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国公府的琉璃榭内,帘幔飘飞,灯火辉煌。
萧南烛与宁姝迎着满室目光,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宁嫣感叹两句青梅竹马,脑海中不合时宜的想起前世钧台暗狱的画面。
这位豫国公最宠爱的嫡长女、当朝大皇子心仪的表妹、传言中令四皇子萧南烛动心不已的矜贵小姐。
褪去层层骄傲,枯坐在牢房里,面目灰败,哭得梨花带雨。
最离谱的,四皇子萧南烛劫狱后,只抱着她的尸体跑了,竟把宁姝丢下不管,想来宁姝和豫国公的结局都是不好的。
宁嫣暗暗出神,一旁的国公夫人舒氏已经迎上去,语气柔柔嗔怪:姝儿,你们怎么一块来了?身子好些了么?怎么没个侍女陪着,冷不冷?萧南烛与舒氏擦身而过,率先冷声:并非一起过来,沿途遇上罢了。
宁嫣诧异挑眉。
宁姝也不明所以的瞧了萧南烛一眼:娘亲,这位公子是谁啊?路上她出言搭话,他居然都不理她。
宁文斐咳了声,起身拉过萧南烛,谨慎的朝豫国公介绍:大哥,这是我母家的小表弟,何大壮。
豫国公打量萧南烛两眼,只觉少年形貌昳丽出众,未有其他异常,便笑着向众人招呼:行了,天色不早,诸位落座吧。
今晚就当提前庆贺母亲长寿安康,也当为三弟你接风洗尘了。
宁文斐笑应下,众人纷纷归座,一时宴席热闹和美。
萧南烛朝宁嫣看了两眼,一圈罗衣侍婢有条不紊的传送菜肴,将他视线挡了个严实。
宁嫣则望着自己碎步姗姗的长姐,她一靠近,老夫人将宁婧踢出怀抱,爱怜的将她搂进怀里:姝儿,近来身子可好些,外面风大,何必跑这一趟?今日父亲为祖母设宴,姝儿怎可不来。
宁姝柔柔微笑,未至豆蔻之龄,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婉转之意。
她虚虚靠在老夫人怀里,发间金钗流苏摇动,一身霜白流纱锦裙,如珠如玉,又似天上圆月般清澈。
即便脸色病弱,也丝毫不掩美感。
宁嫣打量着长姐,身边忽而响起一声轻哼:你看什么?祖母只喜欢我和大姐姐,你这样的小丫头,这辈子都没戏!是被挤到她身边坐下的宁婧,小声嘀咕着瞪她。
宁嫣懒得惹事,淡淡挪开目光,就见对面年轻的状元郎宁文斐站起身,对着国公爷道:大哥,三弟敬你一杯。
国公爷挥手屏退侍从,跟着举起酒盅,笑声沉稳:三弟客气,你去年登科之后,就被圣上外调蜀地任职,今夜大哥特地吩咐府中老人做了你爱吃的酒菜,快些尝尝吧。
宁文斐眉眼清润,仰头一饮而尽:当年不懂事,贸然离府,如今回来还带着亲戚叨扰,大哥莫怪。
舒氏为老夫人布了菜,温和笑道:三弟可别这样拘束,听说蜀地艰险,想来你这一年多也很辛苦,好不容易回来了,且安心住着吧,这也是你的家。
宁文斐点头,眉眼含笑:蜀地风光确实不如京都,子砚谢过大嫂关心。
国公爷夹了块蟹肉,轻轻看他一眼:三弟可去户部任职了么?我大燕立朝三百余年,可没出过你这么年轻的侍郎,圣上厚爱,还劳你往后提携着咱们国公府。
话毕,又是一道敬酒之仪。
宁嫣瞧着他们你来我往,忍不住埋头轻笑。
据她前世所知,宁文斐是太子、即三皇子麾下重臣。
豫国公府则站在大皇子这边,因他夫人舒氏的亲姐姐是宫中舒妃,并抚育大皇子,在宫中极有地位。
其母族晋国公府舒家,更是京中如日中天的实权大族。
二人分属不同阵营,且因嫡庶之别积怨多年,却装着表面交好,推杯换盏,努力掩饰笑脸下的算盘。
她以前不懂,而今再旁观一遍,反倒看得明白。
这些世家豪门的兴衰,与黎民百姓没关系,与苍生福祉没关系,只要想办法抱住当权者的裤腿,就能得以延续。
可惜他们抱错了腿,算盘必定落空。
前世她死前,朝中风雨飘摇。
大皇子一党早早被太子拔除,豫国公失了倚仗,倒戈转向二皇子。
二皇子性情乖戾,得势后疯魔般斩杀太子亲信,又记恨豫国公曾为大皇子效力,便将宁府上下治罪,以示威信。
再后来,二皇子失德,又被五皇子螳螂捕蝉……不过据她死后所见,五皇子又被四殿下萧南烛给杀了……皇室内乱,就是如此精彩。
宁嫣暗暗咋舌,忽而迎面对上萧南烛的目光。
满室华光映照少年身上,抹去苍寒料峭之感,温暖静谧恍如画卷。
他见宁嫣望过来,轻轻扬起唇线,更是笑意朗朗,惹人沉醉。
宁婧注视到二人的小动作,气得不行,搁筷道:三妹妹是想去小表叔那边坐么?纱帘轻动,桌上一圈人望过来。
宁嫣口中嚼着细嫩的鸡丝肉,还未回话,宁婧已经朝老夫探出身子:祖母,三妹和那位小表叔是朋友,先前疯狗咬我,就是他们干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欺负我!舒氏瞥过宁文斐身边的小公子,瞪了眼宁婧,斥责她住嘴。
