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长康堂。
宁嫣向老夫人问安后,在暖阁内坐了约摸半盏茶功夫,见老夫人笑态疲软,便极瞅眼色的福礼告退。
老夫人心情不错,要遣侍女送她回百香居。
宁嫣琢磨一番,特特推拒。
独自折返的路上,一径行过亭台楼阁,欲往南角小偏院瞧瞧萧南烛的境况。
可行至途中,犹豫片刻,又突然改了主意。
萧南烛绝非等闲之辈,前世少年的他不过在宁府宅院待了一年,便有魄力赶往边关苦寒之地执戟从戎。
且他身份不凡,身畔又有宁文斐与太子暗中襄助,想来伤势无甚大碍。
若她妄加干涉,说不准要弄巧成拙,反误了他们的计划。
届时惹得萧南烛心生不快,怕是他又要如前世那般冷冰冰、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如此想着,着实得不偿失,宁嫣立刻调转脚步,迎着寒风朝百香居走去。
萧南烛见她骤然回身,黑影轻闪,悄无声息的避入一方嶙峋山石之下。
两人错身而过,他心中隐隐雀跃的一抹念头,随宁嫣折返的脚步黯黯下沉。
宁嫣回到百香居,大白狗朱砂蹲在朱檐盈柱下,懒懒朝她摇尾巴,毛发如雪,半吐着粉红舌头,极为讨喜。
宁嫣揉揉它的脑袋,逗弄片刻,转身至屋内取下袖中掩着的小药囊。
药囊赤红布料,绣艺粗简,置于鼻尖,可闻见果露般清甜的幽香。
寻常人只当是孩童体香、抑或衣物洗濯后的留香,难以察觉异样。
宁嫣轻轻一嗅,将其扔进桌下碳炉中销毁。
这药囊与她昨日寿宴所佩戴的那只味道别无二致,仅仅里头药材改了两昧,将有凝神清肺之效的雄黄、犀角换做砂仁。
若老人家长时间嗅闻,会致气逆胸闷、喉痒咳嗽,再辅以她端药时的一包药粉,宁老夫人接下来定会难受几个时辰。
药囊在滚烫的火炉中腾起一段炽焰,又极快消弭。
宁嫣盯着火光看了片刻,小心掩上门闩,自寝屋床榻下拖出研磨药粉的青石捣罐,又将两包干草倒入捣罐中,以捣棒细细研磨开来。
她想,事情还没算完,等下老夫人身子不适,她得抽空再露个面。
这包干草药粉,也务必得让老夫人身子畅快起来,如此她才算真正走进老夫人眼底。
屋内光芒暗淡,捣棒在手中转动,摩挲着青石罐发出兹兹声响。
宁嫣小手忙活着,脑海中浮现京外舅母慈和秀气的脸庞。
她自幼在乡庄舅父家生长,母亲去世前十分忙碌,只能将她托养在舅母膝下。
舅母母家败落之前是开医馆的,她闲来无事,会整日缠着舅母背医书、采草药。
这桩傍身技艺,她入宁府后也不曾落下。
在宁府跟着宁姝、宁婧入书塾识字没几日,便包揽了府中大半的医书。
以至于前世十多岁的年纪,她便可以趁人不备时拿捏老夫人的小灾小病。
想到这里,宁嫣又有些许丧气。
她到底只通些调理之道,前世豆蔻之龄开始,为在皇城世族中打出名声,琴棋书画,绣工词赋,无一不要花费功夫。
若当时挪些时间寻个师父,深研医道多好。
说不定眼下萧南烛的身子,她也能照料一番。
宁嫣长睫微垂,正轻声喟叹,忽而窗棂外传来两道石子叩窗声。
她心神收敛,朝外瞧了一眼,迅速将捣罐等物挪放至不起眼的角落。
不知来者是谁?朱砂明明在外面躺着,为何不叫?这条傻狗!宁嫣拨开门闩,屋门轻敞,百香居中草木安然,全无人影。
倒是院门外,一道胖婆子的身影踏过石子路,缓缓行来。
宁嫣认得此人,她是大小姐的贴身奶娘,在宁姝身前很有体面。
奶娘远远见着宁嫣开门,忙加快步子走过来。
她两手托着一张红木锦屉,屉上熨帖的叠着一件银红衣裳,递与宁嫣道:三小姐自个儿出来,倒省得我叫门了。
宁嫣不明所以,微微昂首:嬷嬷找我有事么?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奉大小姐之令来为您送件体面衣裳。
昨个儿寿宴回去,大小姐说你这身小袄不错,针脚细密,可惜用料不佳,大小姐心疼你这幼妹,特将几年前剩下的一件小袄赠你!宁嫣眸光剔透,只得懵懂接过:大姐姐真是有心了。
奶娘垂眼瞥她,面上扯着常年不散的笑容,只鼻尖哼了一声,略显轻蔑。
这件冬衣是夫人前些年在明绣坊为大小姐量身定制,正巧是你喜欢的颜色,可爱惜着点吧。
明绣坊?可知这间京城第一秀坊的东家,十年后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京中什么时兴的头面衣裳不是先紧着她挑?宁嫣暗暗好笑,单手托着厚重的锦屉,另一手拂过银红小袄柔软的白狐毛领,心中却颇为纳闷。
她前世与宁姝也不甚对付,尤其她及笄之后,风头直压宁姝,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宁姝端着嫡出的架子,明里暗里给她使过不少绊子。
当时若非顾念着京城世族圈里传言四殿下心仪宁姝,她又一贯怵萧南烛,否则早将宁姝收拾的如宁婧一般老实了。
只是今生她与宁姝尚无交集,何故拿件旧衣裳来作贱她?宁嫣面上不动声色,眉眼笑如弯月,软软道谢。
行罢,那我便先走了。
奶娘懒得多说,四下里瞥了眼百香居萧索的院落,自袖口抖出一条素帕揉了揉鼻头,利落转身离开。
百香居外不远处,正有几名粗使婆子懒懒清扫亭台中堆积的腐叶。
见奶娘出来,众人有意上前露个脸、搭两句好话。
谁知还没开口,奶娘一个没走稳,忽地身子歪斜,猛倒了下去。
她左脚被什么扯住似的,不知怎么就踩上右脚,胖硕的臂膀重重张开,口中哎呦一声,脸贴着石坛中的泥地狠狠栽下去,瞬间没了声息。
众人拄着扫帚简直惊呆了,就见奶娘螃蟹似的趴在土里,额角抵着石块,冒出一大滩浓稠血迹来。
血、血、血!救命啊,大小姐奶妈子快不行啦!声音哗然而起,顿时一片骚乱。
萧南烛负手立在一株常青树下,玄色披风灌着寒风,轻嘲地笑了声,又转道回了百香居。
他神色苍白阴晦,眸底掠过淡淡困恼、甚至类似小心翼翼期待的情绪。
似是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告知宁嫣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