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60 章

2025-03-22 08:13:28

姐姐惨死在林家内宅。

她一直是知情的吧?所谓失踪, 不过是林氏自以为是撒下的弥天大谎。

一切仿佛都能说通了。

所有的巧合,道允的出现,道允和林氏的苟且, 甚至……与他之间,也都是事先计算好的么?他明知道她和他之间一定存在一些他所不知的欺骗。

他明知道道允和林氏之间的事存疑。

为什么不能干脆明白的对他说呢?她想报仇, 为什么不能借他的手呢?提早告诉他真相, 他不会介意动用自己的力量为她达成心愿。

如今想想,她不曾对他提过任何要求, 不曾贪图过半点他的给予。

她和他在一起, 并无所求, 她贪图的不是荣华富贵更不是他这个人。

她只是利用他,来达成打击林氏的目的吧?往事一幕幕回溯。

为他披衣时不经意的触碰。

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隐约香气。

花园里的偶遇。

一同喂过的奶猫。

刚好被他撞见的失态。

她受伤流血的额角。

达成共识说好一起瞒住众人的承诺。

伏在他膝头入梦受惊醒来时湿漉漉的眼睛。

恐惧下不小心勾住他手掌的指头。

为守住贞洁而狠狠剜损的手腕。

踩着绣鞋偶然露出的一截白嫩的足踝。

床帐里潮湿的长发和酥软令人沉迷的身子。

引着他一步步堕入重欲之中不愿醒来的旖旎……是计划好的吧?是她一步步用细小的钩子铺成的路, 待他走上去。

细心去瞧,才发觉蜜糖里全是荆棘。

她从很久以前就已在编织这张网。

她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和长处是什么。

也太知道该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和长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去年深秋他回京?还是她走进薛家那刻就已经拉开帷幕?在林氏不曾动过心思要为他立一名通房的时候, 她的接近试探和引诱就已经初步达成。

他数次在独处的时候想到过她。

因为薛勤的索要, 他甚至有些动怒。

早在他自己还不知情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已经烙刻在他心头。

可那个时常向他吐露出不得已引得他怜惜不已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脱了奴籍重获自由的那刻,并没露出几分惊喜。

薛晟挥挥手,雁歌行了一礼,退出房中。

窗格将阳光分割成冰裂纹的形状,他闭上眼,硬朗的面容上落进那片交织的光影里。

**林家的闹剧仍在继续, 越来越多知情的仆从供出了更关键的消息, 邓婆子夫妇也被带去问过几次话, 没几日, 卢姨娘的兄嫂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带着众多家中有儿女被林氏母女毒害的人家共同状告林府草菅人命。

按照仆从们指引,共在各地刨出风干掉的尸首七具,有林参议父子的姨娘,有无辜枉死的侍女,更有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小男婴。

林参议后知后觉的知道,原来数年前,自己爱妾诞下的幼子不是被生母和仆人不慎遗失,而是早就被发妻害死了。

所有矛头都指向林太太。

林参议一怒之下,将其交给了官府。

林太太的尸首从狱中被带出来那日,天上下起了暴雨。

林娇独自带着人,前去为母亲收尸。

父亲不顾夫妻情分见死不救,外祖母在母亲被带进衙门那日就激动的病倒了,母亲最爱的宝贝儿子林俊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服刑,嫂子早在哥哥走的时候就躲回娘家去了,两位姐姐被夫家下令不准再与这个丢进颜面的娘家往来,仆从们一个一个的背主,就连舅父舅母都不敢再靠近……树倒猢狲散,她从未想过,一夕之间,她不仅没了丈夫没了婆家,更连自己的亲娘也失去了。

命运何其不公,给她这样出众的容貌,却不肯叫她得意风光一日。

暴雨冲刷着膝下冰冷的石砖,她跪在母亲尸身前回想自己失败的一生。

原本她什么都有,原本她该是活得最幸福最恣意的那一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做错了呢?雷鸣电闪间,仿佛有什么拂开眼前遮蔽的迷雾。

——是顾倾。

她想到自己关在祠堂里的头一晚,顾倾身穿华服前来奚落自己的模样。

是她夺走了薛晟,害得自己落得这个下场。

凭什么自己如此凄惨,声名和家族俱毁,顾倾却可以得意的留在薛晟身边?她本是主子,顾倾算什么?不过是她从没瞧在眼里过的一个贱婢罢了。

**大雨如注,落在地面上砸起一阵云烟,马车前两盏灯笼摇摇欲灭,车夫身披斗笠,缩身拱坐在车前。

马蹄踏过积水,溅起水花无数。

薛晟手持一本卷册坐在车中,眼望着书页,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什么人!随着前头车夫陡然一声厉喝,马车剧烈摇晃,强行停了下来。

