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一夜, 宁嫣生了场噩梦。
梦里,她重回钧台暗狱,这次她知道萧南烛要来救她, 忍下恐惧没有自杀, 抱着剑缩在墙角等萧南烛。
牢房阴湿,鼠虫四处乱窜,周边囚奴的哭骂声响在耳畔, 如诅咒般可怖。
宁嫣觉得自己身陷地狱,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恶臭味。
她死死盯住牢房大门,可萧南烛久久没来,她强作镇定的心逐渐碎出裂痕。
回想上一世利剑划过脖颈的痛楚, 她无力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鲜血喷涌而出。
大片大片血渍洇湿衣襟,意识一点点被抽空,唯有无尽的惧意包裹着她……宁嫣浑身打颤,不争气的落下两滴眼泪。
太疼了,这次她怕是没有勇气举剑自尽了。
正当此时, 暗狱外一阵杀伐声冲天。
宁嫣抬目望去,满眼莹莹水雾中, 一道玄衣凛冽的青年身影缓步而来。
他逆着刺目的强光, 手持长剑, 风姿英飒宛如九天神祗一般, 一径朝她行来。
宁嫣心底燃起一撮小火苗, 连忙爬起身跑到牢门处,铁链被青年一剑劈断, 她强压的惊慌一瞬间释放出来, 用力扑进青年怀里:小表叔, 吓死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一人的……青年任由她搂着,待她哭出声,才淡淡地抬手推开她。
宁嫣愣住,就见青年凤眸含笑,隽美如玉的脸庞上挂着讥嘲的神采,声音冷沉:谁说我来救你的?宁嫣还没收住泪,怔然的抽泣一声。
青年手中剑柄微抬,抵在她精巧的下巴上,迫使她昂头看他,继而凑到她耳畔低语:好一个名满皇城的娇娇女,百般戏弄我便算了,没想到手腕这么狠,连自己的祖母父亲都能算计?宁嫣一阵胆寒,牢房猛地扭曲开来。
宁姝走到青年身侧,体态幽娴如兰,灵眸流盼,诧声道:三妹妹,殿下说的可当真吗?你好狠呐。
五皇子萧清宴、探花郎安景风等人陆续出现在牢房,一群相貌姣妙的锦衣小姐们也相继现身,各个似笑非笑的睨视她,奚落道:原来宁嫣是这种人啊,我就说嘛,这种小庶女怎么上得了台面……宁嫣瞪大眼睛,脚步虚浮的踉跄了一下,猝然苏醒过来。
百香居外,冬阳正盛。
她心如惊鹿,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萧南烛赠她的玉璧贴着中衣,温温凉凉的触感令她回过神来,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噩梦。
萧南烛绝非这般无聊的小人,即便不再喜欢她,也不至于这么挤兑她。
甚至昨日晚上,萧南烛话里话外大有担心她受伤的意思,并没表现的多么厌弃。
宁嫣长长舒一口气,掀被子坐起来。
镂花木门从外打开,阿念走进屋,温声关心:姑娘您醒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宁嫣缓过神,眨眨眼,眼中一片酸疼:做了个噩梦,没什么。
阿念望着她红肿的眼睛,揉揉她的脑袋,皱眉道:姑娘一定是昨晚吓坏了罢?听说国公爷书房那边死了好多黑衣人,幸好您没事。
宁嫣点点头,望向外面天色:现在什么时辰?已经快午时了,阿念道:您睡了很久,国公爷都回来了,您要不要用些点心,去给他请个安?宁嫣无精打采地垂下眼:国公爷回来了,他去过哪儿吗?三姑娘,您不知道,昨夜府里来刺客的事天没亮就闹开了,全府上下都怕极了,国公爷一大早去了宫里,半刻钟前才回来。
