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医院住院部一楼, 许愿在这里徘徊了足足一天。
林季延是前一晚遇袭的,她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 现下手术已经做完, 他人还躺在ICU,情况不明。
但至少,他还活着。
许愿一天不吃不喝, 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的精神焦虑之中, 她腿软,慢慢蹲下,眼皮耷拉着,快被自己的情绪打败。
她想起遥远的那一年夏天, 他们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的夜晚, 他也是这样, 陷入极度凶险的处境里, 却还是义无反顾把她推进地下室, 自己一人面对那两个入室杀人的歹徒。
当时她拿到枪, 从二楼的下水管爬到一楼, 在窗外心惊肉跳听着他被围殴的声音, 他的闷哼声那么痛苦, 以为他快被打死了。
可就是被如此毒打,他也不肯招出她藏身的地点。
那个生死与共的夜晚, 就是她动心的开始吧?他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可这些年,她一直试图忽视它, 掐死这份爱。
现在这份深刻的爱, 真的被她亲手掐死了, 她却忏悔到肝肠寸断。
原来,失去一个人,甚至失去上楼探望他的资格,这种滋味是那么痛,痛到她眼眶干涩,失态到大庭广众前脆弱流眼泪。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他,被她重重伤害,还要他又遇上这种可怕的事?亚特兰大那一晚的历劫,难道还不够吗?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诧异抬起湿漉漉的双眼,见是陆丰南,胡乱擦了把脸,颇难为情地叫了一声。
丰南哥。
陆丰南想必一夜没睡,平时意气风发的帅脸颇为颓唐疲惫,眉眼耷拉,沉着嗓子说:许愿,陪哥出去抽支烟吧。
许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默默尾随,跟着他去了住院部外的小花园。
抢救过来了。
陆丰南烟抽得凶,吧唧深吸一口后吞云吐雾,对方以前在体校待过,幸好他反应快,身手也敏捷,不然咱们今天就该在殡仪馆送他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令许愿一下子红了眼眶。
眼泪又不由自主下来了。
都忘了他杀过人。
陆丰南嘀咕着,扭头看她,刚才还腔调沉重的男人,这会儿又八卦兮兮地问:亚特兰大那一回,他就这么猛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都这时候了,许愿哪有没心情满足他的八卦心理,小脾气上来,用明显的哭腔说:我不想说。
当年两人的命,是他拼了半条命换回来的,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林培德急到差点要包机把他接回国疗养,私心里不愿他再回美国,林季延为了学业坚持留美,父子俩差点闹掰。
被拒绝,陆丰南也不恼,一根烟抽了一半,就意兴阑珊扔在地上踩灭,随后双手抱胸仰望蓝天:他现在还没醒过来。
他看向她:你说他梦里,这会儿在想谁呢?许愿怔忪不语。
瘦弱的肩又被他重重一拍,只听陆丰南好言相劝:好好想想吧,他这人啊,只是看上去脾气好。
真要把他惹毛了,心黑着呢。
陆丰南走了,什么时候走的,许愿不是很清楚,她在太阳底下站了很久,被晒到头昏眼花,才慢慢蹲下来,把头埋在膝里,继续做鸵鸟。
林季延遇袭的消息传得很快,就连傅清泽也风闻,发信息问她情况如何,他是知道许愿和林季延的关系的,许愿虽然坦陈两人关系不佳,但他猜想,她至少要比一般人关心一些。
【度过危险期了,还在ICU】许愿据实回复他,虽然并没有说百分百的实话。
她虽在医院,却没有勇气上楼,一直只在一楼徘徊,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如今的她,也确实和流浪狗没有差别。
后来她又瞧见了他其他几个哥们,她心虚躲了起来,他们行色匆匆也没注意到她,最后却没能躲过顾淮远,他和妻子一道,远远就瞧见她了,径直问她:是来看季延的吧?怎么不上去?许愿手足无措,下意识撒谎:我来采访——顾淮远当然不信,却还是照顾她面子,委婉地提醒她不要再逃避:那就采访完去看看,八点以后他会从ICU出来。
他昨晚差点没有抢救回来。
几乎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提醒她,他去了一趟鬼门关,差点没能回来,能活着已是万幸,在生命面前,什么执念矛盾都该放一放,给爱一次机会,对他好,同时也是对自己好。
聪明的女孩都知道这时候该如何选择,命运已经给了她一个台阶,顺着台阶走下去,就是康庄大道。
回头是岸,现在还来得及。
可许愿没法亲口告诉他们,其实已来不及,他是多么骄傲强硬的男人,这一次她的铁石心肠不回头,让骄傲的他体无完肤,他不会轻易原谅她的。
最后,听说他醒了,转入了普通病房,他父母亲友都去看望他。
许愿去护士台问了他的情况,踟蹰再三,到底是没有勇气和他面对面。
她又若无其事地回去上班,和傅清泽约会,两人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带她回家见了正式见了家长。
