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半边面容溅染了血点, 额前碎发凌乱地垂下来,她穿着朴素的袄裙,站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 染血的手顾不得擦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 就重新埋头投入紧张忙乱之中。
有人在痛哭, 有人在哀吟,有人忍痛沉默地等候在人群之外。
来宜城这些时日, 薛勤见惯了从前不曾得见的人间惨象, 此刻重遇那个曾令他情动心悸过的女孩, 脑海中一丝旖旎欲念都不再有。
她像冰凉晨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菊,那般纯白, 那般坚韧。
两只硕大瓦罐中药水沸腾起来,女孩处理完一个伤处需要缝合的病人, 飞快包扎完毕, 登高站在麻包上大声呼喝,伤势轻者来这边排队!风寒发热的去另一边!大家不要拥挤,不要着急!她跳下麻包,转身去瓦罐前盛药,人们捧着破烂的碗碟,拥挤而有序地排队领取汤药。
倾城会一一瞧过对方的伤势,然后才把药水盛进碗里,她和古先生带了两箱药材过来, 但是远远不够, 百姓伤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宜城人口众多, 码头船只络绎不绝, 做为南北通衢, 原是最不缺少物资的地方。
几场大雪降下来,宜河水面结冰,四通八达的水陆运送功能断绝,陆路受冰雪阻滞,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棉被药材迟迟运送不达。
城中如今乱做一团,商户抱团提价,米粮价格骤增。
乡绅奇货可居,炒作起天价药材来。
民宅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不说,眼前最紧要的是伤患得不到救治。
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许多找到档口来的百姓伤处皆已化脓腐烂,有些陷入高烧昏迷,早已人事不知。
倾城和古先生忙了一整日,药罐空了,麻沸散和金创药早就用完,今天遇着几个需要截断四肢的百姓,只能生忍着疼锯掉腐烂的肢体,粗暴地用烙铁止血。
街上点燃火堆,烧掉胡乱堆放的残肢。
倾城空腹忙了一日,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
古先生比她更辛苦,终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把铁锯已经卷了边,是不能继续用了。
二人回到歇脚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破损的小楼,生意还在艰难维持,吃食价格高昂,店家已经支付不起眼前的米价,唯有热水还能管够。
流落至此的行客们沉默而麻木地围坐在大厅里,古先生进来,众人知道他二人近来忙于医治灾民,心中敬重,自发让出一隅供二人休息。
古先生掀开一张大布巾,用麻绳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系在一只破烂椅子的靠背上,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私密空间,令倾城躺在里头,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需求。
店家送来一碗水,倾城仰头饮了,袋子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前几日未能料到后面这些难处,她还分出不少给受灾的小童们。
古先生告诉她,眼前医者是最珍贵的存在,她需首先保证自己的体力,才能尽可能救治更多人。
拥挤的厅中静下来,缺衣少食的时候,人们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思和体能,厅心一只小小炭盆勉强的燃烧着,远处不知谁在吹埙。
埙声婉转低回,悠扬地越过残垣,飘过落雪……一队官差来到驿站门前,用力叩响门板,开门开门!睡梦中的行客们被惊醒,店家披衣迎上去,官差们举着火把闯入,火光彤彤映照着男人俊秀的面容,氅衣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摘下檐帽,视线逡巡,在角落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古钧山古先生?领头的官差倒还客气,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户部特使薛大人。
闻知先生近来善行,特来邀请先生前往行辕一叙。
古先生站起身来,坦然上前,朝来人行了礼,草民古钧山,拜见大人。
薛勤摆摆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薛某受人所托,特来迎接先生。
古先生笑道:不敢。
薛勤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这位……不知是先生的什么人?古先生道:乃是草民弟子,这番受邀前来宜城帮忙,我这弟子亦出了不少力。
薛勤挑挑眉,倒没想到二人会是这样的关系。
听闻城中一男一女当街行医,他前去探过,瞧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配合天衣无缝,他以为顾倾这是有了归宿。
薛勤侧身让出路来,客气地道:二位请吧。
古先生朝倾城点点头,她背上行囊药箱,缓步跟上前去。
她没有刻意去避讳薛勤,眼前她和古先生都需要得到更好的休息,需要更能饱腹的饮食,也需要药。
大局当前,什么小儿小女的心思都不值一提。
马车停在外头,薛勤邀请古先生与自己同乘,将后头一辆空车留给了倾城。
行辕距离城北有一段距离,外头风声呼啸,雪飘如絮,倾城靠在车壁上,不知如何想到了与薛晟同往岷城的那几日时光。
离开京城后,她甚少回想从前,更少想到他。
眼前年关将至,身在这荒芜颓乱的水乡,许是灌进来的风太冷,许是偶然遇见与他有关的旧人。
她想到他们相互依偎坐在马车里烤火,他顶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与她说亲密调笑的话,温热的吻像冷日抱在手里的一盏热茶,熨贴的,舒适的,亲昵的……一别至今,恍惚三季,他在京中还好么?还如从前一般冷情自苦?可有新人在畔?依旧繁忙如故?身体也还康健么?她盼着他好,盼着他身边有人,热热闹闹。
盼他无伤无恙,平安喜乐。
下了马车,温柔美丽的婢子上前来,为倾城撑起一只竹节伞。
回身望去,薛勤和古先生的身影已消失在左侧廊间,侍婢温言道:大人吩咐过,着奴婢们细心服侍姑娘,请姑娘随奴婢来。
越过垂花门,转过亭廊水榭,一路蜿蜒到了内庭,一座独立院落,朱栏玉砌,装饰精美。
