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馆出来以后, 已是暮色四合,傅清泽送许愿回去, 她一路沉默寡言, 兴致不高,傅清泽倒也识趣,没有嘴贱不停找话题。
许愿从思绪中走出来, 入眼已是熟悉的街区, 车窗上滴落细小雨丝,一场夏夜的雨可能要不期而至。
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吧。
她温婉笑笑。
啊?还没到吧?而且快下雨了……许愿已经松开安全带,我包里有伞,家里冰箱快空了, 要去买点东西。
傅清泽也就不再强留, 找了个公交车站将她放下车, 两人隔着车门挥手告别, 傅清泽遗憾这个夜晚结束得过早, 气氛也是冷丝丝的意犹未尽, 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调节气氛, 丧气地关上车窗, 车子旋即消失在车流中。
许愿脸上的笑意消失, 头顶的雨丝开始绵绵不绝地下落,她其实说谎了, 她包里没伞,但即便有伞,她也不打算撑开。
走在路上,原本蓬松的发丝被雨淋湿, 周围有路人在狂奔, 她却不疾不徐犹如异类, 反而祈祷这场夜雨再大些,浇灭她心底里躁动的火,让她从此只剩清醒。
林季延找到她时,她的状态实在不算好,长发半湿,衣衫也带着一股潮意,像是刚从雨里逃脱,躲在了商场娃娃机旁边,兴致盎然地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玩娃娃机。
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嘴角漾着甜美无害的笑意,这给了他一种错觉,在他眼里的是一个才十岁出头童心未泯的小姑娘,但不是,这姑娘已经成熟如饱满的桃子,有绵软的腰肢,有一双楚楚的黑眼睛,当她用盈盈的双目充满渴求地望着他时,他想为她摘星星摘月亮。
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有点凉:淋雨了?淋了一点。
许愿老实承认,默认这种情人之间的亲密小动作,扭过脸,给失败第五次的小朋友加油打气,加油啊,姐姐真的很想要那个粉红色的佩奇。
已经被夹子固定住的佩奇悬在半空摇摇晃晃,胜利在望时,又失衡掉落,小男孩失望地瘪了瘪嘴,耷拉着脑袋向她道歉:姐姐对不起,又浪费了你的钱。
没关系啊,姐姐有好多钱。
许愿笑容温和,辛苦你帮姐姐忙哦,妈妈在等你,快去吧。
小男孩跑回到妈妈手边,母子俩牵着手离开了,林季延却站到了娃娃机前,扫码付款,很快机器里的夹子开始再次动起来。
许愿抱手在旁,很不捧场地泼凉水:虽然没有你林季延不会的,但是我觉得,娃娃机你不行。
正在摸索控制杆的男人不慌不忙的语气:男人可听不得‘你不行’这种话。
最喜欢你这种很man的男人了。
许愿造作鼓掌,一边指着玻璃内呆萌的粉色佩奇刁难,今天我必须抱到这个,不然就是你不行。
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吗?一开始确实不行,就连自诩高智商的林季延也有连连失手的时候,但他这个人,强就强在心理素质能够一直保持着病态的稳定,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他不缺耐心,只缺经验。
当许愿开始摇头、调转目光打哈欠时,林季延朝她胜券在握地一笑,等她这个哈欠打完,娃娃机传来欢快的胜利之声,那个以为不可能得到的佩奇已经稳稳在他手里。
再问一遍,我行不行?他言笑晏晏,将手里的佩奇塞到她怀里。
许愿笨拙抱这么个毛绒玩具,心情也是粉色的,她最近好像很容易被取悦,一只粉色的猪就能让她勾起灿烂的笑脸,像拥有了全世界的粉红色。
我请你吃冰激凌。
林季延揉揉她半湿的发,语带双关:以后记住了,有事求谁都没用,得求你男人。
许愿无辜眨眼,偏要作对:我男人是谁啊?肩上一沉,被他一手箍进怀里宣示主权,俯首,一串露骨话语蔓延到她耳畔边:那就要看你今晚在谁的床上了。
又双双去吃了冰激凌,香蕉船形状的冰激凌精致可口,林季延是直男口味,对甜品兴致不高,捧场尝了几口,于是多数进了许愿的口,味蕾满足。
很快她发现气氛不对,冰激凌店陆陆续续进来两对情侣,女孩手里都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这种幸福传染开,就连空气都是甜味的。
当第三对抱着花的情侣推门进入,她终于食不下咽,只想马上走人。
她无所适从,她和林季延之间,还是不明不白的关系,还有太多不确定等待着他们,这样爱意浓厚的氛围,独独不适合他们俩。