宁嫣思忖一番,前世豫国公从死士手里侥幸逃脱,也是次日便急不可耐的进宫哭诉,最后查出来是舒家余党所为。
圣上大怒,彻底将舒氏一党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来豫国公此番进宫,也是为了处理此事。
宁嫣叹了口气,目光一扫,忽见左掌上裹着一截熨帖的白纱。
她伸手摁了摁,掌心伤口半点也不疼,不禁愣住:阿念,这是你弄的?阿念摇摇头,犹豫道:是表公子为您包扎的。
昨晚我歇下以后,担心您伤口太疼,就起身去府医那里拿了药粉,回来时看到表公子坐在您榻边,早就给您处理好伤口了。
说完,又照实道:我在窗外站了会儿,您昨晚睡得沉,他在这里陪了您很久。
宁嫣睁大眼睛,阿念见她乌眸中不敢置信的亮光,嘴唇微动,险些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诉她。
那、那他今日上午可有来过这里?宁嫣直起背,正色道,你知道他去哪了吗?阿念点点头:他今日没来,可能出府了罢,不然昨夜他救了国公爷的命,国公爷方才回来肯定会亲自找他致谢的。
宁嫣垮下身子,暗道阿念说得有理。
萧南烛此刻说不定身在皇宫了,上辈子这个时间段他忙的很,想来这几日不会再管她的事。
只是不知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宁嫣捏了捏掌心,略有些烦躁。
二人沉默间,一名侍女在外屋屏风处行礼,轻呼道:三姑娘,您起了没有?国公爷在老夫人那边用午膳,大姑娘、二姑娘都在旁陪着,您若起榻,也该过去了。
宁嫣淡淡应下,梳洗后出屋,瞥了侍女一眼,眼生得很。
但她浑身不舒畅,便也没有多想,一路行至长康堂,国公爷等人已挪至偏厅用饭。
宁嫣又移步偏厅,国公爷脸色不大好,也没多说什么,随便招呼一声,让下人为她添了双筷子。
满桌珍馐,气氛却极压抑。
近来国公府频频出事,老夫人没甚胃口,国公爷为着昨晚的刺杀之事,更是脸色煞白,浅浅用了两口汤,便搁下筷子。
宁嫣今日也没心思想别的,草草吞咽些软食,起身告退时,对面的宁姝也站起来。
三妹妹,自祖母寿宴后,我身子就一直不好,你入宁府几个月来,我也没和你好好说过话,不如我带你一起走走吧。
宁嫣看她一眼,少女发梳双平髻,一身雪色对襟绣红梅小袄,襟领处滚着金丝暗纹,俏皮灵动。
但面色苍白消瘦,笑容显得颇为吃力。
若非这几日舒氏身上变故太多,这位羸弱少女应当还在榻上养病。
三妹妹,你是嫌弃姐姐,怕姐姐把身上的病气过给你吗?宁姝眸瞳轻颤,哀哀掩唇咳嗽一声。
老夫人被她的咳声牵动心肠,摆手道:三丫头啊,那毒妇的事怪不着你大姐姐,难得你大姐姐喜欢你,你快陪你她出去走走。
好,嫣儿这就去。
宁嫣眸光微闪,听话的福礼。
宁嫣带着阿念踏出长康堂,宁姝身侧则围了一圈妙龄侍女,宁嫣轻轻扫过去,午时去百香居请她的丫头竟也在其中。
她一时摸不准是舒氏要害她,还是这姑娘在耍什么小伎俩,正想抽身离开,宁姝盯着锦明堂的方向,张望道:快、快,火燃起来了吗?旁边一名侍女应声:姑娘别急,应是差不多了。
宁嫣眯眼,朝锦明堂的路向探去。
锦明堂与长康堂是宁府后宅种最宽敞的两间院落,相距不远,隔着一片凋萎的竹林,一炷香的工夫便能赶过去。
但她身量矮小,什么也没瞧见。
阿念急道:好像是烟,着火了姑娘。
