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 稀稀疏疏的雪花裹着寒风在空中肆虐。
途径长康堂的花苑内红梅盛放,一树树梅枝参差虬结,傲立于冰天雪地中, 冷风拂过, 花枝簌簌作响。
宁嫣身披赤色织金羽缎斗篷,蹬着小白靴踏在梅林甬道间,一步一雪印。
萧南烛撑油纸伞行于她身侧, 披风衣角轻扬,二人闲聊着往长康堂走去。
一路雪景清艳,他们未觉有异,身后引路的侍女却止不住偷笑。
从侍女的角度望过去, 少年纸伞半倾,身侧三姑娘娇小的身影全然笼入伞下,不受一丝风雪。
少年半个身子却露在伞外,披风毛领并着半个肩头落满白雪,偏生他长得又高,身侧小姑娘全然没有察觉。
几人行至长康堂内, 老夫人精神儿不错,正坐在厅堂内烤着熏炉, 翻阅佛经。
侍女悄悄进屋, 禀报道:老夫人, 奴婢将三姑娘领来了, 三老爷母家那位小表亲也跟过来给您行礼了。
老夫人搁下经书, 皱眉道:他来做什么?正问着,宁嫣二人已经迈进门槛。
老夫人的贴身嬷嬷上前相迎, 绕出山水座屏, 顺手塞了个小手炉给宁嫣。
厅堂两侧随侍的婢女们见宁嫣穿着喜人, 亦是福礼微笑。
宁嫣眸光微闪,甜声谢过嬷嬷,转身将手炉塞到萧南烛手中。
萧南烛正避着她掸肩上的落雪,怀里忽而多了个暖烘烘的物什,不禁微怔。
宁嫣望着他乌沉沉的眸子,暗暗叹息一声。
方才在百香居梳洗完毕,祖母这边便遣了位一等侍女过去,要亲自带她来长康堂。
谁知萧南烛在一旁凑趣儿,也说要来拜见拜见老太太。
前世今生两辈子,她知晓宁老太太没事找事的烂脾气。
她担心老太太为难萧南烛,路上一直想着拦住萧南烛,让他别胡乱蹚浑水。
可转念一想,萧南烛此举怕是别有意图。
之前他不是趁着寿宴翻书房去了么?他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出言来长康堂,估摸是别有目的。
为了寻某样东西,抑或查某件事情?宁嫣思到此处,心知不可破坏他的计划,便不再拦他。
只是老太太憎恶宁文斐,等下怕是要甩脸子给他瞧。
小表叔,手上包扎的伤口还没好,当心生出冻疮来。
宁嫣出言关心,踮着脚尖将手炉塞到他怀里,又轻轻朝他递了个安心些、跟着我的眼神。
萧南烛瞅着她圆溜溜的眼色,一时没反应过来。
前面嬷嬷也是愣了愣,赶紧责骂门边侍女们干杵着,不懂规矩。
侍女会意,忙又递了个手炉过来,重新奉于宁嫣。
宁嫣再度谢过,嬷嬷揉揉她的鬟发,笑着引她与萧南烛转过座屏:这京城冬日极寒,二位贵人年纪都小,平日可得注意着,染上风寒可难受了。
厅堂内中地龙烧得正旺,四处檀香袅袅,暖烟霭霭。
宁嫣见到软座上的老夫人,立刻抬起笑脸,双眸晶亮的上前福礼:嫣儿问祖母安。
萧南烛也跟着欠身,道了句老夫人安好。
老夫人单手滚着一串紫檀佛珠,目光避开萧南烛,让侍女扶起宁嫣:嫣儿啊,这雪天风大,一路上可冷?祖母记挂着,嫣儿就不冷。
宁嫣眉眼弯弯,见老夫人招手,只好示意萧南烛稍安勿躁,自个儿走到老夫人膝前。
嗯,祖母昨晚翻了篇经文,里头佛理精妙,这才叫你过来抄录抄录,回头祖母差人送后头佛堂里焚化,也算为你大姐姐祈福了。
老夫人声音慈和,萧南烛盯着她,凤眸沉如凉水。
