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寅时三刻, 天华宝塔内传出早课的钟鸣声,悠扬浑厚。
塔外梅林中,大雪如瀑, 虬结的梅枝在北风中呼呼舞动, 一髻儿梅花吹到小姑娘肩头,红衣烈梅,清艳娇俏。
萧南烛手中素伞微倾, 抬手拂落她斗篷毛领上的梅雪,笑着说我允你,声音好听的如飞泉鸣玉一般。
宁嫣本来只想逗逗他,见他这般轻易许诺, 不禁怔了片刻:小表叔,我说要你以后娶我?萧南烛颔首,一贯苍白清冷的面容,在雪光下显得异常温润隽美。
我听清楚了,这次我便不当你开玩笑了。
宁嫣儿,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话。
宁嫣没料到他这般认真, 心尖儿一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下头去, 萧南烛凤眸微扬, 抬手接过她掌心的锦盒:嫣儿, 这凤凰挂坠精绝无双, 你可以亲自替我戴上吗?宁嫣自然应下, 拿起盒中的凤凰挂坠,理了理玉珠挂绳, 细小的胳膊环过他的脖颈打结。
奈何手太短, 她只好踮起脚尖, 萧南烛配合的前倾身子,任由她慢慢折腾,老半天才绞出个蝴蝶活扣。
系好了,我这几日功夫没白费!宁嫣收回胳膊,打量他脖颈间垂下的凤凰挂坠,甚为满意。
紫檀木幽雅的香气浮动在二人身间,萧南烛静静望着她,嘴角噙笑,浅浅的嗯了一声。
*大雪纷飞,午后方才停歇。
宁嫣与萧南烛在一起待了半日,午时在斋堂内用了碗寿面,这才散开。
萧南烛有事处理,送宁嫣回寮房后,独自转去了常山寺后方的一处偏僻佛殿。
佛殿外松林覆雪,廊檐下坠满被风雪压塌的瓦片,脏乱不堪。
殿门处三面漏风,破败的窗牗半遮半掩,露出殿内一角掉漆的佛像,可见久无人至。
萧南烛沉吟片刻,推门走进去。
北风灌入殿堂,佛像后方的斗室立刻传出一道喷嚏声。
继而响起宁文斐的声音:太子您没事吧?好像是四殿下过来了。
萧南烛循声迈入斗室,室内狭小无窗,仅一盏油灯点亮小榻上端坐的两人身影。
其中一名蓝衣少年见他进来,激动的起身拥住他,又按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个不停:凤岐……四弟,子砚大哥说你的伤完全好了,我一直放心不下,你、你现在感觉如何?少年声音谦和,激切的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见萧南烛不回话,只好讷讷松开他。
凤岐,我这段日子很担心你,兰妃娘娘的事,你暂且宽心些,晋国公和舒妃的的勾当我已经全盘上奏,我不相信父皇无动于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萧南烛听到兰妃二字,眸光微微闪烁,颔首应道:多谢太子三哥。
太子没想到他这般心平气和,愣了一愣。
三人依次坐下,因太子身份特殊,不方便待太久,三人快速谈起商榷之事。
隔世再望,这是萧南烛重生后初次见到太子,回想上辈子太子及其妻儿惨死的模样,他说话时的神情不禁温和许多。
太子则觉得很诧异,他与萧南烛一同长大,几位皇子中独独他们二人亲如一母同胞的兄弟。
因此,他自幼便知道萧南烛性子清淡,也明白半年前兰妃受害去世,萧南烛心里有多怨恨。
几个月前,他将兰妃宫中一名叛变的太监提到宫外,萧南烛亲手用一片薄刃剜出了那太监的心脏。
心脏乍然离体,还跳动了片刻,最后被野狗叼走。
这少年就漠然的站在旁边,手里染着血,自那以后,再没有笑过。
这半年多日子,每每私下见面,他都要顾念萧南烛的情绪,避免一言不合触怒萧南烛,惹萧南烛不快。
没想到才两三个月没见,这少年的脾气竟磨去棱角,变得老成许多。
太子默默想着,心中漫过一阵愧疚,指尖泛白,死死抓紧了袖摆。
倏然,萧南烛目光微沉,一手拂灭墙壁上悬挂的油灯:外头有人进来。
太子二人怔住,便听斗室外传入一阵脚步声,宁文斐忙地起身:不可能啊,我带太子来的时候很小心,绝没被人发现。
斗室四面是石壁,唯独对着佛殿的那面墙有道漏缝的木门,宁文斐透过门缝望出去,讶然道:那不是什么梁嬷嬷吗?我宁家嫡嫂,舒氏身边的贴身婆子。
