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连日晴好的天,今日下了场大雨。
雨势过后,天气愈发寒凉,转眼已至初冬。
这几日,宁嫣一直守在百香居。
大白狗朱砂满院乱窜,活蹦乱跳的,就是不见宁婧来投毒。
宁嫣暗想,莫不是她估算错了?可宁婧的性子自幼争强好妒,怎可能善罢甘休??还是宁婧想了别的坏点子要来捉弄她?宁嫣越想越捉摸不透。
清早大雨消歇时,她去花苑附近散心。
恰巧宁婧在一座亭子里翻花绳,见了她跟见了鬼似的,牙关打颤,小脸煞白。
到底是在憋什么坏主意,能把自己憋成那样?*宁府厢房内。
萧南烛坐于榻上屏息凝神,好生休养两日,寒玉似的脸庞终于回了些血色。
他穿着一袭霜白中衣,额头渗出细密的薄汗。
乌瞳耀耀,鼻尖秀挺,整个人焕发着少年气的清俊隽美,如一块灼灼璞玉,摄人心神。
宁文斐坐在外间,无聊的品茗:你这伤好得当真快,不愧是圣上都赞不绝口的武道奇才,折断的骨头也无大碍了吧?萧南烛颔首下榻,往身上披了件单薄的玄衫:不必担心,宁家老夫人的寿宴我会设法进密室看看,那些赃物必定分批遮藏,但有一部分就在密室里。
宁文斐应下,又道:对了,我娘亲的别院收拾好了,你若觉得此地不自在,今日便可以住回去。
那小院子离宁府主院远许多,你又偷偷在里面养了不少日子的伤,在那里待着会舒心些,府里的人也不至于过多注意你。
萧南烛淡淡应下,脑海忽而闪现院落外的一树金枫,顿道:斐大哥,麻烦你让仆人将院墙上的碎瓷片清理掉,磨平些,或者直接拔了。
宁文斐:……为何?萧南烛眼底浮出浅浅笑意,声音清寡:因为,不方便翻墙。
???宁文斐抿茶,不经意打量萧南烛两眼,少年笑容如雪如玉,令他生出纳闷的怪异感。
近来数日,这少年时而阴鸷老成的像块冰坨子,全无活人气息;时而又能褪去冷漠,一副温隽小公子的模样……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自半年前宫变之后,他负伤卧榻不起,被迫躲在宫外,就如一匹被拔光爪牙的小狼,长久的躁郁、不安,难以接近。
时常三五天不说半句话,一张嘴就连太子殿下都不敢招惹他。
宁文斐暗暗想不透,萧南烛黑影翩然,已经踏出厢房。
这两日着急修养伤势,也不知宁嫣如何了?萧南烛赶至百香居时,宁嫣正坐在廊檐下逗弄大白狗。
小姑娘一袭水红长衣,腰间系着雪色绣花束带,笑容清软如月。
大白狗坐在台阶下,昂着头冲她吐舌头,毛茸茸的长尾巴在落叶堆积的地面扫出一个半圆,欢脱至极。
萧南烛暗笑,这段时日,想来不会再有人来找宁嫣麻烦了。
那夜他警告宁婧之后,宁婧不信邪,次日天没亮就告到国公夫人舒氏面前,结结巴巴指责他擅闯春喜楼,还对她进行恐吓。
他在花树下远远望着,袖中匕首将将滑出手腕,那小姑娘便吓得不说话了。
想来这桩不愉快的记忆,最起码能让她未来十年不再招惹嫣儿。
小表叔?宁嫣发现萧南烛的身影,眸光微亮,起身迎道:你怎么来了?初冬风紧,你不冷吗?萧南烛垂首望望身上的玄衫,揉揉她的小脑袋:小表叔习惯了,这两日小表叔在忙别的事,你一个人无聊吗?宁嫣抬着糯糯的笑脸,正要摇头,忽而思及一事,咬唇道:是有些无聊,这是我第一次进京城,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她声音低落,头发扎起的两个小揪揪无精打采耷拉着,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萧南烛眸光幽暗,蹲下身安慰:京城很热闹,小表叔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京城繁华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街道两旁,烟火味十足。
