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屋子里, 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是急促的呼吸与呻.吟.老陈头神色一紧,赶紧跑进屋, 将气死风灯插在泥墙缝隙里。
老李头背靠在炕头破烂的被褥上, 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 显得更加蜡黄了。
老李头, 你病可又加重了?哎哟,花大钱看病抓药,怎地都一点没好转!老陈头凑上去仔细打量,先是叹了口气,接着眉头扬起, 绘声绘色说了晚上义庄发生的事情:我估摸着,这次还真能治好你的病。
这些贵人吧,虽说不大搭理人,连水带壶都自己带来,连烧水都不让我靠近, 倒比陈五那个假官爷待人要好。
反正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晓得他们那才是真正的贵人, 把咱当人看。
老李头平时在城里倒夜香, 与老陈头认识多年, 知道他这个人, 待人还算仗义, 只喝了几口小酒后就爱吹牛。
这仙女儿般的贵人姑娘,别说割尸首了,就是方圆几里内, 贵足都不会踏近。
老陈头见老李头闭着眼睛不搭理他, 气得一拍腿, 老子可是为你好,人刚走就来找你了。
你若是不信,就起来跟着老子去瞧一瞧尸首,看老子有没有吹牛!老李头隔一会就止不住咳嗽,咳嗽还好,全身痛不可挡,最近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没来由地,老李头又是剧烈地咳嗽不止,痛得蜷缩成一团,老陈头看得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去舀了碗水进来:你且喝口。
老李头喘息了阵,摇着头一脸沮丧:吃了这么多药,银子白花了不说,还一点都不见好转。
当时我就听了你的话,最后去城里的大医馆济民堂去看了病,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棺材本都花没了,他们都已经宣布我治不了,我就不折腾了,实在折腾不起啊!等我死了,你拿床苇席将我一裹,埋得深一些,别被野狗刨出来吃掉就阿弥陀佛。
老陈头心头涌起说不出的难过,他们的命,低贱如草芥。
看病贵得很,如今老李头生了病没办法干活,手上那点银子早就花得一干二净。
他看守义庄,倒有落脚之处,能赚到一口饭吃,却被人嫌弃晦气,这辈子就与老李头能说上几句话。
且不说老李头的病能不能看好,可看病的银子呢?老陈头兴冲冲来,枯坐半夜相对无言,提着灯笼回去义庄。
刚转到义庄前面的大路,老陈头听到身后传来车轮蹄声,不禁停下了脚步,循着声音看去。
只看到一辆大板车在前,身后跟着几人骑在马上,直奔义庄而来。
饶是老陈头看管义庄多年,依旧感到毛骨悚然。
这大深夜的,谁还来这里作甚?老陈头熄了灯笼,隐在了暗中,屏着呼吸等到一行人逐渐靠近。
他难以置信看着大车后面拉着的棺木,以及骑在马上,先前见过面打过交道,勉强熟悉的千里。
千里这时候带着棺木来做什么?老陈头满肚疑团,悄悄跟了上去。
快到义庄门口,老陈头见车马速度慢了下来,脑子里灵光一闪,赶紧跑了上前。
千里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让人将棺木拖进去,自己跳下马,上下打量着老陈头,惊诧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老陈头脸上堆满了笑,点头哈腰答道:小的刚去附近见了个熟人,那人生了重病。
话赶到这里,他干脆跪下磕了个头:千里爷,那人病得不行了,求千里爷帮帮忙,请神医仙姑救命啊!千里哪敢私自做主,下意识就要开口拒绝。
叶岭强调过无数次的话,此时在千里耳边响起。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高低贵贱,只要病人前来,皆要尽心尽力医治,不可拒绝挑剔。
千里皱起眉,将老陈头拉了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忙,别耽搁了,咱边走边说。
你且说清楚些,你那熟人是怎么回事?老陈头忙将老李头的病仔仔细细说了,板车停下,几人赶着卸棺木,千里扬声吩咐了几句。
老陈头总算听出了名堂,羡慕地望着棺木,这可是上好的柏木棺材,贵人真是大善人呐,若小的死后能有这样一幅棺材下葬,这辈子就能安生了。
千里看了老陈头一眼,没搭理他的话,说道:叶大夫忙得很,哪有闲功夫跑来这么远的地方看病。
老陈头见千里回绝,一下急了,重新跪了下来,可怜巴巴说道:千里爷,求千里爷帮个忙,小的穷,回报不了千里爷,只千里爷有任何差遣,小的万死不辞。
