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2025-03-22 08:14:14

假山池苑下,寒风渐盛,婢女小厮们好一通忙活,终于将宁姝捞上岸来。

宁嫣隔着老远,尚能听见宁姝颤颤抽泣声,回过头瞧瞧,几名奶妈子已将宁姝抱进怀里,吵闹的簇拥着宁姝离开池塘。

嫣儿?萧南烛见宁嫣侧首关心宁姝的状况,心中颇为不满。

方才就该下些重手,直接让那大小姐在水里淹死得了。

前生少年时,他在宁府寄居那一年,也曾被宁姝柔婉的表象欺骗。

以为宁姝不仅是个知琴知棋的名门闺秀,更性情纯善,与宁府其他势利之人不同。

故此,他离府前,曾数次对宁姝提及小宁嫣在百香居处境窘迫。

宁姝面色惭愧的解释自己不知情,更说会好生照料庶妹。

可惜也不过说说罢了。

若非十年后再入宁府,他顺着宁嫣偷制药囊一事,得知宁嫣这些年过得艰难,他险些要以为宁姝当真是个恭顺谦良的好姐姐了。

萧南烛似笑似嘲的勾了勾唇线,悄悄攥紧拳头,蜷曲的四指狠狠撑开掌心。

自虎口蜿蜒而下的血痕瞬间被扒拉开,渗出丝丝缕缕鲜血,洇红苍白的掌心。

宁嫣:……她回过头,就见萧南烛摊出的手掌血色淋漓,不禁瞪大眼睛:你、你这是怎么了?萧南烛眸若藏星,思忖道:许是擦伤之处淤血渗出来,以致于伤口突然裂开。

宁嫣敛眉,震惊望着他:可你方才不是还好好的?萧南烛无辜的摇摇头,神采间竟隐隐蕴着一抹委屈:不知道。

宁嫣脑海掠过梦境中他执匕首在掌心划出鲜血,将血色一点点洇入她的墓碑宁嫣二字的画面,心中怅然,忙朝他掌心又呼了口热气。

唉,你痛不痛?萧南烛眸光微闪,轻声应和:有点。

小表叔,你还是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比较好。

等下回去要记得自己再处理下伤口,冬寒天冷,伤好得也慢,切忌碰水,知道吗?话说着,小姑娘自腰间解下一条假饰的赤色满绣束带,小心绑到萧南烛手心。

一圈又一圈,动作细致柔软,像在对待一只精致的细瓷瓶。

事实上,萧南烛的手确实好看堪比细瓷。

骨节匀称,手指葱玉般修长有力,拭去血珠,裹上红艳艳的软带子,在掌心打出蝴蝶结,比女儿家精心养护的素手还美上几分。

宁嫣敛容为他包扎,末了才满意的笑了笑,眉眼舒展开来,恍如冬日阴晦天色中的一抹灿阳,暖入心髓。

萧南烛望着她专注的神情,心跳砰然,忽而生出些松快之感。

宁嫣虽没认出他的身份,但她分明记着前世对他的不喜,在今生却还愿与他亲近,想来并没他所想的那般讨厌他。

甚至,她初见时还曾逗弄的问他长大以后,他可不可以把自己送给她做夫君诶……萧南烛抿唇,耳尖如晕开的云霞般,泛起微红色泽。

宁嫣松开他的手掌,瞧了眼天色,糯声道:小表叔,我要去给祖母请安,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萧南烛抵唇轻低咳了声,知她另有盘算,便揉揉她的鬟发:好,那你先过去,回头小表叔再去看你。

