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2025-03-22 08:14:14

日色将暮, 御华楼廊檐下燃起明灯。

戏子们舞袖入席,咿咿呀呀的小曲传进雅厅,袅如烟雾一般, 婉转动听。

萧南烛胃口很淡, 宁嫣便坐在他身边哄他吃东西,陪他说笑,没多久两人放下不愉之事。

宁嫣填饱肚子, 一时兴致上头,见窗外华灯灿灿,便起身拽萧南烛:小表叔,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京城晚间的御街很热闹的。

萧南烛看了眼天色, 淡淡拒绝:时辰不早,我先带你回家。

宁嫣微愣,心下有些失望,但也知他有许多要紧事,便笑道:好。

云霞消散,天空渐渐晦暗。

马车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 宁嫣窝进车内,上下眼皮直打架, 没片刻便歪在靠垫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 她发现自己仍然身在马车上, 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宁嫣掀帘望出去, 四处黢黑, 隐隐可见远山绵绵,附近还有不少赶路的马车, 像是行在京外官道上。

她扒窗细看了两眼, 转而望向萧南烛, 少年迎着她不可思议的目光,笑微微道: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

他的声音清浅如泉,像在讨赏一般。

宁嫣心中突突直跳,握住他的手道: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舅娘她们了?是,差不多快到了,萧南烛往窗外瞥一眼,应道,本不该这么晚带你来打搅他们,只是过几日年节之后,我便要动身去北疆了。

宁嫣思绪微顿,心中像含了一块杨梅蜜饯儿,又甜又酸。

*马车很快在官道附近的一个庄子内停下,庄中风景清秀,夜阑人静之时,却有一间药堂门户大开。

四周明灯灿灿,三名素衣少年守在门外不停张望。

宁嫣心情激切,双颊腾起两团热乎乎的红晕。

时隔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自己的表哥表姐。

但前世这个时间段,舅父因为舒氏暗害,卧病在榻,家中是非常艰难的,怎会平白有间药堂?她定定地看向萧南烛,少年袖下的拳头握紧一些:不必道谢,我不动手,你自己也能想到法子帮他们,我有机会来做这些事,很开心。

宁嫣思潮起伏,拉住他的手跨过一排雪松,一起走向药堂。

表姐!宁嫣轻轻唤道。

屋檐下杏黄长袄的少女眼光一亮,跳着朝屋内咋呼两声,跑上前一把抱住她转圈圈:我的嫣儿,表姐想死你了!少女声如脆铃,怀抱温软。

宁嫣小脸埋在她胸口,眼底不自觉泛起泪花。

对于表姐等人而言,她深秋入住豫国公府,只是暂别数月而已;于她而言,却隔着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时光。

嫣儿妹妹!后方响起一阵呼喊声,两名少年引着舅父舅母跑过来。

宁嫣挣开少女怀抱,小心地扫过舅母等人,昂头看向脸色苍黄的中年男子,忍不住一把窝进男子怀里,放声哭出来。

前世舒氏为了逼她进国公府,暗中派人推舅父摔下山崖、卧病在榻,舅父一家人贫困潦倒,走投无路不得不将她送去国公府。

而她在国公府得知此事时,舅父已经去世。

算下来,她已经十多年不曾见过这位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的舅舅。

舅舅,你的身子还好吗?宁嫣想到舅舅身上的伤,连忙推开他细细打量。

舅父是位五大三粗的男子,声音浑厚自责:已经好了,乖乖儿别担心,前段日子一位郎中路过庄子,好心替我瞧了病,又开了这间药堂,说平日无暇打理,便交于我和你舅母处理。

宁嫣眸光微闪,侧身看了萧南烛一眼。

众人未觉有异,洒了好些眼泪,才破涕为笑的进屋。

萧南烛负手跟在后方,略略扫过一干人等,眼神在一名白衣少年身上驻足片刻,慢慢地挪开视线。

这算是宁嫣上辈子最在乎的男人了。

药堂内暖香扑鼻,莹莹烛火下,萧南烛身如劲松,眉眼昳丽,矜贵不凡的姿态瞬间引得一群人注目。

舅母有些不知所措,温声道:方才一时欢喜竟忘了,咱们大清早便收到嫣儿要回来的消息,却没想到是位小郎君送她回来,不知您如何称呼?宁嫣上前拉住萧南烛的手,甜甜引介:舅娘,他是我在宁府识得的一位远亲,是我在皇城最重要的人。

