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5 章

2025-03-22 08:13:28

一夜沉浮, 光影明暗间,顾倾醒来又昏去。

太疲倦了。

背负着血海深仇,她这数年来, 没一日活得轻松。

昏沉之间,仿佛又看到从前那个被困在角落里的自己。

那时尚年幼, 清秀的轮廓已经长成, 抱着洗好的衣裳走过天井,拿到院子里晾晒。

隔着垂挂层叠的云纱锦绣, 肥胖丑陋的男人摸过来。

幸好她机警, 在他扑向自己的时候蹲下去, 闪过一排晾晒的被褥把自己藏了起来。

男人低笑着,粗粝脏污的手抓过面前晾晒着的尚未干透的衣裙。

张大淫邪的眼睛寻找着姑娘瘦小的身影。

乖娃儿, 填饱肚子要紧,装什么清高?把叔叔伺候高兴了, 往后想吃肉还不容易?一个在搜寻, 一个在躲藏。

一个放肆笑着,一个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学学你姐姐,多知情识趣儿,把爷们儿伺候的高高兴兴,自己也乐呵不是?乖娃儿,出来,叔叔疼你。

身后是长满青苔的墙,他高大肥胖的影子立在只隔了一层锦帘的对面。

垂眼看到帘下他脚上脏污不堪的布鞋和油腻的裤腿。

她缩在墙下紧紧堵住自己的嘴, 忍住直冲喉腔的呕意。

男人的手抓住锦帘边沿, 眼看就要掀开。

无处躲藏, 她就要落在他视线内。

恐惧令她浑身发颤, 软着双腿站也站不起, 跑也跑不脱。

她惊恐地望着那只指甲黢黑的脏肥大手,等待着厄运降临,万劫不复。

钱老三!一道沙哑难听的苍老声音,在晾晒场另一端响起。

肥腻男人回过头去,待看清楚来人,眼里的恼怒一瞬化去,堆起笑来弯身迎上前,郭大嫂子,是您啊。

墙角立着个妇人,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远看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走近去瞧,眼角虽有皱纹,可实际年龄应当还未超过四十。

她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淡漠地平视着前方,仿佛男人堆笑讨好的模样根本不值得她瞧上一眼。

滚出去。

她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男人嘿嘿笑了一声,毫不文雅地提了提没来得及束好的裤腰,是是,郭大嫂子说得是,弟弟我这就走。

男人一步三回头,不甘不愿地去了,妇人转过身,扶着青墙慢慢折回。

女孩从后冲上来,扬声道:干娘!妇人脚步顿了顿,略停一息,没有回过头去。

她跨开步子,依旧朝前走。

女孩又喊了一声,干娘!妇人站定了,停步等女孩靠近。

女孩跪在她面前,仰起脸红着眼说:干娘大恩,顾倾无以为报,愿晨昏侍奉,尽孝膝前,当牛做马,无所不愿!妇人哂笑一声,抬起手来,一掌甩在女孩面上。

我看你是想害死我!女孩偏过头,用尽十足力的一掌,打得她半边白皙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她头发松散开,咬牙攀住妇人的衣袖,干娘说,再不许顾倾与您说半个字,见到您也不许行礼请安,顾倾试过了,可顾倾做不到。

干娘的恩德顾倾永远记得。

顾倾要侍奉干娘,孝顺干娘,还要帮干娘照顾幼文弟弟,拉扯弟弟长大,替他操持婚事,帮他娶妻生子。

不论干娘要顾倾做什么,顾倾都不会蹙一蹙眉头,干娘,您别不理顾倾,顾倾求您了。

她叩首下去,态度虔诚言辞恳切。

妇人本是面无表情的脸,为着她那句拉扯长大,娶妻生子而有所松动。

可她吐出的言语却仍是狠戾刻薄,我还没死呢,幼文我自己会照顾,用不着别人操心。

我有家有子,没兴趣做别人的娘。

滚远些,再不要让我看见你,下回就不只是一巴掌,你再敢歪缠,我尽可以打死你!林家不明不白死去的丫头还少了吗?她推开少女,躬着腰一步步挪了开去。

惨白的日头下,少女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那是年幼的她,第一次替自己寻找活下去的庇护。

邓婆子嘴硬心软,帮过她不止这一次了。

她要再努力一点,让她承认自己,让她接受自己这个干女儿。

她需要活下去,不管前路多么艰辛。

她要替姐姐雪恨,不论这条路走得有多难。

……身上泛起丝丝缕缕的疼。

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场。

她从漫长的梦境中醒转,睁开迷茫的眸子,望见头顶层层垂挂的锦帐。

夫人醒了?丽儿在帘外听见动静,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夫人饿了吧?这会儿都过了午时了,您昨儿就没怎么吃东西,又睡到这个时候。

