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宁府鸣炮奏乐,张灯结彩。
老夫人的寿辰如期而至,阖府上下除去南北两隅的废弃偏院,到处红绸漫天,门柱盈寿。
宁嫣早早起榻,打算趁寿宴尚未开始,先去瞧瞧萧南烛的境况。
昨日午时,从茶肆归府之后,宁文斐立刻给萧南烛安排好大夫,并迅速将萧南烛挪回了南角偏院。
她本想一路跟着,可见宁文斐神色顾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猜宁文斐有话与萧南烛私谈,只好先行退下。
一夜过去,也不知萧南烛身体如何?宁嫣思及此处,悄悄溜出角门,从宁府外跑到萧南烛所居的南偏院,再次顺着歪脖子枫树翻上院墙。
短短十多日功夫,初冬已至,枫树灿金的叶片尽数凋亡。
宁嫣小脚踩着枝丫,双手格外小心的攀上院墙。
担心如前世般中了碎瓷片的招儿,她刻意垫着脚尖细看了墙头两眼,结果院墙上空空如也,异常平滑。
宁嫣:???上辈子将她手心扎的鲜血淋漓的瓷片跑哪去了?不会是她的错觉吧?她兀自不解,墙头内传来一道少年闷笑声:是嫣儿吗?宁嫣回神,撑着上半身,将两条嫩藕似的手臂搭过墙头,露出完整的小脑袋:是我,小表叔,我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
她话说完,院中黑衣嶙峋的少年将一叠信件收至衣袖间,踱步走来。
足尖一点,衣摆翻扬,轻巧落到墙顶,笑意盈盈的朝她伸出手臂:来,这里不安全,小表叔抱你下去好不好?宁嫣望着他,眼底浮现昨日在茶肆用午饭时,吃着吃着,他突然面色煞白、捂着心口呕血的可怖景象。
少年肩头耸动,单手捂住嘴,极力压着咳声。
鲜血自骨节分明的指缝中渗出,一滴一滴,洇湿衣襟。
她惊呆了,连忙叫周边的食客过来帮忙,却被他执拗的拦住,硬生生捱了片刻,他真就挺过去了。
简直不可思议,也不知他来宁府前到底摊上什么事,身体时好时坏的,再厉害也供不住这般折腾啊。
宁嫣暗暗琢磨,任由萧南烛抱着自己跃下高墙。
落地之后,宁嫣下意识问清楚:对了小表叔,这院墙没有浇筑防贼用的碎瓷么?萧南烛眉心微动:你怎么知道有碎瓷?宁嫣语气一顿,眨眨眼,声音软糯糯的:听奶娘说的。
萧南烛怔住,仍是盯着她。
宁嫣清稚的瞳仁藏着灿灿亮光,圆谎道:之前奶娘道我性情顽劣,怕我行翻墙爬树之事,才告诉我的,兴许是她骗我的吧。
如此,萧南烛歇下淡淡的疑心。
一阵寒风拂过,带起庭院枯叶飒飒。
宁嫣今日穿了件桃红色夹棉小袄,袄衣襟领绣有细密的暗红色祥云纹饰,束发的长绢带亦为红色,瞧着极为喜庆。
萧南烛将她被风吹至脸颊的发带捋到耳后,牵起她的小手往屋内走。
嫣儿有为你祖母准备寿礼么?这里有许多你三叔备好的人参灵芝,还有珍宝明珠,你多挑一些,可以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送过去。
宁嫣抿唇微笑,萧南烛的好意她明白,可惜祖母那群人不配她花这种心思。
她摇摇头,关心最要紧的事:你身体如何了?昨日从茶肆回来,大夫瞧了怎么说?萧南烛微微垂眸,细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打出一排阴影。
他自嘲似的笑笑:并无大碍,一时气血不畅……想到些不该想的往事,受了刺激罢了。
宁嫣讷讷不解,探头问:当时饭吃得好好的,你想什么往事,受那么大刺激?她于医术一道颇有些见解,虽算不得杏林高手,但基本药理还是知道的。
气血不畅,能突然呕半碗血?这得是什么刺激?萧南烛抬眼望她,薄唇轻阖,终是只说了无碍两字。
宁嫣知他身份不凡,此行混入宁府,必定有别的因果,便也没有多问。
依照前世记忆,萧南烛在宁家的这一年光景里,宁家唯一发生的变故,便是豫国公协助晋国公府卖官一事被捅出来。