别的不敢说,新鲜的尸身,小的还是能弄到一二,保管比官府送来的还要新鲜!千里就等着老陈头这句话呢,这老头守义庄,肯定有无数的门路。
靠着官府的那群差役办事,别说傅恒了,就是千里都看不上。
咱们可不是随便乱来,都是有正当途径理由,寻着无主尸身用于教大夫学好医。
不过你既然能拿到新鲜尸身,也算是在替你自己积德。
千里神色肃然,强调了一定要无主尸身,而且不能有任何违反律法之处,否则会被砍头。
老陈头不断点头应是,答道:千里爷尽管放心,小的从不做那种断子绝孙的事情.....小的已经断子绝孙了,不过小的还是要积德,盼着下辈子能投生到好人家,吃香喝辣享福呢。
千里不置可否,叶大夫忙得很,我只能替你带句话,行不行还得看运气了。
这样吧,你先带我去走一趟,看下具体的情形再议。
老陈头见千里松了口,神色一喜,连忙走在前,带着千里一起去老李头处走了一遭。
千里见到老李头躺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了,屋子低矮乱糟糟不说,还脏兮兮,只看得从头到尾眉头都没有展开过。
跟在傅恒身后看过几次叶岭对屋子干净整洁的要求,叶岭就算会来替老李头治病,若是需要动刀的话,老李头必须得先从这个破屋子搬出来。
一来,你们已经去济民堂看过,济民堂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医馆,里面的大夫医术高超,他们都没办法治好的病,虽说叶大夫只比他们医术更高超,但叶大夫总归是人不是神仙,能不能治还难说。
二来,叶大夫心慈,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别到时候治不好,被你们倒打一耙不说,还引来济民堂医馆的鄙夷嘲讽。
千里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说的却都是实情,老李头被宣布不治的病,被人好心收下治了,治好了是能扬眉吐气,可治不好,这招牌就被砸了,实在是不划算。
能不能治,还要等叶大夫瞧过才能断定。
老李头躺在这地儿可不行,得送去广仁堂医馆,要是叶大夫得空的话,可以帮他看看。
老陈头急着说道:能送,待天亮了,小的马上让人将老李头送去医馆,说到这里,老陈头的声音低了下来,他只想到能治,可这银子......千里爷,小的可否打听一下,叶大夫的诊金银子是多少?千里抬起了眉,说道:寻常大夫的诊金是多少,叶大夫就是多少,广仁堂都一样,每个大夫都十个大钱的诊金。
至于看病要花多少银子,得看究竟是何种病了。
老陈头瞠目结舌,接着狂喜。
先前老李头去济民医馆看病,伙计傲慢,见老李头一副穷酸样,压根儿门都不让进。
最后老李头一个劲哀求,忍痛塞给伙计几个大钱,方才进了医馆门。
进了医馆门之后,伙计告诉了老李头,每个大夫的诊金不一样,最好的大夫,甭管开方子与抓药要钱,独独诊金就要一两。
济民堂里最便宜的诊金,也要二钱银子。
老陈头后悔不迭,早知不该贪图济民堂名气大,让老李头白花了银子不说,病还没治好。
花不花得起钱看病是一回事,总得先去碰碰运气再说。
千里忙得很,说道:叶大夫说了,只要来医馆的病人都一视同仁,不分穷富贵贱,只按照病人的轻重缓急看病。
好了,我还要去盯着将人落土安葬,就不跟你瞎掰扯。
老陈头忙恭送千里去忙,他则忙不迭跑去找老李告诉这个天下的好消息,张罗着去找板车,抓紧功夫将老李头送进广仁堂。
叶岭回到府里,祁宏源赶着让人送来了方子与药包,她洗了好几次,洗得一身浓浓的药味,好在总算勉强压过了尸臭味。
睡了一觉起来,吃完饭不久,叶岭正在整理解剖的学习资料,广仁堂差伙计桂皮来了。
桂皮一脸焦急愤岔:叶大夫,广仁堂这是被人眼红,惦记上了!叶岭见桂皮气得晕了头,话都快说不清楚,只一个劲反复念叨着广仁堂被讹上了,赶紧赶去了医馆。
马车驶到拐入医馆的胡同口时,就不能再前行,叶岭下了马车往前一看,顿时倒抽了凉气。
好家伙!各式各样的病人,衣衫褴褛脏臭无比,或躺或被搀扶着,顺着医馆大门口,往外排得满满当当。
无数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看着热闹。
几个差役在人群中走动巡逻,大声呵斥道:不许乱挤乱起哄,耽误了大夫治病!祁宏源焦头烂额,嘶声力竭喊道:医馆里没了人手,看不了这么多病人,你们去别的医馆,别在这里等了!人群中有人立刻高声说道:广仁堂有神医,能起死回生,你可不能赶人走,大家哪怕等一等,总要等着神医救他们的命,病人的呻.吟声,吆喝声,谈笑声,吵嚷杂乱不堪。
如桂皮所说那样,闹事砸场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