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九章

2025-03-22 08:13:14

叶岭换掉身上沾满血污的衣衫, 刚准备去手术室,徐大夫赶了过来,满脸为难地说道:叶大夫, 那怀孕的妇人, 我让医馆洒扫的粗使婆子拿了身干爽衣衫来给她换上, 只是, 唉!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叶岭见徐大夫扎着手转圈,难得都快出苦水了,跟着烦闷不已。

如果遇到了女性病患,考虑到现在的社会环境, 男大夫有诸多不便之处,尤其是妇产科。

哪怕只是妇科检查,如果由男大夫去操作的话,总要有女性大夫或者助手在场。

她只有一双手,总不能事事都靠她啊!今天走得匆忙, 甚至连六妮儿都没带来。

叶岭缺女大夫,更缺女助手, 缺得都快缺疯了!徐大夫烦闷无比, 唉声叹气说道:现今倒没什么不方便之处, 只是, 唉, 叶大夫,这妇人痴痴傻傻,一问三不知。

看情形, 应当是无家可归之人, 她究竟何时有了身孕, 什么时候发作,如今都不得而知啊!叶岭脸霎时沉了下去。

先前当着众人的面不方便,叶岭只快速检查了下,妇人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紧闭着眼睛呻.吟。

叶岭以为她是痛得受不住,没看清楚她的状态,没曾想却是这样的情形。

混账!你让人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认识她.....叶岭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如果是怀孕之后流落在外,家里人肯定早就在到处找,甚至报官了,先前高千总与番役都在,他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妇人是因为精神问题,一直流落在外而怀孕的话.....叶岭及时打住了,深深呼吸,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急匆匆走进了手术室。

妇人脸色惨白,瘦得颧骨高耸看不出年纪,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躺在手术床上。

此时她看到又有人进屋,眼珠乱转,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叫嚷着什么,嘴唇干裂出血,看上去惊恐而焦虑,不时挣扎。

两个婆子怕妇人掉在地上,死死按住了她。

叶岭看向妇人身下,淡血水氤氲开,打湿了大半铺巾。

叶岭叫了声要命,吩咐婆子提起妇人的双腿好检查。

妇人虽然瘦弱,力气却很大,婆子艰难按着,还被妇人踢了好几脚。

放下吧。

很快,叶岭无力吩咐,声音都几乎在颤抖。

现在能做的产前检查,也只有看子宫颈口扩张程度,以及能不能用臀围助产术。

妇人胎膜早破,血水混着胎膜羊水,散发着臭味。

除了这些,还有精.液混合在其中。

房事频繁刺激,也许还撞击到了腹部。

妇人身体明显营养不良,已经开了约莫三公分的宫口,宫缩乏力。

加之单臀位这种极少见的异常胎位,没有超声以及电子胎心监护,妇人的情况特殊,她很难配合,外倒转已经无法实施。

叶岭心沉到了谷底,仔细打量着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妇人,闭了闭眼,一把拉下口罩,脱掉手套,走上前握住了妇人的手。

妇人惊恐万分,往后缩回手,叶岭握住了没放,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含笑声音轻缓:你不要怕啊,我是大夫。

你的孩子卡住了,生不下来,很痛是不是?妇人的手僵住,叶岭稍微加重了些力道握了握,眼神更加坚定,直视着妇人鼓励道:我会帮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过会很痛,你要忍一忍,等到伤养好就不痛了。

以后,我会帮你,让你好好坐月子,养好身体。

有吃住的地方,不会让你忍饥挨饿,会保护好你,没人能再伤害到你。

妇人双眼没有焦距,眼珠子乱转,嘴里依旧嘀哩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

叶岭说不出什么心情,俯身紧紧抱住她。

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住了,妇人嗷嗷叫嚷起来,不过身体却渐渐停止了挣扎,眼泪从眼角溢出。

叶岭暗自呼出口气,慢慢放开妇人,蹲下来与妇人视线齐平,微笑着说道:你渴不渴?要不先喝些糖水吧。

妇人没有动,停止了嚎丧,眼珠子定在了那里。

叶岭心里焦急万分,担心胎儿憋得太久会没了命,妇人再耗下去一样会危险,她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好,说不定会子痫。

