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2025-03-22 08:14:14

乡庄内, 夜月清透。

宁嫣被萧南烛送回房间,又囫囵睡了一觉。

她没想通萧南烛说的她没在意过的回忆是什么,许是晚上乍见岳阳的缘故, 她反倒梦见前世岳阳被杀的那段记忆。

那段时日, 二皇子萧济楚掌权,皇城血雨腥风。

豫国公府惨遭查封,大厦将倾, 她在京中苦心经营的美名一夕之间沦为泡影。

为了活命,她设法送走阿念,又收拾了细软,打算独自逃出豫国公府。

岳阳猜到她的筹谋, 费尽力气买通守备的禁军,告诉她夜间子时在永安街外的野地会合,他会带她一起出城。

她自是欢喜答应,好容易赶到相约的地点时,却没见到岳阳的人影。

宁嫣一直记得,那晚钩月如镰, 漫天繁星闪烁,深邃的夜幕恍若流淌的星河, 一路延伸到荒芜的地面。

四下野草寂寂, 蝉鸣不绝。

唯有与夜幕交接的地平线上, 立着一道颀长的男子背影。

绛紫长袍, 衣袖流云, 似是察觉她跑过来,转过身冲她微笑:嫣儿,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幸好我拦得及时, 否则你真要跟别人跑了。

他轻轻偏起头, 唇色鲜润的如涂了口脂一般,赫然是五皇子萧清宴。

月光柔软,披在他身上衬得他神清骨秀,笑容无害。

宁嫣却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悚然一惊:你为什么在这里?来送你一样东西,上次你说想看看琴圣老先生的孤本琴谱,我为你寻来了,可惜不小心沾了点血。

不过没关系,那老先生还没死,回头我想法子让他重写一本,专门为你写一本。

萧清宴单手负后,另一手献宝似的伸出一本薄册子,浓稠的血迹自他莹白的指缝汩汩流下,他毫无所觉,自顾自地说笑:心情好些了吗?嫣儿,你怎么能真的跟那种人走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啊,你哪里都别去,就留在府里等我,我会保护你的……宁嫣瞪大眼睛,两腿发软的往后退。

萧清宴不止一次说过要娶她,她明白萧清宴的心意。

在她眼里,萧清宴也的确是京城众多权贵公子中最特别的一位。

但她每每尝试着靠近萧清宴,便觉得萧清宴绝非人畜无害的善类,心计深沉倒也罢了,更有种难以捕捉的阴森之气。

岳阳哥哥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她盯着萧清宴手上的鲜血,近乎恐慌地问。

萧清宴眸中幽光烁烁,似乎生出被忽视的不满:岳阳哥哥?你为何这么关心那个人,我早就想杀他了,他死了,就刚刚。

他说完,侧身往后方的野草丛里瞥一眼。

宁嫣心头紧缩,一把推开他,惊得草丛中窜出一片萤火虫,碧澄澄的光芒照亮杂草中瘫倒的青年男子。

面容死灰,双目惊愕无神,心口处漏了个血窟窿,似被人掏碎心脏而死。

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铜牌,那是带她出城的城门令牌。

宁嫣转身看向萧清宴,萧清宴没料到她会哭,也愣了一瞬,皱眉道:嫣儿,你真的不能跟他走。

若是平常,随你去天南地北,我去找你便是,可这次不同,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他声线轻慢,月色下神情诚挚温柔,宁嫣却像见了鬼般,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嫣儿,方才你趁乱跑出来,宁氏一族已被下狱,你跟他们一起去钧台暗狱,届时会有人去救你,我必须趁机杀了他。

萧清宴解释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放心,他会去救你的,若他不去,我便去接你出来……宁嫣脑中嗡嗡作响,夜风拂过,草丛中的血腥气逼得她胃中翻涌作呕。

她理了理鬓发,从容笑道:好,我帮你。

当真吗?嫣儿,我还以为你会为这人的死责怪我。

萧清宴眉眼间略有惊喜之意,上前两步,轻软的绛紫衣带随风浮动,如烟云般缥缈。

宁嫣趁其不备,掠过鬓发的手指猛地拽下一根银簪,狠狠刺向他脖颈的经脉,可惜被他躲开,反手轻轻一掌,她后颈微痛,便晕了过去。

再度苏醒,她已然身处钧台暗狱。

*深冬轻薄的晨光照进屋内,宁嫣猝尔起身,意识陷在月夜下的血腥气中,激地她猛打了个寒颤。

她双手捂紧被子,萧清宴的话流连耳畔,令她极快醒过神来。

帮我杀一个人,他会去救你……这话说的除了萧南烛,还能有谁?宁嫣记得,昨夜她问萧南烛何时喜欢她?调侃萧南烛掩饰得太好,都没人知道这件事……事实上他掩饰的并不好,萧清宴都看得明白,是她从未留意过,甚至不知不觉的、成为萧清宴设局害他的刽子手。

