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醒来的时候, 看见天微微亮,她有一瞬间的疑惑,怎么头顶上的帘帐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天空?接着, 她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兽皮毯子上。
毯子上除了她,还有许春武。
许春武正洗漱, 一看见她醒了, 便道:你醒了?我们快到朝歌城了,吃过早饭就走。
苏辞爬起来,往四周看了看, 除了一片密林,什么也看不到, 连一条路也没有。
朝歌?桃楚呢?许春武道:她有事走了, 留了个信, 我们起来往北走就能看到朝歌了。
苏辞道:这人真是,怎么这么着急, 也不等等我们。
苏辞爬起来, 想起昨天睡觉时被桃楚捞起来赶路, 还遇到了一群非人。
她们一起喝酒赏月, 天未亮又离开了, 仿佛是一场梦。
一路上早就习惯桃楚的存在,现在她突然消失,苏辞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抱怨了两句,苏辞也起来洗漱了。
昨夜昊留下不少东西, 足够两个人吃饱喝足。
两人收拾好了,一路北走, 等到日头逐渐上升, 两人看到了一座巍峨壮观的城池。
她们到朝歌了。
————狩猎比赛的大本营靠近皇家猎场。
苏辞和许春武到了朝歌, 没有往城中走,而是赶往皇家猎场。
按照信上写的,盘牙会带着麒麟角在猎场附近的福来客栈等她们。
仔细算起来,若是盘牙一行人顺利,应该会比她们提早一天到朝歌。
两人还没有到客栈,守在客栈门前的人已经看见了她们。
殿下!苏辞!站在客栈门前的正是陆子怡。
此时客栈没有客人,正在一旁打盹的客栈掌柜被吓了一跳。
陆子怡背着弓箭,提着行礼,她全交给了苏辞: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昨天就回到朝歌,还以为要再等几天,你们才回来。
喏,你的麒麟角和猎弓。
我打听过了,狩猎比赛快结束了,不过还没有谁比你厉害的,目前最强的也就是打到了一只老虎,还有什么鹿啊野猪啊,你一定能拿个第一名。
许春武道:若你不介意,我们也去看看情况。
苏辞高兴地道:当然不介意,走,一起去。
可三人要去狩猎场时,许春武却被人叫住了。
殿下!来人正是盘牙,她骑着一匹快马,在看见许春武后有一丝喜色,可很快被忧虑代替。
盘牙下了马,先是行礼,才道:殿下,老夫人有事交代,请殿下先回家。
说着,她在许春武身边说了什么。
许春武脸色一变,她看向苏辞,勉强笑了笑,道:我不能跟你去了,家里有事,我要去看看。
苏辞点点头:你先忙。
眼看许春武离开,苏辞向狩猎场走去,陆子怡留下来陪她。
————你说什么?凭什么不算?狩猎场分为几个地方,决定最终判决狩猎结果的人都坐在场上的北部。
判官大都是男人,还都是年纪较大的男人,仿佛年纪越大,判决的结果越可信。
选手从猎场上找到猎物后,会交到守在场上的检查员的手上,经过第一道检查。
若是连这道检查都过不去,那就意味着连排名的资格都没有。
负责检查的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男人。
他正坐在帐篷下扇风,偶尔看一眼狩猎进口的地方是否有猎人出来。
其实检查的人是两个男人,但随着比赛截止时间将近,出来的猎人渐渐少了,因此他们便商量着轮班制,今天你休一天,明天我休一天。
狩猎场也不管,工钱照给他们。
男人只觉得可惜,这狩猎赛快结束了,还能从哪里找到这么一个轻松的活?陆子怡一拍桌子,道:凭什么她不能参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麒麟角!麒麟!你别是傻的,连麒麟都不知道吧?男人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的女人,发现场上的判官都看了过来,他不由得壮起胆子,道:妹子,管你猎到什么,你这已经离开狩猎场,肯定失去了参赛资格,不然对别人多不公平。
别的猎人都是从狩猎口出来的,就你是从外面来的,任谁听了都觉得是你作弊啊。
