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2025-03-22 08:14:14

京城天色晦暗已久, 倏而一阵狂风刮过,雪花再度飘飘洒洒的落下来。

百香居内,案子告一段落, 老夫人先行离开, 身后一大批侍女、婆子浩浩荡荡的退出院落。

舒氏也不愿多留,领着一众侍从,拖走了打得半死不活的吴嬷嬷、以及云皎三人。

豫国公与宁文斐有事相谈, 亦领着各自的亲随离开。

偌大的百香居,登时冷清下来。

宁嫣走到廊檐下,伸手去接雪花,心头怅然叹息了声。

方才舒氏对着她憋坏主意, 萧南烛打了岔,说要带她出去逛一逛,她心中暗暗欢喜来着。

她打算趁此机会,拽萧南烛去集市上转转,最好找两个凤凰吊坠让他先挑挑,这样就可以旁敲侧击的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式了。

眼瞅着变了天色, 想来是去不成了。

宁嫣吹落掌心的雪花,萧南烛见她情绪不对, 沉声道:嫣儿在烦那几个奴才回来找你麻烦?宁嫣微愣, 少年站在她身后, 单手负后, 宽慰道:不会了, 她们永远不会再回来。

若非顾念着你想自己动手,她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算计你的。

宁嫣望着萧南烛冷隽的面容, 眼睫扑闪扑闪, 煞有其事的害怕起来。

她一把抓住萧南烛的衣袖, 微微昂头,匀净的小脸皱巴巴的。

我、我是有点害怕,没想到国公府里有这么坏的人……小表叔,你说往后祖母、嫡母派进百香居的人再暗地里害我怎么办?萧南烛:……他想提醒宁嫣装得太夸张了,奈何宁嫣声音又软又糯,不嫌够的拽着他的袖摆摇了起来。

小表叔,你看那院里还有血呢,打板子一定很疼,我今晚怕是要做噩梦!萧南烛听着她委委屈屈的嗓音,心中无奈至极。

在他面前做戏、拿他取乐,就那么有趣?他垂眸盯着宁嫣,四目相对,宁嫣见他默默不语,不自觉地警醒起来。

萧南烛前世不喜欢性子黏糊的人,即便钟情于她,怕是也会觉得厌烦、不舒服。

宁嫣灵眸微动,连忙撒手往后退,萧南烛却蹲下身,抬手戳戳她的脸颊:嫣儿若当真害怕,晚上我来百香居陪着你,我守在厅外,你在内室可安心入睡。

宁嫣再次怔住,这才发觉少年清淡的眸中藏着点点纵容,隐隐还有一抹幽怨的情绪。

她颇为纳罕:小表叔,你不觉得我很烦吗?萧南烛凤眸含笑,似是不明白她何来此问,仍是耐心回答:你开心,就什么都好。

他的声音轻缓有力,宁嫣心中挠痒痒似的,忍不住扑入他怀中,与他来了个拥抱。

二人挨得极近,萧南烛再度嗅到幽幽浅浅的紫檀木香,思绪微转,不难猜到这是宁嫣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

大燕朝男子不如女子讲究,眼下京城男儿最时兴的随身之物,除了玉佩便只剩下紫檀挂件儿。

以宁嫣的聪慧,偷偷溜出宁府为他买个紫檀挂饰,实属不难。

萧南烛薄唇勾笑,安抚的拍了拍宁嫣的背脊,心中又如廊外飘摇的雪幕般,夹杂着些没着没落的怅惘。

*宁嫣夜间要赶工雕琢自己的小凤凰,不能让萧南烛留在百香居。

眼瞅着天色渐晚,便趁雪势小些,催促萧南烛离开。

萧南烛走后没多久,天色愈发阴寒,凛冽的竹风卷着雪花呼呼作响,大有彻夜不休之势。

宁嫣盯着院落的砖地,地上已经铺就一层薄薄的雪花。

几滩血水被雪花掩埋,渐渐洇成一大片淡红的水渍,想来雪停天晴之后,不必打扫,便净如无物了。

宁嫣搓搓小手,嘲弄的笑了声。

回身进屋时,就见阿念抵在门口,一脸复杂的望着她。

阿念姐姐,天太冷了,你进屋歇着吧。

宁嫣甜甜的道。

她明白阿念被她的手段吓着了,只是眼下她这副皮囊年纪太小,动手收拾吴嬷嬷几人,没人从中传话帮衬,是万万做不到的。

否则,她也不想让阿念看到她不好的一面。

宁嫣虚咳了声,酝酿着说些解释的话。

阿念却自个儿挣扎出来,揉揉她的脑袋笑道:三姑娘也去歇着吧,往后百香居清净了,奴婢会好好照顾三姑娘的。

宁嫣眸光微微一顿,眼底甜意更浓了些。

大雪一连下了数日,冬至这天,宁嫣待在百香居中,用砂纸最后一遍打磨紫檀挂坠。

打磨之后,又寻来蜂蜡等物,细细的擦拭一遍蜡油。

紫檀木雕篆出来的凤凰振翅欲飞,线条流畅古朴,栩栩如生。

她见大功告成,捧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端详许久,视之如珍宝一般。

只是看久了,她不免又有些担心。

这挂坠到底不值钱、更不是稀奇物儿,萧南烛上辈子身份尊崇,见惯了好东西,万一嫌弃怎么办?宁嫣想,他若是嫌弃,那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赠他东西了。

