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瑞过了一个很开心的生日。
他喜欢的姐姐和哥哥均在场, 不仅送了他礼物,还站在一起为他唱了生日歌, 总是美丽温柔的姐姐甚至俯身低头, 准备和他一起吹灭蜡烛。
瑞瑞,来,吹蜡烛。
姐姐眼里漾着微光, 和妈妈一样, 怎么样都好看。
瑞瑞没动,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乌溜溜的大眼睛定格在哥哥那张整晚上没什么笑容的脸上。
哥哥, 我们和姐姐一起吹蜡烛吧。
他请求。
林季延眉目冷淡, 闲散插兜站在一旁, 掀起眼皮, 果然对上许愿看过来的小心翼翼的目光, 似在请求。
真是讽刺。
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却有那样一双软绵绵带着波光的眼睛。
他终于屈尊降贵地动了动。
好。
他答应了。
他走到许愿对面停下, 与她面对面, 两人冷清对冷清, 眼神都不接触一下,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知情况的瑞瑞热情指挥, 哥哥,姐姐,我们一起吹蜡烛!冷清的家里难得热闹,林培德乐呵呵坐在沙发上笑, 注意力却不在这边, 正和老婆赵晓曼通视频电话, 声如洪钟。
两个臭小子今天怎么样?又在你肚子里打上了?赵晓曼一扫流产两次的阴霾,一举怀上双胞胎儿子,如今母凭子贵,在娘家养胎也不忘打电话过来撒娇争宠。
她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大约是要林培德过去陪,惹得他老大不高兴:瑞瑞生日呢,今天谁都没我儿子大,你儿子也不行。
餐厅这边。
客厅所有灯都关上,黑暗再度涌来。
只有蛋糕上的烛光,苒苒照亮所有人的脸。
两大一小同时俯身,向着火焰中央撅唇吹气,呼,蛋糕中央的火苗剧烈摇晃,许愿感到一股从正对面过来的热气燥热拂过脸庞,猝然撩起眼皮,就见对面的男人正用那种叵测复杂的目光望着她,在抖动的火焰微光中,那目光晦涩暗沉,惊扰平静心湖。
她心头突突猛跳两下。
吹完蜡烛,林培德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儿子送过来的蛋糕,人到了这个年纪,容易知足常乐,但也不是没遗憾。
又是两个小子——他看着小女儿一般温婉可人的许愿,生出无限惆怅,坐在沙发上烦恼地嘟囔,四个儿子了,给我一个愿愿这样的女儿多好。
随即看向一贯深沉内敛的大儿子,儿子到底没有女儿贴心,平时神龙不见尾,做律师顶天了也就挣那点钱,工作却比他还忙,赵晓曼在家他决不露面,逼得他每到周末就把小老婆打发出去,只为了能父子团聚。
做父亲到这份上,够卑微了。
他语重心长:我老了,就只能靠你,给我添个孙女了。
要生自己生去。
面对老当益壮却难得卖老的老父亲,林季延不怎么领情,只是神色寡淡地扯了扯唇角,我的女儿可不是为了当你孙女出生的。
父子俩有隔阂有积怨,根本没法如正常父子那般交流,林培德已经没了当年锐气,只好转向许愿,想要找点安慰。
愿愿,你也不小了,有男朋友了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许愿心里咯噔,带着怯的眼睛不敢乱飘,下意识想启唇说谎,又想起来他连邢绪林的名字都门清,也就没那个必要。
还没。
她大大方方应答,其实这大方里,多少有装的成分。
你们这一个两个的,这都奔着单身贵族去了?单身就那么滋润,连对象都不想找了?林培德有过不少女人,年轻时没少乐在其中,因此更不理解时下年轻人的清心寡欲,都是人,也都年轻过,怎么差距这么大?可没人回答他,一个恃才傲物,端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清冷架子,一个则个性腼腆,刚来这个家时就处处拘谨内向不多话,后来因为离开,几年后再踏进这里,越发沉默孤僻。
当林培德意识到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时,他终于感到没劲透了,这种没劲是内心深处的老迈感带来的,让他深觉没趣,越发感慨自己垂垂老矣。