无人的街心蹲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女人。

她浓艳的妆容被雨水洗刷得不成样子,长发散乱开,已然湿透,紧紧贴在脸上。

雁歌提着灯跳下车,上前两步,打量半晌方认出来人。

林娘子?这称谓好陌生,林氏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称呼的是自己。

就在数月之前,他还要恭恭敬敬在自己面前行礼,喊一声五奶奶。

雁歌回到车前,立在窗边道:五爷,是林……嗯。

薛晟应一声,并不准备下车。

林氏拖着踉跄的步伐,缓慢地靠近。

薛晟。

薛晟,你出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枉我一颗真心一腔热忱待你!你连见我一面也不敢吗?你是被顾倾那个贱女人灌了什么迷汤吗?她是骗你的,她是骗你的!她癫狂地冲上来,想掀开帘幕把薛晟揪出来,雁歌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拨开她的手。

林氏反手一掌打在雁歌脸上,狗东西,你算什么?连你也敢碰我!雁歌立定不动,直挺挺挡在她与车之间,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厉声道:林娘子自重,您与五爷已经再无瓜葛,五爷不会见您,何苦自取其辱?我自取其辱?闻言,林氏笑了起来,不错,是我自取其辱,是我自取其辱,我不该嫁你,我不该把满腔真心托付在你身上,你害了我一辈子薛晟,我这一生、我拥有的全部都毁在你手里了。

雁歌瞧她神情不对劲,怕她做出更疯狂的事,说出更不堪的话来,他回身向车内道,五爷,要不要……车中人没有吭声。

林氏续道:我唯一的朋友,为了你,与我成仇,她父亲为了打击我父亲,与他斗得两败俱伤。

我为了嫁你,手上染了我最信任的婢子的血……那是我第一回处死人啊薛晟,巧月,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婆子们勒死在我面前,是为了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给你!她抬手抹去模糊了视线的头发和雨水,摇摇欲坠地站在雨里,你是怎么对我的呢?你冷落我,疏远我,辜负我,甚至侮辱我,你宁可碰一个贱婢,都不肯碰我!薛晟,你凭什么?你高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好?道允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你做王八乌龟!怎么样,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好受吗薛晟?林娘子慎言!雁歌听她说得实在粗鄙,只得出言打断她,这两个月来,薛晟虽然看起来平静,可背地里传出来的那些难听话,他知道薛晟全都知情。

身为男人怎么可能不介意?这是多么伤损尊严的一件事啊。

可是林氏宁可冒雨守在街上大半夜也要等到薛晟出现,她又岂可能轻易住口。

她指着马车,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骄傲自大的薛子穆,被全京城嘲笑的滋味如何?被背叛的滋味如何?这种苦我早就受了五年,五年!人人背地里笑我,奚落我,说我是没有丈夫疼爱的可怜虫,瞧我的目光里带着怜悯和不屑。

是你,是你把我一生的幸福都毁了!薛晟,你以为你能一直得意吗?你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吗?顾倾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是为了她姐姐!薛晟,你以为你宠爱的女人真的单纯吗?我们走到这一步,是她一手促成!你知道自己枕边睡的是什么人吗?我就从没见过像她那么会做戏的人,我把她放在身边六年,从来没看出过破绽,她明知道她姐姐死了,她却能假作高兴瞒了我六年!薛晟,可怜虫!你真可怜!被个婢女玩弄在股掌之间,你不过如此,你不过如此,与我有何分别?哈哈哈,你不过也是只可怜虫罢了,哈哈哈……一直静默的车中,传出薛晟清冷的声音,雁歌,走吧。

雁歌点点头,望了眼癫狂大笑的林氏,向车夫打个手势,纵身跳上车辕。

马车冲破滂沱的雨雾,很快消失在林氏面前。

她仍在笑,大红斗篷湿淋淋的滴着水,唇脂花了,嘴唇像糜艳的残花。

她骄傲张扬的一生,在这场春日的暴雨中落幕。

世上再无昔日那个美艳跋扈的贵妇林娇,有的只是一个偶然被人提起时,被惋惜地唤上一声疯子的可怜妇人。

雁歌撑着伞,一路将薛晟护送回凤隐阁。

顾倾迎出来,殷勤地为薛晟换下衣摆淋湿的外氅。

他没有急着去洗漱,坐在榻前案边,手捧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唤住身后忙碌的女孩。

倾城,你坐。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坐在他面前的空位上,怎么了,爷?有些事,可能你会想知道,我恰好听说一些,便说与你听听。

他随意地开口,语气轻松,像话家常。

林太太过身了。

迎着她澄净柔和的目光,他淡淡地说。

死在京兆府大狱里。

短暂停顿了一瞬,他继续道:林家这阵子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吧?挖出七具尸体,审出被林太太害死的下人和妾室、婴孩共二十六人。