宁嫣如坠冰窖,浑身泛起森森冷意。

正当此时,屋外一阵骚动,几道人影推门而入。

为首一位拄拐棍的老人颤颤上前,声音沙哑:嫣儿,我的宝贝孙女。

宁嫣微愣,老人已然行至床边,拐棍一丢,将她半个身子揽入怀抱:外祖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都怪外祖没用,你娘才走多久,就害你这么小回那狼窝讨日子。

外祖父……嫣儿很好。

宁嫣靠在老人怀里讷讷开口,浮杂的思绪一瞬间收拢,忍不住搂住老人家呜呜哭出声来。

舅母等人围拥过来,个个眸中泛泪。

宁嫣扫过众人关切的眼神,思及外祖父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起身松开外祖父的怀抱。

她眼角余光轻瞥,就见萧南烛远远地站在众人之外,默默守着她。

少年交抱双臂倚在门框上,如墨的玄衣笼入黄澄澄的朝阳中,腰间银链子闪出细碎的光芒,像极前世逆光劫狱的青年剪影。

宁嫣心口抽痛,悄悄挪开眼,满眼内疚的神采引得萧南烛微微一怔。

直至晌午时分,宁嫣情绪依旧低落,萧南烛察觉不对劲,在她路过廊檐时拦住她:为何不开心?宁嫣将将从表姐房里出来,揉揉眼道:没有啊,见到亲人我很开心。

萧南烛敛唇,直接戳穿:你看我的眼神不停躲闪,昨日还好好的,出什么事了?宁嫣摇头,见萧南烛不罢休地望着她,她心底的负罪感如潮水般涌上来:对不起,殿下,你可知上一世你对我的感情,成为害你自己的利器?萧南烛眸光微闪,宁嫣咬咬唇,索性将梦境中的事说出来,不自觉地垂泪:你会去救我,早在他们算计之中,是他们想借机杀你。

宁嫣声音艰涩,鼓足勇气告诉萧南烛事情首末,却还是怕看到萧南烛懊悔的神情,不由得垂下脑袋。

萧南烛凤目微挑,好笑道:就为了这个,闷闷不乐大半天?我不是没死在暗狱里么,区区几百人怎么能困住我。

宁嫣昂起头,瞧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不禁呆了片刻:可你后来被夺爵了,你忘了自己被贬为庶人吗?那是皇权,与你无关。

萧南烛见她神情严肃,抬手揉揉她玉润的小脸。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劫狱,你后来也许……嫣儿,萧南烛蹲下身,打断道,照你这么说,也该是我的感情连累你才对。

若非五皇弟要利用你除掉我,那你或许能平安离开皇城,就不会有钧台暗狱的事了。

宁嫣摇摇头,知他在安慰自己,心中塞了团棉絮般,破涕为笑地拭去眼泪。

她明白的,萧清宴不可能放过她。

阳光滑入廊道,暖融融地泼在两人身上。

宁嫣心绪骤然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廊道尽头走过来几人,少年岳阳率先跑来,紧张道:嫣儿妹妹,你怎么哭了?岳阳说完,立刻戒备地瞪着萧南烛。

宁嫣眼圈泛红,看见岳阳心底又是一酸,连忙挡到萧南烛身前:岳阳哥哥,我没事,突然看到你们觉得开心而已。

舅母领着表哥走过来,温声道:嫣儿,既然舍不得,能不能多留几天,我们也想多看看你。

宁嫣回身看萧南烛一眼,萧南烛冲她点点头,她挣扎地想了想,甜声婉拒:不了舅娘,我们午后就走,我往后会时常回来看望您的。

萧南烛诧异,宁嫣小声凑近他:你也别装啦,我知道你恢复身份没多久,必定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下次你再陪我一起回来就好。

说完,小姑娘眨眨眼,长睫上两滴未干的泪花如露珠般,闪出晶莹的光芒。

萧南烛负手一笑,朝舅母解释道:年节将至,过几日宫中有场盛宴,皇亲国戚必须参与。

豫国公府有位宁嫔娘娘,阖府皆在受邀之列,嫣儿要提早回去准备赴宴之事。

舅母本还有些失望,闻言睁大眼睛,讶然道:皇亲国戚?嫣儿也可以入宫吗?宁嫣再扭头看萧南烛一眼,她也记得年节宫宴的事,按常理来说,她这样的小庶女是没资格赴宴的。

她明白萧南烛在帮她安抚亲人,便顺势钻到舅母怀里:当然是真的。

舅母立刻欢喜起来,拍拍她的小肩膀:太好了,这是好事,还是尽早回去吧。

往后好好在国公府做个名门小姐,在皇城挣个好前程,怎么着也比留在这里强。

午时,一家人围在桌上用饭,舅母将这事说给外祖父听,外祖父终于相信宁嫣在国公府过得不错,彻底安下心来。

老人家一时心气顺畅,便想多饮杯酒,朝坐在宁嫣身边的表哥招手道:乖乖孙儿,你去外头篱笆口,你们埋纸条的那棵树底下,把爷爷埋的那坛女儿红挖出来。

表哥口中正塞了条鸡腿,闻言险些呛个半死。

宁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连忙起身为他斟一杯茶水,见岳阳杯中也空着,便一并添上。