很快地,滚滚浓烟腾至竹林上空,着火之地赫然是锦明堂的一排偏室。
宁嫣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的长姐,那少女情绪上涌,脸颊潮红地指着她:你这个小丫头,当初我落水时就怀疑你不安分,你还敢放火害我?茉绮,玫绫,你们还不快去找爹爹过来!母亲还在锦明堂呢,母亲一定很害怕,你们快去啊!两名青袄侍女连忙转身往长康堂跑,阿念惊吓不已,小心护到宁嫣身前:大姑娘,您在胡说什么啊?宁嫣拂开阿念的手,不理解的哂笑:你娘还在里面,你不怕把她烧死?宁姝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绣着精致花纹的鹿皮靴局促的往地上蹭了蹭,神情却坚定起来。
近来舒家遭逢大难,她的大皇子表哥也启程去封地了。
爹爹因为常山寺的事,对母亲心生恼恨,已数日不愿踏足锦明堂。
如今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她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作为母亲膝下独女,怎能不想法子让父亲去锦明堂看看母亲?锦明堂偏角处,有许多供一等、二等侍女歇息的罩房,闲置着堆些不重要的杂物,失一场小火,让附近紧张紧张,父亲自然就会去探望母亲了。
当然这场火也不能是意外,不然父亲这几日脾气不好,误会是母亲故意为之的就不好了。
最好找个好收拾的人顶缸,宁嫣就挺合适,常山寺内她母亲成为众矢之的,有这小丫头一份错处!那日在长康堂外的藤桥上,若非为了和这小丫头拌嘴,她也不至于落水。
眼下正好借这次机会教训这小野丫头,让这小丫头和宁婧都瞧瞧清楚,国公府的女儿里,只有她一名千金,老夫人真正宠爱的也只有她一人!片刻后,豫国公一行人果真急匆匆赶来。
曲折的廊道尽头,锦明堂那边也过来两名满脸炭黑的小厮,狼狈道:国公爷,您别担心,是小火,咱们已经扑灭了。
豫国公眉头微松,暗暗顺了口气。
他在锦明堂里还有许多没来及收拾的机要信件,若真烧起来,那便糟了。
老夫人被侍女搀扶而来,也跟着放下心,便垂头盯向宁嫣,痛责道:嫣儿,方才你长姐身边的茉绮说你嫉妒长姐,跑到锦明堂附近放了把火,可是当真?宁嫣盯着她凝重的脸色,扯唇笑了笑:祖母,我们还没走到锦明堂,我哪来的本事纵火?宁姝身后的玫绫急道:谁说没走到,分明走到了,是你偷偷踢翻火炉,又跑回来的。
那更荒唐了,我一个小姑娘能跑多快?你们这么多人都抓不住我?还让我大模大样的跑到这里?宁嫣说完,那侍女语塞一瞬,悄悄给宁姝递了个眼色。
宁姝明眸微颤,眼眶一红,立刻滚下两滴清泪。
爹爹,姝儿亲眼看到的,三妹妹纵了火,娘亲还在院儿里呢,您是不是近来只疼三妹妹,不疼我了……宁姝身后的侍女也瞪向宁嫣,不服道:国公爷,大小姐委屈啊,咱们怎敢在您和老夫人面前撒谎?若是肆意诬陷,那咱们怎么不去说二小姐,偏偏说这三小姐呢?豫国公心中顿时一沉,望着大女儿梨花带雨的小脸,转身道:嫣儿,你且去祠堂跪会儿吧。
宁嫣昂头盯着豫国公,豫国公挪开眼神,淡声续道:昨晚的事,你也被吓着了,去祠堂拜拜祖先,正好定定神。
老夫人喘了口气,也如此应付:三丫头啊,快去吧,你大姐姐身子不爽利,你别老惹着她。
阿念咬牙,要上前出头,宁嫣一把拽住她,浅浅应下:好,嫣儿这就过去。
*祠堂内部严冷,上辈子少年时,宁嫣受二姐姐宁婧的揉搓,是这里的常客,这辈子却是头一遭进来罚跪。
