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火远远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前面的山头, 觉得这座山峰虽然高点,但占地格外小,更稀奇的是这里竟然有人烟。
路过的主峰都被层层云雾笼罩住, 这座没有护山大阵的山峰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丹火趋势玉龟车悄然前进, 停在一个勉强能眺望的地方。
明明是一大清早, 却有不止一位妇人在山脚下的大鼎里烧香火。
有些妇人不仅烧的时候口中默念不停,还会在大鼎旁虔诚地向山顶方向磕头。
大鼎周围未见马车,这些妇人也没有修为, 丹火远远避着, 等所有的人脚步匆忙离开之后才上前查探。
这个半人多高的大鼎明显是出于万物堂之手, 鼎身上还戳着鲜明的万物堂的烙印。
丹火围着大鼎仔细探查一番, 在大鼎的底部还找到炼器峰的烙印。
丹火啧啧称奇, 竟然能看到内门的炼器峰炼制这样凡俗界的东西,这个大鼎立在这里,已经满身都是岁月风霜的痕迹。
鼎身还有余温, 明显一清早就香火鼎盛。
丹火立刻对山顶道观里供奉的对象好奇起来。
烧香火的大鼎在山脚下,山顶的白玉道观却在陡峭山路的尽头。
这样陡峭的青石板台阶看起来格外湿滑危险。
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青苔上,还有湿漉漉的露水反射着晨光。
不过丹火还是决定上山一探究竟。
玉龟车踏上山路台阶的时候, 前进的速度突然缓慢了数万倍,近似于停滞在山口。
丹火这才发现,虽然这座山峰没有护山大阵, 但山体里埋有特殊的禁止。
简而言之, 想上山只能走上去, 连抬轿子的轿夫都会在这条山道上感受到双腿如灌铅。
玉龟车里有钱箱,钱箱里全都是储物法宝无法放入身上的储物法宝。
不过这难不倒丹火。
丹火在钱箱里随手挑了一个玉环把玉龟车收进其中, 又从玉环里摸出一件法衣, 用衣服把钱箱打包起来往肩上一扛, 自己自己往山上走。
左右这个禁制也不是针对自己的,暗里的窥探者想要继续跟着自己也得下来自己爬山。
这样一想,这山道反倒十分安全。
一箱子玉石的重量对丹火而言约等于无,丹火蹦蹦哒哒地在山路上前行,轻快的脚步彰显出心底的好心情。
一大早就收了送上门来的身家,这样的日子怎么能不喜悦呢。
轻松前行的同时,丹火也不忘留心身后的动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山头不一般,所有的跟踪者竟然都停在了山外,没有跟随进来。
丹火扛着一个大箱子也不耽误蹦蹦跳跳,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就爬到山顶。
山顶只有一个白玉道观,道观前还种着一棵雪白的梨花树,每次微风吹过,梨花枝上就会簌簌飘落仿若鹅毛大雪的纯白色花瓣。
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化作无数白色光点没入石板,梨花枝上再次绽放满雪白的梨花。
这竟然是一棵抒发离情别绪的离光树,看这堪堪能合抱的树身,至少已经在此扎根上千年。
离光树并非真正的树木,而是使用阵法汇聚天地灵气凝聚出的光影实体,树身通体洁白如雪,风过时满树花落宛若雪落。
如今这棵离光树雪白的树枝上挂满了系着木牌的红绳。
红绳挂在树枝挂得太多,让这棵天地灵气所化的树木不堪重负,即使没有风时也会簌簌掉落花瓣。
丹火抬头观察这些木牌。
正午的阳光照在眼睛上有些刺目,丹火用手遮着日光眯着眼睛打量树枝上悬挂的木牌。
木牌的材质大小参差不齐,但边缘都盘得温润光滑,很可能都是这些木牌的悬挂者亲手打磨,边缘都盘出了包浆。
