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华楼, 七楼雅厅。
嫣儿怎么不说话,小叔弹得不好听么?曲终之后,萧南烛凤目微扬, 含笑望向宁嫣。
宁嫣:……她呆呆看着萧南烛, 四目相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南烛也不逼她,若有所指道:小叔幼时曾随家中母亲学过琴道, 后来母亲去世,便不曾碰琴,许多曲子都淡忘了。
唯独这一首,小叔曾经有幸听一个姑娘这样弹奏过, 印象深刻,多年未忘。
烛灯煌煌,少年面目莹白,眸底晕开的浅浅笑意,如春池涟漪般动人,与前世冷锐阴煞的模样实在不相符。
但宁嫣确定了, 此人就是前世的萧南烛,他口中的姑娘也一定是她!为何会这样?!宁嫣咬唇看着烛影中的少年, 回想自己上辈子在御华楼奏琴的丢脸举动, 两颊燥热, 心中恼恨不已。
她为何没认出他来?!这个眉眼清润的少年, 在她面前永远温声温气, 哪里有前世少时阴郁、厌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怎能没认出他来?其实她不是没有察觉过不对劲, 从初见她就觉得此人待她与前世不同, 却选择视而不见, 安然享受他的照顾与陪伴……甚至,她将他待她的善意,归于她今生做了一手好戏;归于她平日里装得可爱,不像前世那般聒噪无知、讨他不喜……她刻意忽略许多细枝末节,维持二人间安稳又微妙的关系。
所以,眼下的萧南烛确实是前世故人,那他今生为何待她这般上心?他当真喜欢她?宁嫣心思百转,从这辈子宁家的花苑初见,一路辗转至前世钧台暗狱中,他搂着她血泊中的尸身,一句句呢喃嫣儿的样子。
梦里桃花冢下,他一笔一笔描摹她的墓碑,恨不得将骨血浸入她名字中的样子……他就是偷偷喜欢我!宁嫣心头小鹿乱撞,牙关一紧,终于为自己断了案。
萧南烛坐在琴案下,瞧她神色纠结,两排牙齿把薄唇咬得泛白,一时也摸不准她是何意思?以宁嫣的聪慧,不可能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这是不愿与他相认么?萧南烛睫羽轻颤,默默不语。
窗外寒风拂动,二人中间相隔的软帘随风扬起,帘上垂坠的碎玉琉璃当啷作响,一如混乱的心境。
宁嫣脸上变幻莫测,打量萧南烛不动声色的神采,暗暗揣摩他的用心。
她可以确定萧南烛的身份、甚至确定他对她的心意,却不清楚萧南烛知不知道她也来自前世?宁嫣回想今生与萧南烛相遇的一切,她从不曾吐露自己的过往,与萧南烛交谈时,也有意无意的用六七岁少女的稚嫩语气;平日行事的举动更挑不出错,绝没什么马脚。
而且她前世与萧南烛鲜少独处,双方了解不深,萧南烛不清楚她的为人,理当看不出她的来历才对。
宁嫣愈想愈深,面上神色愈发捉摸不定。
萧南烛看在眼里,凤目微眯,她到底想做什么?青铜烛台上,灯花哔啵一声爆响,雅厅内明光透亮,又疾速黯淡下来。
宁嫣惊醒般的回神,再望向萧南烛时,小脸腾起淡淡红雾,竟隐隐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面前这位小郎君,可不止是前段日子,与她交谈甚欢的少年萧南烛。
他是大燕朝杀敌无数的名将,是位高权重的四皇子,无数贵女小姐倾慕的对象。
他性情阴鸷、冷漠,前世与她很不对付。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背地里偷偷喜欢着她。
宁嫣桃腮飞红,越发不好意思。
当务之急,还得弄清萧南烛知不知道她是前世之人,她浅笑道:我入国公府之前,一直在舅父家长大,舅父家中并不宽裕,我没学过琴,听不懂。
萧南烛凝眸:是么?宁嫣颔首,酝酿着试探:何小叔,你口中所说的姑娘是谁呀?你与她……是什么关系?萧南烛抿唇良久,缓缓掀帘走出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宁嫣昂首望他,追问道:那她此刻在哪里?她此刻在哪里,你真不清楚?萧南烛淡淡垂目,鸦羽似的睫毛掩去眸中情绪: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宁嫣眨眨眼,瞧这反应是没发现她是前世的宁嫣?萧南烛说完,又笑着揉揉她发上小揪揪:是小叔不好,忘了嫣儿现在还小,听不懂琴曲,以后等你长大了,小叔再弹给你听。
这就是没发现她的身份吧?!宁嫣压下疑心,望着少年清润的面目,心中掠过雀跃之意:好,我等着。
话毕,她又想了想,抬手捏上萧南烛的袖摆,撒娇道:那什么,这首曲子小叔以后只弹奏给嫣儿一个人听好不好?不要再往外弹了!好。
萧南烛微顿,留意到她眸底一掠而过的窘迫,好笑的点头应下。
