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告终,两名侍婢送宁嫣回到百香居。
百香居内黑乎乎的,空无一人,像从宁府割离的一块小天地。
两位姐姐,我到啦,你们不用担心的,我自己进去。
宁嫣小脸上始终挂着清清甜甜的笑容。
侍婢们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又见她生得可人,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脑袋:三姑娘,奶娘残了以后,你白日无人照顾,晚上也是一个人睡么?宁嫣糯米团子似的点头,满眼灼灼光亮,似乎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
侍婢们相视一眼,复杂的叹息:那三姑娘先进去歇息,有空自己去老夫人房里亲近亲近,她才会照顾你,明白么?宁嫣应下,踩过细碎的枯草,欢欢喜喜往院子里走。
两名侍婢转身,甩着帕子抱怨:这大夫人也忒狠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罢了,有必要这般对待么?怪不得咱们老夫人不待见她。
另一人应和:是啊,听说这姑娘的母亲,是为了救一个落水小孩死掉的,她在天有灵若见到自家女儿被别人这么糟践,该有多难过。
唉,大夫人平日和声和气的,没想到这么毒!咱们明儿把这事报给老夫人吧,老夫人定会派丫头来陪这三小姐的。
另一名侍婢咂嘴:难说,你忘了这小姑娘为何进府啦?说不定这几日就要被当做大小姐替身送去寺庙了,还找什么丫头伺候?!……说的也是,反正咱们明儿提一嘴吧。
两人声音渐渐低远,提着灯盏消失在百香居外。
宁嫣立于廊檐下目送二人远去,不停地鼓动嘴巴。
今晚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她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小嘴已经笑得酸麻。
不过好在有些用处,最起码这两个侍女会为她说说好话了……尽管她们的话,老夫人未必会听。
毕竟那老夫人不是省油的灯。
据说宁文斐母子当初在她手下过得很惨,宁文斐母亲的小命都折在这座府邸了。
宁嫣揉揉腮帮,回想晚宴上,她顺利坐到老夫人身边,得以近距离观摩老夫人的脸色。
消瘦枯黄,中气不足,一顿饭几乎没动筷子,显然脾胃不顺。
且宁姝说老夫人积咳数月,想来肺脏也不太好,但相较于四年后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垂死模样,还是好医治许多。
宁嫣仰面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眸中蕴着浅浅淡淡的亮光。
这几日,她得想办法弄到药材,稍稍改变些剂量,便能控制老夫人的身体。
她得让这位好祖母主动喜欢上她,方能在国公府得到真正的庇护。
*竹风飒飒,纱幔飘飞。
宁嫣迷迷糊糊睡着,翻了个身,忽而瞥见楹窗外隐隐立着一道黑影子。
宁嫣向来警觉性极好,强逼着自己眨眨眼,当即撑着脑袋坐起来:什么人?这个时间段儿,宁家不可能有人闲着来害她。
莫非是贼?可附近几条大街尽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谁这么大胆?宁嫣思绪稍顿,琢磨出头绪来。
八成是宁婧派人来给大白狗下毒了。
上辈子,宁婧那小姑娘几次三番找萧南烛玩儿,此处败兴而归。