又一阵山风吹过,树枝上的木牌相互撞击啪啦作响,丹火在木牌的交错摆动下,捕捉到了木牌上刻着的字迹。
树枝上悬挂的所有木牌上,都是相似的祈愿,都是在诚挚恳求送子娘娘给她们送个孩子。
委婉点的写着想要个孩子,直白点的写着想要个儿子不想要女儿,有些还在后面再坠上一句,非是不喜欢女儿,而是不想女儿到这世间受苦。
丹火在沙漠呆得久了,看到这样的木牌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越发好奇,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送子娘娘,也不知道是何时新生出来的神祇。
丹火的目光扫视过整座白玉道观,却并未发现任何有关送子娘娘的匾额书卷。
这个白玉道观素得没有一个文字、壁画。
感觉有点微妙地样子。
供奉法身雕塑的道观,就算没有文字介绍来路,也该有个壁画传达下意思。
丹火扛着钱箱缓步靠近。
这个白玉道观太小,小到不用走进去就能看清正殿里的所有布置。
内里也没有壁画和文字。
丹火站在白玉道观外,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正殿中心的玉身,然后扛着箱子僵在原地。
就算五官和装束都已经失真到离谱,丹火依旧在见到玉身的那一刻就清楚了悟到,这座玉身雕刻的是山神啊。
山神原本闪耀如繁星的眉目此刻低垂,刻意拉圆的弧度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山神俊朗又威严的面容被松弛了皮肉,温和到无害又无力,唇边刻意勾勒出的角度让这份无害又带上几分脆弱的讨好。
这是一个仿了山神的面相又抽了山神骨相的面雕。
山神原本简单束起的利落束发,在这里仿佛被塞入无数假发,沉重的发髻极尽所能地篷开,让山神的面容显得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年轻的小娘子。
以公正严明惩恶扬善闻名修真界的山神,在这座雕塑里变得眉梢眼角都看不出丁点棱角。
山神又高又大的发髻上,只插了一串成排的珍珠钗。
以丹火在沙漠里呆了百年的见识,第一眼也觉得这个发髻上只有这个珍珠钗可谓朴素至极。
相对于首饰,这座玉身的衣饰却又华丽又复杂。
明明是玉雕,丹火也生生数出了六层衣服。
衣服上的绣文繁复也就罢了,这套衣服的每一个设计,仿佛都是为了让穿上它的人不方便行动。
丹火想象了一下自己穿这套衣服,如果不能飞,走得快了怕是要一步一摔跤。
丹火的目光在神殿里扫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山神那三件足以毁天灭地的威武武器。
那三件武器,被雕刻玉雕的人,换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这个襁褓中的婴儿被山神如世之珍宝一般抱在怀里。
轻拢襁褓露出的纤纤玉指柔弱无骨。
丹火忍不住好好回忆了一下,记忆里那双苍劲有力的手是怎么徒手捏爆敌人的头颅。
丹火忍不住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玉雕,发现除了似是而非的脸,柔若无骨的手,这座玉雕连脖子和手腕都被衣服包得严严实实不露分毫。
丹火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吐槽什么,似乎哪里都不太对。
但若要说这不像山神仿佛也不对。
这就不该是山神啊。
若说这是山神呢,道观无字,无凭无据,若说这不是山神呢,那面雕的每一分容颜都恨不得告诉你这是山神。
清晨披星踏月而来的妇人们怕是真心实意在供奉送子娘娘。
不畏这陡峭的山道,一步一步爬上来悬挂这木牌的妇人们怕更是真心实意地供奉送子娘娘。
