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寒凉,月朗星稀。
宁嫣站在百香居的水渠边儿上,顺着奶娘之事,不觉又勾起有关萧南烛的回忆。
须臾,院中夜风乍起,凉意渗骨。
宁嫣鼻尖一痒,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这才进屋歇下。
怅然之感再度漫上心头,宁嫣心中空落落的,如今想再多也没用了。
她永远见不到前世那个为她出生入死的萧南烛,更无从得知萧南烛为何为她身后事百般出力?是因为男女之爱么?就算不是爱,也该是一点点喜欢?宁嫣壮着胆子臆想,遂又觉得没这种可能。
她前世生得花容月貌,体态研媚,性子又装得娇俏柔软,知琴擅画,名动京城。
游走在各大世族公子身边,即便是最隐忍、疯狂的五皇子也曾无可救药的爱过她,为她摘星星、抓月亮……萧南烛一贯是厌恶她这般作风的,小时候倒也罢了,成年后他从不曾正眼瞧过她。
呸呸呸,宁嫣躺在榻上蜷了个舒服的睡姿,将萧南烛成年后那双冷鸷的眉眼自脑袋里赶出去。
*夜阑人静,月色倾斜入户,柔软的银光泼在小被褥上,点亮一室旖旎梦境。
睡梦中,宁嫣脚步虚浮,似踏足一片空濛幻境。
幻境尽头,是她的坟茔。
青山隐隐,绿草蓬蓬,黄土新坟边儿上,栽植一株她生前最喜爱的桃树。
明明不是深春时节,桃花却开得极盛。
粉灿灿的花荫下,萧南烛一袭玄衣箭袖,独身靠树坐着,形容消瘦,修长的手指间缓慢转弄着一把精巧匕首。
宁嫣心头噗通一跳,再度飘到他身前去。
梦境中的萧南烛面色苍弱,目光沉寂如冰,眼尾却吊着一抹猩红阴惨的血色。
他盯着她的墓碑看了许久,忽地自嘲一笑,指腹微微用力,竟将手中匕首折成几段丢了出去。
他的声音依旧清绝冷硬:若是擅自在你墓碑上刻下‘萧南烛之妻’几字,怕是你能气的从九泉下爬上来报复我……可是宁嫣儿,我如今也没机会再去征求你的心意了。
宁嫣美目微睁,牙尖泛起一阵酸痒,臊得她捂着脸往后退去。
简直没眼看,没眼看!就算近来推测萧南烛有可能对自己有意思,也不至于这般肖想人家四殿下吧?!宁嫣暗自羞恼,却见萧南烛又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匕,寒光涔涔的刀刃不紧不慢的贴着掌心划下,登时血流如注。
他眼睛没眨一下,宁嫣却被殷红的血色刺痛双目,他想干什么?黏稠的血光渗过男子修长苍白的指缝,滴滴答答浸入草地。
萧南烛起身行至墓碑旁,复又蹲下去,用染血的指尖一点一点描摹她墓碑上的名字,动作虔诚又疯狂。
没多久,石碑上宁嫣二字如染蔻丹。
萧南烛薄唇微勾,近乎病态的笑起来,一遍接一遍的描画,乐此不疲。
宁嫣彻底呆住,过了好久,萧南烛才淡淡转身离开。
身后风气孤冷,衣摆带起一片翻飞的桃花屑。
宁嫣下意识跟上他,周遭环境却陡然生变。
眨眼间,夜色如墨,柴火哔啵一声,她已身处一片兵荒马乱的军营。
殿下,求您再撑一撑,王爷已经派人去找解药,咱们豁出命也会救您的。
四殿下,您怎能甘心这么死掉?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殿下您熬过这次,往后就是大燕朝的帝储了……宁嫣耳畔嘈杂,四殿下几字吸引她的注意,不觉间已飘入躁乱的营帐。
营帐内烛火幽微,血腥味浓重。
数名五大三粗的部将围在床榻边,床榻上躺着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赫然是萧南烛。
宁嫣惊得啊了一声,萧南烛玄襟上大片血渍,面目阴翳,唇色乌紫,大有中毒殒命之象。
殿下,求您再等一等,五皇子党羽已全数缴械,咱们胜了。
一名部将喋喋不休的劝说着,萧南烛缓缓睁眼,声音哑淡:把我埋在宁三姑娘附近。
宁嫣又是一怔,萧南烛唇齿微微翕动:死后,我方便去找她。
部将们皆是身穿甲胄的莽汉,却鼻头一酸,不忍看他:殿下,您何至于此?宁嫣姑娘死了啊,她都死了一个月了……她甚至永远不会知道您的心意!您好好活着不行吗?萧南烛没再回话,星眸微颤,一抹痛色划过,无声地合上眼睛。
部将们大骇,宁嫣也想飘上前去,可浑身失重的往地上一栽,小腿狠狠一抽,再坐起身来,就听梆子的鸣响传入百香居内,已然五更天亮。
一线晨光自窗棂涌入,宁嫣失神呆坐,心头如坠铅石。
过了许久,她准备下榻时,忽觉脸颊一片凉意,抬手轻抚,才发觉早已糊了满脸清泪。
尤其眼睫之上,湿哒哒的,提醒她曾为了昨夜虚晃的梦境痛哭流涕。
*天色尚未亮透,晨曦微弱,宁府上下万籁空寂,仅有几名扫洒的仆妇劳作着。
宁嫣睡意全无,穿好衣物、趿上小绣鞋,从百香居竹林后的角门偷溜出府来。
一路无人,只有角门下一条瘦骨嶙峋的大白狗耷拉着眼皮,见她走过来,立刻蹬起腿,龇牙咧嘴的狂吠。
