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2025-03-22 08:14:14

长康堂内, 萧南烛明白宁嫣的意思,干脆应承着离开,左右宁老太太的嘴脸令他生厌。

若他忍不住出言收拾宁老太太, 对宁嫣百害而无一利。

萧南烛作揖出屋, 宁嫣轻轻阖眼,暗暗祈祷他所行之事一切顺利。

再抬眼,正好瞥见对面的宁婧长舒了口气, 容色依旧憔悴,与她对视时眼底又怯又凶,古怪得很。

宁嫣捋了捋鬓发,也没太在意,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老夫人和白姨娘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宁嫣小心起身,轻唤祖母,似下了什么决心般,诺诺跪道:嫣儿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心不在焉,满脑恨着庶出、妾室扶正一事, 攒眉道:有什么事,说。

宁嫣垂眸, 发上两个小揪揪无力蔫下去, 咬唇道:孙女儿一人住在百香居, 身边没有亲长, 也没有大人, 您可不可以……说着,又怕几人误会, 挺直了小腰板, 提声解释:祖母, 嫣儿不是娇气的要人侍候!只是很多衣食之物,嫣儿实在应付不来,嫣儿一直等着舒氏母亲安排。

可都这么久了,也没有信儿,嫣儿一个人晚上实在害怕……祖母可不可以派个不要的人,陪陪嫣儿?她两只小手揪在一起,可怜巴巴抬起脸,又强忍着不叫眼泪落下来。

厅内众人呆了一瞬,皆在心里骂起舒氏。

为首一名侍女道:老夫人,这国公夫人委实过分了些!上次家宴,奴婢送三姑娘回去,那百香居当真黑乎乎的,半点不像高门小姐该住的闺楼。

就连白姨娘也忍不住面露悲色,弯腰扶宁嫣起来,又用帕子为她擦擦眼角泪花。

三姑娘,且别跪着了,你这孩子怎不早说,便是大夫人不遣人侍候你,我也可调自己院里的人去陪你。

宁嫣挑眉,就等你这句话了。

她顺势抓住白姨娘的袄袖,怯怯问:当真吗姨娘?那您可不可以把阿念姐姐调给我?她长得好像我京外庄子里的表姐,瞧着她我心里就不怕了。

白姨娘一愣,老夫人拍案出声:给她,她要什么都给她!舒氏那个毒妇,我国公府堂堂三千金,竟教她糟蹋成这幅可怜样,你去、去把那毒妇叫来,看我怎么收拾她!老夫人吊起眉梢,直接上手推身畔的嬷嬷。

嬷嬷微怔,弯腰凑近:老夫人,且缓缓罢,大姑娘卧病,日前她最贴心的奶妈子又在百香居外摔了脑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大夫人必定忙着照顾大姑娘,抽不出身……她能多忙?那院里没旁的奴才?!老夫人冲口怒喝,又抬手锤在自个儿膝盖上。

嬷嬷见她火急火燎,心知拧不过她,赶紧应声出去。

白姨娘被老夫人的架势唬住,又回身瞧了眼呆愣的宁婧和阿念,只好赔笑:母亲都这么说了,那便让阿念跟着三姑娘吧。

左右她跟着婧儿也没多久,主仆情谊不浓,调到三姑娘身边也好调|教。

宁嫣如蒙恩赦,水光莹莹的小脸挤出一抹虚弱微笑,赶紧福礼谢过几人。

末了,宁嫣着重瞧了老夫人两眼。

老夫人眼底闪着幽暗的亮光,脸庞枯瘦,露出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那双转动佛珠的手指更如筛糠般颤抖,周边围过来几名侍女,简直怕她一激动,又背过气去、宁嫣垂眸,鸦羽般的长睫掩去眸中光华,心中暗暗冷笑,这老夫人绝非想为她出头。

