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绝离书, 林氏并非头一回收到。
他临去江州前那晚,被大夫人催促着前来竹雪馆与她道别。
他从怀中拿出已经签字落印过的文书,摊开来放在她面前。
离开薛家后, 你仍可以嫁人,与心意相通的男人结为夫妇, 过平常快乐的日子。
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说闲话, 我不能保证,流言不会伤害到你, 但长痛不如短痛, 纠缠下去, 你我都会搭上自己的一生。
就当是我辜负你吧。
只要你心里舒服,随你如何与人解释, 将罪责都推到我身上,我答应你, 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言, 此生此世,绝不反驳半句。
我只希望,我们放过彼此。
我年节前后会回京,在那之前,你有九个月时间慢慢考虑。
他又拿出房产、地契、银票等,我愿意尽我一切能力给你补偿,只要你想要的,尽管拿去。
那一年, 她和薛晟都还年轻。
二十一岁的人, 远还没有如今这般沉郁冷毅的棱角。
他急于摆脱她、摆脱这段婚姻的态度却从来都没有变过。
辗转过了多年, 她等了多年, 终究还是等不到他回心转意。
做他的妻子, 已经成为了她心底唯一的执念。
他越是想要解脱,她越是想紧抓住不放。
薛家五奶奶的身份,是这世上,她仅有的最后一点能证明自己存在得有价值的东西。
薛晟垂眼笑了下。
林氏癫狂失态的样子,他已经看得太多。
他离开桌案,背身立在窗前。
雁歌进来,向林太太母女行了礼,亲家太太,五奶奶,请。
女婿,有话好好说,闹成这样有什么意思,咱们是一家人,莫给外头人看了笑话才是……林太太还在苦求哄劝,雁歌不得已拔高了声调,亲家太太,您请,五爷待会儿还要议事,您瞧,要不您先回去,与林大人商议商议……?林氏撕扯完了绝离书,骂也骂够了,她擦干眼泪,扯住母亲袖子往外走,不用你赶,我们自己会出去!薛晟,你记住我的话,这辈子,你都摆脱不掉我林娇!除非你杀了我!就算我死,也要顾倾给我做陪葬,咱们走着瞧!总算送了这对吵闹不休的母女倆出去,雁歌和雀羽二人进来收拾被弄得一团乱的地面和桌案。
薛晟立在窗前一直没有动作,雁歌小心翼翼道:爷,要不要先把顾姑娘接出来,东边岩曦巷的宅子粉好了,里头装饰也差不多了……薛晟双眉紧蹙,闻言淡淡叹了一声,先不必,留她在凤隐阁,出入着人小心顾着,别叫林氏接近。
雁歌点点头,行,小人知道了。
那京兆府那边……?刘大人还等着您的回话,什么时候押解上路,只等您点头了。
薛晟摆摆手,没有言声。
雁歌知道他心烦,乖觉地不再说了。
**竹雪馆里又是一阵吵闹的打砸声,林氏把屋子里能摔的东西尽数摔了一阵,方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半夏等人不敢上前去劝,立在角落里瑟瑟地望着林氏尽情发泄着脾气。
顾倾呢?顾倾那贱人去哪儿了?林氏哭了一阵,爬起来便叫人去拿顾倾。
薛晟不是宝贝那贱人吗?他越稀罕,她就越要作践给他瞧。
奴婢不知……半夏话没说完,就被林氏丢过来的枕头砸中。
去找!给我把她找过来!还不去!半夏慌忙走出门,才迈出两节台阶,便见小丫头喜气盈盈地从外奔进来,奶奶,道允师父来了!林氏闻言一怔,她这个样子,怎么适合见他?再说,他不是说要在寺中帮忙做法事吗?怎么又会突然来了?一时起身抿了抿头发,想要更衣洗漱哪里还来得及?屋中砸得稀烂,更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她本就心乱如麻,怎么偏偏在最狼狈的时候他又来了。
半夏不敢像往日一般直接引着道允进去,今天奶奶丢了丑,林太太这么大闹一场,阖府都知道了林家的丑事,林氏心情正不好,平时虽对道允法师敬重有加,可这会儿怕是也顾不及了。
她匆匆上前行了一礼道,法师稍待,奴婢去与奶奶通传一声。
道允如今来竹雪馆已是熟门熟路,甚少有这样还需在院子里等候的情况,他表面仍是一派慈悲温和颜色,笑道:有劳半夏姑娘。
半夏硬着头皮又走回屋子里,奶奶,道允师父……林氏坐在床头,手攥在锦被上,想不见他,到底不忍。
她心情不好,也想有个怀抱来贴一贴,靠一靠,也想有个人能开解和陪伴自己。
凭什么薛晟可以与顾倾快活,她就要一个人生生忍着?她抹掉眼角的泪珠子,哑着嗓子说,你先请他在次间坐坐,我随后来。
半夏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林氏今日不会听讲经了。
屋子里这种情况,难道还能见人么?道允进来时,屋子里已经被简单收拾过,平时摆在阁笼里的珍玩玉器不见踪影,阁子上空荡荡的,地毯边沿滚着未扫净的珍珠和碎玉屑子,坐下来,桌角上也有几道明显的划痕,像被人推倒过又重新扶起来,落地罩的雕花上有两块明显的掉漆。
半夏前来上茶,平时向来温和知礼的侍婢大气儿都不敢喘,匆匆说句师父请用,就快速退去了一边。
不等他开口问,就听里头传来林氏的声音,半夏,去做你没做完的差事去。
半夏抖了下,忙躬身说是,快步退了出去。
道允站起身,拂帘朝里走。
这是怎么了?林氏坐在妆台前,正抬手画眉毛。