有次打听到萧南烛时常喂守门的大白狗,便派身边侍女将大白狗毒死,这还是后来阿念告诉她的。
这一世,萧南烛提早两个月入了府,想来宁婧是打算提早下手了。
宁嫣起身下榻,却听屋外传来一道温煦嗓音:嫣儿,是小表叔。
宁嫣微怔,萧南烛续问着:你睡下了么?没。
宁嫣急忙穿好衣物,跑去开门,十分纳闷他来做什么?百香居不大,出了寝屋,便是正厅。
厅门一开,玄衣少年冷清清的身影映入眼帘,手里还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
宁嫣懵住,诧异不已。
萧南烛见她散着头发,便猜自己来得晚了,略略生出些悔意:晚上宴席,嫣儿几乎没动筷子,小表叔从厨房带了些宵食过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宁嫣真饿了。
小肚子咕噜噜两声,食盒内沸腾的香味诱惑她深深吸了口气。
嫣儿,要尝尝吗?还是睡……他话没说完,已被宁嫣拉进屋子。
菜肴热汤一道道摆上桌案,宁嫣两手捧着寿桃包,乐呵呵的看着萧南烛按袖布菜。
萧南烛忙活完,轻瞥她一眼,眼底渗出暖融融的愉悦之色。
小姑娘懒懒坐在桌沿,昏昧的烛光下,墨发闪出碎金色泽,白瓷般的脸蛋镀上一层细腻澄澈的弧光。
她满足的吞咽着包子,两腮鼓鼓,像只贪食的小松鼠,又像只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小狐狸。
好想画下来,拿给前世矜贵柔媚的红衣女子看看啊。
宁嫣吃得太噎,垂头咳了一声。
萧南烛回神,连忙斟水递过来:噎到了吗?先喝口水。
宁嫣摇头,见他如此贴心,恍惚想到晚宴上他与宁姝一起入席的画面。
她波光潋滟的眸子转了一兜圈,稀奇问道:小表叔,宁姝姐姐是不是很漂亮?萧南烛为她盛汤的手微微一顿,宁嫣眉眼弯弯:就是着白裙、点花钿的那个姑娘,她是宁家最金贵的女孩儿。
萧南烛蹙眉,略有些不解:和她不熟,忽然提这个做什么?宁嫣舔舔舌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压下心底的古怪情绪,笑道:她和你同岁,其实你若喜欢,那现在就是你们青梅竹马最好的时机……话未说完,萧南烛蓦然一笑,忍俊不禁的探过手捏捏她的鼻子:你还知道青梅竹马?谁教你这些的,往后不可胡说。
宁嫣挑眉,前世有关宁姝的记忆走马灯般略过眼前,她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
说不定这一世的小公子萧南烛,对宁姝当真没有意思。
灯烛燃尽,二人用完宵夜,萧南烛不愿耽误宁嫣入眠,便离开了。
宁嫣送他出门,吃饱后打了个哈欠,忽听身前的少年轻轻笑了句:另外,嫣儿才是宁府里最金贵的姑娘。
她困意上涌,没心情深思,吱呀阖上门扉,一夜好眠。
萧南烛立于门外,破旧的门扉将视线隔绝。
他失笑的垂下眼眸,心中辗转着一抹酸疼之意。
前世今生的宁嫣都是如此娇俏可人,即便自幼无人疼爱,她也不曾嫉妒过谁,只努力做好宁嫣。
但如若可以,谁不希望自己拥有宁姝那样的荣宠?这一世必定要让宁嫣做世间最金贵的姑娘。
*屋外阴云蔽月,隐有雨势。
夜风乍起,廊檐下几抹残破风灯摇摇欲坠,拖得地上影子左右晃荡。
萧南烛沉吟片刻,苍白的薄唇勾出一抹悠悠冷笑来,这样的夜晚最适合闹鬼了。
春喜楼,宁家二小姐宁婧的居所。
宁婧因晚宴吃瘪之事,这夜脾气很不顺畅,屋内砸碎了一地细瓷花瓶。
几名侍女战战兢兢收拾完,宁婧这才不情不愿的歇下。
侍女们松口气,打发阿念守夜,各自抱怨着退出屋子。