她们只愿这是送子娘娘,让她们能母凭子贵。
至于山神荣辱?哪个在乎?若是山神不乖乖做送子娘娘,她们怕是要第一个心生怨恨。
山神改善不了她们的生活,但怀个孩子生个孩子能。
丹火都能想象,若是三大峰主因为这似是而非的面容毁了这座山峰,不出一日,怕是整个修真界都会知道,有女峰主毁了山神法身。
不出一年,整个修真界怕都要传唱女峰主容不下山神存在。
至于事实的真相?这些传唱流言的人哪里在乎呢。
若是流言能摧毁一条性命,这些传唱者怕是要把逝去的性命当做自己的功勋。
怪不得这座山峰能好好存在于寸土寸金的内门。
左右这些妇人们继续供奉下去,山神早晚便只是送子娘娘。
若是女峰主敢对这座山峰动手,正可以借三大女峰之手彻底毁了山神存在的痕迹,只留下万重山的祖师爷。
三大女峰主向来不撒谎,只要她们承认推平此地,流言和拆碎的事实一起重新拼凑后传出去,三大女峰主必然百口莫辩,再也洗刷不清这冤屈,还要被人借机用来诋毁真正的山神。
那些求不到儿子的妇人们,想讨主子欢心的家仆们,说不得愿意拿命来拉三大主峰沉沦呢,何况只是歪曲一下事实。
丹火有一刻感觉到了窒息,坏人之恶,总是会超乎常人想象,顷刻间毁掉无数美好还要遗毒后世。
说不得道观门口的那棵离光树都是某些人为了恶心女峰所建。
丹火轻吐一口气。
山神传人修功法。
人修剥夺她的性别,剥夺她的功绩,剥夺她的威严,剥夺她的存在,还要给她怀里塞个孩子,让她比凡俗界后院的贵夫人还要温柔无害。
怪道三大峰主都没什么心思开宗立派。
水神只是默默飞升默默被遗忘,山神的声名却是要被拉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敲打,还是要被那些受她遗泽修炼有成的人修一遍又一遍拉出来敲骨吸髓。
丹火被这个地方膈应到进退两难。
山神怕是也没有想到,当年受她功法时,这些人修比谁都要虔诚恭敬,如今却能把她打扮成后院妇人再给她塞个孩子吧?说不定哪一天,万重山的祖师爷还会成为她的郎主?丹火撇撇嘴,毫不怀疑万重山的修士做得出来这种事。
说不定还要给她塞几个孩子,美其名曰没有生育过的娘子是不完整的,所以她们是在帮山神变得完整。
说不定哪一天,连娘子这样的称呼都会变成归属于某个男子的所有物。
那么到时候连送子娘娘这样的尊称,也会沦落出某种晦涩不明的意味。
丹火凝视这个温和到无害的玉雕,从正午站到夜露低垂,然后转身离开。
树木的枝干病了可以修剪枝干,若是根烂了,再怎么修剪枝叶也无济于事。
何况,这已然是个末法时代,这个大陆的灵气终将枯竭。
丹火背着钱箱,踩着土路,沉默下山。
青玉峰不会再有新弟子,万重山的未来不在青玉峰。
丹火觉得,万重山的未来也不在内门。
所以,还是去外门开铺子散心吧。
作者有话说:文外小剧场送给大家:众女路边偶遇。
昙花仙子头颅矜持扬起,一身端庄面带斥责:昨日宴会,众女为何不群起而攻之?竟有女修敢化去肚子,言让男修自去生育。
岂不知没有子宫焉能称女。
能生育者方有资格称女。
你们这是在损伤我,损伤天下万千女子。
尔等是叛徒是败类。
众女狐疑互视,疑众女之中有叛徒有败类,要害天下万千女子。
黑衣女修奇曰:我等一心大道,断情绝爱,本就与子嗣无缘,自然是希望损伤身体的累赘没了才好。
缘何要关心男生女生管到别人被窝里?就如同没有羊群者,缘何要思虑如何饲养羊群忧心羊肉贬值?缘何要忧心羊群不能壮大?莫不是昙花仙子日日口言大道,实则待价预估,昨日宴会上才如此忧恼?众女恍然,看向一身端庄婉丽的昙花仙子下意识护向肚子。
方知昨日宴会非是出了叛徒败类,而是众女不肯冲锋陷阵,让昙花仙子的肚子失了好价钱。
昙花仙子怒斥众女不为天下传承奔波,不堪为女。
众女摇头散去,哪个真心想化去肚子的女修会去考虑传承香火,怪道昙花仙子羞恼至此,众女确是损了昙花仙子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