酒楼、茶肆林立,各类古玩店、成衣铺数不胜数。
二人穿行在人群中,没逛几步,街道边儿的摊主高声招呼:小公子,带妹妹出来玩吗?要不要画个糖画送给妹妹?宁嫣瞥过琳琅精致的糖画儿,不欲搭理。
上辈子小时候受困于宁府,她最喜欢这类零嘴儿,晚上做梦都会想。
可惜如今终究是大人心性,半点兴致也无。
萧南烛却停下脚步:嫣儿,那晚夜宵,我瞧你喜欢吃甜食,不如咱们过去看看?嗯好。
宁嫣软软应下,打量萧南烛清润的面目,有些意外。
萧南烛上辈子冷情冷性,没想到这辈子少年时,气性温和,还对这些零嘴儿有兴趣。
二人牵着手,行至摊贩身前。
桌面摆着一口大木桶,桶中热腾腾的糖浆泛着金黄色泽,如琉璃般剔透晶莹。
摊主是位眉目慈蔼的老大爷,手持铁勺,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他以糖浆为墨,笔走龙蛇般,熟练的往石板上作画。
糖浆落入石板,稍作冷却。
顷刻间,一只金灿灿的小兔子成了型。
旁边一名红裙女子欢喜的拍起手,仰脸朝身边俊朗的黑衫男子微笑。
黑衫男子负着手,接过竹签粘起的金兔子,满眼宠溺的交于女子手心:走吧,咱们再往前逛逛。
一对年轻璧人,挽着手,欢欢喜喜的离开。
小表叔,你看什么呢?轮到咱们啦。
宁嫣昂首,扯了扯萧南烛的玄袖。
萧南烛回神,将视线从那对璧人身上拽回来。
老大爷乐呵呵瞧着二人:小公子,你们要不要来两个糖画?也可以写字,又好吃又好看。
萧南烛看向宁嫣:嫣儿,想写字还是作画?……宁嫣张了张嘴,险些脱口而出写个萧南烛。
她抿抿唇,随意道:那就小兔子,和方才那位女子一样便好。
老大爷应下,舀出半勺糖浆有条不紊的画起来。
宁嫣饶有兴趣的看了两眼,转而望向萧南烛,糯声糯气的问:小表叔,你想画什么?萧南烛微怔,乌眸沉沉映着小姑娘的倒影,如一泓清泉,声音澄润:麻烦为我画一只狐狸吧。
沿街货郎无数,热闹非凡。
两人买了零嘴、泥玩等物,逛了许久,宁嫣目光驻留在集市拐角的一间药铺子。
药铺门面不大,匾额褪色,仅一名老郎中坐在门口藤椅上看书。
宁嫣认出那名衣着朴素的老郎中,唇角勾起一抹淡淡弧度。
她前世十岁那年,误打误撞从这老郎中手里买过草药,价格低廉,且各种偏门药材他都有。
宁嫣正想着,耳畔忽地传来一阵啵啷啵啷的声音。
侧首一看,萧南烛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个拨浪鼓,指节轻摇,满面含笑:喜欢吗?宁嫣:……她不语,萧南烛另一手又递了个糖葫芦出来。
一串红彤彤的山楂裹着厚厚糖衣,外面还撒了星星点点的白芝麻,当真鲜亮好看。
宁嫣抽抽嘴角:我手里的兔子糖画,才咬了个耳朵。
萧南烛手指微顿,轻声道:那小表叔先给你包起来,你若喜欢,咱们下次再出来玩。
宁嫣点点头,眼角余光瞥见那老郎中拖着藤椅进了屋子,大有关门闭店之意。
小表叔,快至晌午了,咱们找个地方用饭好不好?萧南烛自是答应,宁嫣偏头笑道:我听府中侍女说,前面是京中有名的茶肆,可热闹了,咱们过去看看如何?二人踏进茶肆,将将坐下,宁嫣借口新买的泥玩娃娃掉路上了,硬要出门去找。
萧南烛要陪她一起出去,她死活不愿,说是就在门外,萧南烛只好坐在窗边盯着她。
结果瞬息功夫,小姑娘还是跑的没影了。
萧南烛摁了摁眉心,起身往窗外探去。