*暮色四合时分,宁姝落水之事惊动阖府上下。

此刻,宁嫣已趴在长康堂内的书案上,为老夫人抄录经文。

长康堂内室清净幽寂,檀香袅袅。

宁老夫人一日不曾起榻,正靠着引枕坐在暖榻上喝药。

床榻边儿的楹窗下设有小案,宁嫣抢着呈上药碗之后,迎着暮色坐到窗下抄录一则祝祷经文。

小姑娘执笔许久,手腕发酸,忍不住搁下笔歇息片刻。

老夫人正望着她,将药碗递于身侧侍女,温声道:嫣儿啊,累了就别写了,明儿再写。

为祖母抄录经文,嫣儿不累!宁嫣回首望着老夫人,声音甜软轻快,眸光着重扫过侍女手中药碗,见汤药空空如也,嘴角微微凝出一抹笑容。

老夫人满意点点头,贴身的云嬷嬷掀帘进屋:老夫人,国公爷来瞧您了。

话毕,一名中年男子踱步进来。

发饰玛瑙玉冠,面目周正不俗,身着藏青圆领长袍,腰间坠着银鱼袋子,赫然是豫国公宁文渊。

屋内侍立的几名侍女齐齐福身,宁嫣也懂事的离座拜礼。

你们且退下,国公爷朝侍女们挥挥手,遂又行至榻边,亲自朝老夫人弯了弯腰:母亲,您身子可好些?老夫人眼角皱纹微扬,笑应道:老毛病,不打紧的,姝儿可怎么样了?国公爷寻了张雕花圈椅坐下,又自云嬷嬷手中接了盏热茶饮下,方叹息不止:那孩子打小身子就弱,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还没痊愈,这又失足落了水,起了高热,大夫说这季冷冬只能在榻上躺着了。

说完,眼尾轻轻一扫,才见楹窗下的书案边立着一道红衣身影。

身后花瓶中红梅烂漫,衬得她娇小可爱,面目喜人。

宁嫣眉眼弯弯,乖巧的上前屈膝跪下:小女嫣儿请父亲安。

豫国公不语,狭长的眸子掠过诧异之色。

老夫人笑道:怎不识得了?这是莫姨娘的孩子,前些日子你不是在家宴上见过?爹爹,这段时日嫣儿一直想去看望您,只是担心打扰您处理公务,也、也没人带我去,所以才迟迟不曾向您请安……爹爹莫不是将嫣儿忘了?!宁嫣两只紫葡萄似的眸儿住住盯着豫国公,语气更是捻着腔儿,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失落,雏莺般袅袅动人,惹人怜爱。

果真片刻之后,豫国公面露愧色,亲自起身扶她:好孩子,快起来。

说完,他压着眉,嘴唇几番张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宁嫣对自己这位父亲也算有些了解,此人除却在嫡长女宁姝面前,会不自觉露出些为父者的慈爱亲和,在她与宁婧面前向来是端着架子的。

更遑论,她被他遗弃在京外乡庄五六年,眼下他心底除去愧疚、难堪,怕是没旁的情绪了。

过多无法补偿的愧疚,会让人破罐破摔,泯灭良心。

若豫国公因为这事排斥自己,那便得不偿失了。

宁嫣抿抿唇,打算出言告退,左右她带来的药粉已被老夫人饮下,再待下去也无甚意思。

正待开口时,谁料一旁候着的云嬷嬷瞧出国公爷的尴尬,上前搂住她,笑着引她往外屋歇息:三小姐,这经书抄多了伤眼睛,老奴命人端了碗花胶粥来,您喝了解解乏吧。

宁嫣被推至外屋桌边,只好应下。

老夫人隔着湘帘打量她,朝国公爷努努下巴:你瞧瞧,这小丫头真不比二丫头差,读书识字一样不落,今儿为我抄了小半日祝祷经文,听说小孩子抄的经文最能上达佛耳,灵验无比。

云嬷嬷垂着手,进屋搭腔:可不是!那日寿宴老夫人身子突发不适,三小姐一过来,老夫人就慢慢好了,今儿老夫人也是自清早就开始难受,下午三小姐来坐了半日,老夫人心里又慢慢舒畅了。