就这?大清早派人遣宁嫣,让她顶着个六七岁的小身体、冒着风雪赶来这破院子,就为了替别人祈福抄书?好!宁嫣昂着头,眸中清光潋潋,软声应下,大姐姐久病初愈,这又落水发高热,嫣儿很开心能为她做些事情。
小嫣儿真乖。
老夫人颇为满意,自桌案瓷碟中取了块梅花方糕递与宁嫣唇边,糕点上铺着绒绒一层蟹粉,咸香软糯。
宁嫣神情微顿,张开小嘴,乖乖顺顺的咬一口。
萧南烛神色一冽,皱眉更甚。
宁嫣前世是不喜食用螃蟹的,且摄入过量蟹粉,会口唇肿胀,生出红斑,她前世一直避讳此物。
虽然早猜到老夫人并非真心爱护宁嫣,却不曾想宁嫣在老太太面前,竟要如此委曲求全、伏低做小,连一口糕点都不能随心推拒。
萧南烛盯着那碟儿梅花方糕,有意制止宁嫣食用。
老夫人却一直留心着他,瞧他漏了怯,赶紧抓住机会出言嘲讽。
嫣儿啊,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声音浑厚:你大姐姐不必你去寺庙效力了,往后你安心留在国公府罢,随你两位姐姐学学高门女子的做派,往后断不会如那些穷地方出来的小子、丫头,瞧见些点心就挪不开眼睛!话越说,尾音压得越重。
宁嫣与萧南烛齐齐一怔,就见老夫人眯起眼,面上嘲色更甚。
一身乡土气!长得再俊也及不上世家豪族的哥儿姐儿,家中亲长也只配当个妾室,跑到皇城打秋风,丢人现眼!萧南烛抿抿唇,单薄的唇线勾出一抹笑来。
这话摆明了作践他,豫国公府数代袭爵,族中更有一名女子在宫中贵为皇妃。
没想到掌事的老太太如此粗鄙不堪,一大把年纪还善妒善嫉,毫无名门典范之态。
少年轻垂下眼,掩去唇角冷笑,拱手拜了一礼。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权且忍一忍,还是不要给宁嫣添麻烦的好。
谁知,宁嫣小脸贴到老夫人膝头,蹙眉心疼:祖母,嫣儿不要您妄自菲薄!虽然您是六品小官家庶出的女儿,又是妾室扶正,可是您这么好,怎么会丢人现眼呢?求祖母不要这么说自己。
小姑娘神情真挚,声音如唱歌儿般软糯动听。
老夫人面上又窘又怒,十分精彩。
一时间,厅堂寂若死灰,萧南烛定定看着宁嫣,两排侍女面面相觑,老嬷嬷亦是呆若木鸡,不敢乱搭话。
老夫人默了好一瞬,慢慢捧起宁嫣的小脸:嫣儿,这话谁告诉你的?她手中佛珠硌着宁嫣白嫩的脸庞,宁嫣似被她阴沉的目光吓住,茫然眨眨眼:什么话?是祖母的出身么?老夫人定定不动,宁嫣偏头想想,小声解释:这是嫣儿一个人在花苑中闲逛,听修剪花叶的大姐姐们闲聊说的……祖母,嫣儿是不是说错话了?宁嫣小脸拧得煞白,诚惶诚恐,全然挑不出错来。
老夫人松开她,气到面色发抖。
嬷嬷回过神,连忙上前安抚,悄声劝道:老夫人莫气,下头奴才多,一时躲懒嘴碎也是不可避免的,回头让国公夫人狠狠教训一顿,也就无人敢随便嚼舌根子了。
老夫人重重喘气,手中佛珠攥得死紧,恨恨道:怕就是舒氏那个毒妇传出来的是非,府中奴才早叫我换了一批又一批,谁会拿这陈年往事编排我?这……国公夫人也不至于有这个胆子吧。
老夫人小声咬牙:那就是她治家不严,才传出这等是非!这个毒妇,就是嫉恨我要给国公爷纳妾!宁嫣挨得近,听着主仆二人对话,眸中幽幽划过一抹冷色。
老夫人的底细她是清楚的,门第不高、妾室出身,当初在国公府里还不如宁文斐母子得脸。