那天在傅家吃饭,傅正东正好下楼来和傅爸爸下棋,见到傅清泽正式介绍许愿的女友身份时,他面色明显一僵,似乎相当诧异会在自己兄弟家里见到她。
许愿亭亭玉立站在傅家餐桌前,泛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意,乖巧喊了一声傅伯伯好。
心里却一阵阵冷笑。
瞧他笑得多勉强,见了她,好像大白天见了鬼。
他心里一定吓坏了吧?傅正东迅速收敛了那股惊讶,客气道:没想到跟老许还有这样的缘分。
是呀。
许愿还是傻白甜地微笑,我那天还跟爸爸说,男朋友的大伯就是您,爸爸的眼皮还动了一下。
她存心吓他。
果然傅正东表情陡然僵硬,脱口而出道:老许要醒来了吗?只是浅浅一试探,这人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许愿心中越加笃定,面上却不露声色,摇头做了一个遗憾苦笑的表情:医生说希望很小,他现在的一些反应,只是脑干的反射,多半是没有意识的。
傅正东听完,果然面上的那股子紧张消失了,却还是假惺惺地劝慰她:兴许有奇迹也不一定。
傅清泽的爸妈倒是开明的父母,私底下听傅清泽说过许愿的家庭遭遇,离异家庭,爸爸十年前成了植物人,第一次见面,倒没有任何不欢迎的态度,许愿瞧他们面善,不然也不会生出傅清泽这样优秀的儿子。
她的生活依照她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推进。
半个月过去,有一晚,她和傅清泽看电影结束,到家洗了澡准备坐下,唐浣敲开了她的房门。
老许。
唐浣面色有点古怪,陆丰南托我给你带句话。
许愿擦头的动作一滞:什么?他说,你哥今天出院了。
许愿的手垂下,黯淡灯光打在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她的神情也是黯淡的,像藏在薄薄的雾里,让人摸不清猜不透。
唐浣欲言又止,也许想问,怎么你和你哥关系那么差吗?什么事闹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怎么就连他出院,也要陆丰南从中转告。
知道了,帮我谢谢他。
这一晚,因为陆丰南的一句话,许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眠崩掉。
她猜想,陆丰南其实在提醒她:接下来,准备好接受暴风雨的洗礼吧。
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怔。
所以,闲赋在家养伤的他,会拿出什么样的雷霆手段,来惩罚她的背叛呢?她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半个月,然后,等到了答案。
这一天是周一傍晚,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却还留在办公室加班。
单总监不养闲人,将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扔给她,那档被寄予厚望的新节目因为没有爆点,收视很不理想,最新一期,收视率甚至到了难以想象的最低点,总监大发雷霆,一通开会后,决定要在采访环节做一些抓眼球的改动,简言之,就是向明星艺人提一些出格的问题,采访稿的策划就扔给了许愿。
可规矩摆在那里,采访前是要和明星经纪团队做好事先的沟通的,人家要低调不要上热搜,总不能逼着人家上,于是稿子删来删去,几乎陷入僵局。
每天和人家团队推拉磨嘴皮,甚至被人家团队经纪人暗戳戳在朋友圈里指名道姓的骂,许愿两头受气,真的快干不下去了。
今天也是如此,策划又被退回来了,单总监在电话里把她训斥一通,她满腹委屈,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出,这节骨眼接到她妈的电话。
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姜思韵电话里的口气很软。
许愿正为工作焦头烂额,情绪失去了平日的耐心,口气生硬道:哪个家?你家还是我家?电话那头的姜思韵明显被噎,难堪地不再说一个字。
但也没有挂电话。
许愿敲了几下键盘,听不到一丝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出言不逊,语气不由软了下来:有事吗?姜思韵大约也整理好了情绪,很体贴地问:都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吗?还有点工作。
许愿冷静过后,察觉到她妈态度古怪,她很少周一找她,通常周末到了,想要她来武家见一面,会在周五给她来一个电话,提醒她过来吃顿饭。
她妈也鲜少踏足她的出租屋,一年之中寥寥几次主动上门,大约她住的地方,会提醒她,她这个母亲是不合格的。
找我到底什么事?她皱眉又问了一遍。
没,没什么,你忙你的吧,再忙别忘了吃饭。
姜思韵匆匆挂了电话。
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许愿锁着眉头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拿起手机。
她给武子昕发信息。
【你家最近还好吗?】一分钟后,武子昕回复了。
【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