苏辞道:都跟你说了,我不是故意跑出狩猎范围,是因为遇到了非人。
眼看一旁的陆子怡有动手的趋势,那年轻男人退了一步,谨慎地道:哎,君子动手不动口啊,你要是动手,我可喊人了。
先说好,这规矩也不是我定的,我就是执行而已。
你们还是回去吧,啊?小六,怎么回事啊,在吵什么呢?判官席上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问了一句。
小六行了个礼,道:陈老,这女的就是来闹事的。
被称作陈老的老头挥挥手,不耐烦地道:那还不快点赶走,万一有官人来查看怎么办?我是此次狩猎赛的选手苏辞,有木牌证明身份,我得到了麒麟角,还请各位裁判验明真假!苏辞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判官席的人议论纷纷。
这时,突然有人说道:你是陈小妹的女儿吧?苏辞抬头看向那人,是个健硕的妇人,她不认识,不过看起来对方好像认识她的继母,也就是陈小妹。
有人奇道:你认识她?那妇人道:不认识,不过她娘不是天天来这里找人吗,你不记得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个女的天天来找人。
其他人都想了起来,一旁有人让苏辞将猎物呈上。
有了命令,小六自然放行。
当包裹中的东西展现出来时,嗑瓜子的不嗑瓜子了,聊天的也不聊天了,判官们看一眼苏辞,盯住了麒麟角。
这、这是什么?有人发出惊叹。
苏辞道:各位判官,如你们所见,这是一对麒麟角。
木桌上,有一对状如珊瑚,却比任何珊瑚都美丽的角,在阳光的照射下,正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众人从未见过麒麟角,也没有亲眼看到传说中的麒麟,可他们都能感受到,这对角有一种平和、温暖的力量,叫人不能怀疑这就是麒麟角。
人们被这份美丽震慑住,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仿佛一开口就会惊扰这份美丽。
良久,才有人回过神来,可依然下意识反驳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人?我们都没有见过麒麟角,你说是就是?但也有稍微清醒的人道:你凭什么得到麒麟角?这绝对不可能。
这时陆陆续续有人醒了过来,道:对啊,这怎么可能?!陆子怡不高兴地道:怎么不可能?你们都瞎了啊?这不是麒麟角是什么?不是苏辞得到的,还能是你们得到的?苏辞也不高兴,道:我得到麒麟角,今年的狩猎冠军应该是我,难道还有人猎到了比麒麟角更珍贵的东西吗?有人如梦初醒,道:就算这是麒麟角,就算是你得到的,可你离开狩猎场,已经违反了规矩,你当不了第一名!对对对,再说了,你也说这是别人送给你的麒麟角,根本不能算是你自己猎到的,不行不行,这做不了数,你当不了冠军。
一想起当初自己为了能猎到传说中的奇珍异兽,不惜涉险渡过黑水河,跑进喜桃山岭,结果被眼前这些人轻飘飘反驳是朋友送的,便不能做数,苏辞就生气。
还没等她开口,陆子怡道:你要有本事,你也找个朋友送你对麒麟角啊,你当麒麟角是大白菜能随便送人?那人被呛了一句,恼怒道:反正你们就是不行!其实裁判们坚持苏辞失去比赛资格,不过是因为这狩猎场的第一名已经内定了,所以是选手们猎到的猎物再珍贵,也注定赢不了比赛。
苏辞正生气呢,听到陆子怡这么说,反而笑出了声。
正准备大吵一架的陆子怡一看她,气势立马没了,气恼道: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小六,你们在吵什么呢?一声询问让小六像是盼到了救星那样高兴,他刚要开口,可看见来人时,突然结结巴巴地道:肖衙内?小六怪异的声调转移了众人的视线。
只见肖衙内是个年纪二十的男人,他面目清俊,一身江南织造锦衣,腰挂獬豸玉佩,头戴琥珀束发冠,看起来便让人觉得他温润如玉。
可即使如此,众人也很难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位身穿紫衣的俊美男人。
紫衣男人看起来比肖衙内年长两岁,眉目如画,可脸带病容,因此美则美矣,与年轻的肖衙内相比,则缺少了些许健康和活力。
