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街头, 繁华巷陌,灯火通明的酒楼前,男人翻身下马。
自有从人热情地迎上来, 抄着双手含笑道:薛爷里面请,几位爷已等候多时了。
男人踏上红木台阶, 边朝里走, 边解下落了雪的外氅,身后随行的小厮将玄狐大氅接过, 停步在楼梯前, 目送自家主人登楼。
酒席设在三楼宴厅。
整层的开阔明堂, 雕梁画栋,金堆玉围。
暖烘烘的热浪混着廉价的脂粉香迎面扑来, 还未走近,就已令人昏然欲醉。
大厅中众人分席而坐, 每名宾客席案边都有一名美婢添酒, 厅中心正上演着岷城闻名的鼓戏。
男人走入的一瞬,喧闹厅中为之静息。
戚长融歪坐在首席,眯眼打量来人。
剑眉凤目,体态高拔英挺,每一步都走得匀停沉稳,他目不斜视步入进来,不亢不卑抱拳执礼,含笑道:薛某来迟了, 诸君见罪。
话说得客气, 态度却无一丝躬卑。
这是个极其自信, 颇有见识和胆色的男人。
戚长融心内暗忖, 面上露出谦和的笑容来, 哪里哪里,薛兄弟请。
他为官身,能称这商贾一声兄弟已是给了十足的体面。
自有侍婢上前,引男人入座。
席位安排在左边次位,下首陪坐着几个当地豪绅和官员,足见对来人的看重。
薛晟颔首,径入座中,美婢留在他身边,跪在案后为他添酒。
鼓戏重新上演,激昂的鼓点敲了起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戚长融摇摇晃晃步下地台,众人忙跟着起身,却见他停步在那薛姓商贾面前,美婢让开席位,二人共桌而坐,戚长融拥着薛晟的肩道:薛兄弟,不瞒你说,自打你入了岷城,报上名姓,大家伙心里都嘀咕着,怎么这般巧合,近来这姓薛的人,风头可出得够足哇。
薛晟笑了声,大人说的,可是京中近日红人薛催命?小可远在南城,也有耳闻,不瞒大人——他压低声,凑在戚长融耳边,小可假借他宗族名头,还颇做成了几笔营生。
戚长融笑了开,手指头点着薛晟的胳膊,你这人……对我胃口,果然是把做生意的好手。
二人含笑碰杯饮了酒,戚长融搭在他肩上的手始终没松开,仁德坊那块民居,薛兄弟是诚心要?你说说,这岷城九坊十八街,哪里不比那儿好?要做生意,福兴坊,六水口,哪儿不是风水宝地?要抛卖的现成馆子茶楼也不少,怎就非得那块儿地?薛晟垂眸抑住眼底的厌恶,牵唇笑了笑,大人有所不知,小可从南城远来此处,原是为着家父的遗愿,家父本就是岷城人士,甲申年因故迁往南城,这些年一直惦念故里,直至过身,都没能再瞧一眼故乡的风土。
这几年南边多灾,匪患又屡发难止,粮米税逐年上涨,至今年,已抽高到了四成。
小可做的是米粮生意,长此下去,可还有活路能走?为免倾覆家财,不得已另寻旁道,想到父亲遗愿,这番便特来岷城探访。
他顿了顿,道:我来之前,已经寻人细问过岷城的风土人情、文俗习性,知岷城多茶酒,好鼓戏,如今北迁而来,过往的营生是准备歇下不做了,小可寻高人在城内勘察风水,方士言道,那仁德坊乃是宝地,临川而傍,盘水而踞,水兴为财旺,所居又皆是贫民,一来,置地的数目在小可能许的范围内;二来,此地与福兴坊、六水口隔街相望,来日若是建成酒楼茶肆,往来相偕相带,不怕门庭冷落,宾稀客薄。
戚长融笑道:原是这样。
薛兄弟迁来岷城,原是重归故里。
来,咱们再饮一杯。
薛兄弟来这些日子,诚意十足,礼数周全,也该是我等回馈一二的时候,薛兄弟可知,今儿这鼓上起舞的是谁?薛晟半眯眼眸,朝厅心唱戏的小旦望去,浓妆重彩,实在分辨不出眉眼如何,大人可把薛某难住了,薛某于这鼓戏一道,实在一窍不通。
戚长融并不生气,拍拍手,命那唱戏的小旦近前,姑娘柳腰款摆,软绵绵跪在桌外。
这是城里最有名的戏班红角,赛飞燕。
赛得过赵飞燕的美人儿,不知薛兄弟,可有兴趣?今儿晚上就命她陪侍薛兄弟,如何?薛晟抱了抱拳,大人美意,薛某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戚长融笑笑,眼底漫上一抹凉意,怎么,薛兄弟瞧不上?岂敢,薛晟道,大人有所不知,薛某家有河东狮,于男女事上……实在不宜,叫大人见笑,薛某十足惭愧。
大人美意,薛某诚心领受,来日必不忘大人恩德。
戚长融面色不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说,薛兄弟爱妻重妻,戚某自不好强人所难。
二人耳语一阵,便各回席位,与众人推杯换盏去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薛晟离开时,脚步踉跄,被从人搀扶着送入车里。
