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从书房赶回寿宴时,偌大的厅堂内已经挤满宾客。
老夫人端坐首位,一袭团花圆领红袍,额间系着一条貂皮眉勒子。
手中握一串檀木佛珠,抬脸言笑,满眼容光熠熠。
国公夫人舒氏与宁姝候在老夫人身旁,两侧落座的贵眷小姐们衣香鬓影,谈笑风生。
宁嫣略略扫过一眼,众夫人描妆精致,或明艳或端庄,大都是前世相熟之人。
为防失礼,她没有多看,两手捧着苹果走进厅堂,将将跨过门槛,便甜甜唤了声祖母!众人说笑声微顿,齐齐往外探去。
就见一名五官灵秀的小姑娘,揣着个大红苹果含笑走进来。
小姑娘双眸澄净,两腮微红,毫无羞怯之态。
身上穿着一领交襟红袄,绣线精密,衬着白瓷般细嫩的肌肤,恍若年画中误入人世的小仙童。
一位坐姿端雅的年轻妇人望向舒氏:国公夫人,这位是哪家小姐,生得好生秀净?话毕,妇人膝头的小男孩开怀大笑:娘亲,这位妹妹方才不是唤了‘祖母’吗,她自然是宁家的小姐呀。
小男孩长相俊俏,声音讨喜,一圈妇人们听罢,乐不可支的笑起来。
宁嫣没有理会众人,兀自来到老夫人跟前。
她微微昂着头,俯身屈膝,神情敬重:祖母,这个苹果是侍女姐姐给我的,说是西南进贡的珍品,可甜、可好吃了!送给您好不好?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两排睫毛扑簌簌的,神情庄重,声线却软软糯糯,极为可爱。
周边一群簪缨妇人们心生怜爱,皆笑望着夸赞起来。
老夫人本已将宁嫣忘在脑后,没想到她突然过来,一时反应不及,下意识接过大苹果。
她望着喜童似的小姑娘,迷惑道:既是好吃,你为何不自己留着,给祖母作甚?宁嫣歪了歪脑袋,殷红的唇线勾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
因为嫣儿喜欢祖母!今日是祖母的寿辰,嫣儿想把自己最好、最甜的东西送给您,这样祖母一定可以长寿康宁,永享福乐!老夫人听罢,一时怔住。
屋内罗袂曳金的妇人们执帕掩唇,毫不吝啬的称赞:老夫人好福气,这小姑娘生得可人,孝心更是难得啊。
当真如此,平日只见着宁府大小姐出入宫廷盛宴,倒不知宁家院儿里还藏着这么个小娇娘。
怨不得我家那小子日日想往宁府跑……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老夫人听着,心窝里溢出一股傲然的暖意。
我们宁家的姑娘,自然各个都是极好的。
老夫人声音浑厚,亲自伸手扶宁嫣起身:乖乖孙女,地上凉,坐下再说。
宁嫣如得恩赦一般,眼底闪出喜悦的光彩,更得众人怜惜。
于是,甫一站起来,便被老夫人搂进怀里。
厅堂内钗环叮当,贵妇小姐们端着笑脸,谈话声再度变得热闹。
宁嫣朝旁侧扫了眼,恰巧与缩在角落的宁婧撞上视线。
宁婧见了鬼般,连忙垂下头去。
宁嫣眨眨眼,不明所以。
上辈子寿宴上,宁婧献舞作画,忙得可风光了。
怎么如今瞧着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低眉顺眼,衣着也不是很精心。
倒是她身边的宁姝一如前世般皎美脱俗,流纱白裙系着赤色宫绦,修长脖颈戴着一抹掐丝珠玉璎珞,金光灿灿,恍若仙宫神女。
仅仅站着,便可窥得成年后的柔婉风姿。
宁姝察觉宁嫣的目光,朝她望过来。
