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火在山坡上住下的第三天, 一群衣衫整洁的年轻娘子，拽着些瘦巴巴的女童上了山。
这些娘子从同一方向而来，大概是来自同一个聚集地。
这个时候, 丹火的马车有意无意地被后来赶来的娘子们的马车夹在了最中间。
丹火盘腿坐在马车的车顶, 听其她坐在车顶的小娘子们讲她们曾经见识过的见识, 四周飘过来的药粉香味各有不同，显然并不是同一个炮制方子。
小娘子们同样也看到了山坡下正在往这里来的娘子们，于是纷纷爬下马车钻进车厢探头往外看。
在被师姐撒药粉和待在车厢里之间, 大部分小娘子都选择了后者。
丹火也跟着下了马车顶, 玩具马车上刻了诸多阵法, 也不好浪费不是。
山下的人群推推搡搡地上了山。
丹火坐在车厢里, 透过马车之间的缝隙往外看, 从人群里发现了这几天见过的熟悉面孔。
果然，这个山坡的车辙痕迹如此明显，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
丹火本以为这些娘子是来算偷看这笔账的, 谁想到她们只是把小娘子推到了马车旁边，自己都隔着远远的距离。
这些娘子不吵不闹，只是哀哀切切地哭泣, 哭得马车里的小娘子们的脸都皱成苦瓜。
哀哀切切的娘子们哭诉，哭家贫，哭全家都要饿肚子, 哭她们没本事没个好造化能得登仙途, 又哭她们连想接个浆洗的活计都被人嫌弃不肯雇佣, 哭今日没有米下锅，哭孩子嗷嗷待哺。
娘子们一边哭, 一边把想要逃走的小娘子们往马车上推。
胆大留在外面的仙门小娘子, 看到这些小娘子身上斑驳的衣服, 又想到可怕的菜花，生生打了个寒颤，像兔子一样蹦进马车里。
被一遍遍往马车方向推的瘦巴巴的小娘子们，有的已经忍不住羞臊地流出泪水，有的像是凶狠的小兽咬紧牙关。
年长的青衣弟子们叹息一声，从马车里拿出用陶罐封装的腊肉，现场建起篝火灶坑，准备做煮肉。
丹火探探头，认出了罐子里的腊肉。
这种肉来自水泽秘境，是一种繁殖能力特别强的野兔的肉。
水泽野兔成长的速度极快，若是放任不管，一年的时间就足以从十几只养出整座山的兔子。
水泽野兔肉质鲜嫩，即使是晒干做成腊肉，只要再次水煮就能恢复软嫩的口感，而且只要一点点盐，煮出来的肉就能鲜美可口。
水泽兔肉咀嚼的口感像极了嫩羊羔，不止软嫩还有一种炒过的坚果油香。
不过丹火并不怎么喜欢吃水泽兔肉，一是因为口感像是在吃坚果味的油块，二是这种肉入喉即化，不管多大的肉块都会化为浓稠又鲜美的肉汁被快速消化干净。
丹火每次吃水泽野兔都有种吃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吃进肚子的错觉。
水泽野兔吃了仿佛在喝油，虽说这种喝油的方式不伤肠胃，还能让人像骆驼一样，一顿吃下去好几天不饥饿，但马车里的小娘子也不喜欢吃这个。
大家都不喜欢越吃越饿。
青衣弟子把巴掌大的整罐肉丁倒进煮锅，肉丁在水里上下翻腾过几次后，变成两指宽的雪白肉块。
肉块煮好后，青衣弟子招呼瘦巴巴的小娘子们过来吃饭，年长的青衣弟子亲自给这些小娘子喂饭。
有些小娘子躲在一旁死活不肯吃，青衣弟子们也不勉强。
她们喂完一个人就把木筷子扔进火堆里，抽出一双新筷子继续喂。
有些小娘子嘴巴里含着肉就想往外跑，被喂肉的青衣弟子箍住，必要她把嘴里的肉完完全全咽下去才肯放人离开。
在场的年长青衣弟子都有筑基期的修为，想看牢一锅肉并不是什么难事。
有些小娘子安安静静地吃完，回到娘亲的身边，娘亲带着满脸的泪痕，拉着小娘子下山。
有些小娘子吃完，回到娘亲身边，这回娘亲不再把她们把往马车上推，却像仇人一样疯狂捶打她们的脊背，哭号咒骂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你，就是生下个白眼狼啊！竟然只顾着自己吃肉！苍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你一个人吃肉，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忍饥挨饿，我生了你有什么用啊……你吃肉的时候就不想想家里吗？可怜你弟弟那么小，连口米汤都喝不上，怎么有你这么丧良心的姐姐啊……叫你偷嘴！叫你偷嘴！一个娘子越是哭号越是愤怒，直接开始拿手指去抠小娘子的嗓子眼。
可水泽兔肉入喉即化润入肠胃，这个娘子什么都抠不出来，小娘子的嘴角被生生抠出红色裂纹。
小娘子也只是哀哀切切的哭泣。
马车里的小娘子们目瞪口呆，丹火看得也目瞪口呆。
师姐。
她们是在伤害自己的女儿来要挟你吗？师姐也不知道啊。
青衣弟子依旧轻声回答师妹的问题，拿着筷子的手稳稳给面前的小娘子喂肉，哭嚎声未曾动摇到她们分毫。
然而不是每个小娘子都愿意乖乖站在那里被抠喉咙。
一个明显骨头上的肉更多一点的小娘子，在喂饱肚皮以后，和娘亲愤怒的目光对视一眼，就毫不犹豫向相反的方向冲去。
想要拦住她的邻居，被她如离弦之箭一样用头撞在肚子上。
拦路者都被撞得踉跄稳不住身形，骂骂咧咧中，小娘子很快跑得不见人影。
有了这个带头跑的小娘子，不想被抠喉咙的小娘子冲出包围散出去了更多。
