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次日,宁府撤下漫天红绸,府中侍婢小厮们匆匆忙碌着清扫庭院。
宁嫣自百香居出门,一路穿廊绕柱,娇小的身影掠过重轩绸幔,行到长康堂附近的假山池苑。
假山下冬景寥落,枯败的花树迎着晨风呜呼作响。
池塘藤桥上缭绕的花蔓亦是凋零萎缩,凝着薄薄的霜花。
宁嫣踏上藤桥,眼瞧长康堂近在前方,心中生出些悔意。
应当先去探探萧南烛,再来拜会祖母的。
昨个儿,闲云阁百株红梅间,她担心萧南烛伤势,随口多关心了两句。
也不知怎么,萧南烛面色潮红,俨然起了高热。
许是怕她担忧过甚,揉着她的脑袋宽慰了几句,独自逃走了。
也不知他昨夜请没请大夫?若是他在书房与那守门剑士交过手,可曾被认出来?万一被认出来,招来豫国公报复怎么办。
啪嗒一声,石子投入池塘,藤桥下幽绿的池水激起圈圈涟漪。
宁嫣已行至藤桥正中,被唬了一跳,忙敛神朝桥下瞥一眼,不觉骇然。
这藤桥横贯池塘两端,桥架以细藤子扭编而成,如一张渔网托举中间的雕花桥木。
而她前方左手边与桥木相衔的藤条竟断开一截,如此便在桥木边漏了个破洞。
大人通行倒是无碍,她这样的小孩身躯却足够掉落池水。
初冬寒凉,池水深冷,若失足落水可不得了,须得好好注意才是。
宁嫣拍拍胸脯,朝周边张望一眼。
方才石子投湖来得蹊跷,可四处寂寂又无旁人。
她拧眉,小脚边的桥木上横七竖八卧着几枚石子。
莫不是她方才想萧南烛的事出了神,自个儿不留心踢了块石子下水?如此想着,宁嫣小心越过藤桥,未多时,便行至宁老夫人所居的长康堂。
长康堂雕饰华美,终年佛香不断,四方窗牖上还贴着红帛漆金的寿字,耀耀夺目。
廊檐下的栏杆榻板上,几名绿罗短袄的侍女正玩闹着谈天,老远便闻得笑声,如清铃般悦耳。
宁嫣从容上前,凑近侍女们扎堆的栏杆:姐姐们,祖母是住在这里嘛?她声音拿捏的轻软又甜腻,几名侍女话声齐齐顿住。
众人回身探去,只见一个红裙白袄的小姑娘昂着笑脸,肌肤白净,唇点朱红,小仙童似的稚嫩可人。
水灵灵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又似藏匿无数繁星,倒映着她们的脸庞。
诶呀,这不是三姑娘么?!你大清早怎么也来了?一名侍女知她处境艰难,心生怜爱,忍不住将她拉进廊下问候。
宁嫣听见也字,稍稍留心,笑应道:昨日寿宴,祖母听大姐姐抚琴时,身子不适昏厥,嫣儿很担心,就过来看看。
几名侍女相视一瞬,牵起她的小手往屋里走,语气怜惜:三姑娘有心了,白姨娘和二小姐母女在里头,老夫人将将起榻,你且进去看看吧。
宁嫣闻言,明眸中灵光四溢,声音甜甜的谢过侍女。
那小兔子般受宠若惊的眼神惹得众人愈发怜爱,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争相引她进屋。
老夫人正歇在长康堂主院的东暖阁,宁嫣甫一跨进门槛,便有热浪扑面,隔绝开外界的寒气。
侍女们收敛笑容,素手掀开湘帘,朝床榻上干瘪枯瘦的老人禀报:老夫人您瞧,三小姐大清早来看您了。
宁嫣小小的身体钻过帘子,稍稍瞥过屋内宁婧母女,径自走到床榻边屈膝福礼,俏皮又不失敬重:祖母安好!老夫人手捂金袖炉,正倚着引枕和宁婧母女说话。
忽见一道红团子似的娇小身影跑过来,不觉诧异。
