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 你这是怎么了?冯母拎着药包回来,见着儿子瘫坐在房中,一下子心疼坏了。
她将药包往桌上一堆, 快步到他跟前蹲下, 仿佛天塌了般扯着嗓子嚎道:儿啊!冯郎君终于有所反应, 皱起眉道:娘,你别叫了。
冯母哄道:不叫不叫, 你先起来, 地上凉。
冯郎君被冯母扶着起来, 到木凳子上坐下。
他整个人向下沉着,浑身重量都压在凳子上,像被什么重物压垮了似的。
儿啊, 你是怎么了?冯母说着提了提桌上的药包,我今日又去慕虎馆给你拿了些补药,晚上煎了给你喝, 喝了看书才有劲……她夜夜都要给冯郎君煎从慕虎馆中带回的补药,一副下去实在有效, 冯郎君喝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活力,有用不完的精力。
今日去的人多被诊出是什么……寒邪之症。
那位心善的鹿郎中说喝药能痊愈但家中透风日后还会发症,为了治本, 他叫人下午来给咱们西街百姓补屋子。
正巧咱们家房顶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烂了个洞, 能叫他们好好修修。
哎哟, 你说这是多心善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他开医馆可一定很有钱,能这样浪费。
冯母嘴快, 一段长长的话说完气都不带喘的, 不过我手里快没钱了, 谢荇什么时候送钱来?说到谢荇, 冯郎君本就苦大仇深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加痛苦。
他正常时也是名看上去颇儒雅俊逸的郎君,五官一拧起来便什么气质也没有了。
冯母看见他的神情不由脸色一变,追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冯郎君心中燥意陡生,口中蹦出一连串难听话,大意是责怪他娘只会聒噪,烦人得紧。
他说罢大步出了房门,到偏房中将门一甩,自个儿安静去了。
门被甩上发出巨大的砰声,震得人耳朵发麻。
冯母被他凶上一顿半晌才缓过来,忍不住嘟哝两声家乡话来缓解尴尬。
她儿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也不知鹿郎中那里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脾气变得好些。
……青幔马车上一片安静,谢荇闭着眼靠在马车车壁上,神情无比疲惫。
她甚至没有力气开口安抚周寅,只想昏昏睡去。
她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能这样大。
若冯郎君一开始便如此,她哪里会倾心于他?她不知究竟是冯郎君过去藏得太好,还是冯郎君同她在一起后变成如此模样?谢荇浑身发抖,连眼皮都在轻颤,牙根被咬得生疼。
被欺骗的愤怒有之,被玩弄的屈辱有之,但最多的还是对自己识人不清痛恨以及过去为冯郎君做了许多的耻辱。
周寅微垂着头握住她手来安慰她,长睫掩住眼底神色。
马车驶回谢府,谢荇游魂似的被周寅带回房,手脚都不知该如何使唤,麻木地跟随人动。
表姐。
一路上周寅都不曾开口打扰她,这时回了荇院终于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句。
谢荇捂眼倒在床上,钗环未卸,应道:表妹。
她依旧声音颤颤,尚未从情绪中脱身。
让你看笑话了。
终于回到让人安心的地方,她后知后觉自己不必提心吊胆,再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方才在外,由于环境恶劣她被吓得都不敢哭。
周寅在床头蹲下,勾住她垂在床外的手指,轻声道:表姐,冯郎君才是笑话。
你被他伤害,该怪的是他,不要责怪自己。
谢荇张嘴呜咽,话都说不顺畅,一味地哭。
周寅由着她哭,静静陪她。
谢荇到底年纪也不大,遭人骗了一回心中火烧般难受。
比起冯郎君她更怪自己,怪自己有眼无珠。
叫周寅一说,她心里的自责淡了些,委屈却一阵一阵上涌。
哭了一会儿谢荇喉咙发紧,便由呜咽改作无声哭泣。
周寅缓缓松开她手指,起身到外面去。
听到声音谢荇悄悄张开眼看,房中全无周寅身影。
她几乎立刻从床上坐起,整个人陷入巨大的不安中。
现在她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信赖的丫鬟向着骗她的人说话,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她都无法接受,她只有周寅了。
而周寅却不见了,她立刻患得患失起来,一时间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坐在床边惶恐地等着周寅。
她如今不敢出房门,害怕出门,抗拒出门。
不知多久,周寅推门而入,手捧银盆。
表姐,你怎么起来了?她微讶,眼中满是关切,捧着盆走快了些。
你方才去哪里了?谢荇要从床上起身,只有切实碰到她才安心。