后桌有两个女生在交谈,声量不小。
今天七夕,我们两只单身狗来约会,是不是有点惨?惨这种东西还是靠比,我有单身狗朋友,现在还在公司加班……原来今天是七夕情人节。
许愿小小地吃惊,冰激凌明明还剩三分之一,她却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吃不下了,我们走吧。
林季延面色无恙,抱着他刚抓来的小猪,牵着她的手,和这周围体贴温存的男友们一样,眼里自带爱意和柔光。
许愿情绪复杂地垂眸,故意视而不见这温柔。
跟他回家,两人有默契,都不提今天遇到傅正东的事,都聊了什么、什么初始印象,后续打算怎么做,都被他们刻意忽略,她不主动开腔,他便也不提,车厢里萦绕着低音炮女歌手的曼妙歌声,似乎是法语,他听的歌一向冷门。
一路无话,开门,骨节分明的手按亮客厅开关,一室的艳丽如血,浓稠铺开,许愿完全傻眼。
地上,沙发上,铺满了鲜艳的红玫瑰,火一样绽放在她眼前,色泽太过浓烈绚烂,以至她手捂着唇,震惊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多了,说是一片玫瑰的花海,也不过分。
喜欢吗?男人气息温热贴在她耳边,这几年欠你的,今天全补上。
许愿花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明明是喜欢的,却还是内敛克制,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玫瑰。
都是你的。
许愿走上前,放下背包,视线在这些玫瑰上流连,越看越喜欢,干脆坐在满丛玫瑰中间,孩子气地看向他,有多少朵?这问题难倒他,林季延故作深沉想了想:每年1313?许愿讶然哎了一声,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数字里的悬机。
林季延也随意坐下,与她面对面,两人身影被这些玫瑰花环绕,他倾身过去拍了拍她的头顶,目光宠溺:加上这一朵,就是1314朵。
一生一世。
许愿心头泛起久违的甜,这几年的清苦孤寂,好像都在今夜被这一室的玫瑰治愈,她眼里跳跃着星子,那些苦苦压抑的爱慕想念,终于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一点一点靠近眼前的男人,鸦羽般的双睫轻轻地颤,他的唇与她只有咫尺距离,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为即将要做的事而心跳加速。
现在,玫瑰要吻你了。
她小心翼翼,可以吗?林季延用目光轻抚她,嗓音缱绻,像是染上了几分熏然醉意。
我的荣幸。
39这个玫瑰花丛中的吻并不炽烈, 反而处处透着有情人对于一生一世的耐心和执着,不似一夜露水鸳鸯, 荷尔蒙催生出势不可挡的激情火花, 天雷勾动地火,恨不得现在就将眼前人就地正法、拆穿入腹,但等到癫乱不眠的一夜过去, 出了门, 头一扭,便谁也不认识谁,各自寻找下一个狩猎对象。
心里念着一生一世的有情人,却有最持久的耐心, 林季延把此生最多的耐心都用在了怀里娇柔的女孩上, 他一点也不急, 任由她施展笨拙演技, 他不急不缓地引导, 给她刻骨铭心的蚀骨温柔。
他要她记住这隽永甜蜜的时刻, 要她的身体记住, 这所有独一无二的感觉都是他给她的。
舌尖上的追逐游戏直到许愿的肚子唱了一曲空城计, 才告结束。
没吃饭?他恋恋不舍离开她的唇。
羞赧的红还未在许愿脸上褪去, 她眉眼温驯:晚上约在茶馆,没吃什么东西。
空腹还吃冰激凌, 你胆子真的很大。
林季延轻戳她额头,也不问她在茶馆谈了些什么,站起来步向厨房,等着, 我去下碗面。
许愿凝望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心情如浪涛在海面上反复翻腾, 坐了会,慢慢踱到厨房门口。
凡事运筹帷幄的男人,站在厨房里洗手作羹汤也不会有一丝违和感,这样的男人很稀缺,被他爱上,何尝不是她的荣幸?坚实的背影让人很想闭眼依靠,她在这一刻被深深的疲倦席卷,一时鬼迷心窍,慢慢将脸颊贴了上去,如愿闭上了眼睛。
不想其他的,至少这个夜很安静美丽,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几千朵娇艳的玫瑰陪伴着他们。
被靠着的男人只是微微侧了一下脸,唇角的弧度显示他心情很好,似乎还不满意这点主动,主动将她垂落的手握住,放在他腰侧,许愿烫着脸圈住他的腰,这下总算让他彻底满意。