紧接着,天子震怒,晋国公府失势,大皇子也被贬去外地封王。
豫国公彻底没了倚仗,难受了好一阵子。
宁嫣暗自思忖,她前世对朝政并不热衷,但此事多半与萧南烛脱不了干系,否则他平白在宁家住一年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认识宁姝吧?今日是老夫人寿宴,宾客如云,极其繁忙。
府中重地的看守必定会松懈许多,萧南烛若是有什么目的,今日必定会有所动作。
他身子这样差,她得想法子帮衬帮衬才行。
嫣儿,真的不用担心,小表叔没事。
萧南烛不知她在考量什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软乎乎的触感令他笑出声来。
宁嫣咧着嘴,拍下他的手:小表叔,你今天去参加祖母的寿宴吗?小表叔不去。
萧南烛摇摇头,复又提醒:嫣儿,回头寿宴上,你跟着你三叔宁文斐,不论遇到什么麻烦都不可以自己捱着,知道吗?不管什么事,一概往你三叔身上推,他会帮你解决的。
宁嫣含笑应下,心中因他的细心谋划,掠过淡淡的暖意。
*约摸巳时,宁府炮竹、丝乐声阵阵飘入偏院。
宁嫣陪萧南烛闲聊了会儿,起身辞别,独自回到百香居。
府内忙成一团,愈发显得百香居萧条冷落。
宁嫣打理好身上妆饰,又逗弄了会儿大白狗朱砂,算算时辰,萧南烛应当有所动作了,便跟着赶往宁府防守最严密的书房。
一路上管家、侍从引着宾客往寿堂走去,间或几队侍女端着瓜果点心袅娜而行,没人留意小小的女童。
山池蜿蜒,宁府书房坐落在府宅后围,是一座二进二出的院落。
附近极为雅致安静,无人敢随意靠近。
宁嫣在院门外张望两眼,直接推门跑进去。
院内亦是寂若死灰,并无侍从把守,只有书房正门下站着一名抱剑的布衫大汉。
此人面目黝黑,胡髯虬曲,神情如鹰隼般锐利阴鸷。
他是豫国公自江湖请来的一名剑客,前世宁嫣初初进府,被他炼狱般的眼神吓哭了。
后来萧南烛离府那日,她亲眼见到这名八尺壮汉,被少年萧南烛割断了喉咙,惨死在萧南烛剑下。
宁嫣呼了口气,手里握着个红苹果,迈着小短腿疾步跨过台阶,跑到壮汉身前。
那壮汉冷冷瞥她一眼,没有理会。
大叔!宁嫣双眸澄澈,直接伸手抓他的衣摆:方才我看到大姐姐在水池边儿玩,好像掉水里去了,你可以过去看看嘛?那大汉睨视她两眼,拽回衣摆,面目表情的道:你是哪家的,你大姐是谁?我是宁家三姑娘,我大姐姐是宁家长女,宁姝!宁嫣说着,眼尾湿漉漉的,小脸更急得通红,跺脚道:大叔,求你去看看好不好。
大汉这才有些犹豫,严声质问:你为何不去找别人?偏偏来书房找我。
这里是书房吗?大姐姐就是在前面落水的,这里是最近的院子!宁嫣说罢,伸手指向山池的方向:她穿着一身白裙,就在那个方向,我去找别人过来,求你先去看看好不好?小姑娘声音软糯无害,再说下去,怕是要哭出来了。
大汉盯着她,略略思索一番。
豫国公似乎是有个大女儿叫宁姝,来书房送过汤羹的。
要是就这么淹死,豫国公知道他见死不救,怕是心中会生怨怼之意。
他朝身后的房门瞅了眼,又看看宁嫣,拧眉骂了声晦气,冷声道:小孩,你去找你爹,我且过去看看。
嗯嗯,大叔你快一点!宁嫣望着他急奔的身影,眸底蕴着笑意。
手中苹果上下掂个不停,骨碌碌滚到地面上。
她也算做件好事了,前世老夫人寿辰这一日,的确是有个白衣小姑娘落水溺亡。
不过并非她长姐,而是一名老仆妇带进府的小孙女儿。
当时出事之后,宁老夫人觉得不吉利,气闷了好几日。
日色明媚,与此同时,萧南烛坐在书房檐角,心潮涌动,只觉诧异。
这么顺利的么?这黑衣莽汉是豫国公从江湖重金聘请的剑客,为的就是守住书房密室下的卖官证据,剑术不凡,极为难缠。
他前世年少,在此人手中吃过苦头,今日又内伤复发,正为难着如何支开他。
这样巧,小宁嫣居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