方才妾室扶正一事令老夫人怀疑到舒氏头上,但老夫人并无依据。

眼下正可借她饱受苛待一事大摆祖母架子,狠狠责骂舒氏一顿,又不会被人挑出苛待儿媳的错处,如此而已。

宁嫣勾唇浅笑,她倒也没说谎,她听到的闲言碎语的确是舒氏手底下奴才说的。

这对婆媳龃龉已深,等下可有的闹了。

宁嫣无意观战,也不想战火烧到自个儿身上,便丧着小脸,皱巴巴的似哭累一般。

果真,老夫人看得心烦,干脆让她领着阿念先回百香居再说。

当下第一紧要的,是寻舒氏那毒妇的麻烦!*长康堂外,雪势已然消歇。

侍从们忙碌着清扫院落廊道,花苑梅林的甬道上,露出一路圆鼓鼓的鹅卵石。

宁嫣迈着小腿,阿念主动搀她,轻声道:三姑娘当心些,这石子路积了雪水,仔细滑倒摔着。

宁嫣抬首,心角塞了团棉花般暖乎乎的。

阿念亦低头看她,四目相触,小姑娘眸光澄净,倒映着她的脸庞。

阿念心中倏地一松,好似丢掉一个沉重的包袱。

三姑娘,往后阿念便是您的人了,阿念会像您表姐一样护着您,好好陪着您的。

她声色温温,却极为郑重。

宁嫣鼻头一酸,前世初见时,阿念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阿念也不过豆蔻之龄,前世从不嫌弃过百香居破烂,更不曾嫌弃她没前途,愣是陪她一路捱过奶娘的刁难。

哪怕最终宁府被抄家,都哭着不愿离开她。

往后,我也会好好护着你的……宁嫣反握住阿念的手,喉间却突然一噎,难受的咳嗽起来。

阿念一愣,温柔的眉目染上惊慌之色,忙拍抚她的背脊:三姑娘,这是怎么了?宁嫣摇摇手,白着脸道:之前吃了祖母的梅花方糕,沾了点蟹粉,我碰不得虾蟹之物。

碰不得,还要吃?阿念自幼投身宁府后宅,自然明白内中曲折。

她心疼的理了理宁嫣的小斗篷:姑娘,奴婢也会做梅花糕,是甜味儿的,不放蟹粉,回头做给您尝尝。

好,我可等着。

宁嫣缓过气儿,笑着拉她往前走。

雪光灿灿,两侧梅花纷落。

宁嫣嗅着梅香,又想到吃食,不由思念起前世常吃的一道白梅卤子。

阿念,你常在京城,可曾听过京中的御华楼么?阿念来了精神,笑道:自是听过,御华楼开在御街边儿上,乃京城酒楼之最。

据说一夜可销千金,而且家中没有爵位,有银子也使不进,里头的茶点就是皇宫也及不上。

阿念绘声绘色,宁嫣愈发嘴馋:听说里面有一道白梅卤子,工序复杂,口感上佳,尤其是配着甜羹酒水食用,极其味美,再等一段日子我带你去尝尝。

阿念只当她在说笑,温声应下。

白雪红梅交错,两人身影渐渐遁出梅林。

萧南烛双手抱臂,清润目光远远追着宁嫣,指腹轻轻摩挲着衣袖。

是想去御华楼了么?那酒楼他前世也熟悉得很,乃昌阳侯林家产业。

少东家林小世子,更是宁嫣前世众多蓝颜知己中数一数二之人呢。

*风雪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晚间空气愈发寒凉。

宁嫣闲来无事,花半天功夫,在百香居院中堆了个雪狮子玩儿。

眼瞧天色逐渐晦暗,她算算时辰,老夫人对舒氏的惩处必定结束了。

她可以趁问晚安的功夫,去长康堂探探情况。

宁嫣暗暗琢磨一番,嘱咐阿念守好百香居,独自一人往外走去。

哪知将将踏出院子,又瞧见萧南烛的身影。

少年阔步行来,霜裘轻扬,周身气度冷冽如冰。

偏生瞧见她时,眼底化开一团淡淡的微笑:嫣儿,你眼下可有事?宁嫣眸光微闪,以为他在长康堂行事不顺,便摇头道:嫣儿无事,小叔有事问嫣儿?萧南烛点点头,手中伸出一块雕花银牌:小表叔带你出去转转如何?这是御华楼的牌令,你三叔在楼里设了今晚的席面,说是招待太子殿下。

朝中临时有事,太子传令去不了,你三叔便将牌子给了我,咱们一块过去散散心可好?宁嫣盯着牌子,微微一怔,连连点头:好啊,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她知道太子与宁文斐交好,更知道萧南烛与太子的关系,便也没多疑心,只觉得走了大运。

今儿早上还和阿念提了御华楼,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萧南烛见她两眼放光,勾唇道:你三叔吩咐人在百香居的角门外备了马车,咱们现在就走。