萧南烛垂目看她一眼,恭敬地朝两名长辈行礼:晚生萧南烛见过两位高堂。

舅父连连道不敢当,宁嫣冲萧南烛眨眨眼,眷恋地望向自己的表哥与另一名少年。

那少年此刻十来岁的模样,相貌秀净清朗,规规矩矩地站着,看她的神情却惶恐了些。

宁嫣心中微微一沉,朝他回了个友好的笑脸,问舅母道:外祖父睡下了吗?我很想他。

舅母揉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他年岁大了,熬不住,明儿带你见他。

宁嫣应下,上辈子她死时,外祖父尚且在世,也不知有没有因为她的事受到刺激。

*夜色渐深,众人围在堂内说了会儿豫国公府和家中的情况。

宁嫣顾及舅父身子还未大好,不宜守夜,便说要去房中歇息。

舅母早精心收拾了几间屋子,连忙带她和萧南烛进屋安歇,又忙活着去为车夫安排住处。

宁嫣与萧南烛的屋子一墙之隔,她初见亲人心思澎湃,又在马车上睡了几个时辰,翻来覆去没有困意,忍不住悄悄去萧南烛窗外看了一眼。

烛光幽微,自纱窗外望进去,隐隐可见萧南烛在榻上打坐。

宁嫣觉得很稀奇,又见萧南烛没睡,不由得要推门进去。

嫣儿妹妹……忽而一道犹疑的声音响起,宁嫣回身探去,竟见院中一株常青树下,立着一道白衣少年身影,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宁嫣目光微凝,朝他走过去,担心吵着萧南烛,便和少年招招手,走到不远处的篱笆下叙话。

嫣儿妹妹,你在国公府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少年关切地问。

宁嫣自是摇头,宽慰道:国公府比想象中好很多,我一切都好。

少年松了口气,犹豫道:嫣儿妹妹,我知道是我害死莫姨,她的救命之恩,往后我岳阳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对不起。

他岁数不大,道歉之辞说得磕磕绊绊,目光畏怯却不躲闪,像在对宁嫣发誓一般。

宁嫣打量他片刻,轻轻垂下眼。

这名少年名唤岳阳,正是她母亲救下的落水男孩。

那日湖边浣衣,她在家中等着母亲回来翻花绳,等回来的是泡肿的尸身,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临了还留给她那般不体面的形象。

她重生这段日子时常想,老天爷既赐她重新来过的机会,为何不让她回到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可以在这庄里待一辈子,只要母亲回来。

嫣儿妹妹,我无父无母,我知道是我欠莫姨和你的,往后就是死,我也会好好护着你的。

少年声音坚韧蓬勃,眉眼如初阳般鲜活,不似萧南烛少时的冷冽秾丽,却有一种干净的俊爽之美。

宁嫣恍惚想到他前世因自己而死的样子,心口堵了根鱼刺般难受。

岳阳……哥哥,宁嫣别嘴唤了声,正色道:是我母亲自己的选择,你的生命是她的命换来的,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岳阳惭愧的应声:嫣儿妹妹,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宁府的!宁嫣微愣,望着少年满脸毅然的神采,笑道:不必,我在宁府真的挺好。

两人说了些话,少年恋恋不舍离开。

院中夜风凄冷,混杂着祖父埋在地下的清冽酒香,宁嫣鼻头一痒,不觉打了个喷嚏出来。

她摇摇脑袋,准备往屋里跑,就见萧南烛站在廊下看她,掌中握了个小手炉。

宁嫣跑上石阶,接过手炉暖了暖手,笑道:你都听到啦?萧南烛清淡地点头:嗯。

宁嫣抿抿唇,灵机一动,萧南烛知晓她许多事,她前世和岳阳的关系说不定他也知道一些。

如此想着,宁嫣怕他误会,主动坦白:岳阳哥哥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生命是我娘亲用自己的命捞回来的。