她身边还跟了个身高八尺的小厮,不会是冲咱们来的吧?萧南烛思绪微动,耳畔传入佛殿中两人的交谈声。
这地方行得通吗?梁嬷嬷问。
小厮笑答:放心罢嬷嬷,冬至头一天我就提早来看过了!这佛堂是十多年前常山寺关弟子禁闭的地方,荒废了好些年了。
眼下房梁老旧,风雪又大,塌不塌也就这两日的事。
只要您能将那宁老太太诓过来,我就能让这房梁砸那老太太头顶!到时佛堂坍塌,直接埋了那宁老太太,宁家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五姑娘了。
萧南烛冷笑了声,顷刻反应过来。
豫国公夫人舒氏,在晋国公府舒家排行第五。
这五姑娘说的应当是舒氏,这小厮多半是晋国公府舒家的爪牙。
梁嬷嬷安下心来:那此事就拜托你出力了。
你不知道咱们五姑娘嫁到豫国公府十多年,宁家那老夫人是怎么折腾她的,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次一定得料理了她。
小厮回应:我明白!咱们晋国公最疼这位五妹妹了,他收到您递回来的消息,气得不行。
这不马上安排我过来动手,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弄死那老夫人,豫国公大人发现不了!二人说着,在佛殿内四处转了两圈,没瞧见异常,外面又走进一道轻细的脚步声:嬷嬷,您二人这边怎样?脚步声止住,那女子声音娇甜:宁嫣那小野丫头,正在天华宝塔那边堆雪狮玩呢,等下我就去哄她过来。
小孩子贪玩,届时把她困在这里。
夫人早在老夫人身边买通了两个侍女,过会儿那两名侍女会撺掇老夫人过来!到时候这佛殿一塌,就说是那小野丫头乱跑,老夫人为了寻她,不小心与她一同葬身佛殿之下。
梁嬷嬷点点头,见一切安排妥当,又交代了两句话,自个儿匆匆离开。
斗室中,宁文斐鸡皮疙瘩掉一地,难以置信的收回目光:这群后宅的女人,好狠呐。
太子淡淡垂眼,扯了扯嘴角。
他于深宫长大,他的母亲先皇后、萧南烛的母亲兰妃皆亡于此道,因此没有太惊讶。
只暗想着,或许可借此事挑拨豫国公宁家、和晋国公舒家的关系。
萧南烛打断道:太子,斐大哥,你们先散了罢,若被有心之人查出端倪,怕是麻烦。
太子回神,也发觉自己离开东宫太久了,应道:对对,凤岐说得对,这里是是非之地,我先回去了。
说罢,他与宁文斐从门缝中窥探,佛殿内的小厮与侍女也已离开,便赶紧趁机脱身。
斗室内黯淡无光,萧南烛枯坐一会儿,起身准备去找宁嫣。
不成想那小厮与侍女又折返回来,二人不知撞倒什么东西,咣啷啷一阵作响。
萧南烛止住步子,就听那侍女惊叫了声,使劲拍打小厮:你这混蛋,放我下来!小厮嘿嘿笑着,声音轻佻:不放!去年五姑娘回舒家,把你挑去豫国公府贴身伺候,我的心都快碎了,你是不是在豫国公府有新相好了?!侍女娇嗔的哼骂:赖皮鬼,你滚开!我还有正事要做,我得去把宁嫣那小孩叫过来呢。
佛殿内又是咣啷啷一阵东西倾倒声,小厮大声笑起来。
不必你去了!我先前路过天华宝塔,已经告诉那野丫头,老夫人正在此处礼佛,让她自己申时过来拜一拜佛祖,到时一并砸死算数。
侍女唔唔几声,这才不再推拒。
萧南烛憎恶的皱眉,袖腕中滑出一抹细薄的刀刃。
他起身靠近木门,打算直接推门出去时,一道雪光自门缝倾泻而入,竟见宁嫣瘦小的身影躲在佛像后。
小姑娘半弓着身子,似是害怕被扭作一团的侍女小厮看见,正艰难的寻找退路。
萧南烛微怔,佛殿外围纠缠的侍女小厮睁开了眼睛。
但凡二人眼角余光扫向佛像,宁嫣的身影必定暴露无遗。
宁嫣也慌极了,小心脏提到嗓眼,心中暗叫倒霉。
她午时与萧南烛分开以后,回寮房睡了一觉。
随后又和阿念去天华宝塔采梅花,打算做些梅花糕点。
采着采着,她又手痒堆了个雪狮子玩儿。
结果没多久,一个脸生的小厮走过来,说要她申时来这佛堂找老夫人。
她隐隐觉得蹊跷,不想打扰阿念,便独自提前过来看看。
她进殿蹑手蹑脚查探了一番,此地太过破败,且老夫人并不在这里,她明白自己受骗了。
哪想她正准备离开时,一对举止轻浮的男女闯进来。
从二人交谈中,不难猜出是舒氏要算计她和老夫人。
宁嫣咬牙,暗恨自己太过大意,之前舒氏主动献殷勤,叫她一起来常山寺拜佛时,她就应该察觉不对劲的。