宁嫣停步瞥它两眼,又迈着小短腿,一路往外散心。
约摸两刻钟的功夫,她穿过重重院落,碧瓦朱甍,沿着百香居外的院墙,竟不知不觉走到宁府最南边的小偏院子附近。
这是前世萧南烛少年时,在宁府住过一年的破败院落。
宁嫣眸中清光转盼,止步抬头。
悠悠天幕下,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枫树映入眼帘。
时序深秋,一树灿灿枫叶,盛如华冠。
一半落在院外,一半顺着墙头搭进院内,晨风轻拂,哗啦作响。
这株枫树,宁嫣印象深刻。
前世在宁府的日子,她没有玩伴,因而一直单方面纠缠萧南烛玩儿。
尤其萧南烛在屋顶赏雪、帮她教训奶娘之后,她更来劲儿,全然不在意萧南烛孤僻冷漠、厌弃她,抽空就往他身边凑。
故此,萧南烛居住的这间破败院落,她也有幸光顾过一次。
那日凛冬,她从府内来到这座偏院找萧南烛。
她想告诉萧南烛,奶娘没有再喂她吃剩饭了,也想趁机谢谢萧南烛襄助之恩。
可惜院门没开,她便兜了一大圈,偷偷绕出宁府,从这棵歪脖子枫树翻上了院墙。
她进宁府之前,一届乡庄丫头,没少跟着庄里的表哥表姐爬树下水,因此这棵歪脖子树她是没放在眼里的。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宁府的墙顶竟会浇筑碎瓷片。
那瓷片是防贼用的,一片片插在墙顶,锐如尖刀。
偏偏那会子又是隆冬,一场鹅毛大雪将瓷片掩得严严实实。
她一只手掌猛擦过去,心尖一跳,就见掌中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如绽放的红梅洇湿了墙顶白雪。
痛感裹着冰雪刺骨袭来,又疼又冷,惊得她嘶声叫了起来。
萧南烛依旧一领霜色狐裘,里面衬着玄色单衣,遥坐在院落中的八角亭里静心翻书。
察觉她的动静后,抬眼轻瞥,一贯空寂的眸中掠过诧异之色。
随即面无波澜的垂下眼睛,似懒得搭理她,活像一尊没有生气的小玉佛。
宁嫣脚尖抵着树枝,两条胳膊搭在墙头,手掌血流涔涔,一时上不得,又下不去。
她纠结着如何向院中小表叔求救,好在萧南烛叹了口气,主动放下书卷,起身迎过来。
少年脚下轻轻用力,两手撑着墙壁石块翻到墙头,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上去:你居然还会爬树,谁让你翻墙的?没人让,是嫣儿自己不乖……宁嫣声音软软的,昂首望着他,小眼神可怜巴巴的像只傻兔子。
萧南烛皱眉,少年清雉的面目透露着厌悒神采,顿了一顿,不甚熟练的揉揉她的脑袋:罢了,下去再说。
宁嫣惊讶于他的安抚,手上狰狞的血口瞬间不疼了。
萧南烛搂着她跃下墙头,又解下自己身上的霜色狐裘披到她肩头,轻轻为她收拢襟带:好了,你自己坐到亭子里等我片刻,屋里有止血伤药,我去找。
谢谢小表叔!宁嫣点头如捣蒜,轻薄宽大的狐裘拖到雪地上,半张脸笼在温暖的毛领里,笑容灿烂,似个小雪团子,软糯可爱。
后来,萧南烛提着药箱,为她止血包扎的样子,她记了挺久。
以致于手好了,她又迫不及待的溜出府外,妄图再从枫树上翻进院墙找他。
然而,那株盛大的歪脖子枫树早被人拦腰砍断,听下人说是府上借住的小表叔亲自下的命令。
宁嫣回过神来,眼前金枫摇落,晨光斑驳而下,竟隐隐有些晃眼。
她一点点靠近树干,突然很想再翻进院子瞧一瞧。
但这念头很快止住了,今生萧南烛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入住宁府,她现在进去也看不到什么。
反倒是她出来闲逛太久,百香居那边找不见她,奶娘估摸着又要借题发挥,寻她麻烦。
宁嫣呼了口气,调整心态快步离去。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她小小的身影离去,后方风潮忽起,萧飒的枫叶落入偏院中,就听一道剧烈的猛咳声响起。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扉被人使劲推开,一道玄衣少年的身影跌跌撞撞冲出屋子。
屋外院落中另有人接应,正负手观摩满树金枫的宁文斐转过身来,急忙跑至廊檐下扶住他:小公子,怎么又起榻了?唉,臣知道你心中难受,可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咱们活着才有希望啊。
宁文斐的声音带着些哄小孩的耐心,对面的玄衣少年心头一颤,声色沉凝:你是斐大哥?你没死吗?宁文斐不明所以,见少年一副煞有介事的冷锐神情,嘴角微抽:萧南烛、四殿下,您没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