目光居高临下,淡静柔软,似哼了一声,没有多言。
宁嫣也不好主动搭话,挪开目光时,发觉国公夫人舒氏神情不太好。
自她踏入厅堂,这位雍容典雅的国公夫人半句话都没说。
只一直死瞪着她,恨不得将她抽打一番似的。
宁嫣垂眸轻笑,心中了然。
这一圈贵妇没一个省油的灯,明面上夸赞她伶俐孝顺,待离开国公府,必定也会好好夸赞国公夫人一番。
当家主母,苛待小女,让堂堂宁家三小姐,寿堂上捧着个侍女所赠的苹果,可怜兮兮当成宝贝献给自己的祖母,当真好听。
*钟鼓齐鸣,一场盛大欢腾的寿宴,终究是男子联络官场情谊的手段。
众人用完午膳,男宾们逐一向老夫人亲贺寿言,随后由国公爷亲自送出府邸,乘软轿远去。
女眷们则带着孩子在厅堂中用茶,陪老夫人解闷儿。
说话间,宁姝瞧了眼舒氏,走到老夫人面前盈盈一拜,声音婉约:祖母,先前三妹妹赠您瓜果贺寿,孙女儿也有贺礼,不知祖母收否?老夫人眉开眼笑,惊喜的应承。
舒氏扶了扶发髻上的金钗,向一众女眷打趣:这孩子平日醉心琴画,知道今日是祖母的寿宴,自数月前就苦练了首曲子,非说要在寿宴上献给老夫人听,我也拿她没办法。
众人搁下茶盏,晋国公府的夫人率先捧场:咱们姝儿年纪虽不大,那一手琴技却是京中泰半姑娘都及不上的,不知这次准备的什么曲子?一位年轻郡王妃绞着绢帕,浅笑道:听闻宁大小姐这段日子身体不适,莫不是练琴累着了吧?若是如此,那今日我们非得沾沾老夫人的光,听听这曲子了。
夫人们对这类场合见怪不怪,随声附和起来。
宁嫣听着熟悉的对话,暗叹前世寿宴最后一步快到了。
等下闲云阁内,宁姝会献奏一曲百鸟鸣寿,曲终之后,满座赞叹。
紧接着,老夫人身感不适,直接晕了过去。
大夫匆匆赶来时,老夫人一口气没憋上来,险些将寿宴变成丧宴。
宁嫣抿唇,捏了捏袖中的小药囊,就听舒氏笑道:不若夫人们随我一同移步闲云阁,那处设有地龙取暖,且早冬寒梅初绽,风景上佳,咱们边听边聊……闲云阁贴近书房,宁嫣入阁之后,一直坐在窗口的小榻上。
自窗口张望出去,越过重重梅枝,恰巧可以瞧见书房飞扬的檐角。
也不知萧南烛那边是何情况?铮然一声,琴音流泻,如昆山玉碎般清泠动听。
宁嫣回过身,闲云阁正中央的红木琴案上已摆好古琴。
宁姝悠然坐下,指尖轻挑,潺潺琴音令一圈贵妇赞不绝口。
吱呀一声,半掩的镂花门扉被风拂开,门外红梅簇簇,映着白衣少女俯首拨琴的身影,美如画卷。
宁嫣眼波流动,眼底乍然浮现前世少时,第一次见萧南烛与宁姝相处的画面。
那日深冬雪冷,花苑梅林凛凛盛开,红艳似火。
她在百香居待得无聊,便到花苑中转悠。
结果一展眼,见到萧南烛披着黑狐裘坐在花苑古亭中赏雪。
她眼睛一亮,猫见老鼠似的,撒丫子跑过去。
她当时正为南角偏院的歪脖子枫树被砍断一事烦恼。
她很想问问萧南烛,为何要下令毁掉枫树?她都没办法翻墙去找他玩了。
随即,一段流水似的琴音飘入耳畔。
就见古亭外的梅枝下,雪地松软,一名白衣少女发簪珠花,素手拨琴,笑容柔婉堪比夜空皓月,赫然是她的大姐姐宁姝。
她心头一凉,止住步子。
尽管宁姝瞧着很温柔,但对于舒氏的惧意,她不敢贸然上前。
寒风呼啸而过,飘雪纷飞。
梅花扑簌簌落在少女雪衣肩头,落入古亭内黑衣少年的脚畔,他们远远对坐着,正交谈些什么,气氛怡然和乐。
自那以后的大半年光景,她不曾再跟屁虫般缠着萧南烛。
再后来,萧南烛离府之日,长剑凛凛,亲手斩杀了父亲看守书房的抱剑莽汉。