他像大多数这个年纪对子女牵肠挂肚的父亲,操心说:你们电视台女孩子多,要是有合适的,帮你哥留意留意,牵个线,要是成了,叔叔重重感谢你。
许愿受惊的眼飞快地掠过几步外的男人,惶惶应了声好。
余光瞥到,男人嘴角牵起漫不经心的弧度,逼得她心慌一瞬,搁在膝上的手无措地紧了紧。
对了。
林培德没有察觉年轻人之间的怪异气氛,一拍脑袋又想起一件事,你大伯母看中了一个姑娘,跟咱们家门当户对,你也不能总这样,抽空去见见吧。
有多门当户对?林季延眼皮一撩,似乎来了一些兴趣,你跟我妈那种门当户对?这问题旁人听了没觉不对,听在林培德耳里,却异常刺耳。
因无人不知林培德和第一任妻子纪音那段婚姻,人前的风光恩爱都是假的,人后的龌龊只有你知我知。
什么门当户对,还不是强扭的瓜,满口的苦,一点都不甜。
这就是个逆子,句句带刺,让他下不来台。
林培德脑门冒青烟,偏偏又还拿他没辙,现在低三下四求着他回家的,是他这个老子。
我跟你妈,那是一回事吗?他蹙着眉头,自己的火爆脾气自己最了解,怕一时失控又要长时间父子冷战,生出退意,你妈人在国外,女儿还小,哪里有空管你,也就你大伯母肯操心你的人生大事,你要领情。
他站起来,息事宁人往楼梯上走,走了没几步,终于发现林季延和许愿之间太生疏,没怎么见搭话,自然又怀疑是冰山儿子怠慢。
好好招待愿愿,难得来一趟,叫你好几年哥,以后也要像其他弟弟妹妹一样多加照顾。
你是大哥,多做点。
这不是客气话,是的的确确他心中所想。
林季延轻描淡写看一眼许愿,纤弱肩膀板得挺直,长睫垂下一团阴影,灯光将俏脸照得尴尬泛白,他清俊脸庞浮起淡淡笑意,捉摸不透的高深气质。
那是当然。
他肉眼可见的敷衍。
林培德前脚走,后脚林季延接了一通电话,施施然上了楼。
被晾在客厅,许愿早就想插上翅膀立刻走人,奈何瑞瑞黏人,非要她再陪他一会儿。
哥哥说,今晚他住家里,上次他住家里,我们打游戏到很晚。
瑞瑞开心分享好消息。
许愿心不在焉,耐着性子又陪他一会儿,等瑞瑞洗完澡,给他讲了一个山海经故事,等他打哈欠犯困,姐弟俩不情不愿地告别。
开门出来,右侧那道门紧闭,她踩着很轻的步子,在走廊踟蹰片刻,这才下楼。
司机王叔在门口等她。
许愿推辞,说自己可以打车回去,王叔不肯:大少爷刚才特意吩咐过,要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家的,这个点女孩子打车,不安全。
没法推辞,许愿便顺从坐进车里,车子开动,她垂眼片刻,禁不住抬头去瞄楼上某扇窗户。
窗户亮着,有人影影绰绰站在窗边,似在告别。
又似在轻言细语,叫白眼狼快点滚。
—新一周,许愿开始新岗位的工作。
大领导姓单,四十出头五十不到,留着栗色短发,语速飞快,不苟言笑,是做起事来不拖泥带□□厉风行的女性。
随着网络平台的兴起,电视观众流失是大势所趋,如今为了那一亩三分地,各家电视台之间竞争激烈,抢夺收视率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大大小小电视台奇招频出,几乎每家都要握着杀手锏,才能保证原有的江湖地位。
许愿所在的电视台,单总监把控的娱乐频道便是台里的王牌,单总监参与策划的多档综艺在全国收视率领跑,因为话题度高,大小明星也爱接他们台的综艺节目。
其实许愿的直属上司姓蔡,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为人圆滑,大约听到风声,知道许愿是空降关系户,对她态度不错。
但报道第一天,却是上司的上司——大领导单总监单独叫她到办公室谈话。
她的态度和蔡总编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严厉不假辞色。
许愿,我们之前虽然没有谋面,但我听说过你,知道你很敬业,你们领导很欣赏你。
她先是铺垫一番,尔后话锋一转,直截了当给她下马威,不过我这个人,一直不怎么赞成做正经新闻媒体的记者转做娱乐记者,事实上,新闻分严肃和娱乐,一直是两个细分领域,你已经来了我这里,我就有必要提醒你,哪怕你有专业媒体人的职业素养,却并不意味着你能做好娱乐记者,如果没有热爱,你就给不了观众想要的东西,明白吗?一番话够呛够直白,言外之意许愿是不受她待见的关系户,是被上头领导硬塞进她的部门的,她也没指望一个做正经社会新闻的记者能做出什么亮眼成绩来,总之占了坑,就要尽力,出不了成绩,就自觉点收拾东西走人。
