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季延已把她看透, 许愿无话可说,一张脸被毛毛细雨淋得惨白, 妆花了些, 她失魂落魄扭头就走。
他沉默地跟随,也不在乎她给不给好脸色,坚持做他认为对的事。
许愿异常难过, 夜黑漆漆的, 有人熬过黑夜总会等来黎明,可是她呢?她在漫漫长夜里走了多久?这是一个最有可能迎来曙光的夜了,可是她要在床上等到天亮吗?总是把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最后大概率, 等到的还是一场早已习惯的失望吧?短短几十米的路, 许愿一连问了自己三个振聋发聩的问题, 胸腔震荡, 她再也挪不动步子, 在细雨中沉默成雕像。
她身后的林季延当然也停下了, 两人就这样无声僵持, 有妈妈牵着孩子撑伞走过, 见他们这般, 想当然地以为是情侣吵架闹别扭。
妈妈,叔叔阿姨为什么淋雨呀?孩子奶声奶气抬头问。
年轻的妈妈尴尬捂住女儿的小嘴, 小声说嘘,匆匆闪过。
之后,这条小径便安静下来,再没有人走过。
许愿动了动, 转身, 脸颊上赫然两行清泪。
眼泪无用, 可是有时,也能作为女人对付男人的武器。
温柔却富有力量。
我做不到……她凄凄楚楚看着他,又一颗泪滚下,我做不到只是坐在家里等消息,我等了十年,也没等来一个好消息。
即便那两行清泪撞击他的心,林季延仍旧不为所动,挡在她面前。
你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
他的语气和心肠一样硬如铁,剩下的,是你不能做的,把它们交给警察。
许愿僵着:我不信任他们。
不管你信不信任他们,你也不能抢了他们的事做。
他上前一步,语调放软放柔,连刚才冷硬的眼神也软下来,轻哄她:回去吧,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回家耐心等结果。
他说我们,还说回家。
这是他的攻心计,许愿承认她受到了不小的诱惑,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他和她终于走到一起,每天她下班等着他来接她回家,他们一起去买菜,回家做饭,会吵架也会和好,每天在一张床上睡去又醒来,任春夏秋冬轮回,他们还是在一起。
这是多美好的画面,是她梦里就在憧憬的。
可是,还不行。
许愿对自己说,她身上流着爸爸的血,为人子女,她不能自私地活着。
有些责任,是她作为女儿,必须要去亲手完成的。
哪怕傅正东要带着电脑资料逃逸,她也应该和警察一起,亲眼见证他作为杀人者的下场。
眼泪流得更凶,她决定退一步,打消自己脑子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开口跟他讲条件:我答应你,我不去找傅正东。
但是今晚,我做不到在家里干等,起码,我要守在他楼下。
我认识他那台车,车牌号我记得。
林季延,求你,让我去吧,我会保证自己安全的。
她急切地上前一步,仰着脸苦苦哀求,我是记者,我从来不怕等,我也不缺等人的经验。
如果你不让我去做点什么,林季延!她唤他,盈盈泪眼划过一抹狠绝,我会恨你。
她的坚持不懈,换来的是林季延长久的沉默。
然后,他微微地笑了。
你以为我在乎你恨不恨我?林季延同样眼眶发酸,却因为是男人,做不到像她那样脆弱淌泪,两个同样心狠的人不可能和平相处,那么,只能是他,来做那个更狠的人。
许愿愣住,泪眼朦胧地和他对视。
许愿,你没有良心,你从来不知道我在乎什么。
他真想很狠咬住她的唇,咬破它,尝尝她的血,好解一解心头的愤懑,我在乎的,从来都是你好不好。
你好,我就好,你不好,我就永远不会好。
他的表情沉痛,或许是因为情根深种,而她不懂。
或许是懂的,毕竟她那么聪慧敏锐,但总是蒙着眼睛视而不见,假装不懂。