她躲在角落里,不小心瞧见了满地的浓血。
此后十年、直至及笄长大成人,她都不敢再靠近萧南烛。
旧忆如潮,拉回宁嫣思绪的,是高座上老夫人的一声痛呼。
琴音将将收尾,老夫人捂着胸口,苍皱脸颊上血色尽褪,忽地栽出椅子,歪倒在地上。
两侧侍女们惊讶的叫出声,连忙蹲身扶人,一圈的妇人也吓得不轻,匆忙围过去。
一时间,闲云阁内慌乱不已,舒氏拧眉嚷道:找府医过来,快叫府医啊!宁嫣眸中幽光暗闪,着急的挤进人圈儿里:祖母,您没事吧?老夫人面色僵白,单手死按住胸口,唇齿用力张阖着,显然是呼吸不畅。
宁嫣身量矮小,趁众人不备时,钻到老夫人身边。
一双肉乎乎的小手覆在老夫人手背上,悄悄揉捏老夫人的指腹。
她的身上传出好闻的药香,老夫人不觉有异,只觉靠近她一点,呼吸便顺畅一点,不由拼命痉挛着往她身边挪。
众夫人围在一旁,宁姝也着急忙慌的弃琴跑来,跺着脚询问侍女:快,快催催啊,大夫怎么还不来。
如此片刻功夫,老夫人已缓过气来,睁开眼就见宁嫣紧张的小眼神,担忧道:祖母,您好些了吗?老夫人面色犹是苍白,重重咳了两声,抚着胸口坐到软椅上。
她挥退侍女,颤巍巍朝众位夫人摆了摆手:近来肺脏不舒服,许是方才寒风灌进阁楼,一时受了些凉气,夫人们宽心吧。
诸位贵妇满心疑虑,相觑一眼,这才缓缓归座。
舒氏吞下口水,抬手扶过发上金钗,牵强笑道:抱歉,让大家受惊了,大夫马上过来。
一位带孩子的夫人揉了揉小儿子的脑袋,有意活跃气氛,便笑看了眼宁嫣。
这小姑娘不仅生得可人,又有孝心,你们看到没,方才她一过去,老夫人就好了!说来当真如此,这三小姐莫不是福星降世?众人听罢,除却舒氏,各个面露笑容。
宁嫣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只当听不懂,乖乖巧巧应下。
她身上戴着自己配制的药囊,不想被大夫瞧出端倪,便独自退出了闲云阁。
阁楼外初冬风紧,宁嫣堪堪拐了个弯,竟迎面撞入一道黑衣身影的怀抱。
那人小心揽住她,遂轻轻松开手。
宁嫣抬眼一瞧,赫然是萧南烛。
少年肩背峭拔,微微低头盯着她,乌沉沉的眸中暗藏锐光,少有的凝肃。
宁嫣微懵:小表叔,你怎么在这里?萧南烛面色苍白冷淡,蹲下身,声线却一贯的温和从容:小表叔担心有人为难你,就过来看看。
话毕,他顿了顿,反问道:嫣儿,你上午为何突然路过书房?你平日从不曾往那里走。
宁嫣不语,看来萧南烛当真光顾书房了。
她琢磨着回答,却见萧南烛指腹摩挲着袖摆,眉川轻拧,似在盘算着什么。
小表叔,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问我?宁嫣声音清软,一颦一笑皆有前世的影子。
阁楼外,簌簌红梅被风卷入廊下,不经意落入她的乌发间,为她簪上一枚赤红珠花,更像极前世娇媚动人的女子。
你是不是前世的宁嫣——萧南烛思绪飞转,心跳鼓噪如雷,说到嘴边的话却没有问出来。
他的脑海中拨云见日般,几乎有了确切答案。
不然,为何她那么巧路过书房,替他解围、支开剑客?为何她会知晓南角偏院的墙头浇筑着碎瓷片?为何她小小年纪却通达赌术,甚至不费吹灰之力的收拾掉伤害自己的奶娘?为何她能如此游刃有余的对付宁家人?以及,她身上清清淡淡的药香,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