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突然坍塌, 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宁嫣想,估摸是那小厮没计算好房梁坍塌的时辰,才酿此惨祸。
她站在雪地里, 眼瞧着长康堂的侍女小厮们奔逃而出, 忍不住后退一步:\\阿念,亏你来得及时,不然我人小腿慢, 怕是要被砸死在里头。
\\阿念呆愣,见宁嫣眸中浓浓的庆幸之色,只好点点头。
两人朝老夫人走去,老夫人受惊昏厥, 正瘫在两名侍女身上。
周围人急忙上前关心,费力的抬她到敞轿上歇息。
不如先带祖母去找大夫罢,祖母平日身子不好,这次咱们带了府医同行的。
宁嫣打量老夫人煞白的脸色,浅浅的说道。
众人找到主心骨般,连忙吆喝着问轿夫受伤没有。
老夫人却突然直挺挺坐起来, 愤恨的摆手:不走!等那毒妇来,快去知会国公爷来看我, 他老娘死了, 要被人杀了!宁嫣抬首, 望着老夫人中气十足的样子, 微微怔了怔。
紧接着便听远处一阵嘈乱声响, 雪光青松下,一群华服锦衣的女子结伴走来。
为首之人赫然是抹眼泪的舒氏, 她身后跟着大批侍女随从, 竟然还有许多别家的贵眷夫人。
宁嫣瞥过一行人, 远远朝舒氏笑了笑。
一阵北风忽起,地上雪花迷乱人眼。
舒氏瞧不清佛堂外的状况,一晃眼只见那破落的佛堂当真倒塌了。
她暗暗冷笑,朝身边梁嬷嬷递了个眼色:这一老一小总算没了,你这次办得不错。
梁嬷嬷扶着舒氏,压低声音:都是咱们晋国公府出的力。
舒氏眼角余光扫视众夫人,谨慎道:方才云嬷嬷给我报完信,我吩咐她去找寺僧来施救了,你等下找人拦住她,这次我一定要那老婆子和那小野丫头回不去宁府!梁嬷嬷想了想,偷偷应下。
后方妇人们见她主仆二人交谈,只当是舒氏伤心过度,连忙上来劝慰:国公夫人,你且别急,我瞧那寺外不是还有不少人幸存么?老夫人和三小姐福大命大,必定会没事的。
舒氏手中绢帕又抹了抹眼泪,眼尾通红,虚弱的支应一声,心中却极为痛快。
这两日因着冬至祈福的缘故,留在常山寺礼佛的贵眷不止宁家。
方才云嬷嬷去告知她老夫人不行了,正巧她和这群夫人聚在一起叙话。
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这群贵夫人也不好当作没看见,便担忧的陪她来看看。
舒氏暗想,等回京以后,豫国公难免要为老夫人的死难受一阵子。
到时有这群夫人帮她说情作证,豫国公即便再不甘、再埋怨,也怪不到她头上!舒氏按住胸口,越想越兴奋,脑子里不禁冒出这些年老夫人打压她的样子。
豫国公要做孝子,她便收敛舒家五姑娘的娇纵之气,尽量忍老夫人的脾气,做个名满京城的贤妻贤媳。
这么多年她努力打理豫国公府,除了纳妾之事,她事事周到。
就连豫国公在朝野上的政绩,也都是她求母家哥哥们帮衬着。
没想到这老婆子蹬鼻子上脸,十多年了还是不满意,居然敢在百香居当着那么多奴才丫鬟的面教训她,甚至当着小叔子宁文斐的面,就开始嘲讽她生不出嫡子……还敢说把宁家交给白氏那贱妾打理,一个青楼花魁出身的贱妾,养在府里堵国公爷没妾室的话罢了,也配跟她比?!非叫这老婆子死在她手里,这老婆子才能消停!还有宁嫣那小野丫头,步子都走不稳,就敢跟着老夫人作践她,跟莫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下作胚子。
非叫这野丫头跟莫姨娘母女团聚,这野丫头才能看清自己的地位!舒氏呼了口气,紧紧绞住手心的绢帕,加快步子往佛堂废墟处走去。
走着走着,就发觉有些不对劲……雪光刺眼,旁人她看不清,宁嫣那个小小的赤红身影却还是很显眼的。
舒氏步子微顿,后头一位年轻夫人也瞧见宁嫣,柔声道:国公夫人你瞧,那不是贵府三千金么?当时老夫人寿宴,本郡王妃见过的,一直都没忘。
旁边众人也留心起来,齐齐松了口气:是呀,当真是三姑娘,老夫人也在辇上坐着呢,她们果真是福大命大啊,都没事……舒氏眼前一黑,梁嬷嬷稳稳扶住她,脸色难看至极:夫人,怎么会这样?舒氏:……*雪幕天寒,佛堂废墟里的烟尘被北风卷起来,呛得附近众人直打喷嚏。
几位贵夫人赶到敞轿下,忍不住掩住口鼻,后头侍女纷纷为她们带起斗篷上的软帽。