天色已晚,皇城有宵禁,宁嫣不想耽搁时辰,直接跟着萧南烛坐上马车,一路赶至御华楼外。

已至酉时,风雪尽歇。

御街上软红十丈,四下里彩灯明河,煌煌如昼。

宁嫣掀帘望去,御华楼矗立在一众朱门绣户之间,巍峨高耸。

一排红灯笼下,几名华服贵女头戴帷帽,领着侍女们相携入楼,说说笑笑,气息奢靡。

宁嫣望着那几名女子,心生感慨。

前世及笄后,她也时常和一众贵女来此消遣做客。

当时这御华楼的少东家林小侯爷,每每听她要来,都会找一大堆借口,赖在屏风外作陪。

似乎都是很遥远的过往了……街路上人声鼎沸,侍立在楼外的几名堂倌瞧见宁府马车,立刻笑迎过来。

宁嫣回神,就见萧南烛自车窗递出牌子,脸庞不知何时罩了半截银铁面具,掩去额头与鼻骨,堪堪露出一双墨色浓郁的凤眸,以及血色寡淡的薄唇。

宁嫣打量他,眼皮重重一跳。

她晓得萧南烛身份特殊,御华楼来往皆是皇城亲贵,这面具是提防在酒楼里遇到故人。

可瞧他戴面具的样子,她心头竟隐隐不舒服,似有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一捕即逝。

萧南烛收回手,见宁嫣愣愣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了?没什么,第一次见小表叔戴面具,当真好看。

宁嫣敛回心绪,轻声夸赞。

萧南烛没说话,侧过脸去,下颌线流畅紧致,在白皙的脖颈中打下一片晦暗阴影。

他掀帘跃下马车,宁嫣只得跟着出去,还没往下跳,萧南烛已伸手来搀她,声音莫名的愉悦:不戴面具,就不好看了吗?宁嫣脚下顿住,狐疑的瞄他一眼,这人怎么这样幼稚?她顺着萧南烛的搀扶跃下马车,只好继续夸一夸:戴不戴都好看,小表叔天人之姿,他日弱冠,定乃世间绝色。

一旁候着的牵马小厮与堂倌们憋不住笑起来:两位小贵人,里面已经备好茶点,可进去坐下谈笑。

踏入酒楼内,灯烛耀耀,一支戏班子正在大堂拉琴唱曲儿。

二人直接随堂倌爬上七楼雅厅,宁嫣累个半死,拍着小胸脯大口大口的喘气。

这才晓得,宁文斐竟包了偌大个楼层。

这一晚上,少说也得几千两白银。

宁嫣扶着红木门框,啧啧叹息。

萧南烛见状,亲自斟了盏香茶过来。

宁嫣浅浅润喉,这才拖着步子坐到桌案前歇息。

桌案上,时兴的菜肴汤羹摆得齐全。

宁嫣略略一扫,大多偏清淡甜食,自己前世常吃的竟全都在。

可惜她没什么胃口,只多瞧了眼封在银花罐里的白梅卤子。

萧南烛见她没旁的吩咐,便示意垂立的堂倌、侍女们退下。

待厅内无人后,轻轻摘掉面具,撩袍坐到宁嫣对面:怎样?不合口味?宁嫣上下瞟他,见他坐姿端雅,举手投足尽显清贵,声音更是毫无初入豪盛之地的怯意,暗笑他半点不会装样子。

他当下的身份可是宁文斐的外地表亲何大壮,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表现得如此熟稔,算怎么回事?就算对面只是个六岁小姑娘,他也该有些戒心才是。

宁嫣眸光一闪,决心逗逗他,也算教他往后处事警醒些。

大壮小表叔,你是初次入京,怎么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像是经常来这里做客?萧南烛为她夹菜的手微微一滞,搁下银箸,笑道:嫣儿,你瞧那帘子后面有张琴案,小叔为你弹奏曲子好不好?好。

宁嫣挑眉,两手托着腮帮子微笑。

瞧瞧,应对不下来,转移话茬了吧。

旋即,见萧南烛起身,她又觉得不对劲,讷讷道:你,你懂琴术?萧南烛已经撩过纱帘,款款落座于琴案,修长的手指在椿木古琴上划出一段铮铮琴音:懂一些,很小的时候随母亲学过。