豫国公未语,老夫人拍拍被褥,眼底闪着精光:当初那莫姨娘就不错,都是舒氏那个毒妇,硬是容不得她。

当初儿子费老大劲儿纳她进府,舒氏打发她走时,母亲您是满口应允的。

豫国公思及往事,语气凉飕飕的。

老夫人噎了一下:对了,为姝儿看诊的那位佛师可走?他怎说的,若是不必这丫头代替姝儿去寺庙,那便将她留在府里好生养着吧,我总觉着她是我的福星。

豫国公蹙眉,又让嬷嬷添了盏茶,摇首道:大师早走了,说是不可狸猫换太子,母亲既然喜欢,便让这丫头留下陪您解闷吧。

只是姝儿这次病得凶险,舒氏怕是腾不出手照顾她,您自己看着安排这丫头罢。

老夫人应下,又念及宁姝卧病之事,忿忿吐了口气:姝丫头底子弱,万一落了病根可不得了,都是舒氏那个毒妇,平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女儿都看不好!豫国公抿茶:母亲,姝儿是为了来给您请安,才会在藤桥上落水的。

老夫人:……两人说话倒也没刻意避着宁嫣,宁嫣坐在外屋品食花胶粥,耳畔母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倒也颇有意思。

他们说着说着,竟从舒氏身上谈至晋国公舒家。

老夫人淡淡哼道:说到底还是晋国公府势大,否则断容不得舒氏在咱们府中只手遮天,连几个妾室都不许你纳,自个儿又生不出儿子!若再两年她肚子还没动静,我断是要为你再招妾室了,堂堂一个国公爷,府中就一房姬妾,像什么话!再多纳几房开枝散叶,大不了按着莫姨娘那般,生出来将大人料理了便是。

豫国公不耐的叹息:母亲暂时少提这些罢,这府里数代袭爵、外强中干您是知道一些,可却不懂近来朝中的不太平。

半年前圣上后宫生变,四殿下生母兰氏谋害元贵妃双生子流产,那兰氏被赐死还没两日,四殿下就在京外遭歹徒围杀,至今尸身下落不明。

宁嫣听至此处,黏稠的汤粥入喉,呛得她猛咳了起来。

一名年轻侍女好心为她拍了拍背,就听里屋豫国公沉声续道:圣上至今仍在派人深查此事,虽没查出首尾来,但也在悬崖底找到四殿下残留血衣和无数箭矢,怕是被万箭穿身,又遭了野兽,连骨头都不剩了。

老夫人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纳闷道:这与晋国公府有何干系?豫国公有些疲累,敛眉解释:朝中不少人都说四殿下之死,是晋国公府暗中动手。

虽说晋国公赶着雨夜跪到圣上面前,一口咬定此事与他无关,可他们舒家如日中天,为了替大皇子登上太子宝座多扫清一个障碍,也不奇怪。

眼下流言蜚语四起,加之晋国公府兵权在握,本就招圣上忌惮,他们在朝中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儿子依附晋国公府,自然也是如履薄,哪还有心思纳妾……宁嫣耳畔嗡嗡作响,两人话声渐远,萧南烛残弱的面色、前世少时厌悒的性情缓缓窜入脑海。

这便是事情原委么?生母被赐死、十二岁陷身朝堂内斗、坠落高崖、万箭穿身、被迫掩埋身份在皇宫外游荡……前世有关四殿下萧南烛的过往,京中之人鲜少提及,人们只知晓他自边关归京后英姿赫赫,无限风光,乃大燕的实权重臣。

宁嫣醉心于贵女圈的雅集小宴,更是从不曾听说这些朝堂秘辛。

所以萧南烛前世活得多辛苦?那个性情孤僻的玄衣少年,死抿着唇、时常拢着狐裘孤坐在屋顶赏雪;今生却选择蹲在她面前,陪她言笑晏晏,他望她的眼神永远温和清润,心底却压着多大伤痛?宁嫣手中握着汤匙,花胶粥入口鲜甜,她心中却无端漫过一阵绵密的酸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