高台上的木牌死沉沉地盯着她,浓郁的香火味钻入鼻息,却令她静下思绪,好好梳理了方才的飞来横祸。
宁姝无非是为着自家母亲才这么做,其实她没必要如此,耐着性子在老夫人和豫国公面前哭一哭,就什么事都成了。
否则,豫国公和老夫人也不会查都不查,明明知道这事荒诞可笑,却还是发落她来跪祠堂。
宁嫣心中觉得无趣,宁家人一贯如此,她不会为这种事情伤神。
只是如果萧南烛在的话,他会怎么做?会不会心疼一下她的处境,理解她之前不磊落的行为?阿念陪在宁嫣身边,祠堂背光,寒风冷飕飕的透进来,她都有些受不住,更何况身前的小姑娘,忍不住上前揉揉宁嫣的脑袋。
宁嫣回神,要安抚阿念两句,阿念思量道:姑娘,奴婢跟您说一件事如何?你说,我在听。
宁嫣以为阿念哄她,提唇笑了笑。
阿念抿唇,下决心道:您知道二姑娘为何躲着您吗?宁嫣微愣,脑海种浮现宁婧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模样,蹙眉道:好像生病了?阿念点头:她可能是被吓病的。
宁嫣不明所以,这段时日那小姑娘不来烦她,她便没多留意,细思一番,是有些不正常。
阿念续道:奴婢来您身边之前,在二姑娘屋里当差,有一日晚上表公子去过春喜楼,他手里有短刀,是他告诉二姑娘往后不可再欺负您……还有,那天您让我去吴嬷嬷房里找砒|霜粉,其实我连屋子都没进去,是表公子做的。
宁嫣:……她心头一震,惊骇的睁大眼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阿念讷讷解释:他不让说。
宁嫣心房砰砰乱跳,所以萧南烛不仅是什么都知道,他还暗中在帮她?对了,那日在常山寺佛堂,是表公子让我提早叫您出来,您出来以后,佛堂就塌了,我、我怀疑是他做的。
阿念悄声说着,宁嫣脑中懵懵乱叫,她一度以为是舒氏那边没控制好时辰,才会致使佛堂意外崩塌。
宁嫣愕然地垂下头,攥紧手上缠绕的白纱,阿念担心道:姑娘,您没事吧?没……宁嫣摇首,阿念你出去晒晒太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阿念也知这小姑娘和表公子怪异得很,便应声出去。
宁嫣孤零零坐着,心口被热水烫了一般,久难平静。
她紧盯住手中的白纱,回想昨夜萧南烛质问她当真不明白他的心意吗?宁嫣想,她是真的没有明白。
白纱被她翻来覆去的摆弄,扭结处微微松散开来,宁嫣忍不住解下来,准备重新裹上,就见一层淡淡的墨渍干涸在纱布拐角。
她微微愣了愣,就见纱布上提着一行峻瘦字迹,短短几字一如下笔者清寒冷冽的性子:两世心慕,从来是你。
字迹末尾晕开一团墨迹,可见那人收笔时小心翼翼的情绪。
宁嫣眼睫颤动,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祠堂内死寂无声,良久后,门扉吱呀一声,被人使力推开。
宁嫣吓一跳,阿念急急跑过来,蹲身道:姑娘,府外来了大批禁军,是那位死里逃生的四殿下带来的!宁嫣正迷瞪地捧着白纱,眨眨眼,不知如何反应。
萧南烛为何这个时候过来?阿念抓住她的胳膊,温吞的脸庞满是惊骇:方才国公爷随大小姐去锦明堂看望大夫人,还没到锦明堂呢,就被叫出去接驾了。
外面的人说四殿下长着和表公子一样的脸,阖府上下都在外跪着,殿、殿下说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