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火之所以确认这位小娘子已经生育过, 是因为丹火已经在沙漠中见识过太多这样的娘子。
如果娘子们在生育过后没有得到过妥善的医治,那么尿崩失禁可能会伴随生育者的后半生。
任何一次身体的剧烈震动都可能让她们陷入窘境。
如果再严重一点,还会落红不止, 不管在不在月事的日子里, 落红都淋漓不能尽。
这位小娘子已经明显不止是来了月事。
小娘子依旧是满脸泪痕, 捧着热茶杯瑟缩在人群中,恨不得把头埋进身体里的模样。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完全无法振作起来。
送她来的青衣弟子深怕一个错眼,这个小娘子真的去跳崖, 只能扯着身边的同修们胡乱聊着一些在外门的见闻。
都说生育是道鬼门关, 可叹世人也只肯叹一声鬼门关, 再多的, 却又不准人谈论了。
外门总有凡夫俗子, 言月事是污秽之物,见之不详,连不小心见到点颜色都要啐声晦气。
谁不知有月事方有人族繁衍, 若是月事便是晦气,那人族岂不是都从晦气中出?嘿嘿,同修岂不见凡俗界但凡有言语冲撞, 都要先问候人亲娘,说不得便是在心里给自己去‘晦气’咧。
何止是见点颜色就要嫌弃晦气啊。
外门的那些拖家带口的弟子,连洗干净的月事带子, 都不能晾晒在男子有可能见到的地方。
说是见了就要对男子有所妨碍呢。
这话说的, 难道孩子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有月事带子可换洗的人家都算是体贴郎君了。
同修怕是没见过, 想做个月事带子都能被全家上上下下羞辱一遍的吧?啥样的月事带子这么招人恨?锦缎做的还是绸子做的?同修啊同修,外门有几个舍得给家眷用锦缎的?便是舍得用的人家, 也是把好料子做成最显眼的衣服拿来装点门面。
当然是粗布缝着草木灰啦!巴掌大的粗布也能惹来上上下下的教训?同修是否过于夸张。
连巴掌大的布头都舍不得用, 这汉子也能娶得起媳妇?养得起一大家子?巴掌大的布头, 那不是汉子的媳妇不配用嘛。
人家不止娶得起媳妇,养得起一大家子,还抽得上旱烟喝得上小酒呢!这样的人家,怕是连接生的银钱都舍不得花用吧?还不得搁柴房里婆婆自己接生?这媳妇还不得一身病?该有的妇人病一样不少。
月子里还要下地呢。
年轻的时候也是花一样的小娘子,爱说爱笑爱蹦爱跳。
如今咳嗦一声就要漏尿。
又没得多余的月事带子换洗,平日里也学规矩人家不拘言笑,说是要端庄稳重。
若是有小娘子在她面前高声说笑蹦蹦跳跳,她反倒要当场羞辱人家轻浮不知羞耻。
唉!这怕是眼红小娘子们可以肆意说笑蹦跳,而她却连声咳嗦都要千方百计压下去。
一时间议论纷纷,有说这娘子可怜的,也有说这娘子可恨的。
连哭泣的小娘子都凝神开始竖起耳朵听。
她自己不能肆意了,就想要天下的小娘子都同她一样当木偶,好显不出她不敢笑闹的特殊来,这岂不可恨?可是,确实也可怜,她生儿育女落下伤病,却连做个月事带子,用巴掌大的布头,都要被一家人羞辱,这样的日子,若是不做木偶也不得活。
听说生育过的娘子,大多都会不由自主遗忘分娩时的疼痛,要不然回忆起来,都会在幻觉中疼得活不下去,所以难产的孩子往往会被亲娘憎恶。
真有那般疼吗?不知道。
不过也能想象得到,平日里谁没受过伤,哪里有不疼的伤口?平日里被针扎一扎疼不疼?被菜刀割到手疼不疼?不小心被刀剑划伤疼不疼?那么大一个孩子,要撕裂你的宫口爬出来,还要一点一点满满撕,你说疼不疼?仅仅是想象一下,年轻的青衣女修们就已经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尤其是那些身上恰好有伤口的娘子们,想象中的位置好似已经开始疼痛。
生一次听说要好久,若是难产,听说一天一夜也是有的。
这岂不是相当于拿锯子割?更何况那处撕裂养起来哪有刀剑伤好养?生育的娘子可是大多都未辟谷。
刀剑伤养不好都要化脓,那里可是要经常使用。
怪道说娘子们生儿育女何其伟大。
想一想都觉得好疼。
怪道会血崩。
然而你要问那些被生下来的儿子,生育怎么个伟大法,他们或许还会腹诽你矫情得不行呢。