这一番劈头盖脸气势凌厉的敲打,敲得许愿脑袋嗡嗡的,心想难怪单总监在台里被戏称铁娘子,铁腕风格整个台都风闻一二,也怪不得齐晓暮替她高兴之余又流露出同情表情,说在铁娘子底下她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
果然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许愿态度诚恳端正,并不仗着有观众缘,就浮躁狂妄不把领导放眼里:单总监,在其位谋其事,这道理我明白,做娱乐新闻确实也是我的第一次,不敢说我能做得很好,但我会尽力,多向前辈取经。
谦逊是我们国人美德,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希望我的手下是自信的,狂一点也没关系。
单总监浑身上下都是女强人气场,无形中给人以很强压迫感:既然你在这个位置上,机会是你的不是别人的,那就必须要做到最好,在我这里,只有有实力和没实力两种区分,没有尽力这种中间说法。
新领导强势,许愿低眉顺眼,只能闭上嘴,逼自己赶快适应。
是,我明白了领导,我会做到最好。
在铁娘子手下讨生活不易,她又开始昏天暗地加班模式,每天写明星采访稿,和明星团队沟通磨采访稿,天天是部门里最晚走的。
一个多星期后,就连傅清泽也有所耳闻,微信约她晚上再去搓顿麻小,口口声声教她应付女魔王的三大独家秘诀,被她委婉拒绝以后,便在员工食堂来了个造作的偶遇。
哟,这不是网红许记者,耳闻不如一见!不介意吧?让我这小透明蹭一下红人气运。
嘴上问介不介意,其实屁股早就不打招呼粘在椅子上,脸皮厚到连齐晓暮都目瞪口呆。
齐晓暮正欢脱啃大排呢,一抬头见到台里的当红炸子鸡傅清泽,半块肉哐当掉到盘子里,目光直勾勾的,还有点迷糊找不着北。
傅清泽自来熟,瞅了一眼她盘子里的大排说:今天食堂这大排挺肥啊。
齐晓暮傻子一样点点头。
她终于回过神,给许愿疯狂使眼色,手掩着嘴凑近问:什么情况?傅大帅逼你也认识?许愿想了想:因为我红?齐晓暮不想咬大排了,想咬她。
愿姐,你这神一般的社交圈——齐晓暮真的好想咬手帕,谄媚又嫉妒,你还认识谁啊?快别低调了,说出来再吓我一次好吗?没有了。
许愿老实交代,他们牛他们的,我只是个普通打工人啊。
除了我,她还认识谁?努力干饭的傅清泽插嘴找存在感。
她哥——傅清泽也回忆起来了,嘴叭叭叭闲不住,啊我记得,你哥什么来路?把你给吓的,你那天晚上小鸡仔似的躲着他,怕你早恋还是怎么的——八卦精齐晓暮又把眼睛瞪圆。
被两双眼睛盯着,许愿这顿饭吃得不安生,脸黑没好气:你才小鸡仔。
拜傅清泽添油加醋,许愿的日子算是彻底不清净了。
齐晓暮特别好奇她和林季延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两兄妹怎么就结仇了?兄妹之间,不是应该相亲相爱,哥哥宠爱妹妹的吗?不过齐晓暮还算有分寸,爱八卦倒也没有到讨人厌的程度,问了一次许愿不说,也就克制自己,没有再无休无止地非要打探到别人隐私不可。
又到周四,两人难得都不需要加班,刚发工资,齐晓暮便迫不及待地约许愿,要去银河里吃顿好的。
许愿也没推辞。
这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采访稿被领导退回来好几次,说抓的点不对,提的问题也不够有爆点,要她摆脱过去采编时的条条框框,本着娱乐精神的角度,重新找采访思路。
她头都大了。
所以齐晓暮找她出去吃好吃的,她欣然同意。
两人去银河里吃川味火锅,吃火锅出汗,够带劲,连带着工作的烦恼也随着热汗蒸发殆尽,许愿懒洋洋的,想回家睡个好觉,什么烦心事都等明天天亮再说。
睡眠不足导致大脑迟钝,等她反应过来,活力满满的齐晓暮正望着某个方向,惊诧出声。
啊愿姐,你看那边,你哥和他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