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是武官出身, 因此许家尚武,年纪还小的许春武也是如此。
许家早早便为许春武安排好了名师,但在她七岁那年, 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剑首燕流晃荡到了京城朝歌。
机缘巧合之下,许春武得以拜燕流为师。
许春武在燕流身边待了七年, 十五岁后便去了关外, 那以后她便是靠书信与师尊联系。
奈何燕流喜欢到处跑,还不喜欢写信,这么多年来, 两人不仅见面的次数少,连写信交流感情的次数也少。
即使能写信交流感情, 也通常是许春武一人在写信, 燕流很少会回信, 除非没钱了。
一旦没钱,燕流便会让另一个在身边伺候的徒弟写信, 一开始还会先铺垫旧日感情, 后来则简短到只有一句话:阿武, 为师最近颇为世俗头疼。
这次两人在长安城能遇见是碰巧。
许春武回朝歌路过长安, 燕流则带着徒弟去看雪, 也要路过长安。
许春武许久没见师尊,自然十分挂念师尊的身体健康。
原因无它,主要是燕流今年已经一百多岁了。
即使是天下无敌的剑首,也无法逃脱生老病死。
许春武已经习惯了师尊的任性, 不打算阻拦师尊东跑西跑。
眼看师尊就要继续启程,师兄却暗示她极力劝阻师尊留下。
师尊最近变了。
燕流外表如常, 能吃能睡能骂人, 但许春武和师兄还是察觉到一丝怪异。
燕流开始自言自语。
不管是有人的时候, 还是没人的时候,燕流会突然说话。
昨晚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
燕流一向提倡食不言寝不语,可就在大家安静吃饭时,燕流突然道:你想吃哪道菜?我帮你夹。
离燕流最近的是许春武,她一愣,以为师尊太久没见她,突然想起师徒之情,也因此没看到师兄拼命递过来的眼色。
许春武老实道:多谢师尊,不过我能够到,不用劳烦师尊。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许春武疑惑地看向燕流。
师尊?燕流翻了个白眼:没问你。
许春武十分尴尬。
许春武想了想,道:从前师尊不这样,但这段时间,行为怪异,总是四处无人时说话,我想起桃姑娘来看看。
苏辞道:殿下怀疑是有非人?许春武道:是,其实我先请了大夫来看,不过大夫被师尊臭骂了一顿,跑了。
苏辞道:听起来,剑首脾气不怎么小。
许春武苦笑道:说实话,我都怀疑师尊能成为剑首,有一半的原因是脾气不好,若不是厉害,谁能忍得了?苏辞道:高人,都是有脾气的。
许春武轻咳一声,道:等见了面,你们就知道了。
————燕流带着徒弟住在东市附近的永宁坊。
无悲刚建立的时候,很流行这种坊。
每座坊都像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在外边修建一层黄泥土墙,凡是坊的地方,不能做买卖。
后来人口增加,经济繁荣,许多城池还保留着坊,但坊墙被推倒,住坊不能经商的规定也被取消。
三人走到永宁坊,面前是一排年代久远的房子,苏辞和桃楚不用问路,便知道燕流住在哪里。
三人脚下的街道顺着河流直走,河边有一排槐树,唯独在一扇已经脱漆的门前停了下来。
那门前有个人拼命地招手,看模样,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走近了,才发现男人皮肤偏深,五官俊美。
许春武道:这位就是我的师兄,无名。
师兄,这两位是我提起过的苏辞和桃楚。
几人寒暄过后,许春武奇道:师兄,你不在里面陪着师尊,出来做什么?无名谨慎地看一眼身后的屋子,可怜兮兮地道:我怕鬼。
许春武好气又好笑,道:子怡和盘牙都在里面,你有什么好怕的?无名严肃地道:只有待在太阳底下,我才能安心。
许春武:……桃楚道:其实,许多非人更喜欢太阳。
无名一惊:……真的?桃楚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无名道:大师,你身上有没有符咒?我带着防身。
许春武面色复杂,十分不想承认这就是她的师兄。
三人一进门,便看到盘牙和陆子怡在院中练武。
盘牙和陆子怡早就知道许春武的师尊是天下剑首,因为一直仰慕剑首威名,央求许春武带她们一起来拜见。
此时像是打了鸡血,一招一式都特别有劲。
殿下,燕老正在指导我们的武艺。
一看到来人,陆子怡兴高采烈地道。
专心练!有一头发全白的老人坐在葡萄架下,她一边摇椅,一边喝茶。
她看一眼进来的人,没有说话了。
师尊,这两位是春武的朋友,苏辞和桃楚。
苏辞见过燕老。
其实不需要介绍,苏辞便知道她就是剑首燕流。
虽是百岁之人,但燕流精神矍铄,身姿如松,完全看不出一丝疲惫和老态。
阿武跟我说过你们两位,请坐。
无名,把我放在柜子里的金银花拿出来,给两位客人沏茶。
无名道:师尊,最后一包金银花昨晚已经喝完了。
燕流道:笨蛋,没了你不会去买吗?无名:……无名对此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一点也没有为自己解释的打算,他认命地使出江湖人士一看就会惊讶的轻功跑出了院子,尽管这是为了买一包金银花。
燕流则更不放在心上。