如今一步步熬到嫡老夫人之位,得了诰命封号,最忌讳旁人揭她身世。
平日半点委屈都受不得,却又极喜欢挑着旁人的身世作贱。
今日竟敢作践到萧南烛头上来了,还真当他是山野村夫、来历低微?怕是十年后见他身着亲王冕服出入宫廷,要直接到吓到断气猝亡。
宁嫣暗翻白眼,侧头瞧瞧萧南烛的境况。
萧南烛已择了处圈椅坐下,正忍俊不禁的看着她为自己出头。
胸腔内淡淡的欢喜在心头扎根,如一株凛冬的雪地红梅,乍然绽开满树芳华。
当下又见宁嫣望过来,四目相对,小姑娘眸中幽光灿灿,似熟透的紫葡萄一般。
神情亦是关怀备至,好似担心他为宁老太太的混话,伤心难过一般。
萧南烛目色凝注片刻,落寞的垂下头去,拢着狐裘不敢乱动。
他眼底蕴出朦朦胧胧的悲伤,如寒冬雾雪般幽寒清冷,眼尾艳痣更似一抹血滴,凄艳黯然。
宁嫣:???不至于吧?他又不真的是宁文斐远亲,更不是老夫人口中丢人现眼的穷小子,何至于这般作态?当真被老夫人的话伤到了么?宁嫣上下瞥他两眼,老夫人也顺过气,心烦道:嫣儿,你下去坐,别挨着祖母,怪热的。
宁嫣求之不得,乖巧的起身坐到萧南烛身畔:小表叔,你没事吧?她刻意压低声音,语气关切温和,大有有前世及笄后沉稳自持的意思。
萧南烛望她片刻,缓缓抹开脸。
修长的指节按在椅把上,指腹微微泛白,将笑意压入胸腔内,淡声道:没事了。
宁嫣狐疑的眨眨眼,忽而一阵骚动,厅堂外又走进几人。
为首两人的身影印在座屏上,一大一小,赫然是白姨娘牵着宁婧进屋。
母女二人穿同色月蓝云绣袄裙,发上簪着流苏珠钗,眉目清婉,气若幽兰。
宁嫣扫过两人,目光朝她们身后的阿念停留一瞬,恰巧阿念也望着她与萧南烛,肩膀瑟缩,神情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宁嫣不解,起身福礼:姨娘,咱们又撞到一起了,今日嫣儿比您早些来!是,三姑娘好。
白姨娘微笑还礼,目光在宁嫣的衣饰斗篷上逡巡片刻,走到正中朝老夫人婷婷拜下:母亲,妾昨日听嬷嬷说您肠胃不适,清早特地做了碗碧粳红豆粥送过来,您身子可好些?老夫人心绪阴沉,耷拉着脸,甚至没正眼瞧她。
云嬷嬷掩唇轻咳,主动下去接过食盒,笑道:还是二姨娘手巧,老夫人今儿身子还有些不畅快,这都没什么精神。
宁嫣趁几人搭话,悄悄朝萧南烛哼了声,委婉道:小表叔,待得够久了,要不你先出去吧。
萧南烛挑眉,宁嫣见他没听懂,只好更直白的透露:小叔,我听闻父亲书房布置严谨,院内还设有剑士把守,家中误入之人是要打死的。
长康堂是祖母安居之所,虽然没有书房复杂,也没有会武之人,但满院侍女小厮众多,尤其在清早忙碌,空置的偏房一间也是连着一间,你等下出去可得小心些,别摸错路了。
这样够直白了吧?差不多把长康堂的动静全说了,他若要查找什么,眼下正是好时机。
萧南烛听着宁嫣暗戳戳的语气,也明白过来。
怪不得进屋时,宁嫣给他递了个叫他安心的眼色,原是以为他此程别有目的。
萧南烛好笑的摇摇头,凤目微垂,眼底一片明光熠熠。
其实,他不过单纯的想和她多待待罢了。
她不知他身份,像只护短的猫儿挡在他跟前,当真耀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