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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动摇

2025-03-22 08:11:42

陆娘子, 您又来了?琴行的掌柜领着她进去,您来的不巧, 这王景出去一趟后, 回来后不知怎的突然烧了起来,成日成夜的说胡话,这回恐怕是不能出来招待您了。

怎会烧起来?雪衣没料到。

但一细想也不意外, 溪涧的水那般冷, 他身子骨似乎并不太好。

我去看看。

她提着裙摆上楼。

毕竟只是铺子里的伙计,王景的住处颇为简陋,只是阁楼上的一间极窄的杂物间, 遍地的木料里塞了一张床, 勉强够一人躺下。

其余的,连落脚之地都难找。

不过他似乎是个爱斯文的,这屋子不大,东西虽多,但收拾的颇有条理,里面的味道并不难闻。

雪衣注意到, 他甚至在床边放了一块擦琴弦用的香料,用淡淡的木质清香掩盖住了药味。

这王景, 从前的家世恐怕比他说的还要不凡。

雪衣走近的时候, 他仍在昏睡, 额上冷汗直冒,口中还不停地呓语着什么。

雪衣侧了耳想听,却听不清。

还是掌柜的告诉她:这王景也是够怪的,先前一直在喊着‘别走’, 后来一直又赶着人‘走开’, 真不知他是梦见什么人了, 才这般胡言乱语。

雪衣由这句却忽然想到了郑琇莹。

王景从前大概是认识郑琇莹的,所以才去见她,没想到反被污蔑,险些丧了命。

这话恐怕大概是对郑琇莹说的。

越来越让人奇怪了。

他还说了什么吗?雪衣又问。

掌柜的摸摸脑袋:仿佛还喊过阿娘,他好像还有一个弟弟,只是不知在不在了。

他还有弟弟?雪衣正纳闷,烧退了的崔璟忽然睁开了眼,猛然坐了起来。

他双目圆睁,虚汗直流,大口地喘着气,似乎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

你又做噩梦了?雪衣凑过去。

崔璟僵硬的眼皮动了动,缓缓转向身边的人:陆娘子,你没事吧?我没事,我被一棵树拦腰挂住了,倒是你,为了救我摔了下去,才叫我于心难安。

雪衣递了张帕子过去,示意他擦擦汗。

崔珩却没接,只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我是个粗人,用不着帕子。

娘子也是为了救我才跌下去的,我自然要救。

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你救我却是舍命相护,算起来,你救我的恩情还要更大些。

雪衣推拒道。

娘子早些把我从胡商手中买来,何尝又不是救命之恩?崔璟亦是格外客气。

两个人不停地说着救字,帕子推来推去,最后手一滑掉在了地上。

两人皆笑了。

经历过一次生死之后,那些虚礼也不必太讲究了。

你就拿着吧。

雪衣重新递了块干净的,捡了个木凳坐下。

好。

崔璟也不再推辞,拿了帕子擦着额上的汗。

他觉得这位小娘子似乎同他从前所见的那些贵女皆不同,比如郑琇莹,她是绝不会踏足这样的屋子的,更不会将帕子交于一个粗人擦汗。

莹娘,一想起她,崔璟心口又像是被狠狠扎了一箭。

话说回来,你那日为何突然去了骊山,你和郑娘子是否认识?雪衣问道。

我与她,曾是旧识。

崔璟知道瞒不过她。

既是旧识,她见了你应当欢喜,何故要这般对你?我……崔璟顿了顿,这正是他这两日梦魇的缘由。

莹娘何故要杀他?想来大约是恨他无用,根本不愿让他回去吧。

他未过门妻子尚且如此,焉知他母亲与二弟不是这样想的?是我犯了大错。

一口腥气涌上来,崔璟猛咳了几声,一手紧抓床沿,眼中泛着红,我早该死了。

你慢些。

他这副样子似乎极为痛苦,雪衣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犯的是何错。

你错了自有国法处置,国法不管,还有家规,再怎么样,也不该动用私刑。

雪衣劝道。

她最恨这样仗着世家权力藐视国法的行径。

她的母亲便是这般被生生贬成平妻的,她曾想让母亲写状纸去上诉,但状纸根本递不出江左。

崔璟不语,只是双目仍是赤红。

你不是梦中喊过母亲和弟弟,你这样自暴自弃,若是教你亲人知晓了,定然十分伤心。

雪衣接着道,有什么心结不妨回去之后坦白,便是再严重的,打一顿,骂一顿也就过了,亲人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我母亲……崔璟双眼闭了闭,她是个极好的人,我不愿再叫她操劳。