两人连体婴一样赖在炉灶前,锅里有热气缥缈,这份柔情于是多了一分俗世烟火味,与门外艳丽的花海,成就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幸福。
林季延用筷子翻搅面条:很累?有点。
许愿声音里有困意,揉了揉耷拉的眼,昨晚三点才睡下,白天在台里只眯了十五分钟。
那我们今晚早点睡。
男人的声音和背影一样令人安心。
这么多玫瑰怎么办?她小声嘟囔,好浪费。
抱怨的声音更细小:折现给我多好。
钻钱眼去了。
他将切好的绿色蔬菜,番茄蘑菇放进面里,又将刚才处理好的新鲜红虾放进去,光会存钱,不享受生活可不行。
等以后我们老了,你又该怪我不够浪漫了。
——等以后我们老了。
多令人心驰神往的一句话。
许愿皱了皱鼻子,这种幼稚的小女儿小动作她也只会在和最亲密的人在一起时才会真情流露:可是花钱的地方好多。
黎苹还没有毕业,爸爸那边也需要先把钱备着,我妈那个人,说不定哪天就不愿意掏钱了……这是她从未和第三人坦白的真实考量,她在心里对她妈设防,但和他在一起,却把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信赖。
锅里咕咕在响,飘出蔬菜香气,空空的胃好像也得到了安慰,林季延这才转身,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是他喜欢的小动作。
蜗牛要是一直背很重的壳,会把自己累坏的。
他轻吻她的发,要不要把壳分一点给我,你休息一会儿?可是……许愿将脸埋在他胸口,不让他知道其实她已经被感动的一塌糊涂,眼眶已被浸湿,这是我的壳啊……而且有些事,只有她自己能做,任何人都帮不了她,连他都不能。
头顶的男人喟叹一声:你的壳,也是我的啊……气氛够好,这个话题大家都很有分寸的戛然而止,林季延放开她之前,低头瞄了眼自己T恤上被洇湿的一小块,戏谑觑了她一眼,见她的俏脸红腾腾的一副小媳妇样,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才神情自得转过身去,关火盛面。
又拍拍腰上她的手背:先去洗澡,我再煎块牛排。
嗯,我要黑胡椒口味的。
许愿洗好澡,围着浴巾去衣帽间翻找睡衣,发现衣帽间多了不少女式衬衫T恤,也有一些款式简洁不那么花哨的裙子,内衣睡衣也一应俱全,都是她的尺码。
她没来的这几天,他倒是闷声不响做了挺多事。
随意挑了一身穿上,回到餐桌前,两碗热腾腾的面条,两块煎的香嫩的黑胡椒牛排,两幅碗筷刀叉,每个细节处都是成双成对,在这样浪漫的七夕佳节,很应景,寓意也是圆满美好。
面对面坐下,许愿低头吃面,林季延先用刀叉把她那份牛排切成小块,这才拿起筷子吃自己这份。
傅正东说了什么?他终于提起正题。
说了爸爸过去的一些事,老调重弹的说辞,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
她慢条斯理吃着面,语气也是平静听不出情绪的。
林季延却听出她隐隐的失望,是个什么样的人?许愿终于停筷,微仰着下巴做思索状,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能形容她此刻所思所想:跟我爸,不是一路人。
具体展开说说。
许愿便具体展开细说:很注重享受,戴的表,应该是劳力士的,临走时我瞄了眼他的车,奥迪A4,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干了几十年清苦的调查记者。
她心里不是滋味:我爸不注重物质享受,为了这份工作,一直活得像苦行僧,所以我曾经很天真的以为,干他这份工作的,都是跟他一样的人。
我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幼稚。
她艰涩道出心声,其实我爸才是真正的异类,所以最后出事的也是他,凡夫俗子反而能活得很好。
我知道不应该,可我就是很嫉妒。
她眼里闪烁倔强泪光,别人过得那么滋润,我爸却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年,他现在瘦的只剩八十斤,只有一把骨头了……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滑下脸颊,林季延由着她释放挤压在心里的负面情绪,只是默默递上一张纸巾,许愿接过,擦掉眼泪,两人四目相对,她张嘴,咬住他叉过来的一小块牛排,咬着咬着,眼睛红红的,蕴着闪闪泪光,在灯下幸福地朝他甜笑。