话毕,又漫不经心瞥宁嫣一眼,笑道:不如弹醉渔唱晚,这曲子我印象深刻。

宁嫣睁大眼睛,心头咯噔一下,如遭五雷轰顶。

上辈子,她拿这曲子戏弄过萧南烛。

那年她十七岁生辰,与她交好的六公主偷偷溜出宫,在御华楼为她订了席面,庆贺生辰。

结果当日午膳,林小侯爷也来凑热闹。

那时已过了花朝节论诗送玉之事,这林小侯爷正是她在花朝节选中、又被五皇子恐吓,不敢收她玉佩之人。

宁嫣对他失了兴趣,此刻见他巴巴凑上来,心中只有厌烦。

她拉着六公主走人,那小侯爷哈巴狗似的拦路,求她们别走,说四殿下正在七楼独饮,可一块儿上去拜会拜会。

宁嫣心中更恨,当时京城名门女眷中传得沸沸扬扬,说四殿下流落民间时,曾寄居豫国公宁府,与宁家大小姐宁姝青梅竹马、互生情意。

她与宁姝不合,自然忌惮着萧南烛,半点不愿和萧南烛搭上关系。

可六公主对这位失而复得的四皇兄极其尊崇,拽着她爬了百十来道木阶,硬生生将她拽到王公贵子议事的七楼。

当时似乎就在这座雅厅内,六公主满心欢喜的和萧南烛聊笑。

可惜萧南烛性子清淡,脾气又冷又硬,鲜少搭理六公主。

宁嫣远远坐着,心中替六公主尴尬不已。

六公主毫不在意,兴致上头,还指着琴案上的一架古琴,开心道:嫣儿嫣儿,索性无聊,这里又没旁人,不如你为四皇兄弹首曲子罢。

我自四岁起,专攻丹青,却不通琴艺,前几日缠着四皇兄教我,皇兄说他也不懂,不如你弹一曲罢!宁嫣轻摇团扇,不好扫六公主的面子,便坐到琴案下拨了一曲。

她心情不佳,雅座上六公主与萧南烛又是琴盲,林小侯爷家世代武将,也不大懂音律。

并且御华楼隔音极佳,也不必担忧琴音漏出去。

她便随意找了首醉渔唱晚,混着其他几首曲子,以及糊弄人的指法,乱弹一通。

果真,三个呆子没听出错来。

琴音收尾,六公主拍着手问萧南烛:四皇兄,我就说嫣儿很厉害吧,她是京中最好的姑娘,比宁姝她们好多了,今日你可有耳福了!宁嫣望向萧南烛,他们中间远远隔着一道绫纱软帘,瞧不清萧南烛神情。

只见他玄衫墨发,端着身姿抿了口酒,淡淡颔首:嗯,皇妹说得极对。

你都听不懂,故作什么高深?傻不傻啊。

宁嫣暗暗冷笑,心中畅快一些,盈盈福礼道:此曲名唤醉渔唱晚,就算作嫣儿赠给昔日小表叔之礼吧。

思及此处,小宁嫣心头惶惶。

所以……如果萧南烛自少年就懂琴道,那我前世不就丢人了吗?萧南烛将她眸中异色尽收眼底,轻笑道:怎么了?嫣儿盯着小叔做什么?宁嫣虚咳一声:没什么,要不你还是别弹了吧,你手心伤口还没好呢。

萧南烛摇头,坚持道:无碍,还是听一曲罢。

宁嫣只得应下,罢了罢了,左右都是上辈子的事,丢的是上辈子的人,眼下又没人知道。

宁嫣定神,揭开食案上银花罐的盖子,舀了半勺浓腻腻的白梅卤子,拌入百合甜羹中。

霎时甜羹中梅香四溢,轻抿入唇,香味清醇,极是可口。

紧接着铮然一声,琴音跳跃而出,宁嫣起初没听出错来,没两段便觉得不对劲。

这哪是醉渔晚唱?怎地还混着半段良宵引?宁嫣朝萧南烛看去,眉心紧蹙。

少年身后立着一架半人高的青铜烛台,融融烛光泼在他身上,发丝泛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愈发衬得肤色白皙,丰神俊骨。

只是他弹奏的曲子实在不着调,拨琴的指法时对时错……宁嫣盯着萧南烛勾弦的指节,暗暗记下他的错处,没记两段,瞳孔紧缩。

她前世初初练琴,也时常犯这等错误。

因此那年御华楼献曲,她弹错的曲调并非全无章法。

只是将自己平日惯常出错的地方故意漏出来,借此嘲笑萧南烛和林小侯爷而已。

为何此刻的少年萧南烛,会一点不差的复刻她前世的错误?宁嫣小心窍砰砰乱跳,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望着少年清润的脸庞,口中甜羹噗地一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