桃楚姑娘是来捉妖的吧?除了燕流和桃楚,其他人没想到剑首会开门见山,任何铺垫都没有。
许春武忙叫道:师尊,这两位是春武的朋友。
言下之意是希望燕流能稍微客气一点。
燕流根本不理会许春武的暗示:听阿武说,桃楚姑娘懂阴阳术,那桃楚姑娘,能看出这院子有妖怪吗?桃楚微微一笑:现在这里没有妖怪。
现在没有?燕流重复了一遍,也笑了起来,桃楚姑娘年轻,说话却像很多冒充大师的人那样,让人难以理解。
桃楚道: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不难理解。
燕流眼中一冷,道:听说桃楚姑娘无门无派,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阴阳之术?许春武道:桃姑娘天生就懂阴阳。
燕流不高兴地道:难道不是你请人来我这里除妖么?我想了解这位大师了解得更详细一点,知道我这里有什么妖怪,到底会对我有什么坏处,有什么不对吗?许春武道:师尊,你这不是了解情况,而是在故意为难人。
燕流道:怎么,你把我当成你的部下,已经开始命令我了吗?说到这里,苏辞已经隐隐约约明白,剑首燕流看不惯的不是桃楚,似乎是她的徒女许春武。
许春武道:我这是为你好。
燕流道:为我好?为我好就是不顾我的意愿,插手我的事吗?许春武道:师尊!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被妖怪迷惑吗?这两天,你总是对着空气说话,难不成是痴呆了?燕流道:对,我就是痴呆了,如何?面对燕流像小孩子般的脾气,许春武哭笑不得地道:师尊,别说笑了,还是请桃姑娘来看看,万一那妖怪想伤害你,该怎么办?燕流冷淡地道:一个两个,都那么自以为是,你们的年纪加起来,也还没有我的一半,怎么敢对我指手画脚。
庭院中的气氛一时之间僵持起来,面对咄咄逼人的询问,许春武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教训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被师尊曲解,她早就明白,师尊相当任性,可受到冷嘲热讽的时候,还是很不高兴。
眼看两人之间即将爆发一场大战,许春武忽然站起来:我去沏茶。
盘牙和陆子怡见事不对,早就停下练武,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去劝谁,一边是定北王,她们的将军,一边是她们打心眼里尊敬的剑首。
苏辞迟疑片刻,先追上了许春武。
许春武待在厨房里愤愤不平,她一手从柜子里掏出仅剩的茶包,把柜门砸得咣咣响,接着烧水,用火钳不停地捅火炉,就像是对待敌人那样对待可怜的火炉。
好不容易白烟从火炉中升起,许春武还是余怒未消,一屁股坐在矮凳上。
苏辞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她没有立即开口劝解,反而对许春武生火的操作如此熟练操作感到新奇,这样看来,她一点也不像一位王爵。
师尊就是这么任性妄为,又总是误解别人的好意,不管做得再好,做得再周到,师尊也总是不屑一顾,说实话,已经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老是喜欢到处跑,谁家老人像她那样?为什么不能稍微安定一点,偶尔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我们也不想一直提心吊胆!大家都认为年轻的燕流任性又嚣张,事实是,即使老了,燕流不仅没有改正,反而越发任性妄为。
任性的人不会因为年龄增长而在性格方面有所收敛,反而会更加放纵自我,无论谁的话也不听。
毕竟,即使是任性,他们也活了那么久,且别人毫无办法。
许春武表达着对师尊的不满,明明她是在关心,师尊却难以理解,认为她是在指手画脚,可她又不能对师尊置之不理。
苏辞含糊地应和着,即使要她跟许春武共同吐槽燕流,她实在办不到,毕竟她们见面不过半刻钟,只是没想到天下剑首燕流的真正形象是这样,这倒令人微微吃惊。
……不过,师尊说得其实也有道理,我一心想着为师尊好,劝说她留在长安城,或是在云阳城定居,总之,师尊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一个喜欢的地方养老,但师尊从来就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也许是我在强人所难。
抱怨了一番后,许春武长叹口气。
云阳城,是定北王的封地。
苏辞道:听殿下这么一说,燕老就像小孩子一样,和我想象中的天下剑首十分不同。
许春武目光炯炯:比小孩子要任性妄为多了,还特别有主意!有一年冬天,无名发烧烧迷糊了,师尊十分紧张,夜里无名说梦话,说想看雪,要不是我拉住她,她还真要带无名去漠北看雪,那可是三伏天!最后才好不容易找到蒲公英造雪,奇怪的是无名第二天就好多了,那之后师尊愈加肆意,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苏辞道:剑首是很有主意。