唯独舒氏,讷讷盯着宁嫣和老夫人的身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嫣一眼扫过众人,她看得出舒氏眼底积压多年的憎恨,也明白老夫人此刻处在盛怒之下,嘴唇打颤,反倒说不出话了。
但这么多拜佛的贵妇齐聚一地,这场面难得,若错过了,舒氏怕是能在京城望族圈儿里再爬起来。
宁嫣清清嗓子,亲自开口:母亲,这两个人说是您指使她们诓骗我和祖母来这里,您还让她们设计佛堂坍塌,就近砸死我和祖母,是真的吗?!舒氏高高悬着的心猛地一跳,望向轿辇下被砸晕的、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瞬间确信事情出了错漏,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
后方打算出言宽慰的妇人们也呆住,老夫人艰难的顺过气,抬手拔下一根簪子,居高临下的往舒氏脸上砸:你这毒妇,你真能耐呐你!在场众人皆被唬住,老夫人奋力睁大的眼里闪着幽暗的精光。
我早就知道这十多年你对我不满,嫌弃我这婆母不如你出身贵重!不配管你!自你进府,我处处顺着你,国公府那么大的家业交给你管,这么多年我就想着给国公爷多纳两房妾室,你都不愿意!你不愿意,我老婆子也忍你,没想到你如今还想要我的命了,你个谋害婆母的毒妇,这么多年来你害死我宁家十几房姬妾,你当我看不出来!你个恶妇,看不惯宁嫣这小丫头,你对她也下手倒也罢了;居然还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你犯疯病了不成?!宁嫣:……一圈贵妇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的盯向舒氏。
京城名门望族谁家都有点腌脏事儿,有点手段的主母手里过两条人命,也不是稀奇事。
但这舒氏平素向来温和端雅,背后还有晋国公府和宫里舒妃娘娘做靠山,没想到私下这么狠,竟敢直接算计要自家婆母的性命!母亲,您听儿媳解释……舒氏手心生出冷汗,努力措辞。
可身边诸多夫人不怀好意的打量,那些或诧异、或看好戏的目光,刀子一般剐在她身上,令她脊柱发寒,说不出话来。
舒氏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这种阵势也是头一回遇见,一时慌了主意。
雪光刺得脑袋懵懵直叫,她琢磨着,倒不如直接晕过去了事。
宁嫣眸光微闪,先一步担心道:母亲,这里风雪刺骨,您和夫人们都是金贵身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寮房再说吧?嫣儿看您脸色好差,您要是这时候不舒服的晕过去,岂非有装晕蒙混过关之嫌?小姑娘目光怯怯,声音低软,众夫人忍不住瞧她两眼,暗道这小庶女当真性子纯良,聪慧又懂事。
此地风大雪寒,废墟里的灰尘不断刮过来,难受得紧,她们都有些受不住了。
舒氏则满脸恼恨,她不知这小丫头是有心无意,但眼下她是不能装晕了。
老夫人更是个不知遮丑的性子,听到宁嫣的话,一阵急火攻心,爬下轿辇,摊开手将事情往大了闹:你个恶妇,你还想跑!诸夫人你们评评理,你们家中都是朝野中有名有姓的大族,你们见过谁有这恶妇歹毒?!众夫人目光微妙,担心牵扯到自己,纷纷虚咳着挪开目光。
老夫人脸上露出不正常的潮红,气急了又扯下发间一只镶玉金钗,直接砸到舒氏脸上:你看看这佛堂,都塌了你怎么抵赖?!你这个狠毒的东西,舒家爬出来的好女儿,我儿真是倒八辈子血霉娶了你,你等着被休罢!这一次舒氏躲闪不及,额头被珠钗尖角划破,一阵刺痛,直接流出血来。
她靠在梁嬷嬷身上,茫然一瞬,怨毒地瞪着老夫人:你、你敢打我?你想死吗!一位夫人见出了血,连忙上前打圆场:夫人,老夫人,您二位冷静些再谈罢,这平白无故动了手,不是叫奴才们看笑话么?老夫人火气彻底涌上来,嗓音逐渐沙哑:平白无故动手?你这小辈眼瞎了不成,这佛殿塌在你眼前,你装看不见?我老婆子多大把年纪了?万一方才这梁柱砸我身上,我还有命站在这里?说话的夫人家中夫君官品不高,连忙闭嘴,后头一群贵妇更是噤声不愿说话了。
老夫人不嫌够,大喘着气,指着舒氏的鼻子骂:你等着,人赃并获,国公爷这就要来,我要满京城的人都瞧瞧你这毒妇有多下作!谋害婆母、欺杀庶女,告到圣上面前,我也要国公爷休了你,浸猪笼!老夫人说这话时,手几乎指到舒氏脸上,二人挨得极近,舒氏气到浑身乱颤,捂着额角鲜血的手不受控制般,反手一耳光,老夫人脚步踉跄,直接晕了过去。