顾倾试探着坐起身,腰腿酸软得使不上力气。

锦被下的情形不宜给丽儿瞧见,小丫头才只十四五岁,何苦教她过早见识这些不堪。

我想沐浴,你帮我准备。

寻个借口把人支开,她撑着床沿勉强坐起身来。

锦被滑到腿上,露出纱布包裹住的伤处,和印着吻痕指印的雪白。

干净的新衣整齐叠放在床侧的春凳上,她探身去取,手臂牵引肩头的伤,疼得轻嘶一声。

她一向是极怕痛的。

幼时和邻人家的孩子一同扑蝶,跌摔在花丛里,膝盖和手掌擦破了一点皮儿,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从邻院冲出来,在邻人不住的道歉声中,一路把她抱回自家院子。

翻开裤脚看见那点甚至没有渗出血丝的伤,母亲哭笑不得的戳了她的额角。

你呀,娇气包,爱哭鬼!原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呵宠的宝贝。

一朝风云变换,落到人人可欺的境地。

她时常会想起自己最艰难的那几年,幼时长在父母膝下的日子,仿佛上辈子一般久远,那些甜蜜的美好的回忆,是她心底不能触碰的存在。

但凡忆起半丝被人好生相待过的甜,眼前的苦日子便再也熬不下去。

她只能往前看。

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拿起衣袍,展开,披在她肩头。

他似乎沐浴过,换了竹青色簇新的袍子。

顾倾裹住衣袍遮住自己,爷,您怎么……?他少有白日还能闲暇下来的时候,又岂会在这时辰出现在她房里?男人将炭盆移过来,抬手遮下幔帐,坐在她身侧,推开她肩头覆住的衣衫,你这伤,一日要上两回药,不可躲懒,否则——指尖轻轻点过翻卷的细长伤口,血迹已经干涸,离痊愈尚还遥远,他熟练的为她抹药,包扎,若留下疤痕,瞧你哭不哭鼻子。

顾倾抿唇笑了笑,一牵唇,连嘴角也跟着撕裂般泛疼。

嘴唇咬破了,昨晚又那样用力的吻,此刻下唇还是肿的。

包裹好伤处,他重新替她将肩头的衣裳理好,听你吩咐丽儿去备水,昨晚才泡浴过,今日伤处不要再沾水了。

他托着她的腰,将她扶站起身,贴在她耳侧低声问:腿还酸么?需不需我抱着你……她摇摇头,抬手轻推他,爷去外头等我吧。

薛晟没有坚持,目送她转去屏后。

他没有离开,随意在屋中踱着步子。

这间屋子当初便是为了方便她而布置的,可明显她拘于身份,那些胭脂水粉、金银玉器,几乎都没有动用。

掀开妆奁下的抽屉,连为她备好的厚厚一沓银票也都好生躺在那里。

锦衣玉食的生活于她,仿佛并没什么吸引力。

几案上随意放着她做的针线,一块石青色的料子,绣着松竹纹,尚未完工,瞧纹样颜色,明显是给男子做的。

他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转过头来,女孩松挽长发,一面用巾帕抹去腮边的水珠,一面朝妆台走来。

见着他,杏眸轻怔,又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大惊小怪的快步靠近夺了过去,还没有做好的,爷小心走了针……他瞧她这副紧张的模样,不由弯唇笑了下,给我做的?是什么?女孩抿唇沉默了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陈旧的小木盒。

是裹汤婆子用的罩子,我给自己做了只粉红色的,爷这只是石青色……打开盒子,她那只已然做好,静静放置在里面。

薛晟不由顺着她的话去想象,冬夜寒凉的锦被里,塞两只灌了滚水的锡奴,包裹上成对的隔热罩子,枕上躺着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影……他这样的一个人,生来就注定不会平庸的活在那些凡俗琐碎的日子里。

他在江州凭着过人的意志苦熬过五载凄清岁月,在京城牢狱里踩着血污和白骨一步步向上攀爬。

他从未具体的去想过,有人相伴的生活该是什么模样。

如今那些场景越发清晰,她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肉身之上绝对的欢愉,更是默然相对的时光中,那些点点滴滴的暖意。

**观月阁,是岷城最高的塔型建筑。

朗月清风下,薛晟拥着少女,立在最顶端的台前,俯望整座城池的繁华。

街巷恢复了它往日的喧闹。

闻江倒映着灯火,星星点点,水波熠熠,仿佛银河落入人间。

呵气成冰的危楼上,男人敞开披风裹住身前颤颤的娇人儿。

她回转头来,口中溢出的白雾痒痒漫在他线条硬朗的下颌上。

好冷啊,五爷。

想热乎乎吃碗汤圆,适才在楼下瞧见了煮圆子的摊档,您陪我去,好不好?沉郁的面容并没变化,依旧是波澜不兴的一张脸孔。

声音里却不自由带了几许他自己未曾发觉的宠溺。

——好。

作者有话说:岷城之旅结束啦。

回京!昨晚不小心点错了,0点章提前发了,今天也跟着早几分钟好了。

薛晟这个人挺复杂的,感觉把他写的太浅薄了。

前面几章修改了一点点,剧情没有变,不影响继续阅读。

晚安宝宝们。

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