他是庄外的乞儿,记事起就没了父母,从小被人打到大。

我娘亲去世后,舅舅便将他接到家中抚养,那时我还没去宁府,在我心里,他和表哥一样都是我的亲人,只是亲人。

萧南烛推门进屋,诧异看她一眼:你解释这些做什么?宁嫣:……屋内隔绝寒气,宁嫣阖上门扉,又打了个喷嚏。

萧南烛坐到桌边为她斟了盏花茶,见她噘着嘴倚在门框上,无奈道:先过来喝盏茶暖暖胃,我有话跟你说。

宁嫣挑眉,听话地坐到他身边。

萧南烛将茶盏推给她,思量道:你可记得沈谦言此人?宁嫣香茶入肚,一听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点头:当然记得,我跟他可是……可是一点都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

萧南烛顿了顿,徐徐扯出个微笑:别装,我亲眼看到你和六公主女扮男装,跟着他在京城饮酒作乐,不止一次。

宁嫣睁大眼睛:这你都知道?萧南烛抹开脸,宁嫣咬咬牙,紧忙跳下凳子哄他,却听他道:你与沈谦言相熟,应当清楚他们沈氏是太子母族,虽无兵权,却是大燕第一首富,世世代代供应宫廷内需,手下掌控大燕朝一半的盐矿。

说这些做什么?宁嫣点点头,不解其意。

萧南烛指节轻叩桌沿,淡淡道:前世,你的岳阳哥哥不是在经商一道别有天赋么?如果你觉得有需要,我可以将他引荐给沈国舅,他未来十年会少走很多弯路。

宁嫣呆愣一瞬,眸中亮出灼人的华光:你说真的?真的可以吗?!萧南烛望着她满脸热切的笑容,压下心底的吃味之意:自然可以,不算什么难事。

宁嫣喜难自持,一把扑进他怀里:谢谢你,殿下!上辈子,岳阳不喜读书,于仕途一道无望,自个儿想法子在京城做了些小生意。

当她有能力帮他的时候,他已然闯出了些名堂,在京城有自己的酒楼布庄,早不需要她的扶持。

但他在京城一无亲友,二无钱财,一路走来必定非常艰辛。

方才她进屋时,就想问问萧南烛能不能帮帮他,但怕萧南烛介怀,便没有开口,不成想萧南烛早已为她准备好法子。

宁嫣抬起头,眸中湿漉漉的欢喜:殿下,真的谢谢你。

萧南烛摇首,揉揉她的脑袋:不是说过吗,不要跟我道谢。

宁嫣颔首,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少年神情和煦,灯烛下的脸庞有如羊脂白玉一般莹润,覆着暖融融的光晕。

这一世走来,不管什么事,但凡她挂在心上的,他都为她考虑的周全妥帖。

宁嫣嗅着他身上轻轻浅浅的紫檀香,心中忽地一跳,问道:殿下,你上辈子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萧南烛唇边笑意微敛,收回手道:问这个做什么?两人挨得近,宁嫣兴冲冲地昂头:好奇啊,我的事情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是从什么时候偷偷注意到我的?萧南烛默然,眼睑轻垂,浓密的长睫在脸庞上落下一片晦暗阴影。

宁嫣乌溜溜的眸子转了一圈,自己琢磨道:是雅宴小集上?还是在哪次宫宴上?你掩饰得真好,上辈子你身边有人知道这事吗?为何我身边从没人提醒过我……话没说完,萧南烛捏了捏她嫩滑的小脸,似在委婉地提醒:也许,我存在于一段你没在意过的回忆。

宁嫣微怔,满脸茫然。

萧南烛蹙眉,轻轻推开她,清寡的语气竟露出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自己去想。

宁嫣鼓起嘴,两只熟葡萄般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愈发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