你姐姐也在其列。

他抬眼望着她,伸手覆住她养得日渐白细的手背,你姐姐当年不是与人私逃,她是被林家害死的。

她没有抛下你,倾城。

顾倾安安静静听他说,她知道,也许自己该露出几许动容的表情。

可对上他淡漠的眼睛,她恍然明白,他是故意说给她听。

他垂眼摩挲着她的手,从前做粗活留下的伤痕虽然不会消失,但细细养上数年,它们会变得越来越淡。

她本该是被人好好疼宠着长大的姑娘,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易,心疼她遭过的罪,怜惜她受过的苦。

顾倾定定的望着他,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薛晟缓声道:只是她临死咬定,事情都是她一人所为,林娇兴许不会受波及。

他苦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凑在唇边轻吻她的指尖,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那位邓干娘手段颇高明,隐在那些与林家有仇的下人们背后,只需煽煽风点点火,相信林娇亦不会好过。

邓婆子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瞬间,顾倾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多谢五爷告诉我。

她淡淡望着面前,亲吻自己掌心、手腕,摩挲着自己腕间旧伤处的男人,那么想来您,也有话问我的吧?五爷不妨直言,倾城不会瞒骗您半句。

是么?他理好她翻折的袖角,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了很久,我一直在等,等你主动开口与我坦白。

为什么不说?倾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该说什么,五爷?她从他手中,用力抽回手腕,缓缓站起身来。

我该怎么对您说,五爷?是说我身上背着血海深仇,要向您的妻子报复?还是说当年因为您和林氏的婚事,害我姐姐枉死?薛晟从袖中抽出一本书来,是本梵文古籍,他摊开来,随意丢在桌案上,灯火摇曳间,他冷峻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神色,不如,从你的绮蛇香说起?顾倾笑了,她早知道,他们之间终会有这一日。

她不曾后悔过,只要能报仇,她不计较她与薛晟之间是何结局。

活着已经太奢侈,难道她真会奢望能骗一个人一辈子?不错,五爷对我的情意,便是从这香开始的。

我稍加改良,做成了袖中雪,平素不易给人察觉,是专门为了接近您,调制了这味香。

她仰头看向暴雨滂沱的窗外,水烟迷蒙如雾,好一场大雨。

为了让五爷注意我,喜欢我,我废了不少功夫。

她声音淡淡的,一丝恐惧也无,平淡的像在述说别人的事。

薛晟手掌落在书页上,蜷起指头又舒开。

绮蛇香,能使男人情炽,可前提是,他需先有情,才能受香激发,令情更浓,意更盛……他像个提线人偶,一头栽进她早就布好的局中。

倾城,我并非介意你曾对我用绮蛇香,我亦可不计较,你一直以来的瞒骗。

我知道你有苦衷,知道你不得已。

他抓住书页,骨节用力到泛白,脆弱的古籍在掌心里皱碎成一团,只是你……你这样痛楚,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你不相信我会帮你?还是……你对我只有谋算,并无情意?知道她姐姐如何惨死,明白过来她为何痛恨林氏之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心痛。

心痛她背着这样沉重的仇恨,一步步在后宅里困苦挣扎,日日对着仇人强颜欢笑。

她本不必如此辛苦,她明明只需要对他开口求一求,别说对付林氏,便是再为难十倍百倍的请求,只要她说出来,他难道会皱一下眉头?除非,除非她从始至终,从未相信过他们之间的感情。

或是……她对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爱意。

顾倾望着薛晟的脸,那张脸英俊,冷硬,线条分明,他是林氏爱了五年的男人,是世家贵勋,是如玉公子。

他这样好,原不该卷进这段不堪的仇恨里,成为她拿来对付林氏的棋子。

她利用了他,欺骗了他,也伤害了他。

薛晟凝眉道:倾城,道允和林氏被发现的那天,你站在人群之后,听到他们议论薛家,奚落于我之时,可曾有过一丝悔?他垂首,摇了摇头,不,应当问你,当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到过我?倾城,你心中,可曾有我?那日旷野之中,苍穹之下,他问过她是否真心。

但这一刻,他已然知道了那个真正的答案。

可他偏不死心,他定要再问一回。

只要她说喜欢他,哪怕曾经有那么一瞬,为他动摇过,心悸过……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就甘心这一生做她的囚徒。

又何妨?癫狂的爱一场,又何妨?五爷已知真相,又何苦?她负手在背后,手指掩在裙中缓缓握成拳,我顾倾城,自知身份,从不敢奢想……仇恨满心,拿什么盛装感情?她扣住袖中的手,仰头提声道:倾城……未曾悔过。

亦不曾,爱过任何人。

她缓缓蹲跪下去,双膝落在光滑的砖地上。

恳请五爷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反噬卷终,下一卷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