这下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受困此地,这对男女本就有意杀她,若再被她撞破好事,那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宁嫣小手扯住佛像下方的黄色帷布,打算缩进去躲着。
可惜帷布常年无人换洗,刺啦一声,直接裂成两段。
那对男女一惊,男子抬头,眸光阴戾:什么人?!宁嫣捂住脑袋,死死闭上眼睛。
一刹那,又有一道裂帛声响起,大殿正中的屋顶凭空落下一块瓦片,坠于房梁悬挂的长帛上。
嘶嘶啦啦两声,长帛没能撑住瓦片,一道裹着白雪的青瓦坠地,啪嗒摔成碎石。
殿中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宁嫣睁开眼睛,一道黑衣身影出现在她身畔。
她愕然的睁大眼睛,少年嘘了声,轻轻稳稳的托住她胳膊,抱着她闪入不远处的斗室内。
一阵寒风灌入佛殿,掩去斗室木门的关合声。
年久失修的鬼地方,拜什么佛,真是可笑!小厮呸了一声,重新搂住侍女,来,别耽误时辰了,快让爷亲热亲热!斗室内晦暗不明,宁嫣浑身发软的坐在小榻上,狠狠喘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萧南烛也不刻意隐瞒:处理些自己的事。
宁嫣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看不见萧南烛的面目,嗅着萧南烛身上浅浅的紫檀香,却极快安下心来,劫后余生般的笑了声。
她还以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这里,好在虚惊一场。
没想到舒氏下手这么狠,这次她一定要叫这位嫡母翻不过身来。
萧南烛见她慌张,坐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脊:没事了,我去收拾他们。
宁嫣眸光微闪,略略思量一番,摇头巧笑:小表叔,之前我遇到一个人跟我说祖母会来这里,让我在这里等着,我想留在这屋里再等一等祖母。
萧南烛抿唇,知她心中有主意,便点点头:好,小表叔陪你。
斗室内部窄小,比外面暖和一些。
身边又有萧南烛守着,宁嫣搓搓小手,紧绷的心绪彻底放松下来。
然而思绪一松懈下来,佛殿里那对男女暧昧不明的叫声,便清清楚楚传进耳朵。
宁嫣悄悄捂耳,拼命当做没听见,可听见就是听见了,她脑中又没什么分心挂念的事,如何能轻易忽视?宁嫣尴尬的垂下头,好在斗室没点灯,四处乌漆嘛黑的。
她与萧南烛分坐小榻两端,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
并且萧南烛此刻还当她是个小姑娘,又不知道她是前世那位谈婚论嫁的京城第一美人儿……想到此处,宁嫣心尖噔地一跳,上下扫视萧南烛的方向,眸光忽地亮堂起来。
她抱住膝头,小心翼翼的咳了声:大壮小表叔,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嘛?萧南烛眉川微蹙:听到了,不要理会。
宁嫣越想越有趣,心中了悟暗笑,明面上纳闷的哦了声:为何不要理会?闭嘴,不要再说了。
好,那小表叔,咱们可不可以去门缝那里看看?不可以!萧南烛声音微凉,却并不凶恶。
宁嫣不再说话,却难掩笑意,肩膀微微耸动。
萧南烛见她消停,单薄的背脊靠到石墙上,也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宁嫣又甜糯糯的叫了声大壮小表叔,灵眸转盼间,乌黑的瞳仁里流转着好奇的光彩:那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萧南烛皱眉更甚,背脊不自觉的挺直:宁嫣儿,你不要太过分了。
宁嫣轻轻一愣,竟隐隐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咬牙切齿的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