她前倾身子,凝眸打量,声音略略沙哑:小嫣儿?你来作甚?宁嫣跪在榻边,小手偷偷绞着袖摆,恰到好处的透露着一丝不安:我进府这么久,还没有人带我来给祖母请安,我就想着自己来过看看……老夫人瞧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气儿,心口蓦地一暖,朝榻边的云嬷嬷摆手:眼瞎了不成?还不快扶起来!云嬷嬷忙上前搀宁嫣,温声笑道:三姑娘,地上凉,可别冻坏了!嫣儿谢过祖母!宁嫣起身,朝老夫人勾起个澄净的笑脸,身上淡香袅袅,更是清甜动人。
老夫人满意地打量她几眼,深深吸了口气,忽而喉头发痒,猛地咳嗽起来。
屋内众人一顿紧张,连忙上前探看。
云嬷嬷率先抚着老夫人胸口顺气儿,朝帘外一众侍女挥手:你们且先出去,看看老夫人的药熬好了没,别在这杵着!侍女们应声,纷纷退出屋子。
床榻下首侍立的年轻妇人攥紧绢帕,蹙眉担忧:母亲,您又不舒服了么?可要招府医过来瞧瞧?老夫人眯着眼缓过气来,没好声道:招什么招,太医哪能说到就到,府里那些个药堂野郎中,尽是庸医,请来给我添堵不成?!你什么时候见我许他们近我的身?!年轻妇人噎住,讷讷点头:母亲教训的是。
宁嫣眸光微动,侧目打量这妇人。
她声细如轻柳,肤白如皓雪,五官秀美,一袭黛蓝绣银丝暗纹的裙袄,发间配饰清简,仅簪着一支银鹤镂花的珠钗。
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素雅装束,却丝毫不掩眉眼间潋滟动人的风致。
这正是宁婧的生身母亲,宁府深居简出的二姨娘,白悦。
宁嫣望着白姨娘片刻,白姨娘心有所感,温温垂首微笑:三小姐,我是白二姨娘。
宁嫣乖巧敛袖,福身行礼:嫣儿见过二姨娘。
随即顿了顿,朝白姨娘身后的小姑娘也福了一礼:见过二姐姐。
宁婧眸底压着怒恨,面如菜色,缩着膀子躲到白姨娘身后:姨、姨娘,咱们先走吧。
宁嫣:……这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宁二小姐?老夫人自云嬷嬷手中接过一盏暖胃香茶,不耐道:想走就走吧,省得大早上搁这儿碍眼。
说罢,又觉得不解气:半点规矩没有!来给祖母请安,一炷香都没坐满,就嚷着想走,要走了也不知拜礼,越大越不懂事!白姨娘抿唇,护着女儿,生生受了骂。
宁嫣未语,瞧着白姨娘尴尬的面色,心中颇为唏嘘。
白姨娘出身青楼花魁,地位微贱,前世今生皆是这副温软性子,默默无争。
前世宁府败落时,禁军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她为护女儿出逃,死于禁军乱刀之下。
这样一位好母亲,宁婧却瞧不上,一口一个姨娘。
平日寻得功夫,只晓得拼命往母亲舒氏面前晃悠。
白姨娘朝老夫人屈膝福了福身,又拍拍宁嫣的肩头:三小姐性情乖觉,当真可人,听闻昨夜为大小姐看诊的大师留宿国公府,说大小姐身子好转,不必去京郊修行了。
如此,三小姐便也不必代替她去寺庙,往后你们姐妹三人一同在宅子里玩耍,倒正好做个伴。
话至此处,白姨娘恍惚发觉自己失言,葱玉似的手指轻掩檀唇,神情浮出几分懊恼之色。
宁嫣笑盈盈望着她,只当听不懂。
白姨娘缓神,见自己一席话不曾引得小姑娘伤心,老夫人也没怪罪,便赶紧牵着宁婧退出屋子。
寝屋外冬风渐盛,离了香炭暖火,寒气肆虐。
宁婧吸吸鼻子,小脸拧巴,一把甩开白姨娘的手。