萧南烛口味淡,早已放下筷子,见状淡淡起身,笑道:诸位先用,我去树下取吧。

老人家哪敢劳动贵客,正要拦他坐下,萧南烛已翩然出屋。

表姐顺势坐到宁嫣身边,挤眉弄眼道:嫣儿,这位小郎君好俊俏啊,可别让人家一个人摸不着路,不如你跟过去看看吧。

宁嫣贪恋舅母的手艺,嚼了块鱼肉,敷衍道:怕是我也找不到了。

毕竟,她也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

表姐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脆声嗔道:小姑娘傻了呀,几个月前咱们还一起埋了愿望,说十年后再回来打开看看的,这才多久你便忘了?宁嫣心中咯噔一下,筷子颤住,极慢地看向表姐:我没写什么过分的东西罢?表姐抿出一嘴笑意,正要出言提醒,宁嫣被鱼肉卡住嗓眼儿,拼命爬起来往外跑,弄得一桌人不明所以。

*院外一圈围着半人高的竹篱笆,两排雪松树葳蕤茂盛。

其间一棵树下是翻新的软土,树旁靠着把铁锹,可见前不久有人挖过树底下的酒水。

萧南烛淡淡扫了眼,执起铁锹浅挖了两下,便见一个空酒坛子露出来,覆着泥土的坛盖子歪倒一边,两张写着名字的笺纸赫然映入眼帘。

他蹲下身,捡起那张写着宁嫣二字的笺纸,下意识展开看看。

宁嫣捂着脖子跑过来,边咳边道:不许看!萧南烛盯着字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一时无言,慢慢地抬眼瞥她:凤髻红裙金步摇,敢教满城男儿竞相争!写得很好,嫣儿小时候……宏愿甚伟。

宁嫣睁着眼:……她恨不得栽进面前的土坑,颤抖着手,一把扯过脏兮兮的笺纸,若无其事道:这不是我写的,这是上辈子的宁嫣小时候不懂事,随手写着玩儿的。

萧南烛见她小脸紧绷的模样,凤眸轻扬,忍俊不禁道:那得恭喜她了,上一世及笄后的宁嫣,的确是满城男儿竞相争。

宁嫣尴尬地蜷起脚趾,盯着纸张上稚嫩的笔迹暗恨不已。

怪不得前世她及笄后回来找这东西,找死了都没找到。

必定是酒坛子被外祖父他们刨出来,也没人重新埋好,纸条都融进泥土里了。

早知如此,她便不写了,也不至于被萧南烛看到,真是太丢脸了。

宁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就地坐到萧南烛身边,补救道:殿下,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识字特别早,然后就跟着表姐看各种经书,懂得便也多些。

萧南烛单手拄在膝盖上,奇道:你还看禁书?宁嫣皱眉,靠近他道:是经书,殿下想什么呢!当然,我也和表姐看过一些小情小爱的话本,那时候还不懂,就写了纸笺上这么句话,都是话本里编来玩儿的,我以后再也不看了。

说罢,宁嫣偷偷打量萧南烛的神情。

萧南烛坐姿疏懒,指节摩挲衣袖,配合地垂下眼道:我都明白,这不是嫣儿今生的愿望,便足够了。

宁嫣郑重看向他,恨不得指天立誓:不是不是,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辈子的事……萧南烛唇边噙起一抹雅若春风的笑意,萧清宴等人的面容掠过脑海,淡淡地不置可否。

宁嫣权当他没有生气,趁他不注意,使劲撕碎手里沾满泥土的纸片。

两人默了一瞬,宁嫣安下心来,见萧南烛一副静若仙鹤之态,她心底又暗戳戳地活络起来。

她又忍不住再靠近他一些,趁机追问:殿下,上次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你说让我自己想,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偏偏是我?她轻轻昂着头,声音像裹着糖衣的蜜饯:为何非要劫狱救我?你自己当初也知道后果的吧,为何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非我不可呢?萧南烛不语,良久,眸底似有汹涌的暗潮翻出海面:我也想知道,前世你身边皇城俊才、世族公子无数,为何偏偏不愿多我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沉依旧,如雨打石阶般悦耳。

寒风拂过,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俯照在他冷白的面容上,衬得他神情晦暗不明,隐隐夹杂着些无可奈何的怨念。

宁嫣挺起小背脊,直愣愣地望着他,便见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觑着自己,咬牙切齿地问:宁三小姐,为何独独对本王避如蛇蝎?。