他痛心地问:愿愿,我在你心里,到底排第几?这一声排第几令许愿心脏绞痛,再也绷不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他的衬衫被沾湿,许愿将脸贴在他胸膛,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她该怎么解释呢?爱一个人对别人很容易,想爱就去爱了,从不需要顾忌什么,可对她,爱是无法言说的痛,她若去爱,就要同时承受着痛。
爱情和亲情,在眼下,不能两全。
他痛苦,她又何尝不是?我要怎么做?她尝到自己眼泪咸苦的滋味,心中更苦涩,无助发问的每个字都饱含痛苦,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林季延眼底漫过一层水光,但很快被他逼回去,仰着脸冷静一会儿,突然将她推开。
去吧。
他沉着脸,吐出这两字。
许愿后退两步,猛地愣在原地。
最后一次!林季延口气很凶,明明刚推完她,又上前一步出手扯过她,不管她脚步是否凌乱是否能得上,只管自己大步流星往前走,你记住了许愿,这是我林季延最后一次陪你发疯。
两人重新坐回到车里,淋了一点毛毛雨,谁都好不到哪里去。
安全带系上。
林季延薄唇紧抿,生人勿近的阴沉表情,油门一踩到底,银色奔驰车箭矢一般冲破阻力,疾驰而出。
邻座的许愿刚系好安全带,只觉得一股惯性带着她后仰,后背瞬时贴上椅背,战战兢兢地望着身边震怒的男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手机传来微信提醒声,响了好几下,她不敢去看。
这个时间点,傅清泽通常没睡,会和她在微信里腻歪一会儿。
没跟傅主播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大多都猜不到,傅主播是个心情好时会撒娇的男人。
她心虚不敢动,甚至不敢摸手机一下。
看我做什么。
身边开车的男人凶得要命,回他消息!因为若不回复傅清泽,他大概率是会打电话过来的,林季延正在气头上,保不齐自己若被迫听到小两口打情骂俏的对话,会大晚上做出什么疯事来。
他的原则已一再被许愿破坏,他今晚对自己一贯优越的自控力有所怀疑。
许愿硬着头皮摸出手机,傅清泽在没话找话地问她做什么。
【刚洗完澡】她惜字如金地回复,其实现在的情绪也糟地很,实在没心情应付他。
【那你现在肯定香喷喷的】【不像我,现在臭的,一手机油味,洗都洗不掉】【大晚上摸什么机油?】【大伯车坏了,找我给他修修】【我大概没有告诉过你,我要不是干了新闻主播,我就去开修车厂了】许愿胸腔里的心脏猛跳一下,差点跳出胸腔,她震惊不已地看向驾驶座的林季延。
傅清泽说——消息太过爆炸性,她咽了咽口水,接下来急欲出口的话竟然一时被口水哽住。
一听情敌的名字,林季延便臭着脸:你们聊什么,没必要告诉我。
不是。
许愿找回自己声音,急切不已地道,他说傅正东刚找他修车。
林季延听罢,扭过脸来,眼中锐意森森。
这个点为什么要修车?答案已经摆在台面上,甚至不许多说。
他的第一反应是猛踩油门,眼睛盯着前方,发挥高超驾驶技术,一辆接一辆地稳健超过挡在他前方的车。
坐稳。
他提醒,然后在不得不被红灯逼停时,戴上了蓝牙电话,打给廖峰警官。
将目前的情况简单叙述完,电话那头的廖警官表示收到,会即刻部署安排下去,务必不让嫌疑人有机会转移物证。
车里谁都没有再开口,一股分秒必争足以令人窒息的气氛在蔓延,红灯变绿,林季延又开始飙车,紧绷的表情并没有一丝丝放松。
或许,他也在质疑,能不能在这时候对傅正东围追堵截。
不到最后,谁都说不准能不能成功。
毕竟他逃逸了十年,下一个逃之夭夭的十年,也未尝不可能。
【怎么大晚上找你修车?明天不行吗】许愿双唇已经白了,打字的手竟然微微在发颤,不是因为车速过快而害怕,而是想到傅正东或许正在转移电脑资料,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他家门口。
【老头说有事要用车呗】【那他出门了没有?】许愿咬了咬唇,【我刚好有点事要找你大伯问问。
关于我爸的。