阿念守在旁边,见她脸色一阵欢喜一阵忧愁、还有点生气的样子,讷讷提醒:三姑娘,国公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午后去常山寺进香,让您跟着一起去。

宁嫣回神,下意识摇摇头。

大燕朝冬比夏长,京城富贵人家对冬至这个日子颇为重视,祭祖拜佛,一样耽误不得。

宁嫣记得上辈子也有这回事,阖府上下一起去常山寺进香。

她当时在府里跟个幽灵似的,才没人问她去不去。

舒氏这次倒是殷勤,老夫人都没想起来带她同行,舒氏倒提前想到了。

可惜明儿是萧南烛的生辰,她不想凑这个热闹。

宁嫣琢磨一会儿,正要推拒,阿念随口笑了笑。

听闻常山寺后方有座天华宝塔,两百年前的初代方丈怀安宗师,就是在宝塔里圆寂的。

今天日子吉祥,天华宝塔里,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要举行开光仪式。

只要将自己随身的玉佛、平安符之物交过去,让大师们开个光,就能得到佛祖的眷顾。

宁嫣心头一跳:当真吗?上辈子冬至这天,她没机会去常山寺,倒不知此事。

若当真有这么灵验,那她先把小凤凰送过去开个光,岂非更有意义?宁嫣眼神发亮,连忙让阿念回禀舒氏,她也跟着一起去。

只是此行去常山寺,要念佛参禅,在寺庙里待上两三天才能回府。

若她去常山寺,就得把萧南烛一并拉去才行。

不然没法在萧南烛的生辰之日,准时的将吊坠送给他。

宁嫣盘算着,转道去找萧南烛。

她想,撒娇也好、耍赖也罢,一定要把萧南烛磨去常山寺!结果她赶到南角偏院,宁文斐正在院里与萧南烛说话。

没要她多费口舌,萧南烛便说自己和宁文斐都去常山寺。

于是午后雪势小些,国公府外排成长龙的车队缓缓出发。

宁嫣与老夫人同乘一轿,刻意留心了最前方的华盖车轿。

只有舒氏与梁嬷嬷二人上轿,上辈子参与此次行程的豫国公竟然没来。

宁嫣心中有些奇怪,就听老夫人双手合十的祈祷:佛祖保佑,这冷冬快些过去罢。

云嬷嬷也在软轿里,斟茶安慰:老夫人您别太忧心,咱们国公府百年世族!多少风风雨雨熬过来的,国公爷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皱眉更甚,瘦削的脸庞露出几分疲态:唉,你说最近府里是不是犯了太岁?姝儿身子至今未好,国公爷朝事也不顺了。