戚长融立在楼上窗前,目送他车马远去,身后,中年男人躬身近前,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如今还有什么疑虑么?小人命前往南城的人探回来,这薛承恩,确是南商无疑,因得罪当地商行,被挤兑得做不下去。
小人又查过县志,他祖上确是咱们岷城出身……大人,不过是个来寻活路找机会的贱商,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依着小人瞧,这便找人与他签个假文书,把仁德坊卖给他,钱数进了口袋,这人便就地填入井……戚长融冷笑:填井?他来这些时日,可叫你见着了他的家财?不经探看就定契付银子,你当他是傻子?旁的宅地一概不要,只点名要买仁德坊,我问你,仁德坊是干什么的?你不知,还是我不知?一个外地来人,难道就真那么巧?中年男人不敢争辩,垂下头撇撇嘴,那依着大人,这薛承恩该当如何处置?瞧他送来的礼,家底着实厚实,不过来岷城数日,大伙儿的腰包都给他填鼓囊了。
这么个肥羊送进嘴里,大人,咱们就由着他跑了不成?戚长融哼了一声,不答他的问话,倒想起另一桩事来,此人连赛飞燕都瞧不上,想来,是家里那个正新鲜。
中年男人素知他秉性,当下堆起满脸笑来,大人都赞过的妇人,自是千娇百媚,俗粉难比。
绕开仁德坊的事且不提,下官眼前倒有一计……雪片簌簌而落,子夜时分,繁华的街巷没了声息,只闻车轮辘辘声响,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两条痕印。
雀羽提着灯,微微掀开帘幕打量里头闭眼靠坐在车壁上的人。
爷 ,您觉着还好?从前可未喝过这样多的酒,也不知那些人有没有胡混什么东西在里头,爷以身犯险,实在不值得。
薛晟摆摆手,无碍。
他衣裳一丝不乱,坐姿优雅笔直,丝毫不见醉态。
雀羽哼道:这个戚长融,礼收了一堆,事却一点儿不办,今儿设这劳什子酒宴,分明就是做个假象给爷瞧。
那仁德坊探了几回,咱们人里武艺最高强的都进不去,哪里的民宅这么守卫森严藏龙卧虎?我瞧线报多半就是实情,这里头,有猫腻!薛晟张开眸子瞥他一眼,雀羽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掩袖住了嘴。
风声狂啸,马车浸在雪雾里,伴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驶入行馆。
顾倾还没有入睡,敞开一方轩窗,拥被望着外头的雪。
她刚服过避子药,每日一丸。
怕留下药味,又洗浴了一回,熏了常用的袖中雪。
薛晟傍晚对她剖白的那几句,此时还令她晃神淡淡的想着。
男人的所谓真心作不得数。
这些年她收到的爱慕剖白,不比受到的欺凌更少。
她不会轻信。
如今正在男人意念旺盛的时候,渴思的也不过是帐里欢愉,待多尝了几回,也便厌腻了。
她需要一剂猛药,令薛晟真正记得她的疼,念着她的好。
离回京尚有不少时间,她可以慢慢筹谋,细细思索。
外边传来请安声,顾倾知道,他回来了。
她起身关上窗,趿着绣鞋迎了出去。
他一身浓重的酒气,沾染了满身脂粉香。
见着顾倾,下意识退了两步,等着,莫熏着了你。
这人素来爱洁,自然不想自己一身酒污脂粉的模样落在姑娘眼里。
他转身进了屋中,顾倾想了想,没有跟进去服侍。
半晌,男人披着一身寒气从内出来,移步到厅间,接过顾倾递过来的热茶。
她抬手摸摸他滴水的鬓角,眉尖轻蹙,冷水伤身,爷……指头被攥住,男人半眯着眼眸望她,笑道:往后你与我同浴,我便不用冷水,可好?女孩儿被他捉弄得面红耳赤,别过身嗔道:爷喜欢什么尽管去,往后我再不管了。
他朗声笑,捏着茶盏支颐望着她,气性越发大了,今日我在宴上托词家有河东狮,料不到,还真有一个。
顾倾立在他几步开外处,半倚雕花落地罩,裙摆之下,一双雪白细足赤着,随意踩在碧色的绣鞋上。
粉白衬着浅碧,柔的柔,嫩的嫩,惑人夺目。
薛晟别过眼,抿了一口清茶。
他饮了许多酒,虽海量难醉,可此时也觉昏然上头。
灯色下眼前佳人比那赛飞燕不知美上几许,过往二十余年他孑然一身、孤冷凄清,焉知不是眼界高然,瞧不上凡俗脂粉之故。
自遇上这一人,自此堕入凡尘,邪念频生。
适才心内窜上那抹隐秘无法与人言的热燥,隐在凝霜带雪的平和面容之下,唬得了人,骗不了自己。
也许他本就是个顶俗气卑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