毕竟月事污秽,产房污秽,这哪里是有前途的郎君该知道的事呢。
于是,亲娘说不疼就是不疼,亲娘说不辛苦就是不辛苦。
毕竟都是亲娘自己说的嘛。
谁还不想过个安生日子嘛。
反正疼的也不是郎君,病的也不是郎君。
亲娘说的这些,还可以拿来训诫女儿和媳妇。
毕竟亲娘都说了不痛不辛苦,年轻的小娘子若是敢抱怨,那就是污蔑尊长,就是躲懒,就是矫情,就是变相讨要好处!所以说,这哪里只是巴掌大的布头的事情,这里面的文章多着呢。
都是些不好言明的文章呢。
先捧你一句生儿育女的伟大,然后这个伟大具体怎么来的,便不许人言了。
除了这句伟大辛苦,那些琐碎的痛苦就全成了不能拿出来讲明的羞耻事。
于是连这句伟大也变得空泛起来。
便是巴掌大的布头,都被人拿捏着,若是想请医问药浪费银钱,那就只能在梦里了。
毕竟银钱还要拿来买烟丝和酒食呢。
既然不能对人言明,那所有的伤痛就是偷懒矫情的借口,那该操持的活计就一样不能少,若是干得不够好,还要被人羞辱是装病躲懒,恃宠而骄讨要好处。
便不是明事理的贤良妇人了。
你看,只是把月事读作污秽,就能让生育的娘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就能让生育的娘子饿着自己的肚子给汉子买烟丝酒食,就能让生育的娘子操持家计生儿育女的同时抹消掉她所有的功绩。
只需要一句月事会带来不详,就能让生育的娘子活成一个罪人。
她所做的所有努力,便成了顺理成章地在赎罪。
这娘子被羞辱的哪里是月事,是她作为一个娘亲生儿育女的苦难和辛劳啊。
只要月事是污秽,那么她所有的疼痛和病痛,都不会有机会被他人知晓,这些苦难就等同于不存在。
可是若是这些苦难和病痛都不存在。
又如何来证明生育的娘子们繁衍时的牺牲?如何称得上一句伟大呢?连用来生育的月事都是污秽不详的话,那历经苦难诞下孩子的娘子,又怎么抬头做人呢?若是她们忘了自己分娩时的疼痛,或者也会告诉自己的女儿,生孩子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危险。
若是年幼的孩子真的信了……若是她的女儿将来体谅了她的哄骗,或者这个女儿将来的某日也会活成她。
若是她的女儿不能体谅这个欺骗,那么她的下半辈子便只能依赖那些把她推入绝境的人……低着头的小娘子听到这里瑟缩了一下,手里的茶杯震荡出些许茶水打湿双手。
这是小娘子第一次见到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如此大声谈论月事,还说出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语。
这若是在她生活的峰头,敢说这种大逆不道话语的娘子,不是被当众乱棍打杀,就是会被当众沉塘。
家族会用这种公开处置的方式,震慑所有心思浮动的娘子。
可是再酷烈的手段,也压不住人心。
小娘子听着身边人的议论,一边觉得这些话格外大逆不道,一边又觉得这些话有道理极了。
小娘子听到前面时还只是默默赞同,没有太多想法。
因为这些生产的病痛,内门的娘子都有,医师高贵,是要寻仙炼丹的脱俗人,从不给妇人看病。
于是所有娘子不管身份贵贱都要自己熬。
小娘子听到月事带时,也只当是听故事,因为她在峰内也不是穷困人家,便是拿整匹的细布料来做月事带子都做得起。
可是当听到女儿要活成她或者与她离心时,小娘子的心起了涟漪。
因为她真的有一个女儿,且只有一个女儿。
小娘子生平第一次做人娘亲,满腔的母爱还来不及匀薄给别人,一想起自己尚在襁褓里的女儿,内心就煎熬地觉得,原本的日子有点难以熬下去了。
心太煎熬了,似乎连沉塘的威胁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小娘子拆解下头上的所有首饰,学着外门女修们用布条把头发扎成一个团子形状的发髻绑牢,耳上的耳环,手上的镯子,脚踝处的金环,怀里的绣帕,都尽数取了下来,想在丹火这里典当些银钱。
她要吃饱,然后进入白玉擂台赚取下品灵石,然后再想办法把女儿偷出来。
既然成了外门弟子,她以后还想继续当外门弟子。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