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居外的情况,宁嫣毫不知情。
她独自守住门,又将剩下的草药碾磨倒入纸包。
未多时,茶雪斋精细的饭菜自角门送了进来。
用完膳食后,她又逗弄了朱砂好一会儿,算算时辰,老夫人此刻该是午睡将醒了。
宁嫣思忖一番,换上方才宁姝送来的银红小袄,再度动身拜会老夫人。
不料,这次路过藤桥时,竟迎面撞上宁姝。
少女宁姝面色皎若梨花,一身玉兰白棉纱长裙,外面笼了件轻薄的水绿狐裘,乌发轻垂,簪着两支流苏银步摇,气态羸弱纤美,恍如空谷幽兰。
她身后跟着两名绿罗长袄的小侍女,更衬得她仙境小神女般秀致、沉静。
宁嫣朝宁姝身后的长康堂瞥了眼,思及白姨娘的无心之话,想来宁姝是大病初愈向老夫人请安来了。
宁嫣收敛心思,走至藤桥中心,朝莲步珊珊的宁姝拜了一礼:大姐姐好,听白姨娘说,昨夜为你看诊的高僧又来了,说你的身子大好,不必再去寺庙了,恭喜大姐姐。
宁姝行至她身前,双手交叠着掩于水绿狐裘下,淡淡应答:是啊,我身子大好,三妹妹择日便可回乡了,往后也不必辛苦你改八字,替我入寺庙祈福了。
宁嫣未语,心道想得美,请神容易送神难!宁姝又往前两步,垂目扫过她身上银红镶金线小袄,温声道:昨日我见三妹妹手捧寿果赠与祖母,风头无限,公侯夫人们都夸赞不已,当时你就是穿了件红袄,听说是那是你娘绣的……当真可惜,三妹妹从小到大,还没穿过京中衣料,所以大姐姐赠你一件。
三妹妹可喜欢?宁嫣挑眉,如此绵里藏针的话,甚至将她娘亲都扯上。
原是这姑娘嫌弃她昨日在寿宴上,抢了她宁家大小姐的风头了。
宁姝心中正气闷着,她在京中贵女圈里,年纪偏小。
平日被那帮及笄的姑娘们压得紧,国公府有名望,却无实权,她一直没什么机会露露才气。
好容易赶上祖母寿宴,本想在自家主场上好生露两手,哪知寿宴上意外频生,贵妇们都只留意到这个乡野长大的庶女!宁姝拧拧眉,强压下心中不屑,再瞧瞧宁嫣低眉顺眼、不敢回话的小气样,又觉得有些无趣。
到底只是个小孩子,母亲说得对,放养着、别理她就好了。
左右连宁婧都不如,这辈子只有当陪衬的命!宁姝轻蔑的呼口气,侧身过桥时,宁嫣开口:大姐姐这衣裳,我喜欢的紧。
所以才等不及的穿到身上,打算去给祖母瞧瞧,清早祖母还说要我随她一道同住,我这就去告诉她,大姐姐待我极好,特特将几年前的旧衣裳赏了我!宁姝一怔,脚步微挪,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小姑娘,一时忘了接话。
宁嫣则饶有兴致的盯着宁姝的绣鞋,眸光微闪,再往左站一点!单脚踩入左脚边那道断裂的细藤,准能吓得你不敢再胡说八道。
可真是不得了了!你小小年纪就会乱出风头,寿宴上惹得公侯夫人们背地里议论我母亲苛待庶女,如今还敢搬出祖母来!宁姝冷笑瞪她,清眸中波光潋滟:你不会以为祖母最喜欢你罢——话音未落,她绣花鞋再移一步,脚下落空,啊的一声,单腿堕入藤桥大洞。
只见绿影轻闪,瘦小的身子疾速朝藤网下陷去。
大小姐!身后两名侍女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拉她。
不知怎么,两人却撞了邪般,捂着腰嗳呦一声,齐齐摔倒在桥木上。
藤桥登时一阵晃荡,少女宁姝细瘦的身影支撑不住,霎时整个人漏入桥洞,噗通一声,坠入池塘中央。
宁嫣:……这池塘是老夫人平素赏锦鲤的池子,为防止冬日锦鲤冻死,刻意将池子凿得极深。
眼下正值初冬,池水刺骨,只见一圈水绿狐裘在池水中扑腾盛放,涟漪阵阵,激得水底锦鲤纷纷探出脑袋。
两名侍女吓傻了,直接扒着藤桥哭出来:大小姐!大小姐,来人啊,大小姐落水了。
宁嫣也懵住,被她们一把扒拉开,扶着桥蔓才堪堪站稳。
两名侍婢一名跳下水,一名拼命朝岸边呼求。
寒水中,宁姝墨发铺散,嫩白的小手并着半张脸在水面挣扎,沉沉浮浮,连声儿都发不出来。
嫣儿,过来。
宁嫣尚有些摸不着情况,侧目一瞧,藤桥一端尽头的假山下立着一道玄色身影,素手负后,衣装单薄,眉目清挺含笑。
他为何会在这里?来看宁姝?宁嫣眼皮重重一跳,瞥了眼水中狼狈的人影,迈起小腿跑到萧南烛身边:小表叔,你怎么这么巧来这里?萧南烛蹲下身,乌眸沉沉,声色清和:我来找你。
宁嫣往后瞧瞧,犹疑一瞬,伸手指道:小表叔,不知你何时来的,那边桥上是宁姝长姐落了水,很危险,你可不可以下去救救她?她以为宁姝顶多在桥上摔一跤,狼狈一番,倒也没想到会直接变成落汤鸡。
宁姝此刻也不过是个会使小性子的少女,不该在凛冬池水里被活活淹死。
她这么想着,就听萧南烛轻嗤了声:我为何要救她?萧南烛甚至没往她所指之处瞥一眼,眼睫微颤,红痣艳光凛凛。
宁嫣眨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上辈子宁姝在他心里的好感被狗啃了么?池塘上动静越闹越大,宁嫣远远望着,暗道宁姝若折在此地,怕是舒氏会乱咬一通,届时她也脱不了干系。
萧南烛则思量着另一件事,眸光踌躇:嫣儿,我有话告诉你。
少年心音鼓噪,抿抿唇,声音如飞泉鸣玉般动听:其实我知道你是……宁嫣半只耳朵听着,目光留意着藤桥动静,见不少小厮、侍卫忙活着跃下池塘施救,方才回首望向萧南烛。
萧南烛的一只手搭在膝头,苍白修长,思虑时轻轻收紧指节,手背淡青的脉络便显得愈发清晰,隐隐可见虎口破了道血痕,一路蜿蜒至掌心内侧。
宁嫣眸光微闪,蓦地留意到伤口,便下意识扒开他的手掌:你手怎么破了,好像流过血了?萧南烛声音本就不大,闻言顿住,朝手掌瞧了瞧。
一道细长的赤色血痕,血线已然干涸,是午后在百香居外教训奶妈子,远远用银丝勒她栽跟头时,没把握好力度所致。
他虚虚咳了声,缩手道:无碍,一点擦伤罢了。
唉,你为什么总是受伤呢?都流血了,还不晓得用药。
宁嫣拉住他的手,微微垂首,朝他冰凉的手背上呼了口热气。
萧南烛愣住,宁嫣很认真的打量伤口,遂抬起头盯着他:啊对了小表叔,你方才说有话对我说?我没听清。
你说你知道什么?萧南烛:……血痕上的一口暖息很快散去,他望着宁嫣满眼关心的神采,突然不想告诉她,我是你前世及笄后避如蛇蝎的四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