两人一走近,苏辞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像道观、寺庙里熏的草药香,也不是平常的熏香,她暗暗退了一步。
众人不认识紫衣男人,但都晓得肖衙内的名号,于是纷纷起身行礼。
这位肖衙内的父亲是掌管国主禁卫的金吾卫大将军。
无人不敬,无人不怕。
不过肖衙内肖宇梁与身为武官的父亲不同,他今年刚考中举人,家里也希望他能成为文官。
在无悲,有许多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鄙视链。
大官看不起小官,文官看不起武官,当官的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贱民,男人看不起女人。
肖宇梁被肖家赋予厚望,成为肖将军最看重的儿子。
肖将军有三个儿子,但人不可能做到完全公平,总会出现有意或无意的偏好,因三个儿子之中,肖宇梁最有出息,因此肖将军也最偏心他。
据说会来观看狩猎赛的国主没有出现,出现的是肖将军之子肖宇梁。
但狩猎场上的裁判还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肖宇梁道:听说今年狩猎赛快结束了,有猎人猎到不少好东西,我们便来瞧瞧热闹,不知今年的第一名会是谁,怎么你们这儿吵吵嚷嚷。
裁判之中,一个最老的男人巍巍颤颤的向两位贵家子弟解释。
肖宇梁和紫衣男人听完了解释,这才看向苏辞。
肖宇梁道:按照规定,姑娘离开了狩猎场,确实是失去参赛资格。
姜晴兄,你以为如何?肖宇梁的话让众人暗暗心惊。
谁不知道皇室姓姜,再看这位紫衣公子,气质不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宗室。
苏辞忙道:可我不是有意离开,就不能通融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过,姜晴笑了笑,语调一转,道,我愿出万两黄金买下这对麒麟角,姑娘是否愿意?此话一出,众人皆默。
苏辞更是惊讶,她脱口而出:您可真有钱。
姜晴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给的少了,这麒麟角价值连城,可我不能真的送一座城池给姑娘。
苏辞的心砰砰直跳,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有了这么多钱后,第一名还是倒数第一名,根本不重要了。
苏辞道:我得想想。
这下,轮到姜晴吃惊了:你不愿意?姜晴似乎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因此特别惊讶。
不仅是他,周围的人也难以理解。
肖宇梁不满地道:女人,你口气不小,你可知我们是谁?苏辞眉头一皱,她最讨厌有人压她一头,无论这人是谁。
姜晴道:若姑娘不愿就算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对价钱不满意?姑娘放心,我是真心实意要买下这对麒麟角,还请姑娘开个价。
苏辞还是摇头,只是这一次摇得颇为艰难,她道:我要考虑考虑。
肖宇梁傲慢地道:姜晴兄,这女人根本是想狮子大开口。
姜晴笑道:姑娘难道是想留下这麒麟角?麒麟世间难寻,也许那送姑娘麒麟角之人,正是麒麟。
苏辞猛然一惊:你说什么?苏辞仔细想了想,实在是很难将桃楚与麒麟联系在一起。
姜晴道:佛法有云,万法皆缘,姑娘能从喜桃取出麒麟角,说不定还能为无悲带来祥瑞。
而那陪伴姑娘的女子,是一位神仙也说不定。
……苏辞想,这人猜得还挺准。
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苏辞都是摇头。
肖宇梁十分生气,姜晴倒是温和,他笑道:若姑娘改变心意,可以去城中十里街找肖宇梁。
直到两人离开,苏辞也没有答应。
众人都奇怪,纷纷劝她。