现在嫌丢人了?当初拿这牛头马尾的曲子当众敷衍戏弄我,可是半点没有难为情。
*马车辘辘,二人赶回宁府已近子夜时分。
马车在百香居外的角门停下,萧南烛将宁嫣抱下马车,紧了紧宁嫣身上的小斗篷:注意别摔着,小叔送你进去。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小叔也回去歇着吧,夜很深了。
宁嫣甜甜微笑,朝掌间呼了口热气。
好。
萧南烛没有拒绝,笑容温隽如画:嫣儿,今夜好梦。
宁嫣眸中亮光一闪,声音少有的清脆:那我希望梦里有你。
萧南烛微怔,宁嫣掩唇咳了一声:小叔,我先进去啦!她说完,轻福一礼,转身跑得没影。
萧南烛悄悄随她跃过角门,穿过竹林,见她与侍女一同入了屋子,才放下心来。
夜风凄冷,空中月明星稀,泠泠月光照在院中尚未溶雪的地面,泛着森冷寒光。
萧南烛倚在竹枝上,昂头望天上空寂月色,心中却如烈酒浇肠般,从未有过的火热与温暖。
愿她此夜梦中,良人入怀,当真是他身影。
*锦明堂,豫国公府大夫人宅院。
清早,安神香熄灭没多久,舒氏醒过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主屋内能砸的玉瓷,砸碎了一地,又赶了好几名侍女到院中雪地上罚跪。
梁嬷嬷迈进寝屋时,就见满地狼狈,侍女们垂头噤声。
舒氏坐在妆镜前,正不耐烦的拿着把银篦子梳头发。
梁嬷嬷是舒氏的贴身乳娘,自幼在晋国公府照顾舒氏,后又陪着舒氏嫁入豫国公府十多年,最清楚舒氏的心思。
她叹口气,上前接过舒氏手中银篦,沉声劝解:夫人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闷气?长康堂那老货不是向来如此?泼辣上不得台面,她也不是头一回找您不自在,忍忍过去算了吧。
可她这是头一回指着我的脸糟践我!舒氏面容憔悴,冷眼瞪着妆镜中憔悴的自己:昨日她急匆匆派人来请我过去,我还当她关心姝儿的身子,哪知我还没坐稳,她就指着我骂我治下不严,苛待庶女!平日说我传嗣无功,我倒也认了,何来的治下不严?!舒氏越说越气,手上死死捏住一支嵌东珠的金凤钗:这偌大个国公府,上上下下什么地方不是我在打理?十多年了,何曾出过错漏?!别说府里,就是那府外,国公爷的差事,这宁家满门荣华,不都是靠着我去母家找几位哥哥帮衬?!梁嬷嬷严声提点:夫人,可别再说气话了,国公爷不喜欢您将提晋国公府挂在嘴上,您何必平白与他闹别扭呢?舒氏扯唇冷笑:倒也亏他这两日朝政忙,歇在书房不许人搅扰,不然那老婆子昨日指定找他道我的不是!夫人说的是。
梁嬷嬷浅浅应下,琢磨道:只是那老婆子也没道理无缘无故冲您发这么大火,兴许是下面嘴碎的奴才又提到她的出身,戳伤了她的肺管子。
夫人,咱们还是得肃一肃府里的风气才行,省得那老婆子心里记着仇,误了十天后阖府去宝禅寺进香的行程。
舒氏耷拉着眼皮,不甚上心的冷哼一声。
肃清府内风气又如何?免了御下不严的罪名,不是还有生不出嫡子,又残害妾室、苛待庶女的罪名么?对了,舒氏皱皱眉,莫姨娘那贱人生的小庶女,是住在百香居罢?我让你把那三个浪蹄子安排过去伺候她,你安排了么?梁嬷嬷搁下银篦,笑得晦暗不明:夫人放心,昨日从长康堂出来,老奴立刻分派那三人过去了。
那三个小蹄子都是咱们院里服侍大姑娘的二等丫鬟,平日受惯了打赏,冷不防去百香居那穷酸院儿,不用咱们教,也会自己找那小庶女麻烦!舒氏点点头,脑海中划过宁嫣那双与莫姨娘相似的眉眼,脸色骇然一厉。
怕是不够,我之前派去服侍那小丫头的奶母不是残了么,你再挑个信得过的婆子过去,明面上功夫还得做足,免得长康堂又挑我的错处。
是,梁嬷嬷笼起舒氏乌黑的秀发,微微一顿,又道,昨儿晚上,听偏门的小厮说,那丫头随三老爷带来的表公子出府玩去了。
舒氏闻言微怔,萧南烛面目清沉出众,她印象颇深,便道:可知去哪儿了?我问了小厮,说是没留意。
百香居那小姑娘平日跟个孤魂野鬼似的,也没人多管她,只知她和表公子那小少年走得挺近。
舒氏蹙眉,想到萧南烛冷玉般隽美的相貌,以及不俗的谈吐举止,心中隐隐觉得古怪。
可转念一想,一个外地进京的穷小子罢了。
出身不佳,无权无势,能有什么厉害?豫国公府正儿八经的表公子是当朝大皇子,是她的亲外甥!至于这种野路子,离她的姝儿远些便足够了。
舒氏放下心来,朝笼好的发髻簪上一支木兰玉钗,面无表情的笑出声来。
且由那小丫头片子胡乱溜达罢,别到我面前转悠就行。
她那张脸像极了莫姨娘,一见到她,我就浑身不自在,想来这几日百香居的新奴才会好好调|教她。
谈话声渐渐变小,锦明堂主屋外,在风口处驻足许久的萧南烛:……少年眸色轻嘲,将豫国公的龟钮私印收入怀中,转身离开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