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遥远的过去, 他的脸比现在更年轻,英姿勃发, 在亚裔男青年远不如白人受欢迎的美国校园, 他也是独一无二的闪耀存在,时不时受到白人姑娘的青睐,主动凑上来想跟他约会的不在少数。
他举止绅士, 温润英俊的像个王子, 却几乎对所有姑娘都say NO。
那时他已大三,毕业后的目标是拿到法学院的硕士学位,之后在美国工作积攒资历,为回国创业打好坚实基础。
感情, 从不在他的这些缜密规划之内, 并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去愉悦她人的少女心。
出国三年, 因课业繁忙, 他回国的次数寥寥, 多是家人飞来美国探望, 这一年暑假也是如此, 因他将会去亚特兰大一家顶级律所实习, 按照本来计划, 这个夏天他会在亚特兰大租个房子,祖孙三人一起度过。
夏天到来, 爷爷奶奶也来了,林季延特地去机场接机,见到了一张许久未见的脸。
终于长大了,少女亭亭玉立, 双眸清澈如水, 肌肤白皙如剥了壳的鸡蛋, 尚还有婴儿肥,两颊像含了两颗奶糖,让人想去捏一把,尝尝那颗糖究竟甜不甜。
哥哥好。
她怯生生喊他,因他爷爷奶奶在场,不能表现得乖张不听话。
想想也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温顺是她唯一的选择。
林季延一直知道,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半路妹妹,是他见过最倔强的女孩。
看着瘦瘦的弱不禁风,其实长了一身的硬骨头,宁折不屈那种。
没你妈陪着,不怕?他在路上开车,不忘与她开玩笑。
许愿规规矩矩地看窗外的异国风景,声音还是那么清甜好听:有哥哥,还有爷爷奶奶,没什么好怕的。
林季延戴着墨镜,弯唇笑了笑。
看来三年过去,小姑娘聪明了许多,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不像过去,不懂变通,也不晓得低头。
她讲话温吞,似乎在他面前说的每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妈妈说,见世面比较重要。
刚高考完的女孩子,过去十几年都埋头在书本里,确实需要迫切出来见见世面。
但林季延知道,她此行被姜思韵送来美国,其实是为了躲麻烦。
小姑娘长得过于新鲜标致,又纯得如同一块无暇白玉,被家附近的一个富二代纨绔盯上了,几次三番纠缠,不泡到手不罢休的架势,姜思韵刚生完二胎儿子,没法安心坐月子,愁的每天跟林培德哭,不知道怎么办好。
家里有个哭哭啼啼的产妇实在是闹心,林培德生怕老婆得了产后抑郁,在跟他儿子打越洋电话时说漏了嘴,林季延才知道出了这档事,沉吟片刻后提议,让爷爷奶奶提前过来亚特兰大,照料他三餐。
后来,果然如他所料,姜思韵软硬兼施,拜托二老带上许愿。
林季延很清楚,若自己直接开口让爷爷奶奶带许愿来美国,以姜思韵的疑心病,十有八九许愿是不能成行的。
那个女人,提防他,比提防那劳什子富二代小流氓都要严重,一旦怀疑他有什么心思,会把女儿放到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让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对付这种女人也简单。
在她焦虑时,适时抛出一个诱饵,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上钩,顺便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季延,姜姨真的没办法了,顾得了小的就顾不上大的,我真的担心……姜思韵特地打电话求他收留她女儿两个月,愿愿很乖很听话的,我嘱咐她过了,不能吵到哥哥学习。
林季延当时听了想大笑,但克制住了,声线也是故作冷漠:姜姨,我有自己的生活,家人能进入我生活空间的前提是不给我惹麻烦,两个月,是我收留愿愿的极限了。
他将许愿定义成家人,是姜思韵求之不得的,当即百般保证,这才挂了电话。
她并不知道大洋彼岸的林季延,在她挂了电话后,嘴角浮起的笑意,会令她起鸡皮疙瘩。
林季延骨子里冷漠,很少好心管闲事,因此即便是身边最亲的人,也不知道,他人性里不多的善良,都给了这个叫做许愿的小姑娘。