许春武道:即使是小孩,也会懂得趋利避害,可师尊从没有害怕过,她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这次,师尊想去西域看雪,可不是随便哪座雪山就能让她满意,她要去最高的山,去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感受死亡带来的快乐。
说实话,我不能理解,比起去看雪,我更希望师尊能待在我能照看到的地方,健健康康地生活。
许春武一回想起师尊的壮志豪言,便忍不住叹气。
————庭院里只剩下燕流和桃楚。
两人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桃楚打破了沉默,她若有所思道:你怕我除妖?燕流的目光闪了闪,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是震惊还是害怕,也许只是惊讶而已。
相对于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她活的时间太长,能毫不费力地掩饰好情绪。
桃楚道:既然本人不想除妖,那我就无事可做了。
燕流一怔,似是没想到桃楚竟然这么随意,她满腹狐疑,道:你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桃楚道:若你愿意说,我自然会听。
不过我想,我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
燕流微微蹙起眉头,道:阿武那孩子太操心了,我是她师尊,现在看来,好像她成了我娘,事事都要管。
桃楚点了点头,赞同地道:我也不喜欢被人管。
燕流轻哼道:等你老了,不喜欢也会有一大堆人上赶着烦你。
桃楚笑道:没有人敢管我。
燕流道:话虽如此,等你结婚生子以后……桃楚打断她,道:我不会结婚。
燕流双眉微挑,道:这世上,不结婚的女人很少。
桃楚道:你结婚了吗?燕流看向桃楚,对方正直视着她,目光中没有波澜,不像其他人那样,一看到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年纪、身份。
燕流道:当然。
不过没过一年,他就死了。
桃楚道:那真是遗憾。
燕流突然饶有兴趣,像是故意要给人难堪一般,问道:你明明不这么想,为什么要这么说?桃楚道:比起说恭喜,我想也许你会更能接受我说遗憾。
燕流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太有意思了,阿武是怎么认识你的?桃楚含笑道:许春武和无名都不希望你做的事,是什么呢?燕流撇撇嘴,不过对于桃楚的问题,没有表露出不高兴,道:我不过是想去看雪,阿武就担心这担心那,无名也是,整天黏在我身边,难道他就没有自己的事吗?一个两个真是烦人。
桃楚道:你要去哪里看雪?燕流一听,来了兴致,道:我要去神女峰!桃楚道:神女峰?燕流道:听说神女峰是世上最高的山,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天空。
很久以前我就想去那里看看了,其实我年轻时去过一次,后来因各种各样的事耽搁,一直没有去成。
如果仅仅是想的话,也许再也不会看到神女峰的雪了,所以我要趁还活着的时候去一趟。
阿武说得其实没错,我活了那么久,还真有可能在某天夜里会死掉,我觉得我不如在雪山上死掉比较好。
桃楚道:能做想做的事,的确更让人开心。
燕流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倒是看得开。
桃楚道:我去过西域的神女峰,有一点你弄错了。
燕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兴趣:哦?你也去过?桃楚道:距离天空最近的山不是神女峰,而是昆仑山,可惜你无法到达那里。
燕流奇道:昆仑山?这是为什么?桃楚道:昆仑山不欢迎凡人。
燕流大笑起来,道:无所谓,现在不是去哪里的问题,而是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问题。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问题的关键。
燕流正思考着对策,一声叫喊把她拉回神。
燕婆婆!燕婆婆!救命啊!庭院的大门被打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冲了进来,她目标明确,一边大喊,一边从葡萄架下的藤椅扒拉燕流。
女孩似乎从哪里长跑回来,累得气喘吁吁。
她急道:婆婆,那些男的又欺负人!燕流一动不动,道:我不是教了你们怎么还手吗?女孩道:他们还叫了帮手,我们打不过!燕流一听,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转眼间就飘到了门口。
女孩没有看清燕流的动作,微微吃惊,很快高兴起来,有燕婆婆在,那些坏蛋不能欺负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