林季延又想吻她了。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抬起她的下巴,等她忙不迭吞咽下嘴里的牛肉,这才施施然地弯腰,微笑覆了上去。
这个意义特别的夜晚,年轻人在尽情释放荷尔蒙,两人却睡得很早,什么都没做,抱在一起互道了一声晚安,就关灯阖眼睡了。
昨晚熬夜的不只是许愿,他也熬到很晚,同样需要一场饱足的睡眠来恢复精力。
这一觉够沉,几乎是一夜无梦到天亮,和他们一同醒来的,还有昂扬的渴望,两人精神颇好的把前一晚没做的事,热意腾腾地做足半个多小时,结束时许愿腰酸腿软,扶着老腰差点以为自己跑了一场马拉松。
吃过一顿丰盛早餐,林季延要回林家老宅,每周六和爷爷聚餐的时间雷打不动,老人家每周就见孙子这么一次,非常重视,有时候大早上就会催他过去陪下棋。
许愿则要去医院,就像林季延爷爷每周等他一样,她坚信,她爸每周也在期待这一天她的陪伴。
林季延先送她去医院,陪着她去见了她爸,床上睡了十年的男人瘦骨嶙峋,靠着长年累月的输液和流质食物勉强活着,确实如她所说,只剩一把硬骨头。
许昱峰骨头很硬,林季延坚信这点,因为他有个硬骨头女儿。
许叔叔,我是林季延。
握住老人微凉的手,感受他依然清晰的脉搏跳动,愿愿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婚礼,我希望你能亲手把她交到我手里。
床上的老人没有反应,一如既往的沉寂,但林季延确信他能听到,站在一旁的许愿自然也听见了,眼婕微颤,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他们的未来,他显然已经规划好了。
他走后,许愿留下,陪护李叔照常休息一天,走之前许愿又不死心问他,她妈有没有来过,李叔摇头说没有,也是很遗憾的表情。
你爸爸妈妈离婚那么久了,其实也算是陌生人了,我听说费用都是你妈妈付的,其实已经算做的很好了,我老乡里也有离婚的,离婚以后跟仇人一样,恨不得对方死,你妈妈也算很有良心的了。
相识多年,李叔也当她是小辈,温厚劝她想开,这确实是很多人的想法,她妈其实也仁至义尽,但失望的,只有许愿一人。
她没有忘记,她妈出轨林培德,她爸得知后怒不可遏,可是清楚自己的能力装载不下她日渐膨胀的物质欲望,最终灰心丧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甚至慷慨把名下那套房子给了她,因为怕她有一日被林培德抛弃她们母女俩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她妈再婚后,他绝不打扰,没有做好丈夫角色,就尽好前夫本分,从不在外界前说她妈一句坏话,闭口不提离婚过错方是她。
林培德将她从普通的初中转学到师资一流的贵族中学,他甚至低头给林培德打电话,言语客气,再三感谢对她女儿的照顾。
你爸爸是个真君子。
这是林培德亲口说过的话,对她爸的人品,他是服气的。
这一天她照常跟她爸说了很多话,郑重介绍林季延这个人,跟他这些年的爱恨纠葛,之前也不是没讲过,但今天特别话多,每个细节都想和他爸分享。
这中间,她清晰看到她爸眼球转动了四回回,她特地跟主治医师聊过,医生也很欣慰,他判断她爸醒来的几率在增加。
如果过去仅是10%的可能,那么现在就是20%,甚至更高。
这也是今天许愿哪怕说到口干舌燥,也没有停下讲话的原因,这么多年,她第一回见到了曙光。
周日林季延有应酬,多年好友顾淮远和准太太陆兮搬新家,邀请一众死党好友去家里热闹,林季延想带许愿过去,许愿考虑到两人关系还未公开,委婉谢绝。
爸爸现在有进展,医生要我们家属再多花点时间陪陪,我真的去不了。
林季延便不再勉强,只是许愿这天并没有在医院,而是去了爸爸以前一位关系不错的老同事家里。
这位姓刘的叔叔作风朴实,家里摆满了书,南秀周刊倒了以后,他辗转多个行业,目前已经彻底脱离文化行业,因厨艺精湛,和太太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面馆,上过电视台的美食节目。
许愿也是偶然看到那期节目想起这位颇脸熟的叔叔,听看护李叔提起过,刘叔每年都来看望她爸,只是不巧,她都不在。
许愿见到他,显然印象更好,相处也自然些,有话直截了当摊开问:刘叔叔,我翻完了这些年我爸发表的稿件,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问题,我爸之前的稿子是和一位叫黄文浩的同事一起撰写,在他出事前一年,他的稿子里这个名字没有再出现,搭档成了傅正东,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