云嬷嬷不知怎么应她,只好又宽慰了一番。

宁嫣眸光轻闪,撩开车帘透了口气。

她没刻意关心朝事,但记得前世这个时间段,豫国公府风平浪静。

豫国公的官途,应该在明年萧南烛离府时发生变动,晋国公府舒家也是在那时候分崩离析,看来随着萧南烛的重生,一切都提前了。

宁嫣悄悄琢磨着,车队已驶出城郭,飒飒寒风拂在脸上,带着冬雪刺骨的凉意。

忽而一辆马车加快行程,从后方超过来与她们并行。

宁嫣朝那马车望去,就见萧南烛敞开车帘,遥遥望着她。

少年墨发轻束,眉眼温隽,倒映着她趴在窗口的红衣身影,于冰天雪地里绽开一抹娇俏的风华。

*常山寺位于京城南部的落桓山,山上青松覆雪,静谧幽雅。

因为冬至的缘故,寺庙又出名,即便今日天色不佳,仍有不少官宦携家眷来此礼佛。

宁嫣一行人将将迈出轿子,便有寺僧过来相迎,更有几名与豫国公府交好的官员过来拜见老夫人。

舒氏则在最前方,被几名穿着雍容的贵妇人簇拥着,聊笑不止。

一时间,寺庙外围人流涌动。

宁嫣略略扫过众人,见萧南烛走过来,她连忙垂下头,跟紧了老夫人。

时辰已经不早了,估计天华宝塔的大师们已经开始举行开光仪式。

她不能再和萧南烛耽误功夫,等下随老夫人进寺庙里去,她得赶紧溜去宝塔才行。

萧南烛不知她在搞什么鬼,只好止住步子,朝不远处的阿念递了个眼色,拍了拍肩头披风的落雪。

阿念怔忪一瞬,抬头瞥过天色,赶忙去车厢里取下小斗篷给宁嫣披上。

寺庙外的车队越聚越多,豫国公府众人在寺僧的安排下,缓缓行入庙宇。

先去正殿跪拜佛祖,上香之后,又由僧人领去后山的寮房歇息。

宁嫣陪老夫人住在一屋,见老夫人疲累不堪,只好陪了老夫人片刻。

好在白姨娘带着宁婧过来请安,宁嫣与白姨娘打个照面,趁机溜去天华宝塔。

寺庙殿宇众多,宁嫣事先让阿念打听好了天华宝塔的位置,此刻毫不费劲便找了过去。

宝塔上钟声沉厚,巍峨高耸。

塔下栽植大片大片的红梅,纷纷鹅雪里,花枝灼目,冷香沁鼻。

宁嫣一路跑得胸腔泛疼,穿过梅林后,将自己的紫檀凤凰交给一名小和尚,又虔诚的奉上萧南烛的生辰八字。

那郑重的动作、小脸上恭正的敬意,把和尚逗得直笑:行了小姐,你且回去吧,我家师父开光赐福时,外人不得干涉,你的心意佛祖已经看到了。

宁嫣乖巧的点头,她是再世重生之人,对佛道之事自然多了些许信奉。

于是双手并拢,又朝佛塔的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次日天明,大雪依旧未停。

宁嫣披着红斗篷,是第一个跑来天华宝塔取开光灵物的施主。

小和尚正在塔外扫雪,一脸诧异的把东西呈给她:此地偏僻,路上积雪又厚,可要贫僧送你回香客寮房?多谢小师父,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宁嫣深深福了一礼,打开锦盒验过东西,见没有拿错,便自个儿捧着盒子跑开。

谁料还没跑出梅林,萧南烛便自对面走了过来。

少年玄袍墨发,肩背清挺,手中撑着一把素色绢伞。

伞面在他隽美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远远行在艳烈红梅中,行在佛寺庙宇中,像诸天神佛派遣人世的使臣,不融于凡俗的烟火。

大清早来这里做什么?雪下这么大,身边也不叫个人跟着,还不撑伞,染了风寒怎么办?宁嫣顿住步子打量少年,对面的少年已三言两语行至她身前。

绢伞遮到她头上,她缓过神来,咬唇笑道:阿念还没睡醒,我不想她跟着。

萧南烛蹲下身替她理理衣襟,无法忽视她手中当宝贝似的盒子,便道:这是什么?你猜猜!宁嫣抿出一嘴笑意,脸庞被寒风冻得通红,像初春天际的粉霞。

萧南烛心尖微动:这是,我的生辰贺礼?宁嫣重重点头,颇有些期待的掀开锦盒盖子:小表叔你看看,这是我亲手做的。

锦盒缓缓打开,露出盒底铺就的明黄缎子,锻面上静静躺着一块紫檀木制的凤凰挂坠。

挂坠小巧玲珑,以一根系着碧色玉珠的双股挂绳串起来,雕工精致,寥寥几笔简雅的线条将凤凰体态勾勒的栩栩如生。

木雕色泽更是黑紫透亮,宛如琥珀光滑,处处可见雕篆之人下了一番巧思。

萧南烛望着锦盒,睫羽轻颤,握伞的指节微微收紧。

宁嫣打量他的反应,见他不说话,一时摸不准他是不是没看上。

她清了清嗓子,强调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挂坠,昨晚我送它来给宝塔里的大师开光了。

常山寺很灵验的,小表叔你戴着它,它一定会庇护你人生平安顺遂、所愿成真……这是你亲手做的?萧南烛抬眸,轻轻打断她。

嗯,之前不是答应过你嘛?宁嫣眉眼弯弯,理所当然地偏头一笑:我说过啊,我会亲手为你做一样东西的。

萧南烛望着她眸中细碎的光芒,薄唇微微阖动,忽而不知说些什么。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宁嫣的心意。

他一度以为宁嫣只是买了个紫檀挂饰,随便哄哄他作罢;事实上她主动提及他的生辰,便已令他欢欣不已。

而这种程度,是他许愿的,也是他自上辈子就不敢贪求的。

怎么,不喜欢吗?宁嫣糯声问。

我很喜欢,这是我迄今生命里,最特别的贺礼。

萧南烛轻轻呢喃,眼底漫出淡淡含蓄的欢喜,嫣儿,你该怎么回礼才能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它?宁嫣呼吸微滞,一块挂坠,倒没想到他会这般感怀,那她这几日功夫算是半点没白费了!她心里愉悦,乌黑的瞳仁转了一溜圈,嘴上忍不住开始打瓢:小表叔若当真喜欢,那长大以后把自己送给嫣儿做夫君怎么样?萧南烛听着她戏弄的语气,四目相触,恍惚自她灵动的眸里看到前世的红衣女子。

浅浅的欢喜在心口扎根,忽如春水过境般,有一角坚冰被悄悄融化。

萧南烛垂首笑出声来,声线清朗道:好,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