男人从她手里夺过眉扫,一手抬起她下巴替她细细的描,谁惹得我们娇娇生这么大的气?听得他语调温柔,本就没干涸的眼睛里又重新涌上泪意。
可她没脸与他说。
她给他瞧见的都是自己风光美丽的样子。
是受人尊敬的诚睿伯府五奶奶,是貌美妩艳的年轻妇人。
道允捧住她的脸,在她描好的长眉间吻了吻,好了,我不问,想哭就哭,我陪着你。
他将她抱入怀中,手掌轻抚着她秀软的长发。
林氏所有强行压抑住的委屈全部崩溃,她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哭得不能自己。
道允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等她慢慢平静下来。
原本今日还有最后一场法事要做,我实在太想你,寻个借口没有参与,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幸亏我来了,否则我们娇娇要去哪里找谁哭这一场?平素活在宅门里头,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咽。
林氏渐渐止了泪,捂住脸不给他瞧自己红肿眼睛的样子。
道允掰开她的手,轻柔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不丑的,你是我见过最美最好的女人,没谁比你更漂亮了……她抿抿唇,当真?道允笑道:自然是真的。
要我发个毒誓来才肯信么?她拉住他的手,摇头,不要,我相信你。
道允,你不要背叛我,别丢下我不管。
我怎么会?他蹲跪在她面前,抬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脸,我这辈子,心和命都给了你。
我会永远陪着你,忠于你,只属于你一个……熨贴的情话抚慰着激荡的心绪,被薛晟伤碎的尊严和感情在另一个人男人面前得到了另一种方式的补偿。
她站起身轻轻解开束腰的缎带,任繁复的裙子扑簌落在地上。
道允是有些犹豫的。
在这里发生关系是件太危险的事。
一旦有人闯进来,林氏兴许不会死,而他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
大户人家为了护住家门清誉一般不会大肆闹开来告官,他们会让他不明不白的消失在这世上,用他的血和性命来洗刷污点。
但眼前林氏明显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忘形,未必听得进劝。
道允叹了一声,仍是上前把人抱了起来,他先走到外间锁紧房门,而后才重新走回内室。
他在床沿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截形状奇特的玉。
道允……林氏斜睨他一眼,在他动作下发出轻轻的哼声,你为什么不脱衣裳……嘘。
他凑近她耳朵,轻哄道:今儿试试不一样的,相信我,你会喜欢的……**杨氏卸了钗环,和衣侧躺在床里。
薛诚坐在她身后,大手落在她酸疼不已的肩头和腰后,动作娴熟地替她捏按着。
见她手里还攥着一本册子在瞧,薛诚忍不住劝她:忙了一整天,灯下就别再看账了,仔细你的眼睛。
杨氏蹙眉道:我瞧的是竹雪馆的访客登记册子和五弟妹进来的支领记录。
有件事,我心里头总觉得不大像样。
薛诚闻言停了手,从她手里接过册子瞟了两眼,怎么?五弟妹不知何时迷上了听和尚讲经,说是亲家太太向她举荐了这位道允法师,……一开始这事儿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今儿下午,我娘家三表嫂派人来给我送东西,迎面碰上这法师出门去,回头悄声问我,怎么会请他来。
我见她问的奇怪,便打听了一回,原来前些日子有个褚夫人吞金自戕了,肚子里还怀着个没成型的胎儿,具体情由虽不知道,可有人私底下传,说像是与人不清楚……临死前她日日往朝露寺跑,花了六千多两银子布施香油……在那之前,她常请进府里讲经的,就是五弟妹请的那和尚……薛诚摆手制止她,都是无稽之谈,你们妇人家最喜欢传说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此事休再提。
杨氏本来还留几分余地,尽量委婉地说起这事,见他这副态度,一时倒有些火了。
你来瞧瞧他进府的时间,次数。
从正月二十二到如今,除去中间几日没进来,几乎每天流连在竹雪馆。
起初每回讲经半个时辰,后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你再看五弟妹外出用车的次数,几乎此人没来的日子,五弟妹便要车去朝露寺、或是回娘家。
这是账本,这是打赏的香油钱,二十六笔账,四千九百多银子。
五弟妹还与我提过,想给朝露寺捐座金身菩萨还愿,跟我开口要五千三百两,短短一个多月,一万多两银子的花用。
大爷,我也怕是自己多心冤枉了人,毕竟事关五弟和五弟妹的脸面。
可我更怕里头真有什么,那我这个管家的人,要怎么和五弟交代?作者有话说:前两天没更新,抱歉了大家。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