刚到亚特兰大,等他们时差调过来,林季延趁着周末带他们去亚特兰大动物园转了转,两老年纪大了,吃不消在外面跑,便要林季延带许愿出去便好。
这当然正合他意。
晚上吃过饭,他带她去市中心的网红景点SkyView Atlanta,这座在夜晚十分璀璨的摩天轮足有20层楼高,坐在上面,能俯瞰城市夜景,十分值得上去坐一坐。
过往林季延驾车经过,并没有上去坐一坐的欲望,因为不想和无关紧要的人看风景。
现在却有了。
看得出来,只有两人的狭小空间令许愿倍感局促,不安写在她稚嫩的脸上,林季延从她的不安里得到了成倍的快乐,这隐秘的快乐难以描绘,常常令他上瘾。
摩天轮缓慢攀升,地面也越来越来远,城市灯火灿烂的夜景在他们眼前大块大块铺开。
恐高?她紧抓着把手,指尖泛白,表情很诚实,有点。
恐高还答应来?许愿明明是弱小的困兽,却佯装镇定:要见世面。
林季延知道,她又口是心非了。
但看着她细腻到见不到毛孔的脸,他心痒难耐,想听真话。
于是他倾身,在她下意识挪着屁股要躲到一边时,在她耳边嘘了一声:别动。
再动,摩天轮要侧翻的。
许愿果然成功地被恫吓住,就这样僵着身体不敢再动了,林季延得逞,三年以来,终于有了和她最近的距离。
所以。
他笑着望进她小鹿一般的眼睛,非要刨根问底,究竟是怕高,还是,怕我?这是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心态,他自己知道。
可哪怕会上瘾,他也没想过戒断。
许愿鸦羽般的睫毛微不可见的颤了颤,抬起眼皮时,双眸依然清澈:如果怕哥哥,我就不来美国了。
林季延笑了。
真是个聪明女孩,她又叫他哥哥。
一个哥哥,是不会欺负妹妹的,她软绵绵的一声,就给他戴上了无形的枷锁,也扼杀了他所有的恶趣味。
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暂时放过她。
两人相安无事地各自坐在窗边,而摩天轮缓慢抬升,城市就像一个珠宝盒子,被一双有魔力的手打开,释放所有耀目光华。
许愿哇了一声,这一刻终于像个没有心事的小女孩,卸下心房,纯粹的被美景吸引。
她如痴如醉凝望窗外,林季延却在凝望她。
微风亲吻她面颊。
林季延在这一刻嫉妒微风。
眼睛到底得到了满足,他抱手在胸前说:国内的那个臭小子,我会解决。
许愿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讶异地看向他,大约想问,他要怎么解决?那人真是她平生未见的没皮没脸,什么拒绝的话都听不进,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简直可恨。
是我一个哥们的弟弟,等你回国,他就不在国内了。
这样的麻烦,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小事。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许愿知道他的能耐,说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吁一声,当即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过你这两个月要是不乖,他出国这事就不一定了。
他又起了逗小猫的心思。
小姑娘气呼呼瞪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又纯又可爱。
鬼使神差的,林季延又想尝尝她脸颊下的那颗糖了。
但想归想,他永远是理智大过情感,做任何事都是按部就班。
对待欲望也是。
笑意收了收,他转过脸不去看她: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许愿愣了愣,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
没有了。
她说。
美目赤诚,带了一点热忱的感动。
他在关心她,她感觉到了。
你最好说了实话。
林季延态度冷淡,说话的内容却不是那么回事,否则就算是被欺负到大学毕业,也没人来救你。
我还要过几年才回国。
口气懒散,听着冷淡,其实每个字眼都透着润物细无声的关心。
因为亲眼见过她受欺负,他才知道她外表柔柔弱弱看着好欺负,其实一身的硬骨头,就算是一把刀架在她头顶,她都能犟着不喊救命。