萧南烛手中把玩一柄玄铁匕首,眼瞧着数名罗衣侍女袅娜离开,他消无声息的踏入春喜楼。
春喜楼窗纱缭绕,镂花的绢灯光芒柔和,远不似百香居萧索凄凉。
寝屋内,阿念正伺候宁婧安歇,将将解下床幔,瞥眼就见屋外一道黑影稳步挪动,她唬了一大跳:啊,有鬼!宁婧的困瘾登时被她吓没了,侧身瞧去,窗外空空如也。
她气得扭阿念:哪有什么鬼?!你胆子比我还小!滚出去守夜,我不要你服侍!换我的贴身丫头过来。
阿念委屈的缩缩脖子,就听哔啵一声,屋内灯花燃尽,数盏灯烛齐齐爆出光亮,又疾速消歇,满室陷入黑暗中。
姑娘怕黑,奴婢去将灯烛续上。
阿念理好窗幔,怯怯走到外室。
一名黑衣少年端坐在桌沿,面目苍白清冷,身形瘦削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面。
阿念睁大眼睛:……啊啊,小姐,有鬼。
萧南烛好整以暇的听着她叫唤,阿念也不傻,很快认出这昳丽少年:表、表公子?您这是……她话没说完,宁婧不耐烦的爬起来,隔着淡青的床幔骂:又怎么了?我要告诉母亲,把你发卖到窑子里!无人应答。
良久,外室传来少年清沉的嗤笑声,如山涧松泉般好听:宁家好家教,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竟也能知道窑子?宁婧心头一顿,满身火气登时灭了半截。
隔着床纱探去,隐隐可见少年昳丽的身姿。
她紧拉软被,随即心头鼓起一阵怒意,一个乡下来的穷亲戚罢了,还敢在她面前摆谱?为什么要怕他?宁婧磨磨牙齿,哼道:阿念,去找母亲来,这穷亲戚擅闯我的屋子,他想偷东西,我要把他赶出府!阿念愣愣杵着,摄于萧南烛周身冷飕飕的威慑,竟不敢乱动。
少年手中翩然旋转的刀子,寒光凛凛,好似随时可以割断她的喉咙。
宁婧见阿念不动,有些急了,正要亲自下榻教训,忽地瞥见萧南烛指腹间一柄匕首,锐光骇人。
萧南烛抬眼望向阿念:你坐下。
阿念不敢不从,颤颤坐到桌边软凳上。
宁婧懵住:你想干什么?春喜楼没贵重东西,你该去大姐姐那里,她歇在……萧南烛望向床幔,淡声打断:为何欺负宁嫣?宁婧呆了片刻,少年指尖银丝一闪,匕首铮然一声,猛地旋进内室,割裂床幔顶端悬挂的珠玉流苏,又轻巧的旋回他手间。
珠玉流苏哗啦啦洒落一地,宁婧脸色煞白。
萧南烛道:为何去找她麻烦?宁婧平素嚣张惯了,哪见过这等阵仗,牙关打颤,又不敢不答:我就、就随便吓唬吓唬她……那我明日也继续这样吓唬二姑娘,二姑娘觉得如何?宁婧眼角通红,憋了一包泪,哭得满脸稀里哗啦。
二姑娘觉得如何?萧南烛重复一遍,指尖缠绕的银丝裹动匕首再度飞入内室。
床幔拂动,又是一道流苏落地,珠玉坠地的蹦跶声荡人心魄。
宁婧浑身颤栗,闭上眼缩至床角:不、不如何,我知错了。
匕首旋回手中,萧南烛和声续问:那往后还欺负她么?宁婧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她半张脸埋入散乱的乌发内,萧南烛看了眼,淡淡扯唇:她是你的三妹,你不仅不能欺负她,还该护着她,对不对?宁婧不语,狼狈至极。
萧南烛收起匕首,耐心的再问一遍:所以往后有人欺负她,你该怎么办?宁婧捂住耳朵,不敢抬头,眼角虚虚瞥见黑衣少年站起身来,连忙跪下:我错了!别杀我。
往后我会护着妹妹,我再也不跟着旁人一起作践她!我再也不敢去百香居找麻烦……屋内死寂片刻,仅余少女抽泣声。
萧南烛极轻的笑了下,消瘦的身影踏出屋子,从容不迫的融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