从前父亲看重二弟,母亲便对他偏爱些,勉强维持平静。

那你弟弟呢,长兄如父,他待你定然十分敬重。

雪衣又道,其实有些迟疑,毕竟大家族里兄弟阋墙的事情并不少见。

崔璟也沉默。

从前他们兄弟的确是极好的,但人都是会变的,亲眼近距离目睹了弟弟两次之后,他发觉这个弟弟成长的太快,已经让他远远赶不上,也看不破了。

三年不见,他怎知,行简不会如郑琇莹一般对他?若是回去之后闹出兄弟阋墙的惨剧,最后伤痛的还是他母亲。

但……行简当真会像郑琇莹一样吗?崔璟又犹豫不决。

脑子里打成了一团,他手心抓紧,哑声问:亲人之间,当真不会反目吗?雪衣见他动摇,当然想说是,但话到嘴边,她想起了自己那个冷酷无情,只贪图荣华的父亲,迟疑了片刻:应当……是吧。

看吧,连你也拿不准。

崔璟嗤笑,眼里满是对自己的嘲讽。

雪衣慢慢垂下了头,也是,她有何立场去劝他呢?她自己的家亦是乱七八糟,否则也不会被骗来长安,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不得不求助崔珩。

崔璟余光里瞥见她垂着头,手心捏紧,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解释起来:陆娘子,我并不是说你。

我知道。

雪衣抬头,仍是温温柔柔地笑着,我只是想起了自己,我母亲所嫁非人,郁郁而终,一时有些感慨。

崔璟侧目,倒是没想到这样美貌的小娘子从前还有这样惨的身世。

他忽又记起她说过已经许给三郎的事,顿时直起了身:陆娘子,我听闻这崔家三郎天生有疾,你怎会……怎会许给他?二夫人是我姑母,亲上加亲罢了。

雪衣简短地答道。

她现在正预备解除婚事,绝不能露出一丝不满,让姑母知晓。

那你可愿意这桩婚事?可需帮忙?崔璟委婉地问,毕竟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座婚,若是三郎病情好转,若是他们本就心生爱慕,他也不好多加干涉。

雪衣抬头看向他:你与崔家认识?有些旧谊罢了。

崔璟答道,娘子若是不想嫁,我便舍出去替你想想办法。

他若是早些说这话便好了。

但如今她已经求了二表哥,大夫到了,户籍也已经投进去那么多了,事情眼看便要成了,实在不需把另一个人搅进来了。

我心甘情愿。

雪衣摇头,而且,三表哥的病请了一位名医来,已经见好了。

原来是这样,若是如此这桩婚事对她来说也并不算差。

崔璟又敛了心思。

你为我一个外人都能考虑这么多,可见心肠是软的,既如此,为何偏不回去呢?雪衣仍是劝,纵是你那个弟弟不想认你,但你母亲却未必。

这话的确触动了崔璟,他指尖微微蜷着。

何况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当真忍心让你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雪衣又劝,我当初便是差了一步没救回母亲,此事抱憾终身,不想你也遗憾至此。

崔璟双手抓着膝,动了动干裂的唇,眉眼间满是挣扎。

听你口音也是长安官话,你的家应当并不远吧?的确是不远,不过半个时辰的马车。

从前的事情一遍遍浮现,还有那日郑琇莹突然变卦的脸,让他格外不解,莹娘何故恨他至此?他至少要问个清楚。

崔璟最终还是点了头:我想想。

雪衣见状,微微松了口气,他肯开口已是有转机了:那我先回去了。

先等等。

崔璟吃力地起身,从摆满木料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把包好的琴递给她,小娘子大恩,我别无可送,只有这斫琴的功夫,望你莫要嫌弃。

雪衣虽猜到他斫琴的手艺十分厉害,却也没想到如此上品。

这样贵重的琴,比之雷氏琴还要更胜一筹。

奇怪的是,她还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这琴太过贵重了,我在府里用不上。

雪衣推脱道。

都是些普通材料罢了,你仔细看看。

崔璟提醒道。

雪衣低头细细看去,发觉这琴身的木材只是普通的桐木,只是他手法打磨的太好,看起来十分贵重罢了,这才收下。

你既会斫琴,那懂琴谱吗?雪衣看向她,我这里有份孤本,近来授课不甚明白。

我且看看。

崔璟接过,一翻便知道了,这是李臣年的?你怎知?雪衣惊讶。

我与他曾是旧友。

崔璟也不瞒她。

王景果然是懂得,讲的比之崔珩亦是不差。

更难得的是,崔珩的脾气是能少说一个字便绝不多说,简略到有时雪衣要反反复复琢磨许久才能明白。

但王景却不厌其烦,旁征博引,其知识之渊博,令她叹为观止。

你从前该不会是进士出身吧?雪衣问道。

只是略读了些书。

崔璟谦虚地回答。

虽说世家子弟大多不靠科举,但他不同,他曾经实打实的得过一甲的榜眼。

雪衣狐疑地收回了眼神,心里却越来越奇怪,她究竟救了个什么样的人啊……不过他讲的确实是好,雪衣粗浅地觉着他便是进宫做圣人的日讲都是使得的。

这一沉迷便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直到余晖照进来,她才发觉暮色已至了,起身要走。

我该走了。

崔璟见她要走,忽地也站了起来:天色晚了,我送你一程吧。

你这样能行吗?雪衣站住。

已经无大碍了,正好散散心。

崔璟答道。

雪衣见他已经站起,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应了声:那你同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