师尊:你要做什么?裴松之像是并没有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语气平常地再次重申了一遍他的要求:坐。

姬无月权衡片刻,按捺住心中的疑惑,还有对阿妙魂魄尚存的喜悦,乖巧地坐了下来。

师尊,您召来阿妙的魂魄是要做什么呢?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已经发现阿妙魂魄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改造后的聚灵阵,师尊在温养着阿妙的魂魄,这就说明他一定也不想阿妙有事。

但姬无月说完却看见师尊的神色忽然冷淡许多,难道他方才有哪里做错了吗?不,师尊没有这么小气,他的目的是让徒弟乖乖听话,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态度,所有是他说话的内容本身不对吗?钓鱼。

裴松之说,钓谢清霏那条鱼,原本是给连山月的礼物,解忧的作用到十六年后她吃下药的时候就能解开,届时只要他为阿妙重塑身体,那……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阿妙的死活都没关系,只要鱼相信她能活过来就行。

裴松之看着面前这条小鱼,集齐四方天印便可以倒转因果,相信谢清霏一定很愿意为了救阿妙而带来。

对于姬无月也是一样,他也会为了阿妙努力做到。

您要做什么呢?裴松之笑意不达眼底,现在连氏皇族只剩下连山月一个了,要想取得白虎印就要用连山月的命,我只是有些好奇,对谢清霏来说,谁会更重要一些呢?师尊……姬无月一阵心冷,师尊果然本性难移,本以为能让他成亲的女人,在他心中怎么也有一席之地,却原来根本不在乎吗?无月,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姬无月勉强道:我知道了。

他起身要走,快到拐角稍一回头看见裴松之还在那里,自顾自的沏茶。

师尊是个并不在意他们这些徒弟死活的师尊,甚至没有给他也倒一杯茶,现在他走了,却看见他又倒了一杯茶,放在了空无一人的对面。

从留月小筑延申出来的海棠花延申到了血池这个冷冰冰的地方,月光照在海棠枝条上,裴觉看到了自己面前足以覆盖住他的海棠花影子。

他分毫未动,背后的花枝却被黑色的无名之火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