可依旧有小娘子在填饱肚皮后乖乖走回原地，有些被默默领回家，有些被哭泣地抠着喉咙。
青衣弟子只管给想吃肉的小娘子喂肉，不想吃的也并不勉强，却不允任何成年的娘子靠近她们的地方。
这些附近生活的娘子们不敢自己近前纠缠。
她们也知道山坡上的女修从来只肯容忍小娘子，但也不会容忍太多，她们要敢上前骚扰，怕就是就没有以后了。
没逮到自家小娘子的娘亲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山坡上只剩下一对格外瘦弱的母女。
小娘子的骨龄只有五岁，外面看起来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
成年娘子的衣衫整洁，没有太多的补丁，不过身形削瘦，虽然瘦，却能看出是常年劳作有一把子力气。
小娘子怎么还不回家啊？青衣弟子无视外面眼巴巴看着的瘦弱娘子，轻声问蹲在自己旁边的瘦巴巴的小娘子。
小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是用碎布凑起来的，很多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瘦如干柴的单薄身子显得她的头格外大，眼睛也格外圆。
小娘子咬着手指，怯怯问：我可以带着弟弟妹妹来吃肉吗？我们的肉只给小娘子吃，你可以带妹妹来吃肉。
小娘子不知道听懂没有，外面瘦弱的娘子却是眼里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煮肉的青衣弟子们把锅灶都集中在一起，锅里剩下的肉明天还可以继续喂，在喂完一整锅肉后，她们才会离开。
丹火本以为，最后那对离开的母女要明天才会再来。
没想到对方回去之后就立马又带了孩子回来。
瘦巴巴的小娘子背上背了一个年纪更小更瘦的小娘子，瘦小的身子走在漆黑的山路上，每一步都让人觉得心惊胆颤。
瘦弱的娘子怀里则抱着一个白嫩嫩胖乎乎的女娃娃。
女娃娃白洁的额头上还用胭脂在眉间点了红点，身上的小衣裙也是染了喜庆颜色的细棉布，被抱着的时候露出脚上干干净净的绣花鞋。
丹火觉得这个女娃娃养得真好，明明这女娃娃的骨龄才一岁多，另外两个干巴巴的小娘子两个加起来也就顶这一个瓷实。
女娃娃可能不太习惯走路，被放到地上的时候走起来有些磕绊，瘦弱的娘子很想把女娃娃抱进去，可惜青衣弟子不准她靠近。
这位娘子想来是知道规矩，我们的肉只喂给小娘子吃。
瘦弱的娘子畏缩地露出讨好的笑容：都是小娘子，都是小娘子……两位不同峰头的青衣弟子对视一眼，很快在彼此目光中达成一致，一起上前来给女娃娃喂肉。
锅里的肉尚有一丝余温，不过还是再重新煮沸过更为安心。
一个小娘子从马车里探出头，仰头看向瘦弱的娘子问道：娘子想离开这里吗？外面有只招孤女的工坊。
离开这里或许就能过得好些……瘦弱的娘子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公婆待我比亲生女儿还好，我怎么能抛下他们不管？那岂不是没有良心？当年家里娶我可是欠了一大笔债，何况我还有孩子……小娘子默默移回车厢里，没有哪个女坊愿意给人养公婆。
她也养不起。
锅里的肉很快热好，瘦巴巴的小娘子吮着手指看青衣弟子给妹妹喂肉。
另外两个青衣娘子，则是给女娃娃喂了一口肉后，飞快扒下下面的衣裳，手起刀落寒光闪现，把他变成了半个真正的小娘子。
刀锋够快，洒上的伤药效果好得足够立竿见影，女娃娃才刚感受到疼，想要放声大哭，这疼还没扩散就被伤药止住，口腔里肉味的坚果油香醉人心脾，他很快被转移注意力，高高兴兴继续吃着嘴里喷香的肉。
青衣娘子顺手把割下来的东西扔进火堆里，又用盐巴好生洗了洗手，浪费了三大罐清水。
瘦弱的娘子如遭雷击，眼神都呆滞了，呆愣愣盯着火堆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这都是梦，醒了就好了……这都是梦，醒了都好了……说着说着，如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
青衣弟子把喂完的女娃娃塞回给小娘子，问：你还要回家吗？弟弟变成了妹妹，你回去或许会被打死。
你可以去育婴堂，那里有饭吃，长大了可以去女坊做工。
小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熟练地把弟弟背在瘦弱的肩头，牵着妹妹一起摸黑回家了。
师姐，这都是为什么啊？小娘子们再一次目瞪口呆。
她们不全是弃婴，也有来自万重山周边的人家。
小娘子们彼此之间也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世，却都是头一遭见这样的事情。
师姐也不知道啊。
师姐只能带你们多看看这世间人世间事。
师姐改变不了太阳运行的方向。
师姐也不能替你们决定明日起床时是先睁开左眼还是先睁开右眼。
师妹，你们的命是需要自己挣的，师姐能做的有限。
夜幕低垂，几个小狼崽子一样的小娘子，独自摸上了山丘来吃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