她气恼的转身离开,瞥眼间,却见院落拐角处一株碧松下,立着一道玄衣少年身影。
苍劲挺拔,面目煞白,幽深的眸子盯着她,泛出森森寒意。
宁婧尚未放松的心窍猛地揪紧,连连朝白姨娘身后闪避,垂眼怯问:姨娘,我、我方才在屋里没说那死丫头坏话吧?什么死丫头?白姨娘纳闷望着她,无奈道:不曾啊。
宁婧重重舒了口气,白姨娘瞧她这般模样,抬眼四处张望一番,见院中寂静如常,心下愈发不解。
这孩子莫不是撞着鬼了?*母女二人姗姗离开长康堂,萧南烛负手缓行,避过庭院忙活的侍从们,悄然站到寝屋雕花窗外。
雕花窗半掩着,窗槛上摆有两只插梅枝的素胚细颈长瓶,透过长瓶梅枝,隐约可见屋中走进两名端药的侍婢。
宁嫣正坐在老夫人榻边,两手托腮与老夫人谈笑。
云嬷嬷掀帘行至外屋,挥退侍女,将药案置于红木圆桌上:老夫人,先用药吧,昨个儿大夫说您的咳症马虎不得,这药若凉了,更难入口。
宁嫣耳尖微动,举起嫩藕似的小胳膊,眉眼弯弯的抢声:祖母您看,那香炉里安神香燃尽了,不如让嬷嬷换香,孙女儿来伺候您用药,尽一尽孝心可好?老夫人扬眉,朝纱帐外漆几上的金兽炉瞧一眼,一炷长香灰烬断落,果真燃尽。
云嬷嬷走过去添香,凑趣道:那便让三小姐来吧,老夫人嘴刁,您喂的药,她老人家说不定会喝。
当真吗?宁嫣小嘴轻抿,眉间压抑着欢喜,眼神亮亮的恳求老夫人首肯。
老夫人受不住她这般小眼神,只好点头应下:那你过去把药端来吧,仔细别洒着。
宁嫣满口答应,捻着小碎步踱至桌边端药。
她人生得矮,踮起脚尖,方可取下药碗。
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揭开碗盖,朝碗中淡褐色的汤汁吹了口气。
趁屋内几人不备时,袖口缓缓抖落一包药粉,有条不紊撒入汤汁中,又以瓷勺轻搅了一搅。
从萧南烛的角度望过去,她娇小的身子笼在窗槛烂漫的梅枝中,双瞳剪水,神情幽雅,只站着不动,便有前世及笄后宁嫣的灼灼风采。
祖母,药来了!宁嫣端着药走到榻边,嘴角弯着蜜糖似的甜笑:您用了药,往后一定像长康堂的名字一样,长寿安康!老夫人抿了口苦涩的药汁,微扬的眼尾挤出一排皱纹:你小小年纪,还识字?识得一些的。
宁嫣坐上软榻,小手又递出一瓷勺药汁。
云嬷嬷添完香走过来,见老夫人心情上佳,忙笑道:小孩子说话最是灵验,不若三小姐再说些吉利话,为老夫人攒攒福气!宁嫣欢喜不已,忙又一轱辘吐出许多祝寿之词,哄得老夫人笑颜不断。
末了,直搂着宁嫣,亲切惋惜:头几年丢你母女出府,当真可惜了,改日我将你挪来长康堂住着如何?女孩就该娇养着,你来这里也可陪着祖母解闷。
宁嫣眸光剔透,羞怯的垂头:多谢祖母!不过嫣儿能留在国公府就心满意足了。
萧南烛立于室外,抱臂倚着墙,屋内小姑娘黏糯、稚嫩的声线缓缓传入耳畔,如裹着蜜馅儿的汤圆。
她前世混迹公侯世族圈子,一直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鼓动人心。
侍女的怜惜、老夫人的欢心,似乎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只是她如此谋略得当,为何独独没有认出他也来自前世。
因为不在意,所以不曾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