有时林季延怀疑这个女孩是不是姜思韵那种女人生出来的,但想到她有那样的硬汉父亲,他就明白了,她性格随了爸,血液里流淌着倔和勇。
当然她青春期遇到的一半苦难,也来自于她爸。
当时姜思韵刚带着女儿改嫁给林培德,枕头风吹了一阵,林培德就把许愿当成亲生女儿,将她从普通的公立中学转学到了林季延所在的私立中学。
这是一家贵族学校,初中和高中在同一校园,许愿不仅成了他妹妹,还成了他同校学妹。
她初三,而他高三。
但当时同在屋檐下的两人交集并不多,许愿上学司机送,林季延习惯了骑车上学,回家后除了在餐厅会见上一面,之后就各回各房,再没有交集。
林季延是单纯不想理她,许愿则是因为初来乍到身份尴尬,在他面前放不开手脚。
大家心照不宣做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事情发生改变,是在许昱峰坠楼出事。
许昱峰之前身为国内知名调查记者,揭露了很多社会黑暗,自然而然的也触动了诸多资本的核心利益,每次他的文章一刊登,全国骂声一片,随着公检法系统的介入,一批企业主倒霉受牵连,有人更是因此破产锒铛入狱。
可硬币也分两面,他的名气越大,伸张的正义越多,树敌也越多。
而随着他坠楼新闻大面积的扩散,作为他的女儿,许愿成了直接受害者。
林培德将她转入贵族学校,本意是好的,但即便是他这样的大佬也没有料到,这所贵族学校里有一些学生,他们的家庭跟许昱峰有不共戴天之仇,许愿的转学,无异于羊入虎口。
于是新闻一出,这些要替父辈出气的学生们便找上了许愿,所有校园霸凌的手段都用在了她身上。
书本被撕这种惩罚算小的,许愿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挨打。
这些霸凌的学生够坏,下手也阴,专挑衣服遮住的部位下手,许愿外表看着无恙,其实衣服下的身体已经遍体鳞伤。
姜思韵整天忙着开拓富太太社交圈,并没有发现女儿成天在学校吃苦头。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林季延。
两人有一回在走廊碰面,许愿神色恹恹地垂着头,林季延在专注翻一本很厚的英文原著,迎面撞上那一刻,他手里的书将她的衣袖撩开一个角,露出一大块青紫。
还有伤口是新的,暗红色,衬着她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怪狰狞的。
下手的人可一点没有怜香惜玉。
林季延略诧异,冷淡的眉眼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默不吭声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女孩。
五官挺秀气,能看出来长大后是美人胚子,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病恹恹的,看着好欺负。
看不出来这样弱的小孩,有一对那么能折腾的父母。
既然看见了,有件事他要弄明白:老头打你了?他口中的老头自然是他爸林培德,虽然他目前看上去一点不老。
不……不是。
许愿惊慌地掩饰手上的伤口,死死捂着,摇头,叔叔对我很好。
既然不是林培德干的,也就确保林家不会出那档子继父虐待继女的丑闻,林季延自身的利益不会受到牵连侵害,他也就懒得再管闲事。
谁打她的,为什么打她?与他何干?问完话,他只是冷淡地移开眼,当没看见小屁孩的惊慌失措,事不关己地走开了。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是谁干的,也意识到,这小孩不是弱,是性子奇犟。
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学楼彼此独立,但中间隔着一幢学生活动中心,是校友捐款建造的,楼层高,顶楼天台等闲学生进不了,是林季延那一伙高三纨绔的地盘。
这伙一共五人,全是家世雄厚,在这样人人都出生在罗马的贵族学校里,他们的背景也是top级别,是学弟学妹们仰望的发光体。
一个发光体也就算了,何况是五个发光体。
有一天周勒告诉他,初中部有一伙太妹不懂规矩,三天两头上他们的地盘搞校园霸凌。
听说在欺负一个小女孩,扇巴掌踢肚子,玩得挺大。
周勒一副要冲上去瞧热闹的表情,林季延对这种热闹没有兴趣,天台那边是他们几个晒太阳过烟瘾的地方,可去可不去,初三的小屁孩,他甚至没有教训的欲-望。