早有婢子打点好温汤热池,倾城随意打量着这间屋宇,随婢子绕到屏后,解下已穿了五六日的衣裳,徐徐步入水中。
薛勤的审美一如往昔,就连负责担水的小丫头也是极品的美人胚子。
他从前在户部不过挂个闲职,终日流连酒色,不知这回朝廷赈灾,怎会派他前来。
他是享受惯了的人,又如何会接下这样的差事?算算日子,吴氏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已落地了吧?不知薛家是否遂了心愿,迎来第一个嫡子。
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倾城出浴,侍人捧来锦绣新衣,她摇摇头,指着自己那只颇不起眼的行囊,穿我自己的衣裳。
侍婢只得依从。
抹净湿发,饱食一餐,多日来累积的困倦袭来,她翻着医书没有立即入睡,很快,外头传来侍人的说话声,说是薛大人过来探望顾姑娘。
二人在厅中会面,薛勤落座在侧,默了许久,方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她,我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你。
离开伯府后,你就回了云州?倾城不欲与他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只淡淡笑道:三爷一向可好?好,自是极好的。
他捏着茶,没来由地有些局促。
对女人他向来很有一手,逗弄调笑,温柔亲狎,可眼前,他做不出来。
三奶奶生了吧?是公子还是小姐?她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与他闲话。
是个儿子。
他想到孩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模样似他娘,将来应当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转过脸来,视线落在她交叠的手上,顾倾,你这是何苦?薛家再不济,总不至教你抛头露面缺衣少食。
你何苦选这样一条路,折磨五弟,也折磨自己。
倾城没有答话,她与薛勤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期待对方能懂她的抉择。
她轻声问,五爷他,近来还好么?薛勤捏紧茶盏,苦笑,怎么会好?没了妻子没了家,声名坏了,知冷知热的人也不在眼前,身边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还能怎么?只一心扑在公事上头,恨不得累死了自己才算。
你们俩,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倾城笑了笑,也不算没人疼,三爷您这不是很心疼五爷的吗?薛勤被她气笑了,抬眼但见灯色流转,佳人眉目如画,他心中一窒,手掌覆过去,按住她纤细的手腕,顾倾,你莫如随我回京去吧。
倾城没有急于挣脱,甚至也没露出不悦的神情,三爷想要我回京,是为五爷,还是为您自己?回京之后,我做什么?舍了如今的自由身,依旧卖进伯府,做三爷后院里又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她说得坦然极了,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羞涩忸怩。
言语温温柔柔,没一点不忿的语调,却没由来令他讪然,乖觉地缩回手去。
是我轻慢了。
他含笑说,顾倾,你真的不一样了。
从前她牙尖嘴利,一颦一笑都像抛钩子一般吊着他的情,勾着他的心。
如今她温言慢语,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骄傲清冷,令他不敢贸然贴近。
三爷夜半来找我,叙旧也叙了,要不要说些正事?薛勤坐直身,你想与我讨论赈灾的事?倾城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摊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所需的药材名,我与先生一路查看,城西城北的房舍损毁最严重,伤亡也最多。
眼前故去的尸身需要尽快处理,以免尸体大批堆积腐烂引起大疫。
伤患需要救治,我和先生带来的药早就不够用了,全靠先生的友人派人送来一些伤药勉强支撑,到明日,也将见底。
我知道朝廷的援助还未到,三爷必然也很心急,可眼前死伤太多,许多小节当真顾不得了,我想求三爷帮个忙,逼那些商铺乡绅开仓放粮放药。
先尽着城里现有的物资救急,等朝廷的援助到了,再做些补偿不迟。
薛勤含笑望着她,灯下认真分析时局的姑娘恍似浑身散发着光芒。
她不再是谁的婢女谁的附庸,离开薛家,她的日子过得更紧凑更充实,心怀仁善,救死扶伤。
人潮拥挤的街头,没人质疑过她的性别或医术,她为伤患医治,得到的皆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和赞扬。
她豁开尘世偏见,坚定地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他突然为自己心存的那点期待而倍感羞愧。
他终于能认真地、毫无调笑之意地与她交谈,我已着手派人向乡绅施压,郑寻也在附近县镇想办法筹措粮食和伤药,你放心,我既应了这赈灾特使的职衔,自会想法子将事情办妥。
除了药和粮,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倾城沉吟道:我瞧三爷行辕仆从众多,眼前急需能帮伤患处理伤势的人手,光凭城中自发出来救死扶伤的医者和我与古先生,远远救治不过来。
能不能将侍人们抽调出来,随先生学习简单的清创、敷药和包扎。
民宅倒塌损毁严重,百姓们冻死冻伤的也不少,三爷若能清出几处开阔的完好的地方来给他们栖息……你这是又要用我的美人儿做苦力,又要拿我的行辕做慈幼所?薛勤苦笑摇头,你乖乖随我来,原来早打的是这样心思。
倾城亦笑了,三爷这会儿才反悔,似乎也晚了,适才您说得好好的,说尽可向您提要求。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含笑捏捏她的掌心,站起身来,明日我给你二十人,行辕里有的棉被和衣裳先送到城北城西救急,至于慈幼所,我另寻个地儿给你。
他又道:你和古先生也别在外头迎着风摆档了,如今医者稀缺,不能再病倒两个。
交给我办吧,来这一趟,总要做些实事,将来回到京城,也有个功绩与人吹嘘。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倾城福了一礼,真诚地道: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坏人。
作者有话说:倾城: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恶人,只是个被利用惨了的工具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