周寅抬抬手中银盆,从善如流地将盆搁在面盆架上道:表姐哭久了眼睛会不舒服,我想用热帕子帮表姐敷一敷眼睛。
谢荇怔怔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周寅用水将帕子打湿后拧干,握着帕子到床前扶住谢荇:怎么了,表姐?她歪了歪头,天真的疑惑。
谢荇低声道:我……我还以为你走了。
怎么会?周寅像是十分震惊的样子,除非表姐让我走。
谢荇一把握住周寅手臂,入手温软:你别走。
不知为何,有周寅在她便安心。
周寅扶着谢荇坐下,乖顺地答:好。
表姐闭眼,我为你敷一敷眼睛。
谢荇任她吩咐,听从地闭上双眼,睫毛轻颤。
周寅垂眼看向她纤长的脖子,不知在想什么。
谢荇半晌没等到她的动作,要睁开眼睛,一并问道:表妹?下一刻周寅将帕子敷在谢荇眼上,柔柔笑道:刚才有些烫,这下正好。
谢荇眼上一片温热,她隐隐又有泪意,鼻子一酸,六神无主:表妹,可怎么办?她哭过以后来不及消沉,因为还有更可怕的事在后面。
她已经算是与冯郎君撕破脸,冷静下来后越想越怕。
她自然不能再与他继续相处下去,甚至到了想到他便会反射性作呕的地步。
然而他又怎会善罢甘休?而他若被逼急攀扯,她又该如何是好?过去传情的信件在如今都成了二人私下相会的证据,若是冯郎君来谢家闹……周寅手下的谢荇抖如筛糠,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她无法想象若冯郎君将事情捅破,家中知道以后她该怎么办。
周寅将手放下,无措地看向谢荇道:表姐……谢荇无助极了:若冯郎君找来,我可怎么办呀?周寅严肃地绷起脸来思索,眉头渐渐拢起,想了半晌还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她十分歉疚,很抱歉道:表姐,对不起。
谢荇本也没指望周寅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这会儿又怕她自责,还要来安慰她:没事,没事,你别自己难受。
周寅怕她为难,很懂事地安慰她:表姐,我没事。
只是说着没事,她向来将心事写在脸上,这时候满脸写着发愁。
谢荇为各种事情所累,无法面对现实,种种打击让她一时间竟然生出死志来。
若冯郎君真找了来,她就一死了之,绝不让谢家蒙羞。
她目光渐渐坚定,心中有了决断,只恨自己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周寅安慰她:表姐,你别太过担心,恶有恶报。
冯郎君这种人会遭天谴的。
她认真严肃,看样子自己已经先信了。
谢荇苦笑,心中不信,却还是顺着周寅的话道:好。
二人说着话,门又被人推开。
谢荇被吓了一跳,要往被子里躲,她现在的眼睛又红又肿,可实在见不得人。
然而看清来人以后,谢荇反倒沉默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寅瞧瞧映红,只见她面如金纸,明明是同一个人,面貌却与清晨出门时差了一大截。
映红目光飘忽,不大敢看谢荇,却还是上前道:女郎。
谢荇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偏过头去,表明态度。
映红却到她跟前行礼,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女郎要喝什么用什么?谢荇闭眼:以后你不必再伺候我。
映红慌了,急忙跪下,话中更多是不解:女郎,您该听到了,是冯郎君满口胡吣,我是冤枉的!我一心向着你……谢荇张开眼看她,想不明白:你一心向着我,为何偏要我按冯郎君所说行事?这也是谢荇最不理解的地方。
映红明明是她的丫鬟,却处处在用冯郎君的标准要求她。
她坠入爱河头脑不清醒,身旁丫鬟非但未起警醒作用反而与害她的人站在一起,叫她如何能心平气和。
看看自己消瘦的身形,谢荇只觉得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愚蠢至极。
您与冯郎君互通有无,又那样喜爱他,日后是定要嫁与他的。
便是您做的这些事情,日后还能嫁给哪个郎君?您没得选啊!出嫁从夫,女郎只有顺应冯郎君的喜好才能让冯郎君更喜欢您,您的日子才能好过,我是为了您好。
映红振振有词,让人一时间无法反驳。
谢荇被她气得浑身血液向头上涌,反问她道:你已经见到他真面目,如今依旧觉得我该嫁给他么?映红沉吟,没有立刻回答。
冯郎君实非良人,但女郎,您已经与他私定终身,不嫁给他又能如何?映红喟叹。
便是两家结亲退婚之事也屡见不鲜,私定终身为何还要非他不嫁?周寅忽然开口,一派懵懂模样,看上去真在虚心求救。
女郎已与冯郎君有所牵扯,若再与旁的男子牵扯岂不是……我不想说难听话。
映红一本正经。
周寅恍然大悟状,一派自然: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现在终于明白。
你是大表姐的丫鬟,怎么大表姐在你心中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