】【能不能上楼帮我看看】傅清泽答应了,许愿心焦不已,将拜托傅清泽上楼查看傅正东是否出门的消息告诉林季延,之后看着手机上的导航地图,按捺不住地问:还要几分钟?林季延面上比她冷静许多,一瞥手机地图,估算后给出答案:五分钟。
这已经是他飙车后的最短时间。
这老狐狸十有八九已经开车出来了。
邻座的她有片刻的绝望。
但愿警察能跟上他。
她望着前方喃喃自语,不会跟丢他……【我大伯不在家,刚出门】傅清泽回来消息。
许愿看着简简单单的那一行字,心情已经无法仅仅用糟糕来形容。
她六神无主,把消息转达给一旁冷静的男人,此刻他就是她的天,是她所有的支撑,许愿暗想,如果他不在她身边,她一定垮了。
林季延说得没错,她再勇敢,有些事也是她万万做不到的。
在关键时候,他总是能比她更镇定,令她想要依赖。
就如同那一年,亚特兰大宁静的夜,昙花开了,她颤栗躲在窗户后,被他以死相护。
林季延话不多说,握着方向盘的手沉稳有力,目视前方的侧脸更是刚硬冷绝,他再次拨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廖警官语气凝重地告诉他,傅正东的车刚开上淮北西路,但是他的人还是把他跟丢了,他已经通知沿线交警卡点拦住这个车牌号。
廖警官说:这个嫌疑人情商高,侦查能力肯定不弱,现在要严防他半路换车,那追查起来就更麻烦了。
他又说:你们别急,我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我们保持联系。
林季延挂了电话,随即锋利的视线转向手机地图,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离淮北西路很近!但一旦过了淮北西路这条大路,好几条岔路分开,一旦傅正东驶离大路,就很难追踪到他的行迹了。
许愿紧张万分地扭过脖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等着他决策。
不敢出声打断他,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这是多年相处培养的默契,她无条件相信他一定会做些什么,不会令到手的机会白白消失。
前方掉头处,林季延果断转弯,高速疾驰的奔驰车摩擦地面,发出剧烈的摩擦声,也幸好这个时间的这个路段,路况不错,车辆稀稀拉拉的,并不多。
快要行驶到淮北西路时,林季延眼观四方,把他的车牌号报一遍。
许愿同样紧盯着窗外驶过的每一辆车,报了车子的颜色品牌,还有她牢记在心的车牌号。
淮北西路这一段的车流明显要多得多,沿路找一辆车的难度大大增加,林季延放慢了速度,许愿也在擦亮眼睛努力寻找,却无果,灰心丧气地瞄了一眼地图,淮北西路很快要驶到头了。
前方就是路口,红灯截停了自西向东的车流。
许愿突然眼尖地捕捉到前方的一辆黑车。
露出的一半车牌,赫然跟傅正东的车牌对上!他在那里!她瞳孔地震,失控大叫。
看到了。
林季延语调淡定,只是极度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此刻,其实一点都不轻松。
他和她一样,心弦都绷到了最紧。
盯着它。
他拨通了廖警官的电话,向对方报告了傅正东车子所在的方位。
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廖警官怕他们鲁莽行事,语气有些急迫,我和同事马上就到。
前方红灯变绿,蜿蜒的车流开始缓慢地动起来,之后流动的速度加快,傅正东的奥迪行驶速度加快,向右,开上了出城方向的那条岔道。
在太太生日这一晚匆匆出城,除了心里有鬼,就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有了目标,林季延握稳方向盘,紧紧跟随在他后面。
前方视线区域里,果然出现了交警设下的卡点,两个穿着荧光背心的交警在挥舞,示意车子一辆辆停下检查。