直到隔天,周勒收起嘻嘻哈哈样,一脸正经地问他:天台那边,你真不去管管吗?他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管?干他什么事?你知道她们在欺负谁吗?周勒那张平日混不吝的脸倒是多了点浩然正气,你想想你家还有谁在我们学校?原来是这样。
林季延恍然大悟那些伤疤的由来。
看着软趴趴的,怎么就惹到了那群太妹呢?林季延突然想管闲事了。
于是在某个午后,听说许愿又被太妹们带上了天台,他悄然上去了,坐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背光高处,以居高临下的视角,淡然俯视正发生在太阳底下的丑恶。
许愿被四个太妹围在中间拳打脚踢,面对着污言秽语,她小脸苍白却倔强,一直闷不吭声的承受着。
其中一个头发挑染过的高个女孩出手最狠,态度也最嚣张。
你爸是祸害,你这个小女表子也是,你还敢告诉老师,你知不知道老师这碗饭就是我爸给的,就凭你这个破记者的女儿,你还敢反抗?有本事把你爸唤醒啊,让他马上爬起来写稿子揭发我们,就像揭发我爸一样……你倒是去唤醒他啊,去啊!连绵不绝的叫骂声入耳,很难相信这会发生在纯洁的中学校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啪啪的扇耳光的声音,五个女孩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武力值爆满,许愿被拽着衣领一连挨了几十下耳光,白皙的脸被抽得红肿,右脸甚至有清晰的手指印。
林季延后背贴着墙角,神色虽然依旧淡漠,但其实有些听不下去了。
这些小女孩,太吵了。
而那个贱人的女儿,却过于沉默了。
听不到她一声求饶,也没有抽泣,安静的好像被霸凌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事不相干的其他人。
他又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乌溜溜的眼睛死气沉沉。
那里没有光。
只有一团这个年龄女孩不该有的悲伤。
林季延笑了,真可笑,他竟然觉得这小孩是有几分骨气的。
比她那个小三插足的妈妈要强。
就冲这点,他决定施舍几分廉价的同情,多管闲事制止这场霸凌,谁知下一秒,不知哪个女孩子叫嚣了一句去把你那个活死人的爸叫醒啊,原本被围在中间,安静承受-肉-体欺侮的女孩子好像突然觉醒,眼睛里不知不觉腾起几分凶意。
他没死!他不是活死人!她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然后在所有人发愣之际,一改刚才无害被动的作风,疯了一样朝那个女孩子扑过去,凶悍无比的掐住对方细嫩的脖子,得了失心疯一般说:你把这句话收回去!收回去!被她掐住的,正是之前那个嚣张狠绝的长发女孩。
谁都怕疯子,这女孩子也是,她被许愿疯子一样的行为杀得措手不及,一时间落了下风,脖子被她扼在手心,看起来下了死手,她的面部很快呈现出痛苦,手使劲想掰开许愿,但是没有成功,两个人厮缠在一起。
来……帮忙啊……她呼唤同伴。
其他几个女孩子这才如梦初醒,四人仗着人多,终于把红了眼的许愿分开,五人又是齐上阵,对她又一轮拳打脚踢。
只是经过刚才这番惊吓,再没人敢挑衅说出活死人三字了。
许愿蜷缩在角落,用手护头承受着拳打脚踢,又恢复了刚才逆来顺受的小绵羊模样。
校园铃响,午休结束,那几个欺负人的女孩又踹了重重几脚,这才咒骂着鸟兽散,留下许愿许愿孤零零一人蜷缩在天台。
她们也一直不曾发现,这场霸凌还有居高临下的旁观者。
他躲在阴暗的高处,插着兜,以玩味的神情窥视她,就像窥视着笼中一只小兽,想看看她什么时候会再扯破牢笼。
然后就看到许愿慢吞吞的离开那个角落,却没有站起来,而是艰难爬向了天台中央——被阳光倾洒的地方,爬行过程中明显扯动了伤口,她痛苦地嘶了一声,却没有检查伤口,而是瑟缩着脊背安静坐下,背对着林季延,不知道在眺望着远方哪一处的风景。
林季延居高临下,一时看痴了眼。
不知道她有没有哭。
如果哭了,那就哭得太过安静了,这种寂静的悲伤,挺要命的。
他不动,凝望眼前的画面。
远方的蓝天,大片阳光、少女凌乱的黑发、纤弱却沉默的背影……此后经年,这幅画面常常萦绕着他,在午夜里浮起时,融化寒冰,令他总能听到那最初,寂静的,心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