可是叶岭只能一步步来,如果不安抚好妇人的情绪,没有止痛药以及镇定剂,手术之后妇人挣扎不配合,伤口裂开大出血,感染,手术只能增加她的痛苦,毫无意义。

徐大夫听到叶岭吩咐准备百分之十的葡萄糖水,用生理盐水兑,连忙转身走了出去,很快提着鹤颈壶进来。

叶岭搀扶起妇人坐起身,朝徐大夫点头示意,徐大夫忙提着壶递到妇人嘴边。

叶岭温声对妇人说道:这是徐大夫,他也是好人,不会伤害你。

壶里面是盐糖水,你慢点喝。

妇人犹豫了刹那,试探着凑上去,徐大夫忙提起了壶,妇人尝到了甜味,顿时咕噜噜大口喝了起来。

等一壶葡萄糖生理盐水喝完,妇人意犹未尽舔着嘴唇,整个人松弛了许多。

叶岭趁机飞快吩咐徐大夫: 换干净铺巾,重新消毒。

快,一定要快。

张财呢,若是他那边能走开的话,让他赶到这边来。

徐大夫忙着出去了,叶岭让妇人躺下,准备去洗手换衣。

妇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叶岭的手臂,直愣愣盯着她,兴许是因为痛,不时发抖喘着粗气。

叶岭心里酸涩难忍,手覆在妇人的手背上,极力克制着情绪,微笑着说道:我去去就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不管你。

妇人一动不动,叶岭试探着放下她的手,妇人没再缠着,阵痛袭来,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叶岭狠心转开头,大步冲出去洗漱。

傅恒处理好济民堂的事情,穿戴好前来洗手帮忙,见到叶岭低头一言不发,试探着问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了麻烦?嗯。

叶岭没心情多说,只简单介绍了妇人的情况:她身体太瘦弱,能不能承受住手术还难说,术后的恢复对她来说也很艰难。

要不就选择不剖宫产,直接用毁胎术,用产钳将胎儿夹出来。

傅恒拿着布巾的手一顿。

顾名思义,傅恒基本能理解叶岭口中毁胎术的含义。

现在胎儿还活着,如果要夹出来,就得等到胎儿死。

叶岭说过,她是大夫,不是打着行医治病旗号的杀人犯。

胎儿与妇人在她眼里一样重要,两者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哪怕妇人因为各种原因怀了孩子,要让叶岭来做出谁死谁活的判断,应当基于医学上的考虑,而不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否则,叶岭会愧疚一辈子。

傅恒不在意其他,只在意叶岭,他了解她,更心疼她,舍不得她因为此事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仔细斟酌之后,傅恒问道:胎儿成活的把握有多少?叶岭机械答道:我不清楚。

没有产检,什么检查都没有。

胎膜什么时候破的也不清楚,如果破了很久,胎儿没生下来,产妇会宫内感染,胎盘早剥。

同时造成胎儿呼吸窘迫,引起胎儿感染,肺炎,颅内感染败血症,可我连简易呼吸器都没有,无论哪一种,都治不了。

叶岭声音低下去,苦涩地说道:我估计已经胎盘早剥了,因为她流出来的除了羊水,还有血。

傅恒听得很仔细,叶岭口中的一些病症,他不能精确理解,单听名字就知道这些病症肯定很棘手。

还有麻醉,一般剖宫产用硬膜麻醉,就是局部半身麻醉。

不过妇人不行,她精神上有问题,不能用硬膜麻醉,需要全麻。

情况已经很危急了,需要很快下决定。

叶岭一遍遍洗着手,像是在回答傅恒的问题,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叶岭。

傅恒突然拔高声音喊道。

叶岭茫然抬起头看去,傅恒迎着叶岭的目光,下巴朝自己的双手点了下,我手上缠着布巾,所以无法抱一抱你,但是你可以在我肩膀上靠一靠。

叶岭没有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多谢了,不用。

你太苛责自己,什么事情都自己撑着。

我不一样,我是大男人,更不是大夫,所以我没有那么多愧疚。

傅恒停顿了一下,坦白说道:妇人有了身孕,你很愤怒,因为妇人痴傻疯癫,无法做自己的主,让她怀孕的男子,是禽兽不如的畜生。

孩子生下来,也是孽种。

叶岭怔怔盯着傅恒,傅恒神色自若,平静说道:死胎或者孩子生下来就没了,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根本不算得什么。

但你不一样,你是大夫。

叶岭,你做你的大夫,我做我的凡夫俗子。

孩子或者妇人以后的事情,你都交给我去处理,你只管心无旁骛,做好你作为大夫该做的事情。

傅恒的话,犹如一记当头棒喝,叶岭从混沌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她因为愤怒,几乎把自己的医学誓言抛在了脑后,做出会愧疚终身的傻事。

她作为大夫,该做出医学上的判断,而不是基于其他任何原因,去判定任何人的死刑。

再高尚,再无懈可击,再正确的原因都不行。

因为她是医生。

幸好傅恒点醒了她。

叶岭拿布巾插手,头飞快在傅恒肩膀上靠了靠,多谢你给我的帮助,现在还给了我力量。

走吧,我的麻醉师,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一起去努力,竭尽全力让他们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