你真是傻,你知道他身边那是谁吗?那可是金吾卫大将军的儿子肖衙内!你要是得罪了他,那可就麻烦了!对啊,虽然不知道那公子是谁,反正肯定也是士族子弟!什么士族子弟,你没听到他姓姜?我刚才可瞧见了,他伸手时,内衫是红色!红色怎么了?蠢货!只有宗室才能穿红色内衫!那是宗室子弟?可不是!姑娘,你也忒不知好歹,那么多金子不要,想上天哪?还白白得罪了人!连陆子怡也道:你怎么不卖给那冤大头?苏辞叹口气:我差点就答应了,可是……陆子怡追问道:可是什么?苏辞心里打定主意,因此不再纠结是否能赢得狩猎赛的第一名。
她拉着陆子怡,两人也不听其他人的劝,匆匆离开了狩猎场。
有时候,名声与巨额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何况苏辞本身就是个务实的人。
走到偏僻处,苏辞才如实相告:我记得许春武也想要这麒麟角,我想,反正都是卖,不如卖给她。
陆子怡想了想,道:其实殿下也许不会买你的麒麟角。
苏辞道:?陆子怡纠结了一会儿,终于道:你不知道,殿下可能没那么多钱,别看许家家大业大,其实消耗也大。
殿下每年都要花一大笔钱补贴各种花销,比如安阳城的女子学堂,还有安阳城的差使,她还会补贴我们呢,所以,殿下虽然说过要买麒麟角,但是出的价钱肯定没有刚才那个冤大头出的高。
苏辞道:她……这么穷?不知怎么,苏辞突然想起来许春武借钱给她的情景。
陆子怡挠挠头,道:我这就去告诉殿下,可是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其实我觉得也许你卖给那冤大头才好,狠狠宰一笔钱,足够你后半生无忧了。
苏辞背着麒麟角回家了,她才走没多久,突然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她之前就知道麒麟角肯定是无价之宝,但当知道麒麟角真的能值那么多钱时,她觉得她背的不是麒麟角,而是万两黄金。
背着这么多钱在身上,压力颇大。
因此冷不防被抓住手臂时,苏辞下意识就要反击,在看清是谁后,她才松了手。
小娘?苏辞的小娘,也就她亲娘死后没多久,她父亲娶进门的继室。
后来过了一年,她的弟弟出生了。
苏辞的小娘叫陈小妹。
别看叫小妹,实则身材壮硕,一点也不显小,不过这也难怪,毕竟陈小妹每日都要忙农活,挑水种菜喂猪砍柴,除了出门打猎,哪一件事都得做,若是小身材,可经不住这样的劳务。
所谓的小,更多体现在性格上。
陈小妹向来温和,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别人小。
只见陈小妹一把抓住苏辞,道:你怎么才回来?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其他猎人都回来了,就你一直没有个影子,我们还以为你丢了!苏辞从来没见过陈小妹这么凶,她一怔道:小娘,我……陈小妹打断了她的话,道:你是不是……你进山这么久,有没有碰到其他人?苏辞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茫然道:没有啊?陈小妹仔细观察苏辞的神色,似乎是判断不了她是否撒谎,因此还是紧锁眉头,道:真没事?那怎么待了这么久才出来?苏辞隐隐约约明白陈小妹想问什么了,于是道:小娘,我好着呢。
陈小妹松了口气,这时才想起苏辞进山的目的,忙道:对了,你打到什么猎物了?怎么样?你一向,比你爹厉害,应该,……陈小妹突然住了口,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她是知道苏辞一心要夺第一名的,可眼下看起来苏辞并没有夺冠的喜悦,难道是?你还小,又是女人,能进决赛就比其他人厉害了,这次失败了也无事,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你呢。
苏辞哭笑不得地听着陈小妹的安慰。
她一直不知该用怎样的感情去面对陈小妹。
陈小妹几乎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她是父亲的妻子,一直操劳家事,也从未待她不好,可苏辞就是无法对她亲近。
因为苏辞自然不可能将陈小妹真的当作亲生母亲那样看待。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