街路上人来人往,他凝神之间,小姑娘水红色的身影又映入眼帘,抱着个装泥玩的小包袱,从街角蹦蹦跳跳的往这边跑。
回到茶肆,她安然落座,萧南烛往她碟子里夹了块枣花酥:怎么跑那边去了?咱们方才不曾路过街角。
宁嫣瞳仁清亮,小手往外指指:巷道里有人聚赌,我好像听到骰子声了,过去随便看看而已。
是的,对面有家赌坊,但并非寻常赌坊,那是达官显贵聚首消遣之地,小赌怡情,主要还是以清雅为主。
萧南烛思绪辗转,有关于奶娘之事浮上脑海,犹豫片刻,终是问了出来。
他眸中幽光碎裂,声音轻而平缓,像怕吓着她似的。
嫣儿,听闻你那奶娘是因涉赌,被宁府小厮殴打致残,他们玩的骰子,你会么?宁嫣吞下口中酥饼,抬眸望向面前的机敏少年。
虽不知他为何提及此事,心中却隐隐有股冲动。
要不告诉他得了,反正他非池中之物,他们此刻交谊也不差。
这念头一闪而逝,宁嫣马上睁大眼睛:看不懂啊,他们经常在百香居又打又骂的,我制止过一回,他们说我若是再敢靠近,就好好教训我。
后来奶娘出事,那个小厮担心惹出官司,就将我扯上了。
萧南烛听罢,久久未语。
少年轻抿着薄唇,唇上血色寡淡,微垂的眼睫遮去眸中光华,皎美面目更如覆盖苍雪般又冰又凉。
见他如此,宁嫣心头莫名的重重一跳:怎么了?小表叔。
她想,暂时还是别告诉他了。
能应付的事,何必多言?更何况萧南烛此刻一届少年郎君,也并非前世只手遮天的大将军。
只是她方才这番说辞没什么可疑,何故萧南烛脸色突然这样差?萧南烛很快回神,倒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无碍,那奶娘该死,咱们用饭吧。
宁嫣报以一笑,专心享用膳食。
萧南烛看了她两眼,转而望向街角冷清清的巷道。
脑海思绪再度被一群鬼魅拉扯般,无力的沉入阴冷深渊。
前世及笄后的宁嫣,是精通赌术的。
那一手绝佳赌术,是他五皇弟亲授。
那年,边关告捷,他以边关大将的身份赴京面圣,京中尚且无人知晓他是四皇子——萧南烛。
一日午时,他跟随宁文斐等人去赌坊谒见太子,恰巧碰到五皇弟带着宁嫣来此消遣。
就在眼前街角巷道的赌坊里,五皇弟与宁嫣坐于窗下,有说有笑。
日色暖融融的照进雕花窗棂,宁嫣凤尾红裙艳烈灼目,笼了一身斑驳的阳光。
对面紫袍华贵的五皇弟将骰盅递给她,笑意懒散:对了嫣儿,近来皇城事多,新入京的镇北将军你认识吧?宁嫣唇边亦勾着笑,注意力全放在手心骰盅上:认识啊,他小时候在宁府住过,我有幸唤过他几声小表叔。
他坐在二楼雅间,静静听着二人谈论眼中的自己。
五皇子抱着胳膊,声色清冽如泉:嫣儿与他很熟么?不熟,他性子孤僻,小时候说过几句话罢了,说罢,又添了句,他与我长姐比较熟悉。
五皇子轻笑,似有戏谑之意:是么,平日雅宴上见着,我还以为他钟意于你。
胡说什么,我不想与他扯上干系,你无缘无故提他做什么?五皇子见她语气不快,连忙前倾身子:嫣儿莫气,我每每见着他,总觉得他与我早逝的四皇兄很像,所以心中有些怪异。
宁嫣侧耳,专注倾听骰盅里的动静,不咸不淡的应付:哦,那想来你四皇兄的脾气也很差吧?是不是很讨厌?刹那间,二楼雅间如陷冰窖。
他坐于阳光下,耳畔骰子在骰盅里悠悠晃荡的声响,如恶咒般令他浑身僵冷。
心脏坠入寒渊,绵密的痛楚一寸寸蔓延全身,似龟裂的冰土,满目疮痍。
暖阳融融,茶肆的喧闹声拉回思绪,萧南烛执筷的手指微微顿住,喉头干涩不已。
他拧眉捂住心口,对面宁嫣夹了块芸豆糕,乌眸微怔:小表叔,你是不是不舒服?萧南烛轻轻摇首,一口翻滚的甜腥却没能抑制的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