这时出现了惊险的一幕!傅正东一开始减速,在快要到达卡点时,突然提速冲过了障碍,那些障碍物被他撞飞后掉落在地。
交警们眼见他飞驰而过,错愕不已,一个举起对讲机,大约在联系领导,另一位则骑上了摩托,追了上去。
场面混乱,林季延超车后猛踩油门,银色奔驰犹如利剑,劈开黑夜,向着前方逃逸的黑车追逐而去。
抓紧。
他沉沉喊了一声她的小名,愿愿。
车子的时速已经飙到快一百,窗外斑驳的路灯划过许愿那张忐忑又坚毅的脸,她看着他,目光里没有退却。
此刻心有灵犀,她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听他铿锵道:我们最后,再疯一次。
好。
许愿在片刻的恍惚里,听到自己这样回应他。
前方的奥迪被一辆货车压了速度,双车道上,货车旁是一辆庞大的公交车,两车并驾齐驱,奥迪即便想超车,也被拦住去路,而路旁,是一排郁郁葱葱的大树!奔驰再提速。
许愿屏住呼吸,她突然意识到林季延要做什么。
他说得没错,他确实是疯子,且比她还疯!窗外的景物以极快的速度一闪而过,许愿好像听到了猎猎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她一手紧抓把手,一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胸前的玉质观音。
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身边的男人依然沉着,他目视前方,在做最后的冲刺。
我不怕。
许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我要代爸爸,好好看看他的下场。
几秒后,只听嘭一声巨响,伴随着金属碰撞后,能震颤胸腔的巨大撞击声,被撞的奥迪车失控撞上路边大树,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划破耳膜,银色奔驰的车身被撞出一块凹陷,它撞了一次不够,换档,后退,油门加速,短短时间,再次撞上奥迪车头,令奥迪被撞得不能动弹。
奥迪的车门被大树卡住,驾驶座上的傅正东在适应剧烈的眩晕过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后,渐渐清晰,车头玻璃窗已碎裂,他抚着流血的额头,对上了对面车里,许愿平静的眼睛。
全身血液顿时被这双眼睛冻住。
耳边响起警车的呜呜声,刺耳到头痛欲裂,有交警骑着数辆摩托停下,傅正东瘫坐着,空白着,已经听不清那些吵闹。
然后,他终于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
老大,东西在后备箱,全在里面!他果然想带着这些东西跑。
银色奔驰里。
安全气囊已经完全弹出,许愿一动不动,体会着劫后余生地震荡感。
胸口有点疼,但能忍受,手脚麻木,估计是吓的。
人就算再勇敢,身体还是本能地会感到害怕。
外面很吵,是警车呜呜呜的声音,很刺耳,但也够安心。
对面奥迪里的傅正东看起来比她糟多了,额头上有血,像鬼。
还好,他本来就是鬼,只是披了一层人皮。
她冷漠看着他,用她爸的眼睛。
一双温热的手掌慢慢地覆在她手背,她机械地转过脖子,对上他依旧冷静沉着的脸。
我们还活着吗?她又傻傻的。
林季延对她笑,笑得迷人:不然呢?一行泪从许愿眼眶里坠下,像流星坠落。
林季延,你可真疯。
许愿,你也好不到哪去。
许愿抬手抹泪,看着赶到的霍警官和同事,从奥迪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行李箱,里面是那台电脑,还有几包书面资料。
驾驶座上的傅正东,一脸死气,等着被拷走。
她坐在车里,哭得更凶。
一只大手捞过她的脑袋,令她靠在他肩上。
许愿捂着嘴,又哭又笑:下辆车,还买奔驰吧。
林季延好笑地横了她一眼。
这还用你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