老夫人却哼了声,单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在宁姝背上,沉着脸重重道:到底是庶出的事多,不懂长幼尊卑!一语既出,桌面陷入死寂。
老夫人压着细纹横生的嘴唇,继续教训:二丫头,这是你说是非的场合吗?有委屈不能宴后再提?还有你,三丫头,你才回府多久,仗着年纪小,竟也生出这种事端来!那奶娘涉赌被打残,家丁一个劲儿说是你教唆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宁婧脸色一白,差点被吓哭。
宁嫣也觉得老夫人这火气来得太快,正思量着应对,就见老夫人斜眼瞅向对面的宁文斐:到底是姨娘生的,半点规矩都不懂!哦,懂了,这是暗中挤兑宁文斐呢。
宁姝软软起身,为老夫人顺了口气,轻蹙着细眉:祖母,您积咳数月,太医说不宜动怒,妹妹们偶尔不懂事,求您别怪她们。
国公爷嘴角微抽,朝舒氏递了个眼神,舒氏立刻起身伺候:母亲,先别说了,儿媳为您斟盏清茶顺顺气吧。
三弟啊,小孩子顽皮,你别在意,快尝尝……国公爷话未说完,一直静坐的萧南烛冷笑:我觉得老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国朝家事,莫不如此。
众人再度愣住,宁嫣迷惑的望向萧南烛,少年眼尾红痣烈烈,嘴角衔着一抹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笑。
老夫人与宁姝也打量过去,愈发觉得萧南烛眉目不凡,声音也出奇好听,如松如竹,当真是个极俊的少年郎。
只可惜是宁文斐那头的穷亲戚,老夫人鄙夷哼了声,随意应下:小公子说的是。
萧南烛指节扣在桌面,声音从容:就好比,国公夫人母家外甥、当朝大皇子,明明他是长是贤,却因嫡庶之差,至今没能荣登太子之位。
就……当真可惜。
琉璃榭外夜风骤起,银杏飘飞,轻纱缭缭。
少年又轻又淡的嗓音好似一块沉闷石头,砸入波涛暗涌的河面。
国公爷拧眉片刻,将目光转到宁文斐身上,眼底滑过一丝冷意。
一个毛头小子哪能懂这些,必定是宁文斐授意让他说的。
宁文斐想借这小子的嘴嘲讽他见风使舵,与大皇子同流合污,借此羞辱他!宁文斐迎着国公爷幽幽的目光,肩膀耸动,面上强扯着低眉顺眼的笑容,心下则暗憷不已,恨不得咬牙提醒:四殿下闭嘴。
老夫人脸色亦是不好,讪讪的瞄了眼豫国公。
他们宁府世袭豫国公尊号,却无实权,国公爷都是靠着大皇子一脉,才得以在朝中谋个好官职。
忽然扯出这番话来,岂不是对大皇子不敬?雍容华贵的舒氏更不必提了,大皇子是她亲外甥,她看不懂几人的弯弯道子,却实打实觉得老夫人在作践自己母族。
这老婆子贯爱拿乔,平日责她生不下男丁传宗接代,又明里暗里说她善妒,不准国公爷纳妾。
现在还骂上她母家晋国公府了?老东西也不睁大眼瞧瞧,宁家借着谁的势,才走到今天?!檐角风灯轻摇,一股凉风涌入榭台。
宁嫣扫过众人各怀鬼胎的面容,后背微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萧南烛见她抱起胳膊,细瘦的小身板缩了一缩,猜她是冷了。
于是朝守在榭台外的侍女招手,暗暗吩咐侍女去拿件御风的小毯子来。
*话茬揭过去,一顿晚宴别别扭扭的结束,宁文斐恨不得骂死萧南烛。
你晚上发什么疯?他单手拍在桌上,又担心隔墙有耳,只得压着话声:你看不出我和大哥套近乎么?你胡乱打什么岔,还敢提到大皇子身上,你是生怕他们不怀疑你么?萧南烛坐在桌边,轻抿茶水:无碍,豫国公若有那么聪明,我就不可能在南角偏院偷住了那么久,还没被发现。
宁文斐唉了声,急躁的撩袍坐下。
萧南烛望着罩灯上黄澄澄的暖光,目光掠过一缕快意,突然问:要是直接把宁家人杀光,事情会不会简单许多?宁文斐正灌了口茶,闻言噗地一声喷出来:你说什么?萧南烛望着他脸上惊骇之色,认真道:弄桩意外出来,不会打草惊蛇,今夜这里的人全死了,最多大理寺查一个月,晋国公府必定出面按下此事,咱们找证据也会容易许多。
宁文斐眼皮沉沉一跳,少年阴鸷残忍的眸色莫名令他恐惧。
他压下不适之感,警告道:别胡说,宁家人怎样我不关心,可这里到底是我父亲的基业,殿下不可胡来。
萧南烛把玩着青瓷杯盏,玄袖外手腕青筋微凸,指尖泛出冰玉似的冷白。
宁文斐以为这小子没听进去,严声道:你别胡来,你现在病没好,你做不到的……对了,宁家还有个小姑娘,那个三小姐,你前些日子还提醒我她很可怜,难不成你要她无家可归么,还是要将她一起杀了?萧南烛陡然抬眼,锐眸清寒,声线喑哑:不是,在我心里,她不是宁家人。
她永远,不会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