宁嫣抽了抽嘴角,身边风雪骤歇,只见一众姿容雅艳的贵妇惊讶掩唇,一群婆子侍女围过来,紧张的托住老夫人,四处呼喊大夫过来。
*一场闹剧结束,寺庙里传得沸沸扬扬。
晚间掌灯时,舒氏回过神来,连忙下令制止流言蜚语,可许多夫人已经下山归家,已然来不及阻止。
而老夫人被她一耳光扇到太阳穴,昏昏醒醒好几个时辰,至今神志不清。
舒氏渐渐慌乱起来,面色憔悴的坐在明灯下,声音颤颤:梁嬷嬷,你说那腌脏婆会不会直接死了,那不成我打死的了?!国公爷眼下必定收到消息了,我如何应对?梁嬷嬷陪侍在舒氏身旁,见自家姑娘这般委屈害怕,她神情一戾,咬牙道:老奴还有一法子。
舒氏睁大眼睛,梁嬷嬷俯身道:老夫人和三小姐住在一块儿,今夜咱们放把火直接把那一排寮房烧个干净……烛火下,梁嬷嬷声如鬼魅,舒氏只听进最后两句。
只要长康堂和百香居两院的主子奴才死绝了,就没人能去国公爷面前道不是,至于京中那些风言风语,国公爷找不到证据,且咱们身后有舒家撑腰,过阵子自然就没人再提了……舒氏眸中幽光暗闪,也觉得此法可行。
二人正要召侍从进来听吩咐,就听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梁嬷嬷不耐烦的开门,雪月下,却见佛寺内四处寂寂,并无人至。
见鬼了真是!梁嬷嬷抱怨了声,头顶处滴答滴答落下一片红色水光。
她诧异的打量两眼,不解是何物,便抬头查视,只见寮房屋檐上倒吊着个壮硕人影。
面色惊恐煞白,双手晃荡荡的垂向地面,怒目圆睁,鲜血从口鼻中倒流而下,赫然是她与舒氏派出去害宁嫣的那名舒家小厮。
梁嬷嬷揪着嗓子,发不出声,舒氏亲自出门查看,寮房附近登时爆出一阵惊嚎声。
另一厢,月色清美,宁嫣一夜好眠。
次日清早老夫人也醒了过来,瘫在榻上,一个劲询问国公爷来了没有。
但直至午后天色放晴,国公爷也没现身常山寺。
宁嫣有些诧异,豫国公为政庸庸碌碌、助纣为虐,为夫怯弱为父冷漠,但作为儿子,待老夫人是极上心的。
老夫人险些在寺庙里被他的夫人砸死,他怎会不来?宁嫣觉得有些不对劲,午后打算出寮房透透气,府里传信的侍从却赶了过来,凝重地跪下:老夫人,府里出事儿了!晋国公大人圈养死士,结党卖官,二老爷在外州为官,私征徭赋七八年,底下百官联名弹劾要处置舒家,咱们国公大人牵扯其中,被大理寺的人扣住了……老夫人眼一翻,将将直起的身子再度倒下去。
那侍从低头泣道:听说宫里舒妃娘娘今早被废了,还有舒家三老爷护国将军,在北境边关强抢民女,屡次谎报战功,也、也被降了职……国公爷说他不能亲自来接您回去,让您先自个儿回府,舒氏谋害婆母、庶女之事,他断断不可能轻饶,一切等你们回府再做处理……寮房内乱成一团,宁嫣独自走出门去,趴到不远处断崖的围栏上,遥遥望着满山覆雪的青松。
松涛阵阵,白雪在阳光下闪出灿金的光彩。
她心中隐隐怅然,侍从这番话她上辈子也听过,但最后倒台的是晋国公府舒家,豫国公只是换了个主子,并无大碍。
但此事发生在次年秋末,如今竟然提早了大半年,必定是萧南烛在暗中操作。
宁嫣悄悄盘算着,忽而一道人影来到身侧。
深冬淡薄的阳光下,少年玄袍冷沉,一袭雪色披风却衬得眉眼温和,清雅出尘。
嫣儿怎么不去收拾东西,咱们该回府了。
他声线雅淡。
宁嫣望着萧南烛清和的神情,心中怅然更甚。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萧南烛来宁府的目的,待他目的达成,必定会离开宁府。
他的天空远在边疆,那是一段更辽远广阔的人生,他怎可能一直困在宁府、围着她打转?只是她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般突然,分别的猝不及防。
小表叔,你是不是快离开宁府了?宁嫣尽量收敛心思,嗅着他身上寡淡的紫檀香,轻轻询问。
萧南烛微怔,竟隐约从她软糯糯的声音里听出几分不舍。
他揉揉她的头发,想戏谑的告诉她,你都没说清自己的来历,我怎么离开?可心头像被一阵暖泉拂过似的,他忍不住蹲下身安抚:只是离开宁府而已,但是永远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